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冶進海

如花似玉

⊙ 文 / 冶進海

冶進海：一九八〇年出生，寧夏人。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花城》《民族文學(xué)》《小說評論》等百余家報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報刊轉(zhuǎn)載，入選多個選本。

一

“人挺多，基本熟人，你來吧?！绷_大偉打電話時特意囑托。

楊穎特?zé)┱煞蛄_大偉的飯局，大多是生意人，要么喝而忘形，要么淺嘗輒止，精打細算，眼珠子骨碌一轉(zhuǎn)，冒出撈個成百上千萬的想法，然后跟飯局上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拉攏感情，把想法付諸實施。生意人逐利，拉關(guān)系走門道，無可厚非，不過，若是她在場，飯局焦點會落到她身上。仿佛她是一件罕見的產(chǎn)品，被藏家慷慨展出，大家由衷驚嘆的同時，轉(zhuǎn)頭向這件產(chǎn)品的擁有者，表示出更大的尊敬。

這種感覺極其糟糕。更糟糕的是，因為她的稀有，她那令人窒息的容顏，總是引發(fā)一些暗懷鬼胎的男人的占有欲，這種欲望，潛藏在瞥向她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眼神里，像忽隱忽現(xiàn)的磷光，閃爍跳動，飄移不定，卻不時刺在她身上。她像被濺上了污水，不得不皺皺眉表示不快。

那晚宴請的十幾位，都是他倆的好友，來自不同行業(yè)，年齡老少不一。金碧輝煌的豪包里，羅大偉穩(wěn)坐上位——一把雕龍座椅上，粉黃襯衣領(lǐng)口大開，一撮胸毛露出來，顯得彪悍而精干。他滿面通紅，一如既往地口若懸河，不時站起來，與敬酒者碰杯，興致盎然。楊穎跟往常一樣，不斷招呼大家吃菜。

在座的基本習(xí)慣了羅大偉高談闊論，不時附和幾句，然后跟左右兩旁強化聯(lián)系，交換名片，互掃微信，細數(shù)自家資源優(yōu)勢，畢竟，來者身份皆不一般，屬于這座城市的行業(yè)精英，多認識一個，多一條出路。

“好長時間沒見王領(lǐng)導(dǎo)了，羅董，找個時間約出來，我安排地方，好好聚一聚。”席間，做化工起家的周清波突然說。這位王領(lǐng)導(dǎo)，近來不斷有他的傳言，說是出事了。

“他最近老跑北京，太忙了，我要見他，還得深更半夜到他家候著。”羅大偉拿起毛巾擦了擦嘴，“當(dāng)官嘛，個人的事，單位雞毛蒜皮的事，國家的大事，都得盡心盡力，鞠躬盡瘁，真不是一份好職業(yè)?！?/p>

“還是大偉哥舒服，”有人話題重提，“上輩子肯定是活雷鋒，這輩子好報應(yīng)，那么多的資產(chǎn)年年翻番，又娶了這么漂亮的嫂子！”

“大偉哥，你給兄弟們教幾招唄，怎么能追到嫂子這么美麗的女人，你看看嫂子，平靜時讓人感覺像在清涼的夏天，一笑起來，就是春意蕩漾百花齊放了。我這輩子，如果能娶上這么一個老婆，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成！”

羅大偉望了望楊穎。今晚她穿一件寬松的針織罩衫，配一條牛仔褲，不知道是名牌緣故，還是她的玲瓏浮凸的身段，這些看似常見的衣著，在她低調(diào)的裝扮下，似乎試了無數(shù)件后，才搭配得這么盡善盡美，化不俗于無形，融品位于尋常，有個性，存獨特，但不招搖。

“我倆快九年了，九九歸一，也不知道能不能一輩子？”羅大偉笑嘻嘻地端起一大杯紅酒，對楊穎感慨地說，“這一杯，我要敬你，這些年，操勞家務(wù)，照顧女兒，你辛苦了。”

楊穎莞爾：“你喝多了？還鄭重其事的。”

羅大偉仰頭干完，環(huán)視一圈哈哈大笑說：“我有一個好老子，雖然不在了，可給我留下了萬貫家財，我自己又不差，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你說天時地利人和占全了，怎么追不來她？不過，不是我吹牛，我還真不是靠砸錢追到她的，我寫詩，寫情詩給她，你們幾個能做到？”

