西維
花容(小說)
西維
1
我常常去肯德基上廁所。在那個狹小的空間,四面封閉,只有我一個人。
出了廁所,洗完手,我對著鏡子理了下頭發(fā),它們看起來像是正準(zhǔn)備過冬的雜草,黃而且亂。當(dāng)然,現(xiàn)在還是夏天,街心花園里的草坪碧綠柔順。園林工人修剪草坪時散發(fā)出的氣味我很喜歡,那是這城市中為數(shù)不多的讓人聞了可以有好心情的味道。
我沾了點水到頭發(fā)上,用手指將它們壓平整。這下,它們似乎好看了一些。很快,鏡子里出現(xiàn)了另一張臉,涂了一層精致的脂粉,像玫瑰花一樣的臉。那個年輕女人一邊洗手一邊看了看我手邊的那堆東西:一捧玫瑰花。
玫瑰花一朵朵地,包在淡紫色的玻璃紙里。我在花上灑了點水,花瓣頓時水靈了起來。身邊的年輕女人還在補妝,我洗好手離開,走到拐角處,往鏡子里看了她一眼,她恰好也乜斜了我一眼。我不喜歡她的眼神,那不是好奇,而是不屑。
“先生,買朵花吧!”
“不要?!?/p>
“先生,你女朋友這么漂亮,買朵花送給她吧?”
“不要不要?!?/p>
我跟了那位中年男人一段路,他有些不耐煩了。他生氣,卻不好發(fā)作,陰沉著臉繼續(xù)朝前走。
“先生,你不會連花都不舍得送給她吧,這么漂亮的小姐?!蔽依^續(xù)跟著他,緊貼著他的褲腿,形影不離。
“這么漂亮的小姐,你不送花給她,會有別人送的呢。小姐多漂亮?!蔽肄D(zhuǎn)身又站到了男人的跟前,擋著他,把一支玫瑰高高舉起,伸到他的鼻子下。玫瑰嬌艷欲滴。這些花早晨剛到,還很新鮮。
“先生就送一朵給她吧。小姐都不笑。你送給她,她就笑了。小姐笑起來肯定很好看。”我嘴角上揚,眉眼舒展,展開玫瑰花般的笑容,看著他們兩個。
“好吧好吧!受不了你了。”那男人終于從上衣口袋掏出錢包。
“多少錢?”
“十塊一支?!?/p>
男人翻著錢包里的鈔票,從里面挑了舊的鈔票。
付了錢,男人舉著花,頭轉(zhuǎn)向身邊的女孩,對著她笑了笑,女孩也笑了笑,接過花,插進背在肩上的大號單肩包里。包很深,花蕾露在了外面。
“這小丫頭還挺厲害的?!迸⒄f。
“這些外地小孩,最難纏了,賣花,偷東西,什么都干,出門要小心你的包……”
他們的聲音在進到商場的大門后才徹底從我耳朵里消失。
我對著商場的大門恨恨地罵了兩聲,在地上吐了點口水,來發(fā)泄我的情緒。然后離開,繼續(xù)在一對對衣著鮮亮,慢悠悠快活地在街上閑逛的人中尋找第二個會掏錢買我花的人。
天快黑時,我在春蕾小學(xué)旁邊等妹妹冬蘭。每天約好在這里等對方。
她過了很久才來。
“姐,看,還有這么多?!倍m沮喪著臉,看著手里剩下的花。它們已經(jīng)沒什么神氣?;ò赀吘壍念伾兊煤苌睿驗槊撍⑽⒕砬?。
2
老大還是一如既往的小氣,說,我們兩個只賣完了一個人的花,所以要餓一個人的肚子。
這個禿頭窄肩膀的討厭鬼今天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叫燒飯的劉大媽炒了幾個小菜,自己出門買酒去了。想必是打牌贏了錢,要么就是那幾個臭小子今天摸了大魚。應(yīng)該是那幾個臭小子今天順了風(fēng)。我想起了阿丁在門口抽煙的得意樣,他瞄了一眼我們手里剩下的花,吹了個響亮的口哨。
男孩子都喜歡吹口哨,尤其是阿丁這樣的小混混們,他們把口哨吹得天花亂墜。天花亂墜,沒錯,吹口哨就像是在吹牛。他們每天都在吹牛,吹自己掏了哪個有錢人的腰包。我倒是希望他們每天都挨揍。他們不是一群討人喜歡的家伙。
