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零
豆腐乳西施
朱零
我十六歲那年,差點成為豆腐乳西施她們家的上門女婿。
“豆腐乳西施”是我表叔給飯店老板娘起的外號,飯店離昆明一百來公里,位于阿詩瑪?shù)墓枢l(xiāng),那是當(dāng)年我跟表叔跑運輸?shù)谋亟?jīng)之路,從昆明出發(fā),往滇南、越南方向跑,三個來鐘頭,就到了九甸鄉(xiāng),正好是午飯時間,剛開始往越南方向跑那兩年,我們的午飯沒有固定的地方,看哪家人多就去哪家,看哪家飯店的門口車子停得多就去哪家,門可羅雀的飯店,說明一是宰客,二是不好吃,三是太臟。其實那些年,臟不臟倒是無所謂,在云南的大地上,蒼蠅都是綠色環(huán)保的,它們臨幸過的食物,吃了都沒事,不會拉肚子。那些常年在外的卡車司機(jī)們,選飯店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飯菜要可口,味道要好,還得便宜,二是老板娘要風(fēng)騷,說幾句粗魯一點的話,不能翻臉,不然,生意就沒法做了。這些跑江湖的貨車司機(jī),大多沒文化,直來直去,其實這樣挺可愛的,倒是我的表叔,有時候裝個逼什么的,因為他小時候被逼著背過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什么的,所以有時一張口,突然吐出一個成語來,也是說不定的。
那些年我一直跟表叔跑運輸,其實就是車上陪他解個悶。表叔下決心在豆腐乳西施家定點吃飯,是在品嘗過西施她們家自己做的豆腐乳,嘴上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響以后。表叔說:“太他媽過癮了,你們家的這個乳腐,在哪兒買的?”表叔是地道的云南人,云南人口中的乳腐,就是北方人口中的豆腐乳。類似的稱呼,比如有些地方叫棒冰,有些地方叫冰棒,其實都是一個東西,就是冰棍兒。西施就說:“老板,真的有那么好吃嗎?那就多吃點,我們自己家做的,喜歡的話走的時候我拿個瓶子裝一點,你們帶著路上吃。”
這個老板娘,拉客戶還真有一套。自從吃上老板娘拿瓶子裝的二兩豆腐乳以后,我的表叔,像吃了鴉片似的,對這條路,這個飯店,這個人,就上了癮。
后來我一回想,表叔從那時起,開始愛干凈了,隨身口袋里多了一把塑料梳子,沒事時就拿出來梳一梳頭,只是有時候好幾天沒洗澡,一梳頭,頭皮屑就雪花似的往下飄,我在云南沒見過下雪,就把表叔的腦袋,當(dāng)成了蒼山,把表叔的頭皮屑,當(dāng)成了漫天飛舞的蒼山雪了。
老板娘有個女兒,平時給客人端個菜什么的,笑盈盈的,落落大方。表叔就問我,這個小姑娘怎么樣?喜歡的話給你帶回去做媳婦?似乎這個小姑娘是個什么物件,可以隨手拿走似的。要知道,那個時候,我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一回,問一個童男子這么嚴(yán)肅的問題,是會讓我失眠的。我就不說話,假裝聽不懂,但我的表情騙不了這個老江湖。他就去跟老板娘調(diào)情,套近乎,一手搭著老板娘的肩膀,另一只手還不忘捏一下老板娘滾圓的屁股,說:把你們家閨女嫁給我侄子算了,咱們倆湊成一家,他們兩個小孩也湊成一家,一起辦婚禮的話,能省不少錢呢?老板娘看了看表叔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指甲縫里黑乎乎的,便一巴掌打掉,撇著嘴說:你想得挺美。過一會兒又說:我們倆倒是可以考慮,我女兒么,還小,就算了吧。一問,那小女孩才十三歲,可看上去真不像,看那胸脯,挺得那么老高,那時候農(nóng)村里還沒有流行海綿墊子,女孩子們都不會弄虛作假,那個身材,應(yīng)該是真實可信的。關(guān)鍵是老板娘那么豐滿,如此好的基因,肯定會遺傳給女兒的。
我的表叔不死心,從此以后,每次出車去越南,必定會在豆腐乳西施家吃午飯,有時磨磨蹭蹭,甚至連晚飯也一并在那兒吃,美其名曰非要給我把那個小姑娘搞到手,要讓我在十八歲以前討上媳婦,當(dāng)上爹。表叔說:這樣,我在你爸爸面前也好交代了,省得你爸成天到晚的怕我把你帶壞,不學(xué)好。
我剛十六歲就讓我討媳婦,搞女人,難道這就是學(xué)好嗎?但是我才不管他好壞呢,表叔的一席話說得我年輕的身體蠢蠢欲動,很多個晚上,都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全是小西施脫光的畫面,那時候我還沒看過黃色光盤,所以想象出來的畫面很美,小西施很美……我就是從那時開始,有了探究自己身體的欲望并付諸行動的。
