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趙劍云
花都開好了
⊙ 文 / 趙劍云
趙劍云:八〇后,甘肅天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創(chuàng)作涉及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兒童文學等多種文體。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曾獲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新人獎。
一
一個人吃飯,是很沒意思的事,不過凌曉薇習慣了。她走進餐廳,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點了一個菠蘿包、一份牛肉飯、一碗湯。菠蘿包的香味彌漫在空氣里。那香味沒有引出她的一點口水,她在拿起筷子前,先端詳了一陣食物。她拿起小刀,機械地切開菠蘿包,再切碎,然后用牙簽插上,一點點地放到嘴里,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沒有胃口。
這家西餐廳是她過去和男閨密張新洋一起光顧的地方。兩年前,他去了國外。她每次到這里都有睹物思人的感覺。凌曉薇的朋友非常少。她的手機通訊錄里,只有同事和同學。她感覺自己似乎沒有精力去結交新的朋友,哪怕在某處有一位她的知音,她也無力氣尋找,是的,她太累了。
餐廳的喇叭里播放著輕柔舒緩的鋼琴曲《藍色的愛》,是凌曉薇喜歡的曲子。窗外,夜幕剛剛降臨,街上五光十色的燈火閃耀著夢幻般的光,讓人充滿了回家的欲望。凌曉薇卻寧愿待在這個地方。她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盡管在人群里,依然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
服務生是個小女孩,她輕輕走過來,小聲問她:“還需要點什么嗎?”
凌曉薇搖搖頭,低頭發(fā)現(xiàn)杯子空了,這家餐廳的檸檬水很好喝,她指了指杯子,服務生會意,給杯子里又填滿了水。服務生離開的時候,用怪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她。一個人在這么高檔的餐廳吃飯的確很少見。凌曉薇雖然饑腸轆轆,可卻絲毫沒有胃口。她拿出手機打開微信,掃了一眼朋友圈,朋友們有的曬美食,有的曬書,有的秀寶寶,有的發(fā)美顏自拍,個個都很幸福的樣子,只有她形影相吊。她很久沒發(fā)微信了。她不知道自己說什么。周圍桌上的客人們個個高談闊論,頻頻舉杯,他們在盡情享受著快樂。她望向窗外,目光游離而縹緲……
是誰說“即便一無所有,也不能沒有胃口”?凌曉薇感覺自己比一無所有的人更可憐。一年前她的身體像只剛出生的小牛犢,她的心肝脾腎胰肺全都運轉正常。她也完全具備人的七情六欲。
一切,自打母親去世后變了。
母親走了,她突然之間變得蒼老,所有的衣服都寬大起來,一米六的個子如今不到九十斤,用弱不禁風形容最恰當不過。她的體重迅速下降,皮膚干燥脫皮,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整天悶悶不樂,一直是抑郁的狀態(tài),甚至她連水也不怎么喝。當她連續(xù)一個月聞見飯菜就想吐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身體出了狀況。她上周去看大夫,大夫說她得了輕度神經性厭食癥,是由長期不好好吃飯,或者不按時吃飯造成的。