在廚房盛飯的時候,我把碗里的飯盛得滿滿的,又壓了壓,再繼續(xù)添一點。出門時,劉大媽把我叫住了。
我準(zhǔn)備接受她的訓(xùn)斥。老老實實地站著不動。
“別的也沒了,這是早晨剩下的?!眲⒋髬屓o我一個饅頭。
“謝謝大媽?!?/p>
我端著碗拿著饅頭飛快地離開,生怕她反悔。平常,劉大媽總是說我們吃的太多,用一些她家鄉(xiāng)的方言來罵我們。劉大媽五十出頭,肥肥大大的塊頭,聲音又啞又粗,夏天露出的小腿上布滿了蚯蚓一樣的紅色的青色的凸起的血管。走路像只搖擺的老鴨子。她和老大是本家,也是同村的,老大讓她管我們的吃喝還有其他的雜事。禿頭討厭鬼每個月會給她一些錢,我們吃的多了,剩下的就少了。我知道她在偷偷的攢錢。給我們買吃的穿的時候,總是拼死命講價,哪怕講下了一分錢,她都會笑開花。
聽說在發(fā)育的人都很能吃,我常常覺得餓。飯菜油水少,劉大媽炒的蘿卜塊像是水煮的,白白的石頭一樣大塊大塊地堆在一起。
我們睡最北邊的那間小屋子,一開始是四個人睡,另兩個女孩去年和老大的一個同鄉(xiāng)去了別的地方,再也沒有回來,現(xiàn)在只剩了我們倆。這屋子看起來陰暗潮濕,夏天卻不涼快。地底下的潮氣都蒸了上來,窗戶很小,它們出不去,就在屋子里游來蕩去,我們就像是睡在蒸鍋里,下面是沸騰的鍋水。
晚上,我睡不著,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聽著妹妹輕微的呼吸聲。肚子空蕩蕩,還是餓,我起來喝了點水,翻身的時候,總是聽見咕咚咕咚的聲音,從肚子里傳出來。
在咕咚咕咚的催眠曲中,我終于睡著了。
迷迷糊糊地,我做起夢來。不是每個夢都能記得住,而印象深刻的,通常是不好的夢。因為總是會被嚇醒,因而記住了夢里的東西。
我又夢見了爸爸、四妹、大姐,還有冬蘭。
夢的內(nèi)容每次都差不多,我和冬蘭是一伙,我們被人追,要么是去執(zhí)行一項命令,逃亡。奇奇怪怪的。爸爸是我的敵人,有時候在夢里我們相互廝打,我掄起棒子敲過去,他的頭就出了一個洞,洞很深,不停地汩汩地冒著血,他一邊流著血一邊繼續(xù)和我打,直到身上出現(xiàn)許多的洞,每個洞都鮮血滾滾。這真是恐怖的場景,如果不醒來,就在夢里沒完沒了地追逐著。
這次也還是一樣,更多的人扭打在了一起。冬蘭又不停地哭。
被冬蘭搖醒時,我累得滿身都是汗。
“姐,你剛才喊了。哎呀,出了好多汗。”
“做了個夢,夢見爸爸了?!?/p>
“爸爸?!泵妹玫穆曇舳读硕?。
“你想家么?”
她搖了搖頭。
“我抱著你睡吧。”
“你不怕熱?”
“不怕。”
她挨了過來,將瘦瘦的、軟軟的身體貼到了我的身上。
3
一個炎熱的下午快結(jié)束的時候,雨水說來就來,嘩啦啦地從天上往下倒。我跑進最近的肯德基避雨。
衣服濕了,頭發(fā)也是,劉海緊貼著額頭。我對著洗臉臺的鏡子用手指梳著頭發(fā)。放在臺子上的花突然被一個影子碰到了地上。那個靚麗的影子很快推開門進了衛(wèi)生間。留下了濃濃的香水味。
我轉(zhuǎn)過身,要把花拾起來。低下的頭剛好碰到另一個人的頭。
“給你?!?/p>
他把他撿起的花交到我的手里,和我手上的幾支并成一束。
我的面前是一身干凈的校服。春蕾小學(xué)的校服。那學(xué)校就在這附近。
“謝謝!”