“寫詩？讓我拉屎還差不多呢?！庇腥舜炙椎鼗貞?yīng)。

有人說：“楊穎，你真的給我介紹個你們臺里的女主持吧，我看那個衛(wèi)視的女主持馮佳佳就不錯，水汪汪的大眼睛，小下巴又尖又細，還單身吧？我真他媽的，跟老婆過不下去了，必須換掉，鬧離了幾次，可女兒就是不同意，昨天我還試著開導(dǎo)女兒，我說你媽媽不漂亮了，老了，給你換個新媽媽好不好，你們猜她怎么回答的，這小屁孩頭也沒抬，直接給我來了一句，不換，你媽媽更老，怎么不換你媽呀！”

一桌人哄堂大笑。

楊穎看到周常也在開心地笑，便皺了皺眉?，F(xiàn)在這些男人怎么啦？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這算是最好的狀態(tài)嗎？她是看宮崎駿、瓊瑤電視劇長大的，對愛情力求完美，最討厭滿身銅臭、不可一世的花心大蘿卜，她擔(dān)心羅大偉會成為這樣的人，還好，至少目前看來沒有，她問在座的：“你們男人有幾個錢，不找?guī)讉€女人，是不是覺得很失??？”

席間還有幾位女性，紛紛大聲發(fā)問，男人怎么有錢變了樣？

“我告訴你，楊穎，世界上只有兩種男人不花心，一種是因為對女人壓根兒不感興趣，一種是因為窮。”有個做建材生意的福建老板大聲說，看樣子有點喝多了。

“那你呢？不屬于這兩種啊！”楊穎笑嘻嘻地盯著羅大偉。

“你聽他瞎扯，我給你說，世界上有三種男人不花心，一種去玩基情了，一種窮得花不起錢，一種遇到真愛。”周常插話，替羅大偉解圍，“大偉兄是有了真愛?！?/p>

楊穎含笑，滿面幸福狀。

那晚算是盡歡而散。羅大偉走路有些東倒西歪，跟誰說話都是臉貼臉。司機把羅大偉和楊穎送到家門口，準備離開時，羅大偉突然喊住了司機：“你等等，等一下我要到辦公室一趟，你在樓下等我?！?/p>

司機像往常一樣，應(yīng)一聲到了樓下。羅大偉脫了鞋，泡了杯咖啡，躺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卻把聲音關(guān)了，有些疲憊地望著楊穎。楊穎去提洗腳水，說：“你忘拿什么東西了，要緊嗎？”羅大偉說：“有點重要，我還是回去拿一趟，應(yīng)該在辦公室里?！睏罘f示意羅大偉把腳放進桶里：“你不是把我送回來，去見什么女的吧？”羅大偉說：“這么晚了，我到哪兒去找女的？”楊穎說：“找個女的還不容易，你又不是沒找過?！绷_大偉悻悻然，說：“你這個人呀，就是咬住一件事不松口，小心落下心病?！睏罘f說：“心病早有了，我再發(fā)現(xiàn)一次，絕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的！”羅大偉說：“看你說的什么話，這種事情，又沒啥意思，當(dāng)時年輕不懂事。”楊穎一笑，佯裝踢羅大偉，腿到空中，在羅大偉臉前巧妙畫一個弧線，又落下來，像一個舞蹈動作，干凈利落。楊穎說：“你就給我裝糊涂，你那點花花腸子，我還不清楚?！绷_大偉嘿嘿笑，站起來不泡腳，做醉酒蹣跚狀，笑著作揖，說：“娘子先休息，我去去就回?！?/p>

“早點回來，我等你?！睏罘f撲在羅大偉懷里，一臉溫柔，心想，天天應(yīng)酬，也不容易。

“別等我了，早點睡。”羅大偉松開她，“說不定會有些事，我就睡辦公室了，最近要忙的事可不是一件兩件，一天半天難弄完?！?/p>

她當(dāng)然知道他特別忙，像個陀螺般轉(zhuǎn)，不時給自己抽上一鞭子。集團公司下面，那么多口人，工資、獎金、福利，五險一金，需要該發(fā)的發(fā)，該交的交，除了人員工資福利，外頭更是一堆應(yīng)付不完的事，而變幻莫測的市場，一旦判斷失誤，悔恨終生不說，會徹底一蹶不振。錢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要一分錢都很難，更何況千萬上億。最近楊穎感覺，雖然人前羅大偉光鮮無比，其實光鮮的背后，是增多的鬢間白發(fā)，今天去見這個領(lǐng)導(dǎo)，明天去見那個領(lǐng)導(dǎo)，后天又開這個會等等，反正事情沒完沒了，半夜睡覺虛汗淋漓，而且噩夢連連，亞健康癥狀。她問他是不是遇到困難了，他嘿嘿笑：“說我能有什么困難呢？我有一個好老婆！有個好老婆替我看管大后方，再大的困難也不是事！”