凌曉薇對大夫說,她最近總是懷疑活著的意義,是不是得了抑郁癥。大夫說,你回去按時吃藥,按時吃飯,逐漸恢復你的胃功能??追蜃佣颊f,食色,性也。吃飯了人才有勁兒,有欲望,然后就高興了。
從醫(yī)院回來,凌曉薇開始每天強迫自己吃一日三餐,醫(yī)生說得很有道理,她必須好好吃飯。房子在郊區(qū),是一室一廳的小房子,凌曉薇每次要開車橫穿大半個蘭州。她遠離市區(qū),離群索居,生活很自由,只是自由得疲憊不堪。在凌曉薇看來,即使知己或者至親的人,也不能長久陪伴,更不能同生共死。也許能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凌曉薇吃飯從來都是應付,除了公司的工作餐就是外面餐廳的套餐,或者外賣快餐,或者煮包方便面。
凌曉薇停好車,走過地下車庫。遠遠地就聞見土豆絲的味道飄過來。南姨又在做飯呢。這味道凌曉薇非常熟悉。她小時候,媽媽經常做這樣的土豆絲。如今再也吃不到這樣的味道了。
看地下車庫的是一對老兩口,男的姓張,大伙兒喊張叔,張叔工作認真也很熱情。張叔的老伴,大家都叫南姨,南姨慈眉善目,胖胖的,整天在地下車庫旁邊的一個小廚房里忙來忙去,不是掃地就是擇菜,有時候,她還撿紙片和塑料瓶。凌曉薇經常會悄悄地把一些塑料瓶、紙盒子之類的放到他們門口。一來二去,他們熟識了許多。
凌曉薇停好車,南姨恰好從地下廚房出來,她沖凌曉薇燦爛地笑了一下。走過來,拉住了凌曉薇的手說:“姑娘,才下班啊,謝謝你昨天給我們的菜籽油,我和你張叔都不知道怎么感謝呢。”
凌曉薇笑了笑。昨天單位發(fā)了兩桶菜籽油,她下車的時候,順手給了南姨一桶。銀行的福利好,每個月都發(fā)東西,購書卡、購物卡、米面油、洗衣粉、護手霜……不過米面油這些東西,對于單身的凌曉薇的確是多余。她很少開火做飯。原來單位發(fā)了東西,她會送到母親那里,如今母親不在了,她就順手送人了。南姨常常是她順手送的那個人。第一次和南姨說話的時候,凌曉薇提著一大箱方便面在車庫門口和南姨撞了個滿懷。南姨說:“姑娘你要少吃點這個東西,聽說吃一頓方便面,胃里要消化一個月……”凌曉薇覺得,南姨真是個熱心人。
凌曉薇原先和他們沒打什么交道,以前她沒買車。去年,她買了車,母親退休了,她想開著車帶著母親去周邊自駕游。沒想到,母親就坐過一次車,那是她送母親去醫(yī)院住院。母親生病去世后,父親不到半年就續(xù)弦了。她已經半年沒有回家了。她不恨父親。只是覺得母親不在了,家就沒有了。她按揭買了一套小房子,也不急著找男朋友。
凌曉薇回到家,房子里很安靜。除了睡覺,她平時白天都在外面游蕩,她一個人待著,總是會掉眼淚。她順手打開音響,播放的還是那首《月亮河》,這首歌她重復聽了幾百遍了,卻沒有抬手換歌的沖動,歌聲對于她是一種安慰。自從得了厭食癥后,她性格開始抑郁,甚至有點自虐的傾向。她躺在沙發(fā)上,很累,客廳有一魚缸,水聲潺潺,凌曉薇喜歡水聲,那水聲會讓她想象自己住在溪水邊的木屋里,外面下著細雨……聽著水聲,她睡著了。
二
凌曉薇又感冒了,自從胃口下降,身體的抵抗力也下降了。天稍微有點不測風云,她都感冒。半夜發(fā)燒,她起身喝水,沒有開燈,她對家里的擺設熟悉得猶如貓熟悉黑夜一樣。飲水機的水空了,沒有熱水喝,她就在黑暗中找到礦泉水,一口氣喝了一瓶。喝完水,她聽見了雨聲,窗外大雨如注,閃電頻頻,她感覺自己很熱,額頭發(fā)燙,她吃了感冒藥,想著明天又不能上班了,半夜三點,她給經理發(fā)短信請假。她怕早晨她發(fā)燒醒不了。盡管她遺忘了整個世界,但是她不能失去賴以生存的工作。
⊙ 龍仁青·青海湖畔1
本期插圖作者