“不客氣?!彼冻隽寺詭ъt腆的微笑。
隨后,我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背影,看見了他的同伴在另一邊跟他打招呼。他的同伴買了很多東西,端了滿滿一盤子。
我找了張空桌子坐下,人不算太多,有不少學(xué)生在這里打發(fā)時間,他們并不急著回家。上了一天的課想必是餓了,都大口大口地吃著東西。空氣里都是炸雞塊的味道。
雨漸漸小了。我站到門口往外看了看。
我擔(dān)心冬蘭,怕她淋了雨著涼感冒。那真糟糕。
妹妹身體不好,因為早產(chǎn),一直是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她和我一樣,出生不久后就被送到外婆那里養(yǎng)。外婆從媽媽那接過她的時候,她就像只小老鼠。外婆自己從山上采來草藥幫她調(diào)理,從小河里撈來小魚,用它們熬成奶白色的湯,給妹妹吃。都是二個手指頭寬的像柳葉一樣的小魚,外婆說這種魚熬湯營養(yǎng)好,不用放鹽,只喝湯,不吃魚,魚已經(jīng)沒了味道。
妹妹就這樣活了下來,身體依然很差。外婆死了后,我們回到父母的身邊,妹妹那柔弱的身板便沒了照顧。就像剛抽出的嫩芽從春天一下到了嚴(yán)冬。
遠遠地看見了妹妹的身影,她穿過了一條馬路,向這邊跑來,正穿過一個小花壇。她的步子太急,滑了一跤。
有人將她扶了起來,白色的校服,遠遠的影子,他站在妹妹身邊,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不多久,妹妹打著一頂淺藍色的雨傘,到了我跟前。她的褲子留了兩團濕漉漉的黃泥。
妹妹興奮地和我說起剛才的情況。她的語速很快,急不可耐地要把剛才的事告訴我。同時,她小心地將收起的折疊傘傘面弄平整,將一側(cè)的帶子扣好。她被雨澆透了,頭發(fā)和衣服都貼在了身上。但她顧不得那么多,她的眼里只有這一把漂亮的淺藍色雨傘。
“他竟然把傘給了我呢!”妹妹又重復(fù)了這句話。
我對著她笑了笑。
“他看起來好好。他是個很好的人吧?”
我點了點頭。
“姐。他是春蕾小學(xué)的學(xué)生呢!”
“嗯?!?/p>
“穿著校服,那個圖案我認識的?!?/p>
妹妹不識字。但是她記性很好,她已經(jīng)將那個男孩的樣貌記下來了吧。
她不僅把那個男孩的樣貌記下來了,還說明天要去春蕾小學(xué)把傘還給他。
我們在近門口的位置上坐下來休息,妹妹今天的任務(wù)都完成了,再加上那把藍色雨傘,她顯得很開心,左顧右盼地,往收銀臺那邊望了望。她掏出衣兜里的錢,告訴我,今天有個人一下子買光了她手里的一捧花,還多給了她幾塊錢。
“那個……”
“嗯?”
“夠不夠?”
她將那一團鈔票塞進了我的手里。她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回應(yīng)。
于是,我們第一次吃了蘸了番茄醬的薯條,是酸酸甜甜的土豆味。
4
晚上回去的時候看到了青玲姐。她更漂亮了,燙了頭發(fā),涂了口紅。
青玲姐在和我一樣大的時候做著和我一樣的事。和我們不同,她和阿丁從小就跟著老大。老大很喜歡他們兩個,阿丁手腳快,青玲姐則漂亮。
“秋蘭你越來越好看了。”青玲姐見了我說。
“青玲姐才漂亮呢。我哪有?!蔽疑砩系囊路?,都是地攤上最便宜的。哪里“好看”?