“要不，公司的事，我?guī)湍惴謸?dān)分擔(dān)。你這心腸，在生意場上，被人生吞了，你還覺得他是個好人?！睏罘f用熱毛巾給羅大偉擦臉，讓他喝一杯蜂蜜水解酒后再走。

羅大偉站起來，整理好衣服，在楊穎額頭上親一口：“我走了，一個人小心點，最近世道不太平，晚上睡不好了，就打開窗戶透透氣，看看天上會不會有星星。”

二

羅大偉跑路了。

當(dāng)時楊穎在演播室，聚焦明晃晃的燈光下，正對著提詞器錄制節(jié)目。這時手機不斷閃爍，旁邊的攝像掃了一眼，說：“道長給你打電話，接不接？”他們私下里習(xí)慣把頻道總監(jiān)喊“道長”。這時候正在播放一條新聞短片，時長四分鐘，足夠接一個電話，楊穎打手勢叫他把手機送過來，接通了，電話里一派焦急，說：“你節(jié)目還有多久錄完？出事了?！?/p>

新聞頻道總監(jiān)的聲音！

這么著急找她，看樣子事情不?。∷恢莱鍪裁词铝?，說：“節(jié)目錄完還得半小時，怎么啦？”總監(jiān)就說：“好，你等著，我讓周常到演播室找你?！?/p>

接下來的半小時，楊穎忐忑不安，狀態(tài)明顯不佳。好不容易錄完了，出了門，周常一把拉住她，讓她跟著走，別問為什么。她覺得奇怪，但意識到肯定情況特殊，便別無二話，像個影子似的，跟得緊緊的。演播室大樓門口眾聲喧嘩，似乎有不少人跟門衛(wèi)在爭吵，周常一聽，立即掉頭，帶她進了一樓女廁，然后讓她從女廁窗戶翻出去，要快，要穩(wěn)。

窗臺挺臟，楊穎有些尷尬，轉(zhuǎn)頭瞅一眼周常，發(fā)現(xiàn)他臉上厚厚一層云，沉重異常，于是二話不說，雙肘使勁，一下子跳爬上去，小心挪動身體，周常看她有些轉(zhuǎn)不過身體，一把抓住她腳腕，讓她扶著他肩膀，連推帶搡，把她轉(zhuǎn)了一圈，弄了出去。楊穎狼狽不堪，臉上妝也花了，香汗淋漓，不停拍套裝上的塵灰。周常跟著翻出來，拉她到停車場，從停車場小門出了電視臺，打了輛出租車就叫司機快走。

“羅大偉跑路了?！敝艹Ｒ蛔忠活D，轉(zhuǎn)頭盯著她的面龐，“今天一大幫農(nóng)民工來電視臺門口討薪，是來找你的，說羅大偉欠薪，讓你把羅大偉的藏身地說出來，或者給錢，這些農(nóng)民工可能是受人指使的，圍住了臺門口，臺里人員進出不能，影響很壞，剛才又有一幫，想沖到演播室大樓去找你。這些人一旦沖進去，發(fā)生打砸什么的，這后果不堪設(shè)想！”

像突然被卷入龍卷風(fēng)，除了恐慌，楊穎還有些眩暈。

“誰說羅大偉跑路了？”楊穎像是問自己，她想起來，今天早上，羅大偉的手機就打不通，打辦公室，也沒人接，打他女助理的手機，居然也打不通，好像都進入無信號盲區(qū)。

“這些農(nóng)民工說的，農(nóng)民工可能聽工頭說的，工頭們又是聽幾個大債主說的，本來今天羅大偉答應(yīng)發(fā)工資的，一百多號人，要發(fā)四百多萬，結(jié)果辦公室里沒人，打手機不通，一打聽，聽說跑路了?！敝艹＝忉專拔乙彩锹牴と嗽谀莾鹤h論！”