/ 龍仁青:一九六七年生于青海湖畔,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芳草》等刊,出版有多部原創(chuàng)、翻譯作品。曾獲中國漢語文學“女評委”大獎、《青海湖》文學獎等。在家蒙頭睡了兩天,第三天昏昏沉沉地打算去上班,沒想到剛走到車庫,兩眼一黑,竟暈倒了。恰好,被出門提水的南姨撞見了。南姨喊來張叔,把她扶到他們的住處。凌曉薇休息片刻,就清醒了。張叔勸她去醫(yī)院。她搖搖頭說:“可能是這幾天感冒沒怎么吃東西,休息一下就好了。”
南姨忙去廚房端來了剛剛做好的早餐,一盤青菜、一碗小米粥。
南姨說:“孩子,你看你蒼白的樣子,別再這么拼命地工作了。”
凌曉薇點點頭,她喝了一口粥,差點吐出來,南姨忙給她拍后背。她說風寒感冒就是沒有胃口。南姨讓她躺在他們簡陋的居所里。她拿小勺子給凌曉薇一口一口地喂粥。凌曉薇的眼淚突然涌上來。那碗粥凌曉薇不知不覺竟喝完了。張叔去門房了,南姨扶著她回家。那天她才得知,南姨和母親居然是同鄉(xiāng),怪不得她的廚藝和母親差不多。南姨進門后,又給她沖了一杯紅糖水,中午的時候,南姨又給她做了燴面,逼著她吃了一小碗。很快,凌曉薇再次昏昏睡去,南姨什么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第二天,凌曉薇提著兩個禮盒去了停車場。南姨正在做早餐。凌曉薇把禮盒遞給她,南姨堅決不要。
凌曉薇說:“南姨,別和我見外,這只是我的心意。”
南姨只好收下禮盒,說:“那你喝一碗我熬的南瓜粥再走?!?/p>
凌曉薇點點頭。南姨的早餐很簡單,一碟小油菜,一碗南瓜粥,剛剛出鍋的蔥油餅。吃了一口蔥油餅,凌曉薇激動地叫了起來。天哪,這世上會有一樣的廚藝嗎?那蔥油餅的味道,和母親的手藝如出一轍。只是凌曉薇長期沒有好好吃飯,她的胃口很小,吃了巴掌大的一點,就吃不下了。
“南姨,你做的飯和我媽做的一個味道?!绷钑赞闭f。
“你媽還好吧?”
“媽媽去年生病去世了?!绷钑赞北M量淡淡地說,心卻在刺痛。
南姨拍了拍她的手背說:“孩子,以后想吃南姨做的飯,就過來?!?/p>
凌曉薇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每天來這里至少吃一頓飯。哪怕交高額費用都行。她忽然覺得南姨也許就是恢復她胃口的曙光。她猶豫了一下說:“南姨,我想在你這里吃一段時間飯,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我現(xiàn)在就給你交生活費?!?/p>
南姨愣了一下,她肯定不相信,凌曉薇竟會喜歡吃她做的飯。南姨笑著說:“你來吃就行了,別錢不錢的,回頭我給你做漿水拌湯。”
漿水拌湯,那是凌曉薇的最愛,也是開胃湯。尤其現(xiàn)在初夏的天氣喝最好。凌曉薇那天身上只帶了六百塊的現(xiàn)金,她全部交給南姨。她說:“南姨,這是我的生活費,我今天就帶了這么多。我晚上來喝漿水拌湯。”南姨死活不收錢,她說:“孩子,你吃不了多少,我就添一把面、一把米的事,你們城里人怎么總是提錢,這就顯得生分了?!?/p>
凌曉薇只好把錢裝起來了。
三
傍晚下班前,辦公室的張姐給她端來一杯果汁,神秘兮兮地說:“張新洋要回來了,你知道嗎?”凌曉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張姐就是張新洋的密探。她所有的事,都是張姐告訴張新洋的。張姐原來很熱心,經常給她介紹男朋友,奇怪的是,自打張新洋出國后,張姐就再也沒給她介紹過。凌曉薇不置可否,連忙低頭工作。張姐還沒有走的意思,她說:“晚上一起吃飯吧!”