“我說好看就好看。以后會更好看?!彼戳死洗笠谎邸6d頭討厭鬼朝她笑了笑。
青玲姐帶了不少吃的東西來,一一分給我們。她還送了阿丁一套帥氣的衣服,秋天可以穿。
因為青玲姐來了,我們難得地吃了一頓好的。吃飽了,連睡覺都香??梢哉f,我每天都盼著她來玩。
我和青玲姐不算熟。沒看見過她多少次,但我常常想起她來,好像她就在我腦子里的某個角落似的。細長的眉,白白的臉,黑黑的長發(fā)。
除了冬蘭之外,青玲姐是唯一一個愿意和我聊天的人。她愿意聽我說的話,也愿意對我笑。我相信她對我笑是真心的。她第一次見我就彎下腰,問我叫什么名字,她把我的名字記住了,過了兩個月我們再碰到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叫了出來。
她挺安靜的,大部分時候就坐在窄小的院子里,等阿丁回來。她來基本都是找他的。我們這樣一個城中村破舊的農(nóng)民房中也沒什么風(fēng)景可看的,她一個人呆著,抽著煙,想著事情,要么就翻一本報亭里買來的講穿衣搭配和化妝的雜志。她還送了一本給我。
“青玲姐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冬蘭說,她躺在床上,還沒睡著。
“她越來越瘦了?!?/p>
“是很忙吧?是比我們辛苦么?”
“不知道,在那個地方上班應(yīng)該比賣花要好很多。至少有錢?!?/p>
“真的么?什么地方?”
我該怎么和冬蘭解釋呢。解釋一個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地方,我也只是知道人們是怎么叫它,那個叫夜總會的地方,看起來像個酒館,人們晚上在里面喝酒、玩樂,醉醺醺地出來。門口的霓虹燈一閃一閃的。
青玲姐穿著漂亮的裙子,她的腿長長的,踩著高跟鞋,她從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大門里走進去。
想起這樣的場面,我的心里是緊張的,好像是我自己走進那樣一個奇怪的地方似的。
那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肚子咕咕地響了幾聲。
吃多了也一樣的難受,肚子脹脹的,只要坐起來,肚子就像塊要沉下去的石頭,連著皮肉往下拽。不舒服。隱隱作痛。
冬蘭不久就呼呼地睡著了。我也只有躺著,平躺著,肚子的感覺才好一些。
青玲姐現(xiàn)在在干什么?也和我一樣睡不著么?
早晨,我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洗臉,一抬頭,就看見青玲姐從阿丁睡覺的屋里開門走出來。她的頭發(fā)亂亂的,從兩側(cè)垂了下來,遮了她大半個臉。
“秋蘭早?。 鼻嗔峤阆蛭掖蛘泻?,沒化妝的臉顯得很蒼白,又像是昨晚沒睡好。
“青玲姐怎么這么早?!?/p>
“睡不著,就起來了?!?/p>
“青玲姐你太瘦了?你應(yīng)該多吃點的?!?/p>
“瘦了好看。胖了就不好看了?!鼻嗔峤阈α诵?,拍了拍我的臉。
5
春蕾小學(xué)放學(xué)時,妹妹總是等在校門口對面的馬路。她等那個男孩子,把傘還給他。
她可能只是想再見見他吧。她站在小學(xué)門口,隔著一條馬路,遠遠地等著。
妹妹沒有上過學(xué)。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太會寫。我教過她,她寫得挺認真,但還是歪歪扭扭的。妹妹每次寫完自己的名字,都覺得奇怪,那三個字竟然就是代表她自己的。名字就是代表一個人,我第一天上學(xué)時,老師讓我們練習(xí)寫自己的名字就這么和我說。我把這話告訴了妹妹。不過,我們沒有什么可以寫自己名字的機會。