“為四百萬跑路，不可能！”楊穎搖頭，心想家里資產(chǎn)至少十幾個億，為幾百萬跑路，可能嗎？

“有時候一根稻草會壓死一匹駱駝，四百萬雖然對羅大偉而言不算多，但這個時候，非常致命。我側(cè)面了解了一下，羅大偉名下的前鋒投資控股集團，最近集資很多，債主有二三百人，這二三百個債主，現(xiàn)在大多也在集團門口，嚷著找羅大偉呢?！?/p>

“怎么會這樣呢！”

“企業(yè)倒閉，老板逃跑的傳言，或許有人故意做文章，我也想，最好不要發(fā)生這樣的事，但目前看來，情況不妙。”周常深表憂慮，“萬一大偉兄跑路了，你得做好最壞的打算?！?/p>

“什么打算？”

“我想不到，但肯定極度痛苦?！?/p>

這時候，一場秋雨淅淅瀝瀝落下來，楊穎裹緊了衣服，盯著窗外出神。出租車剛好路過羅大偉公司開發(fā)的一個樓盤售樓部，楊穎讓司機停在路邊，她走下去，發(fā)現(xiàn)售樓大廳空蕩蕩的，燈沒開，工作人員不在。再一細看，這個樓盤明顯剛剛被洗劫過，玻璃門被砸出幾個大窟窿，里面的樓盤沙盤被搗毀了，扔棄在地下；玻璃碴，還有一大堆文件資料、售樓員名片、宣傳單冊等扔在進門的臺階上，散亂不堪，像是剛被臺風(fēng)席卷過。而門旁邊的墻壁上，居然用紅漆給涂上了“不良開發(fā)商”幾個大字。

空氣漸涼，雨不斷在洗刷這座日漸霧霾的城市。楊穎不自覺打了幾個冷戰(zhàn)，還想到里面去看看，周常一把拉住了他說：“不要去，這時候一旦有人發(fā)現(xiàn)你，小心生吞活剝了你！”

“沒個法律了呢?！睏罘f嘴上這么說，但最終沒再進入。

“還是先回家吧！”周常讓出租車往楊穎家開，到了別墅區(qū)門口，發(fā)現(xiàn)停有一輛警車，有兩名警察在車旁閑聊，眼神如八爪魚般四處出擊，看得出，是在等人。

“說不定在等羅大偉，或者是你！”周常思忖道。

“不會吧，等我干嗎？我又沒犯法?！睏罘f這時腦筋轉(zhuǎn)不過彎來，頭痛欲裂。

“配合追查吧，可能有人已經(jīng)報案，羅大偉成為嫌犯了，你看你是要逃，還是留下來？”

“我逃什么？我又沒做壞事。”話雖這么說，楊穎底氣明顯不足，她沒遇上過這樣的事，要是先把她銬起來，拉上警車，讓人看到了，以后怎么去做節(jié)目呢？

路上楊穎給婆婆，還有自己的父母打電話，問羅大偉最近來過電話沒，兩家老人都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說前些天打過電話，就說了些家常話。她又給羅大偉定居美國的姐姐打電話，問羅大偉是否飛美國來了？對方正迷糊著，以為羅大偉要到來了，就問哪趟航班，什么時候需要接機。楊穎明白了，羅大偉的去向，沒給家里任何人說。那么羅大偉到底跑沒跑路？會不會突然回來，出現(xiàn)在家門口？楊穎特別想見到他。

⊙ 鬼 金·灰色調(diào)2

兩位民警果然在等她，在她掏出鑰匙開門時，民警招呼了一聲，沖過來出示證件，希望她能配合詢問，告知羅大偉的下落，并說上面領(lǐng)導(dǎo)很重視。楊穎當(dāng)然說不出什么，她邀請兩個民警到房間里看看，民警也不推辭，進了門，四下搜尋，并沒發(fā)現(xiàn)羅大偉藏匿之處。楊穎洗了幾個蘋果，讓民警和周常吃，并把昨晚跟羅大偉吃飯、分別的情境敘述了一遍。民警詳細記下來，然后告辭。臨別時，有一個個頭瘦高臉上還點綴著青春痘的民警，拿出筆記本，請楊穎簽個名，寫幾句話給他。楊穎拿起筆，腦子里一團亂麻，寫下一句“祝愿你幸福平安，一路走好”，就不知道寫什么了，就快速簽上自己名字和日期。

民警走后，周常安慰了她幾句，看她心神不寧，就讓她休息。臨別時，周常突然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擁抱。楊穎猝不及防，一愣，周常以前從沒這樣的動作呀，但她沒拒絕，被周常抱住，覺得怪怪的。周常拍著她背部說，看開點，不會有大的問題。