凌曉薇搖搖頭,她打算逗一下張姐,神秘地說:“晚上有約會?!?/p>
張姐更不想走了,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什么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到哪兒吃,認識多久了……凌曉薇不置可否,她收拾好東西,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單位。她得去和南姨一起吃晚餐。
南姨的廚房很簡陋,處處都是水泥的灰,連墻壁也是灰色的。若是平時,看到這樣的廚房,她肯定轉身就走了。廚具旁的墻上貼著舊報紙護著,煤氣灶是簡易的那種,調料盒開著,一個舊碗柜里放著幾個大小不同的碗和盤子。菜都放在地上的一個籃子里。兩個凳子支起半張舊門板,便是飯桌了。小屋的玻璃窗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平時,南姨也不開燈。淡淡的陽光照進來,在屋里穿梭著。南姨的灶臺是用撿來的瓷磚貼的,雖是幾種顏色,但非常潔凈。這里潔凈通透,充滿了煙火氣。
南姨說今天她出去買菜了,讓張叔洗碗,結果張叔睡著忘記了。凌曉薇幫她擇菜,南姨洗鍋,收拾廚房。很快一切收拾妥當。
凌曉薇說:“南姨,你做的菜怎么這么好吃,我每次下車老遠就聞見了?!?/p>
南姨說:“都是些粗茶淡飯,我放的調料特別少,就油、鹽和生姜花椒粉,我這兒連雞精都沒有。”
凌曉薇看見有一個土豆。她說:“南姨,您給我炒個土豆片吧。有一次,我聞見你炒土豆片,都流口水了?!?/p>
南姨說:“沒問題?!?/p>
三個菜都是素菜,小油菜、土豆片、青椒豆腐,不到二十分鐘就炒完了,南姨做漿水拌湯的時候,凌曉薇目不轉睛地看著。南姨準備了一個小瓷缸,她說:“你媽是天水人,就該聽過一句俗話,天水人走到哪里,漿水缸就背到哪里,不過這口缸是我到這兒后,一個樓上的老太太送我的。之前她是腌泡菜,后來,她搬家到女兒家了,就把這個缸還有一些鍋碗瓢盆送給了我?!?/p>
南姨和面,她把面疙瘩一點點地搓碎,又用備好的蔥蒜辣椒,在熱油里把漿水“熗”一下,然后把面疙瘩倒入燒開的水中,再把漿水菜和湯倒進鍋里,鍋開后,一碗熱騰騰的漿水拌湯就出鍋了。南姨又放了紅色的辣椒,配上嫩綠的韭菜。凌曉薇看著已經流口水了。吃了第一口菜,又喝了一口酸酸的、黏稠醇厚的漿水湯,凌曉薇的眼淚居然又一次涌上來。這是怎么了,這世上會有手藝一樣的廚師嗎,怎么南姨做的菜和母親做的幾乎是一個味道?
人對味覺的記憶是可怕的。母親病了半年,她一直以為是小病,還去了外地培訓了三個月,等她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住院了,從那以后就再沒有從醫(yī)院回過家。母親說她不回去。算起來,她最后一次吃母親的菜,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南姨說:“以后就來南姨這里吃飯,其實你張叔很少和我一起吃晚飯,晚上下班高峰期,車庫門房不能沒有人。有時候,我會端著飯,到你張叔的門房去吃?!?/p>
不知不覺,凌曉薇竟然把一碗漿水拌湯全都吃完了。這是半年來她吃得最多的一次。不是強迫著自己吃,而是和過去一樣,邊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吃下去了。
張叔精瘦,眼睛很有神,說話也幽默,偶爾也來小屋吃飯。有時候,張叔看凌曉薇吃得那么少,就慢吞吞地說:“姑娘,你比我們家兩歲的孫子還吃得少。小孩子吃不飽就跑不動,人也一樣,飯菜其實就是你們汽車里的汽油,你吃得少肯定就跑得慢?!?/p>