學(xué)生們像潮水一樣從那扇大鐵門涌出,他們不太會注意在對面馬路上站著的那個穿著土氣的小女孩。我的妹妹。他們?nèi)宄扇?,有些被家長接走,有些則自由自在地,要在回家之前趕緊找些好玩好吃的東西。而我的妹妹,則要在這群跑動跳躍的身影中尋找出熟悉的那個。
她一直沒看到他。
天氣很快就涼了下來。
每次換季的時候,妹妹都要得感冒,感冒嚴(yán)重時,會心口疼,心脹得像是要裂開,從皮肉里鉆出來。每次犯了病,她根本不敢躺下來,一躺下來,就像心要飛出來一樣,脹疼得更厲害。即使是這樣,我們依舊還是要干活,禿頭鬼才不在乎這些。他什么也不在乎,除了錢。
妹妹站在春蕾小學(xué)斜對面,她坐在公交車站的雨棚下,打著噴嚏。天還下著小雨。這秋天的雨,像銀針一樣密,毛茸茸地覆在頭發(fā)上、皮膚上、衣服上,不像夏天的雨那么猛烈,卻是很涼,一層一層地涼進皮肉里。
我喊著她的名字,飛快地跑了過去。
她卻大叫了起來。
“他,他!”妹妹一只手指向前方的校門。我朝著她手指的方向在人群中努力分辨著。
“哎!”妹妹揮著手,要跑過馬路。
我緊緊地跟了上去,在馬路中間拉住了她的手。車子飛快地從我們跟前開過,絲毫沒有讓我們的樣子,司機按著喇叭,加大油門,好像就是為了讓我們心驚肉跳。直到右邊路口的紅燈亮起,車流停了下來,我們才順利地走了過去。
那個男孩子,早已經(jīng)拉開一輛黑色轎車的車門,和同伴們告別,離開了。妹妹跟著那輛轎車跑了幾步路,便蹲在路邊,不停地咳嗽。
她捂著胸口,看起來很痛苦,臉色蒼白。
我抱著她,撫著她的胸口,又拍著后背。就這樣蹲了很長的時間。
第二天,雨已經(jīng)停了,濕漉漉的地面在一夜間變得干燥。好天氣又來了。天氣好的時候,人的心情就會變好,他們會出來逛街,玩樂,自然,我的生意也會好一些。
要是妹妹的病也像這天氣,突然就好起來該多好。我一邊賣花一邊擔(dān)心著她。她的咳嗽越來越厲害,心口也越來越難受。早晨起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微微發(fā)燙。
她感到難過,這種難過不僅是身體上的。她說,她在馬路中間朝著那個男孩招手的時候,他是看見他的,她的眼睛看向他,他的眼睛也看向了她??伤麤]有停下來,車子很快就開走了。他沒有等她。他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她了。他怎么能像她一樣一直記得她呢。她和他是那么的不同。她知道,很明白,他和她是不一樣的。也有可能,他記得,但是故意不停下。他會是故意的么?妹妹昨晚總是這樣問我。
我只是想把傘還給他。妹妹重復(fù)著這句話。
因為要照顧妹妹,我早晨出來晚了點。在我軟磨硬泡地懇求下,劉大媽同意幫我照看著她(老大對她的生病很不滿,認為這樣影響他賺錢了),并煮一鍋姜湯幫她驅(qū)寒。
出門前,青玲姐來了。她招呼住我,給了我一袋吃的。說是從馬來西亞帶來的芒果干。她竟然出國了。出國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不禁有點羨慕她,加上得到的那一大袋禮物,還有她光鮮而又漂亮的衣裳,她脖子上一晃一晃、一閃一閃的好看的掛鏈,我差點就把妹妹生病的煩惱給忘記了,著實是開心了一小會,和她說了幾句話。
“青玲姐你是出國玩么?出國旅游好羨慕?!蔽蚁攵d頭老大都不一定能去得了。
“嗯。是去工作。挺累的?!鼻嗔峤忝嗣业哪?。
“你給每個人都帶了東西。你真好。”我看了看她手里大大的拎袋。
她笑了笑,又去了阿丁的房間。她將一個漂亮的盒子藏在了阿丁的枕頭下。她喜歡阿丁吧。那個小混混。
可她也給所有人帶禮物。她總是會買許多的東西給我們。有時候我覺得她簡直像天使一樣。盡管劉大媽私下里說起她,總是會帶著那種表情——對那種工作表示厭惡和不屑的表情。
她為什么總是買這么多東西給我們?