一個人在沙發(fā)上躺下來，渾身散了架似的，望著客廳里和羅大偉一起淘來的一件件家具，眼眶不由得發(fā)酸。這幾年羅大偉不跟她談生意上的事，但她偶爾看到羅大偉煩心，問生意上是否有事了？羅大偉一擺手，怎么可能有事呢？家底豐厚，人脈豐富，又有貴人幫助，不會有事！可楊穎做新聞多年，知道生意場上，誰也說不準明天的事。攤子一鋪開，事情一放大，一遇上資金鏈緊張，銀行催逼，各種小貸公司討要，工人天天爬到工地的吊塔上討薪。如此種種，隨時可能會引發(fā)強烈地震，導(dǎo)致一個公司崩塌。

當(dāng)天媒體上就羅大偉跑路一事紛紛報道了，不少認識楊穎的，打來電話詢問此事真假，楊穎照例一笑，內(nèi)心慘淡可臉上裝作沒事，說：“我哪兒知道呀，他經(jīng)常出差，今天北京明天香港的，手機好幾天打不通，是正常的事?！?/p>

孩子照常被婆婆接回家了。婆婆為了讓羅大偉和楊穎繼續(xù)過二人世界，也為了讓自己不至于寂寞，這些年都帶著小孩。他倆每天中午晚上過去看望?，F(xiàn)在羅大偉出事，孩子不在，楊穎就不吃不喝，靜聽外面秋雨淅淅瀝瀝。這個夜晚的雨，特別觸動心弦，滴滴撓心斷腸，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已是倍感寒意。

小時候，她喜歡看宮崎駿。宮崎駿說：“只有陽光而無陰影，只有歡樂而無痛苦，那就不是人生?！彼穱L痛苦，體味人生。本打算出門上班，可打開門，幾個戴蓋帽的執(zhí)法人員堵在門口，是來查封她家財產(chǎn)的。她不免慌張，不知道羅大偉犯了多大的事。但執(zhí)法人員面無表情，出具相關(guān)手續(xù)，嚴肅地說，請您配合！就這樣，車子、房子等屬于夫妻財產(chǎn)的全部查封。她得搬出去住。她不知道怎么辦，打電話給周常，周常也束手無策，說先把你必要的生活用品拿出來，住到其他地方吧。

沒辦法，只好在周常幫助下，打電話叫來搬家公司，把她的東西，打包成十幾袋，搬到很早以前購買后閑置的一套舊房子里，不大，一百二十多平方米。

但事情沒完，公安、法院、工商、稅務(wù)等部門的人員，一天來幾撥，都找她談話。單位打來電話，讓她先休息幾天，處理家事。她心想，肯定是擔(dān)心自己在電視上一露面，農(nóng)民工圍到電視臺里來討薪。

搬來的東西無心整理，胡亂堆放在地上。楊穎常出神地看著某一個地方，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好看的嘴唇上，起了幾個大水泡，用針尖挑破后，變成了黑色的血斑。

一天接很多個關(guān)心的電話，但她希望有一個電話里，傳出羅大偉充滿溫情的聲音，哪怕只問她一句好不好，只要這個人確定還在世界上，她也會睡個安心覺。

但沒有。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羅大偉繼承了一輩子吃喝不完的家產(chǎn)，如今卻出逃他鄉(xiāng)。其實，對羅大偉的生意，楊穎真不怎么關(guān)心。她有時候聊天時想起來，就問，你做多大了，有多少個億？我們前兩天采訪中，遇到的一個老板，好年輕，也幾十個億，你比人家差多少？他倆不聊具體的事，羅大偉說太累，沒必要把工作帶到家里。羅大偉這樣說，也是這樣做，他在家里是個懶散的丈夫，可在外面宏圖大志，先后開辦了房地產(chǎn)、外貿(mào)、珠寶、新能源等公司，除了實業(yè)方面發(fā)展，他還投資股市、高利貸等領(lǐng)域，有一段時間，他投資的幾只股票行情看好，便把心思全花在股市上，從民間借貸，還給銀行，再從銀行貸出來，投資到股市上，拆東墻補西墻，實業(yè)反而成了門面。不曾料到，這兩年，銀行突然銀根緊縮，不給貸了，資金鏈開始緊張，問題就出現(xiàn)得比較多了。