凌曉薇笑了。
這天晚上,凌曉薇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母親。母親去世快一年了,最后一次和母親說話,母親已經昏迷三日,再次醒來,她虛弱地握住凌曉薇的手:“曉薇,你二十七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媽媽以后不能陪著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學會獨立,找一個愛你的人……”母親說出每一個字都十分艱難,凌曉薇一直在點頭,她盡量擠出一點微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等她扭頭擦干淚水時,母親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
凌曉薇捧著母親的照片,說:“媽,今天我吃漿水拌湯了,媽,我真的很想你,給我托個夢吧……”
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很不好,他們是典型的先結婚后戀愛,可是,他們并不愛對方,他們從結婚開始就一直吵架,一直吵到母親死。母親死后,父親很快找了女人。凌曉薇的姨媽說,這個女人一直是你父親的相好。他們就盼著這一天呢。凌曉薇一打聽,果然,在那個女人的家屬區(qū),人人都知道,那個寡婦嫁給了和她好了十幾年的男人。凌曉薇自打記事起,父母就分床睡。母親走的時候,她說:“孩子,把媽媽的骨灰撒到黃河吧,不要買墓地。”凌曉薇知道,母親是不想和父親以后埋在一起,凌曉薇遵囑把母親的骨灰撒到了黃河里,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的寒冷。
去年春節(jié),凌曉薇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母親去世了,她就沒有家了。除夕夜父親打電話,想和她解釋什么。她打斷了他的話。只問了一句:“為什么你們不離婚,你們生活那么痛苦……”電話那頭是父親長久的沉默。父親就她這一個孩子。她和母親貼心,父親經常出差,她和父親一直隔著一條很深的溝壑,誰也不能跨越。經常是父親主動給她打電話。凌曉薇每次和他通話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分鐘。不知道說什么?;蛟S他們之間應該好好談一次,或者大吵一架,這樣才能冰釋前嫌吧。凌曉薇覺得自己不該恨父親,可是,心里到底是要給母親出口氣。
從那以后,凌曉薇如果不加班,幾乎每天晚上都去南姨家吃晚飯。她每次去不是帶著菜,就是給南姨帶點小禮物。她不能直接給南姨錢。錢有時候會變了性質。南姨做飯,她打下手,偶爾遞個碗,切個菜。更多的是一種陪伴。南姨有時候也到凌曉薇的家里做飯聊天,她們相處十分融洽。凌曉薇其實也會做飯。小時候,母親加班的日子,父親出差的日子,她放學后會自己做飯,做好后,給母親留一半,自己吃一半,然后哼著歌兒寫作業(yè),那是多么無憂無慮的日子……
四
重陽節(jié)前后,她收到一封郵件,是張新洋發(fā)來的,郵件內容簡單:曉薇,我就要回蘭州了,我的心意未變……