6
我賣力地賣著花,口舌如簧地和人們周旋,如影隨形地貼著那些被女人挽著胳膊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男人。我想著要早早地回去。
姐,你回來了!冬蘭用已經(jīng)不那么沙啞的聲音喊我。這樣的話,多好。
回到住處,我急急地奔進大門,聽到了她喊姐姐,卻是驚恐的哭腔。
她的恐懼一下子穿進了我的身體里。我扔掉手中剩下的幾枝花,沖了過去。
聲音是樓上來的。我心里一陣陣發(fā)虛,身體一陣熱一陣涼。我覺得害怕,想著千萬不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一邊跑一邊在心里祈禱。
兩個迎面而來的小混混滿臉不在乎地吹著口哨下了樓??晌覜]精力去討厭他們。我只想馬上去看妹妹。
就是前面那扇門,妹妹的哭聲仍在繼續(xù)。
“冬蘭!”我喊著妹妹的名字,踢開了門。門只是虛掩著,我用的力氣太大,讓我差點摔倒。
在木板床和那個舊衣柜夾成的角落,她被綁在了那里,兩塊舊布條將她細得即將被折斷的手綁在了床架上。她的上衣被脫掉了,長褲也被脫掉了。她的頭發(fā)凌亂,扎頭發(fā)的藍色橡皮筋已經(jīng)褪到了辮子的末尾,快要掉了下來。她哭著,姐姐姐姐??晌业搅怂纳磉叄齾s用腳蹬我。她差點連我都不認識了。她的眼睛腫了,兩片厚厚的眼皮黏在了一起。粉色的毛衣團在了一起,被人踢到了床底下。格子長褲在衣柜的鏡子下。它們臟臟的,被踩踏上了腳印。
我不停地叫著妹妹的名字。冬蘭冬蘭。我哭著將綁住她的布條解開。它們綁得太緊了,像是和床黏在了一起,我的指甲都摳裂了,手上起了泡,卻感覺不到疼痛,我只想把這張床敲得稀巴爛,放把火把房子燒了,然后帶著冬蘭逃跑。我手忙腳亂地幫她把衣服穿上,她卻仍舊縮在角落里,不肯動,不肯出來。只是哭。我只能抱著她,拍她的肩膀。她的身體在發(fā)抖。她的脖子冰涼。
阿丁靠在門邊,手里夾著煙,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只是個小小的懲罰,他們沒對她做什么?!?/p>
“混蛋!”
“她太小氣了。我們只不過拿了她一袋芒果干,她就追了上來,還咬了我一口?!卑⒍∩斐鍪直?,挽起右手的袖子,上面有兩排小小的牙齒印。
“應(yīng)該把你的胳膊整個咬下來!”
“神經(jīng)?。 卑⒍〉偷偷亓R了句。
妹妹的一只鞋子不見了。我找鞋的時候,阿丁已經(jīng)不在了。樓下傳來幾嗓子跑調(diào)了的歌聲。我走到走廊,繼續(xù)找著那只鞋子。我翻著門口的垃圾桶,然后抬起頭,發(fā)現(xiàn)它在樓下,阿丁的腳下,鞋子被他們踢來踢去。他們怪叫著,唱著跑調(diào)子的情歌。
很快,劉大媽養(yǎng)的那盆吊蘭便飛到了樓下,砸在阿丁身旁的圍墻上,彈出來的瓦片,斜擦過他的右邊的眉骨。
再偏一點,就到眼睛里了。怎么不再偏一點?
“你怎么不去死??!”我朝他喊。
7
我的妹妹,冬蘭,盡管經(jīng)歷了這么多不好的事,總還是對一些事有天真的期待。
小的時候,她問我父母什么時候會來把我們接走。外婆什么時候從集市上回來,能帶來什么好東西。外婆死的時候,問我她什么時候會再醒來。
我?guī)е优?,離開那個并不善待我們的家,并不友善的姐妹,我們混進車站的人群,偷偷爬上遠去的火車。
我?guī)е氜D(zhuǎn)了大大小小的城市,我們流落街頭,對著路人說著好話乞討。
她跟著我,好像我能給她帶來美好的生活。
她跟著我,把一朵一朵的玫瑰花賣到姑娘們的手上。
她跟著我,就像以前,外婆還在的時候,我們在村子里的河里抓蝦,她拎著網(wǎng)兜,等著我把蝦從石縫里摸出來,一只只放進去。
——姐姐,你真厲害!
——它們太笨了。真好抓,你試試!
——要夾我手指的,怕疼。
——不會的,你這樣,輕輕地把手伸進這石頭縫里。你看。就這樣。
——這樣?
——……
——?。『锰?,嚇?biāo)懒?,嚇?biāo)懒?,我再也不弄了?/p>
——膽??!
——啊!不要用水弄我呀,衣服都濕了,外婆要罵的。姐姐!