楊穎也知道，這些年，自己花了不少錢，都是羅大偉的。她當(dāng)時覺得，羅大偉家產(chǎn)這么豐厚，花去一些，不算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應(yīng)該節(jié)儉一些才是。這時，叫天不應(yīng)，叫地也不靈，想到自己一擲千金，感覺是一場夢。

距離羅大偉失蹤第四天，明明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可早上吃著面包，看著電視里演的綜藝節(jié)目，楊穎看著看著突然哭了，毫無預(yù)警，淚水從臉頰上滑落，打在手里的面包上，久久難以停息。這時候，她覺得，人在，比什么都重要。人一輩子能夠吃多少呢？要多少呢？最重要的還是身體健康，安安穩(wěn)穩(wěn)，家人歡聚。

三

宮崎駿說：“曾發(fā)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不過是你想不起罷了?！?/p>

一旦發(fā)現(xiàn)在影視中看到過的“女神”級的女人，就在自己身邊，而且能天天見面，談笑一番，并肩工作，這是一種多么大的福氣，卻又多么令人沮喪。周常發(fā)現(xiàn)，當(dāng)“女神”駕臨，自己又不是王子時，只能看著“女神”和她的“王子”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無疑是一種錐心刺骨的痛。

周常第一次見到楊穎，是在辦公室，當(dāng)時他剛到電視臺，填一份入職表格，猛一抬頭，發(fā)現(xiàn)進來一個女生，宛如一道光亮，讓他無法正視，難以呼吸，他聽到她沖他打了一句招呼，“來報到呀”，然后轉(zhuǎn)過頭，跟別人說話去了。就那么一陣子，周常處于翻江倒海的暈眩之中，就知道這輩子自己沒有碰到過比眼前這個女人還要漂亮的女人，也明確知道，不會有第二個女人會比她漂亮，哪怕是電視里的選美冠軍還是某個以花瓶出名的明星。

她到底美成什么樣子呢？后來周常辨識過，有一個紅遍全國的女明星，到本地參加活動，見了現(xiàn)場主持的她，由衷地說：“我十個加起來不如你一個漂亮！我見過的女明星，沒有一個比你更漂亮！”

一顰一笑花枝亂顫，是驚艷，舉手投足放射光芒，是魅力，楊穎之美，實難用語言形容！

當(dāng)時他繼續(xù)填寫表格，內(nèi)心波濤洶涌，耳朵豎起來，像個靈敏的狗一般聽著楊穎的動靜，他感覺到她有說有笑，非常開心。他特別羨慕那幾個跟她說話的男同事，他不知道他們在聊一些什么樣的話題，但他知道，她非常開心，還說他們幾個老騙人。他們會騙她什么呢？舍得騙她嗎？多半是好玩的騙局，她說出來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生氣??！

他胡思亂想，表格填得一塌糊涂。為此，后來同事常常笑話他，喊他為“周臺”，因為他在臺長填字的地方，填上了自己的大名。

楊穎不過是比他早來三個月。不過這三個月，卻決定了他倆不同的命運。當(dāng)時她通過應(yīng)聘，考入這家省級電視臺做主持。按不成文規(guī)定，她先要做一年記者，然后才能轉(zhuǎn)到主持崗。為此，她來到這個新聞欄目，認識了她的搭檔羅大偉，并產(chǎn)生火花，墜入愛河。周常遲來三個月，成了她引以為傲的好同事。

羅大偉家里有錢，但不是紈绔子弟。他在父母安排下，輕松進入當(dāng)時很多年輕人渴望的省電視臺，做了一名肩扛攝像機的記者，立志用鏡頭記錄歷史。白天忙忙碌碌拍新聞，晚上跟一幫朋友玩賽車。當(dāng)時羅大偉騎一輛改裝過的摩托車，帥氣而土豪。楊穎發(fā)現(xiàn)，羅大偉和別的記者相比，想法要多一些，一條新聞，別的記者僅僅為了完成任務(wù)，羅大偉卻還想問個為什么，探究一下原因。這樣的新聞，老百姓愛看，一播出熱線不斷，有些觀眾專門找羅大偉進行投訴，但當(dāng)時電視臺不考核收視率，羅大偉的新聞作品，領(lǐng)導(dǎo)并不是特別認可，覺得獲獎概率不大。