凌曉薇在辦公桌前,望著落日想起了張新洋。過去,他們經常一起去黃河邊,去書店,去咖啡廳,去餐館,他們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鬧鬧,似乎無話不談。他去美國后,凌曉薇從未和他主動聯(lián)系過。大概是心里有點怨恨他吧。當初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他拿著一束玫瑰花來到凌曉薇家樓下,向她示愛。她當場拒絕了,甚至沒有考慮一下。她一直把他當男閨密,從來不知道張新洋是因為愛她,才接近她,關愛她。張新洋負氣似的很快出國了。而在這之前公司一直派他去,他一直沒去。等凌曉薇緩過神來,張新洋已經走了。他走了,凌曉薇的心變得空空蕩蕩,她意識到自己也許也是愛他的。凌曉薇一直懷疑是否有愛情這種東西。她覺得自己還是有虛榮心的,過去她也渴望帥哥追求,有人給自己送玫瑰,在月光下漫步……可這一年,所有的心思都沒了,她幾乎都忘記自己的存在了。
凌曉薇想了想,給他回信:“我的電話沒變,回來聚……”
寫完郵件,凌曉薇給南姨打電話,說下班后幫她做飯。凌曉薇在門口的超市買了米和油。在南姨這里吃了幾個月的飯,她氣色漸漸紅潤起來。這些日子,她不再吃醫(yī)院開的鈣鐵鋅錫維生素了,她感受到了食物的能量。她的飯量依然沒有增加,但她每天堅持吃一日三餐。她甚至每天強迫自己吃三種不同的水果。南姨更是心疼她,每次都勸她盡量多吃一點。和南姨熟了,南姨開始督促她去相親了。有一次,南姨買菜的時候,遇見了一個大媽,聊了一會兒,就給凌曉薇說合了一個男孩,南姨勸她見見。在路上,凌曉薇想著把張新洋的事告訴南姨。
傍晚的小區(qū)十分寧靜。深秋時節(jié),西北風肆意橫行,樹葉紛紛落下。凌曉薇今天沒有加班??斓杰噹斓臅r候,凌曉薇在門房沒看到張叔。她心里嘀咕了一下。張叔怎么今天不在?她剛停好車,就見南姨哭著跑過來:“你張叔心臟病發(fā)作了。曉薇,麻煩你送他去醫(yī)院。”
凌曉薇急忙掉轉車頭。幾個好心人把張叔抬到車上。凌曉薇把張叔送到了醫(yī)院。張叔被推進了急診室,凌曉薇一直陪著南姨。直到南姨的女兒趕來,她才回家。第二天中午,凌曉薇一下班就買了八寶粥匆匆趕到醫(yī)院。沒想到,南姨和張叔已經離開了。醫(yī)生說,張叔是心肌梗死,沒有搶救過來,昨晚凌晨時分去世了。凌曉薇急忙給南姨打電話,電話關機,她又開車去了車庫門房,聽保安說,南姨他們已經辭工了。
那天晚上,凌曉薇怎么也吃不下飯,張叔怎么會得心臟病呢?人的生命為何如此脆弱?她站在昔日帶給她溫暖的小廚房門口,哭了很長時間……
車庫很快有了新的守衛(wèi)人,是個中年男人,胖墩墩的,凌曉薇從沒和他說過話,她沒有說話的欲望。
人去樓空,南姨的地下廚房一直鎖著。
五
冬天很快就來了?,F(xiàn)在,凌曉薇每天都做飯吃。早餐,她每天吃個雞蛋,喝杯牛奶,她買了最好吃的面包。晚餐通常吃幾片牛肉,喝碗粥,炒個素菜。她感覺身體好了許多,走路也有力氣了。整個冬天,凌曉薇都沒有感冒。她的飯量也增加了一些,單位的工作餐,她也能把菜吃完。南姨說得沒錯,五谷不虧人。
一天,張新洋把電話打到了辦公室。凌曉薇以為是客戶,她很客套地說了一聲:“你好!”
張新洋說:“曉薇是我。”
凌曉薇的心動了一下,這么久了,她居然一下子就聽出了他的聲音。
她說:“你怎么不打手機?”
“這不正想給你個驚喜嗎?我在單位樓下!”
“那你上來吧,正好看看你的老同事?!绷钑赞毙χf。
“不了,我在樓下咖啡廳等你?!?/p>
凌曉薇看了看手表,已經快六點了,她可以下班了。
凌曉薇站在夕陽里,看著張新洋朝自己奔跑過來,突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張新洋穿著牛仔褲,簡單的羽絨服,還是那么干練,身上有淡淡的咖啡香味。他一直那么愛喝咖啡。這個地方,是他過去常常帶她來喝咖啡的地方。每次來,他給她點焦糖咖啡,他自己喝卡布奇諾。張新洋看著凌曉薇,他們倆都有些不好意思。兩年沒見了。凌曉薇望著他微微一笑。
張新洋叫了起來:“小薇,你怎么瘦得可憐巴巴的,是不是沒有我陪你吃飯,你就沒有胃口?”