被表叔稱為豆腐乳西施的老板娘其實很健談。她說自己的爺爺曾經(jīng)是云南王龍云的廚師,不僅做得一手地道的云南菜,頗合龍云的口味,而且她爺爺做的咸菜,龍云也很喜歡吃,并經(jīng)常分給一些朋友一起享用,其中最受歡迎的,就是她爺爺自己做的豆腐乳。
一談到豆腐乳,老板娘來了精神。我也很好奇,這白花花的豆腐,是如何就變成誘人垂涎的豆腐乳的?我表叔看起來并不是很興奮,他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吃老板娘的豆腐上了。他只對老板娘的豆腐感興趣,老板娘故意不理他,開始給我們講她如何做豆腐以及豆腐乳的:“做豆腐最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就是選料和煮漿,高原上的沸點不可能達(dá)到100度,只有90多度,許多人一看見水冒泡,沸出來了,就趕緊關(guān)火,這就煮不透,火候不夠,這也就是為什么有些人家里做出來的豆腐乳味道不夠、有點生澀的原因。生漿在過濾時,要把豆渣全部濾去,一丁點兒都不能留,不然會影響細(xì)膩的口感,豆花做好后倒進(jìn)壓框里濾水,三四個小時后才能成為豆腐?!崩习迥镆贿呎f一邊用手比劃,看我確實有興趣,索性拉著我的手,對我說:“走,我?guī)闳}庫看看我自己做的豆腐乳?!?/p>
表叔也屁顛屁顛地跟到了倉庫。老板娘對著一溜排開的六七只大缸說:“這些都是半年前做好的,現(xiàn)在可以吃了?!崩习迥镯樖纸议_一個蓋子,一股濃郁的酒香加特有的豆腐乳香撲鼻而來。老板娘面對幾只大缸顯得神采奕奕,看著竟有點妖嬈起來。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表叔給她起的外號,這時的老板娘,誰說她不是“豆腐乳西施”呢?西施說,做豆腐乳,可麻煩了,要先把做好的豆腐放屋里風(fēng)干,然后拿到太陽底下晾曬,為了加快發(fā)酵,還要在豆腐底下墊上洗干凈的稻草,過個一兩天就得翻曬一次,四五次以后進(jìn)行腌制,腌制過程更麻煩,要有配方,我這是獨家的,不過告訴你們也沒關(guān)系。我的表叔笑嘻嘻地說:“當(dāng)然沒關(guān)系,我們馬上就要成為一家人了,以后我讓我侄子幫你做豆腐,我負(fù)責(zé)吃豆腐。”西施一點都沒見生氣的樣子,她說她們家最核心的秘方就是在于白酒、辣椒、鹽以及她自己炒制的一種野生植物的比例上,怎么問西施都不說那個野生植物是什么東西。我一想,算了吧,我又不打算回家做豆腐乳,就不追問了。西施又說:看見這幾口大缸沒?不是封上口就行了,中間還得打開幾次,添加白酒及其他一些配料,直到我的鼻子聞著過關(guān)了,有個八分熟了,才可以上桌。從買豆磨豆?jié){開始到豆腐乳上桌,得兩百多天。
自從去了西施家的倉庫以后,感覺她跟我們的關(guān)系,又近了一層。有時候小西施和我開玩笑,我們倆居然都不臉紅了,記得表叔剛開始說要把小西施帶回家做我媳婦時,我的心,是砰砰砰直跳的。表叔一直說一直說讓小西施做我媳婦,說得像真的一樣,甚至我都信以為真了,有時候吃飯,看見別的客人跟小西施開玩笑、說粗話,我都會生氣了。直到有一天從越南回來,還沒到飯點,表叔就把車子直接開到西施家門口,像個歸人似的,都忘了熄火,急匆匆跳下車去,迎接他的,是豆腐乳西施一個大大的擁抱。我知道表叔是喜歡吃豆腐的,但豆腐乳是拿白酒和辣椒腌制的,希望也合他口味,也希望他別吃得太急。不一會兒小西施就出來上了我們的貨車,我們都隱隱約約感覺到會有點什么事兒發(fā)生,但又說不明白,我把車上的收音機(jī)打開,我們都不出聲,也不看對方,靜靜地聽歌,收音機(jī)里放的,是鄧麗君的歌……
感覺過了半個世紀(jì)以后,飯店的門終于打開了,豆腐乳西施看我和小西施的眼神有些躲閃和異樣,表叔倒是一副快活樣,說:下車下車,今天不走了,晚上喝酒。
后來我和小西施之間什么事兒都沒有發(fā)生。從那天以后,表叔再也不提小西施做我媳婦的話題了???,直到我后來也讀了《增廣賢文》等幾本書,才知道那時候表叔是在用行動為我上課,他表面上看起來是急著為我討媳婦,可背地里,卻干著不可見我的勾當(dāng)。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個成語,我覺得形容那時候我表叔的所作所為,似乎還是挺恰當(dāng)?shù)?,前一句我忘了怎么說的,后一句好像叫暗渡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