——哈哈哈哈……
我從沒想過,她哪一天會離開我。
8
那個女人在醫(yī)生的辦公室,呆了很久,她說的話我?guī)缀蹩梢员吵鰜?。我等著她離開,然后我再進去,和那個中年男醫(yī)生說一些和她一樣的話。
我抱著一個布袋子,里面是妹妹的衣服、褲子,她現(xiàn)在穿著醫(yī)院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都被換下來了。布袋子里還有那把藍色的雨傘。可能還有一些妹妹喜歡而且很在意的東西,可我沒時間將它們都收拾走。
最后一次去我們住的那個地方,是跟著警察進去的。
那天我把阿丁的臉弄傷之后,他們抓著我甩了幾個耳光,等到老大回來,我向他告狀,結(jié)果是我被扣了當(dāng)晚的晚飯。劉大媽什么話也沒說,她那又粗又啞的嗓門比什么時候都安靜。之后我找她問起當(dāng)天的情況,她告訴她在睡覺,她什么也不清楚?!拔乙恍褋?,就看見你把我的花盆給砸下去了?!彼哪樕下冻鐾锵У谋砬?,好像是她的什么親人被我突然砸碎了。我知道我和她說什么都沒用了,我再不和她提那件事,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和她說好話,說我出去干活的時候請她照顧好我的妹妹。其實我一點也不信她,可還是和她說這樣的話。
之后的幾天,妹妹的情況越來越壞,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連我叫她都沒有反應(yīng),像死掉了一樣。我在大街上賣花,滿腦子想的都是我的妹妹。我恨不得抓住那個買了我花的人,和他說,“求求你,救救我的妹妹吧,她快死了?!蔽也钜稽c就說出口了,要不是他們總是冷冷地有點厭惡地看著我。他們不喜歡我,討厭我,怎么可能愿意幫助我?我根本沒辦法安心賣花。這街上來來往往的這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們沒有一個可以幫助我,他們大部分時候都是要避開我。我就是這樣一個讓人討厭的人,我的妹妹快死了,我卻還站在大街上,異想天開地想著是不是可以求助某個陌生人。
可我只能求助于陌生的人。
我站在大街上,想著去抱住那個男人的腿,他很年輕,有一張看起來挺善良的臉。他把剛才在路上摔倒的小男孩扶了起來,男孩的母親一邊整理小男孩的衣服一邊和他說謝謝。或許,就是他?我跟著他,心里忐忑不安,想著去還是不去——就像每次賣花那樣,去抱住他的腿??扇绻晃覈樀沽嗽趺崔k?他被我嚇倒了,把我推開,跑掉了。我又要等多久,才能遇上另一個?
我不再想到玫瑰花,雖然它們都躺在我的懷里,我一朵也沒有賣出去。它們很快就干巴巴的,好像要枯萎了。我不再想到玫瑰花,我想到我的妹妹,她正躺在床上,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一個愿意幫助我的人,這種迫切卻讓我失去了勇氣,我猶猶豫豫地,跟了整整一條街,在拐角處,終于沖上前去,抱住了他。
他的確是被我嚇了一跳,但他最后把我領(lǐng)到了警察那里。
醫(yī)生的辦公室不時有人進去,女人還沒出來,一個男人又進去了,沒多久,那女人就出來了。她看了看等在門口的我,抹了抹眼淚,我能感覺出她眼里的無助和痛苦。她在里面時,我進去過一次,醫(yī)生說他有客人,讓我等會再來。而現(xiàn)在,他又有新的客人了。
他可能什么也不會告訴我吧。我每天都去找他,他早就被我煩死了。我把他當(dāng)成我的救星,每個到他這里的人都把他當(dāng)成救星。窮的、富的、男的、女的,都可以把他當(dāng)成救星。我們都是一樣的。
男人的聲音很小,小到我根本聽不清楚。
過道上,一個牽著氣球的男孩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他的母親跟在后面,正打著手機。她走得很慢。氣球從我的臉上蹭了過去。
我抱著那個布袋子,離開了那間辦公室。
妹妹的病房有點遠,我拐了許多個彎,在迷宮一樣的醫(yī)院里穿梭,醫(yī)院里那種特殊而又濃烈的氣味,讓人害怕,它讓所有進來的人都神情肅穆。我走在醫(yī)院整潔明亮的過道里,就像走在大街。人們面對面朝我走來,他們和我擦肩而過,他們不避開我,也沒有人會留意我。
我慢慢地走,走向妹妹的病房,它就在過道的盡頭。
警察來了。他倚在病房門口,正在和女護士聊天,嘿嘿地笑著。
(選自《姚江》2015年春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