凌曉薇眼里淚花閃耀,她走了兩步,停下來說:“不如先去吃飯吧?!?/p>
張新洋點點頭,他們倆一直往前走,都沒有說話。路過了他們熟悉的商店,超市,商場,車站。凌曉薇腦子有點亂。張新洋變了,不知道為什么,走在人群里,給人不一樣的感覺。哪里不一樣了,她也說不上。張新洋同樣也在觀察自己吧。凌曉薇梳著簡單的馬尾,穿著羊絨大衣,提著帆布包,簡單的靴子,還是簡單的裝扮。
他們在外灘餐廳坐下后,張新洋把他的大手覆蓋在了凌曉薇的手上。他的手熱乎乎的。凌曉薇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涼的。凌曉薇沒有抽出自己的手,但她有點不知所措。作為女人,找一個愛自己的男人,比找一個自己愛的要幸福得多。凌曉薇感覺到了張新洋的溫度,既陌生又熟悉。
張新洋望著凌曉薇說:“這兩年,我想忘掉你,可我每次打算約女孩子,眼前都會出現(xiàn)你的影子,所以,為了老了以后沒有遺憾,我就回來了。”
張新洋還是那么貧。凌曉薇不是冷血動物,不可能無動于衷。只是她沒有流露出她的激動。她不再年輕,不是十八歲的小女孩,她過早地嘗到了生離死別的滋味,如今很多本該激動的事,她都很淡定。凌曉薇望著張新洋,突然就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始哭……張新洋一直安靜地注視著她,她孤零零的樣子,令人憐惜。她該擁有年輕女孩擁有的一切,她得朝氣蓬勃起來。
凌曉薇很快又破涕為笑:“不好意思,母親去世后,我變得特別脆弱。”
張新洋歪著腦袋,捏了一下她的臉蛋,憐愛地說:“以后,我不會讓你再流淚了?!?/p>
凌曉薇笑了一下,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流水般的輕音樂在餐廳回蕩,夕陽的余暉照進餐廳的角落,將他們包圍起來。他們邊吃邊聊。張新洋一直在說美國的事,凌曉薇認真聽著,她沒什么可說的,這兩年是她人生的低谷,母親去世,父親再婚,孤身一人,身體弱不禁風……
那晚,凌曉薇答應和張新洋重新交往。在張新洋走后,也有男孩追求過她,她都沒有答應,大概是忘不了他吧。
母親去世一周年的那天,大雪紛飛。凌曉薇獨自去了黃河邊,冬日的黃河水舒緩而平和,水上的船只也比往日少了許多。她沿著黃河邊,默默地走到中山橋。母親生前喜歡百合花,她買了一大束的白色百合花。她站在橋上,把花瓣一片一片撒到水里。她在心里對母親說:“媽,我有男朋友了,我會照顧好自己……”
凌曉薇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媽,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如果聽到了,到我夢里來一次吧……”
真希望母親在夢里能對自己說點什么,她只夢見過母親一次,那個夢超級短,夢里母親站在樓下沖她揮手,什么話也沒說,母親的臉卻是清晰真實的……
六
一晃,春天就來了。蘭州這個塞外小城的春天很短,春日總要沾染些夏的習性,減衣服的速度很快。凌曉薇起身,推開窗戶,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她看著窗外柳樹上發(fā)出的新綠,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春暖花開》那首歌。春天的陽光令她感到溫暖。她給張新洋打電話,她說:“新洋,花都開好了,周末,我們去什川看梨花吧?!?/p>
張新洋正在開車,他聽了很興奮:“曉薇,你開始春心萌動了,這是好事。我堅決陪你去,我愿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凌曉薇笑著說:“這真是個偉大的誓言……”
凌曉薇想起早上起來,她還沒喝水呢,張新洋說過,白開水是開胃水,必須要早起空腹喝。凌曉薇喝了白開水,然后煮了鮮牛奶,又煎了蛋、切了面包,穿著睡衣吃早餐。她十分認真地對待一日三餐。出門的時候,凌曉薇破天荒穿了棗紅色的條絨連衣裙,過去的一年,她只穿黑白兩個顏色。出門時,她照了照鏡子,鏡子里神采飛揚的那個女子,是她嗎?
是周五,很忙碌的一天,要處理很多事,她樓下樓上地跑了好幾趟,又找領導簽字,又和客戶見面。中午的時候,張姐端了果汁給她,想打探她和張新洋的交往情況。
凌曉薇說:“正在進行中!”
張姐說:“春天是最適合戀愛的季節(jié),好好享受吧。”
凌曉薇投給她一個春日暖陽般的微笑。
下班后,張新洋來接她,如今,幾乎每天晚上他們都會一起吃飯。他們先去超市買菜,張新洋經常親自下廚,給她做兩三個清淡的小菜,逼著她喝一碗粥。他說粥最養(yǎng)人。每次張新洋穿著圍裙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凌曉薇就開玩笑說:“我有種上你家做客的感覺?!睆埿卵筇貏e喜歡抱她,他總是抱著她搖啊搖,晃得凌曉薇睜不開眼了,然后輕輕吻她。
他們像往常一樣,停好車子。凌曉薇一扭頭就望見了南姨。她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坐在小廚房門口的板凳上。南姨的頭發(fā)剪短了,一下子好像瘦小了許多。凌曉薇丟下手里的菜,她大喊著南姨,跑了過去,心臟在怦怦地跳,她太激動了,她走過去,感覺自己比南姨高出許多,而悲傷能讓一個人變瘦變小。
“南姨,你的手機打不通,也不知道上哪里去看你……”
南姨一把抓住了凌曉薇的手,眼圈紅紅的:“閨女啊,我就在等你呢。你張叔走的那天,手機就丟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了。今天我來拿東西,剛剛還尋思著,能不能遇見你,看來我們真是有緣?!?/p>
張新洋提上了南姨的東西,他們一起去凌曉薇的住處。張新洋做飯。凌曉薇陪著南姨說話。
南姨說:“你張叔走得急,我沒顧上和你說。他在醫(yī)院去世后,我們就把他安葬到了鄉(xiāng)下的祖墳里,守過了七七,才來這里拿東西?!?/p>
凌曉薇也掉眼淚。
南姨說:“這人啊,說沒就沒了,所以,每一天要好好過。曉薇,你要好好吃飯知道嗎,別虧待了自己。你張叔原來有心臟病,我們都沒太在意。退休后,你張叔非要來這里看車庫,說不想給兒女們添麻煩。我沒有退休工資,他想給我存點錢養(yǎng)老,沒想到,他走得這么急,這么早……”
凌曉薇不知如何安慰南姨。人老了才感覺有個老伴是多么好,可是,那個好,南姨如今沒有了。凌曉薇留南姨住下了。她想讓南姨一直住著,把身體調養(yǎng)好再回去。凌曉薇給她買了一件藍色的羊毛衫,又買了很多的營養(yǎng)品。南姨教會了凌曉薇做土豆絲和漿水拌湯。看著凌曉薇呼嚕呼嚕地喝完一碗湯,
南姨和張新洋一起嘿嘿嘿地笑,南姨還說:“這丫頭終于肯好好吃飯了。”他們是真的高興。南姨住了一周,氣色好了很多。一天晚上,南姨說她得回去了,她說鄉(xiāng)下的宅子不能沒有人。凌曉薇再三挽留,可南姨執(zhí)意要回去。第二天,凌曉薇和張新洋送南姨去汽車站。上車前,凌曉薇從包里掏出兩千塊錢,塞到了南姨手里,南姨死活也不要。
凌曉薇說:“多少是我的心意啊?!闭f著她的淚突然涌上來。
南姨收下了。
凌曉薇拉著南姨的手說:“南姨,以后你就當我是你的小閨女,要常來看我,一定要保重……”
送走南姨,凌曉薇瞇著眼睛看了看春天的太陽,萬物正在復蘇,花朵次第開放,一切是多么的迷人。凌曉薇握住了張新洋的手,他們牽著的手像秋千一樣輕輕地蕩來蕩去,路邊的柳枝在風中輕輕搖擺,像在跳曼妙的華爾茲。
他們一直往前走,誰都沒有說話。路過紛繁的十字路口的時候,凌曉薇把頭湊過去,輕聲說:“張新洋,我們結婚吧!”張新洋愣了一下,隨即把她拉入懷里,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凌曉薇忘記了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