楊穎白天跟羅大偉成雙結(jié)對地出去，晚上還跟著他玩賽車，風(fēng)馳電掣的速度，感覺小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近乎窒息的快感。楊穎坐在后座上抱著羅大偉說真不要命，羅大偉說任何行業(yè)，如果要干好，就是不要命的狀態(tài)，畫家畫畫兒，作家創(chuàng)作，商人經(jīng)商，官員當(dāng)官，記者采訪，哪一個行當(dāng)沒有風(fēng)險？

周常每天看他倆一起上下班，羨慕異常。他不敢橫插一杠，就將心底的這份愛戀，悄悄掩埋了。

羅大偉豪氣干云，跟同事們關(guān)系很好。吃過幾次飯，周常對羅大偉也挺敬佩。羅大偉有擔(dān)當(dāng)、自信、思維縝密、喜歡辯論等等。他聽說羅大偉是富豪之子，可看不出來富二代的浮夸。他也發(fā)現(xiàn)，羅大偉做新聞，純粹是出于熱愛，而且態(tài)度特別認真。

有一晚上，羅大偉請幾個同事吃飯，飯后摟著周常肩膀說：“哥們兒，幫個忙！”

“幫啥忙呢？”

“給我寫首情詩，聽說你在大學(xué)里是校園詩人，我寫不好，你得幫幫我。”

周常心里一動，肯定是寫給楊穎的。他面露難色：“這種事怎么好幫忙呢？畢竟感情是私人的?！绷_大偉說：“我對她，感情沒的說，關(guān)鍵是，要寫出來。這一肚子的感情，你說像車胎里的氣，雖然鼓鼓囊囊的，但你一打開，就跑走了。我是一提筆，這洶涌的感情，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只剩下發(fā)愁了?！?/p>

周常一笑，說：“理解理解，但大偉兄，這種事情，只有你自己寫出來，才能情真意切！”

“我要能寫出來，就不會找你來了。你就寫，當(dāng)作你給你自己戀人寫，天下情詩其實給誰都一樣，你看那些什么古詩詞，對吧，情情愛愛的，給這個女的和那個女的，都會一樣歡喜，但我不能抄古人的，也不能抄襲汪國真的，上網(wǎng)一搜，給穿幫了，咱倆關(guān)系熟，你寫一首，就當(dāng)送給我了，我拿去再送人，情感還是真誠的。對吧，老弟，就求你了！”

周常明知這樣不可取，但羅大偉說了幾次，哪怕寫出來讓他借鑒借鑒也行。為此，周常深夜不寐，賦詩一首，后來成為楊穎結(jié)婚時刊印于結(jié)婚相冊的寫真集里的一首情詩，她經(jīng)常拿出來翻看。詩是這樣寫的：

在一個青春綻放的年紀

撞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確信 愛情就在那一刻

拉開了一場馬拉松

想方設(shè)法和你并肩

只為了同一個方向

哪怕無數(shù)次的踉蹌

我會堅定你的希望

看吧 榮耀在終點閃亮

羅大偉干了一年多記者后，因為跟制片人發(fā)生矛盾，離開了電視臺，到他老子公司去上班了，從基層干起，沒幾年成了副總，管幾百號人馬，高調(diào)進軍房地產(chǎn)、鋼材、股票等多個領(lǐng)域。而楊穎，順利轉(zhuǎn)崗為主持人，事業(yè)有聲有色。羅大偉家曾希望她放棄工作，回家相夫教子，她不應(yīng)，她喜歡這份職業(yè)，覺得女人經(jīng)濟上獨立，才不會依附男人，得到人格的真正獨立。

周常見到楊穎，依然呼吸急促，掌心出汗。有一次領(lǐng)導(dǎo)安排他和楊穎一起采訪歡樂島如何成功運營時，他一夜未眠，第二天到了現(xiàn)場，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讓楊穎的每一個出鏡、每一段現(xiàn)場都表現(xiàn)得完美無瑕，體現(xiàn)出楊穎的特質(zhì)來。楊穎體驗每一個娛樂項目，周常至少要拍上三遍，以便回去剪輯時多用一些分鏡頭。他們的報道出來后，可看性特別強，大家覺得，美女主持人現(xiàn)場體驗，窘態(tài)和好玩、刺激都拍出來了，特有意思，許多觀眾打電話問歡樂島在什么地方，票價多少，這和楊穎的現(xiàn)場體驗是分不開的。還有一次，拍攝報道深夜數(shù)車碾軋女童的新聞時，楊穎跪在女童身旁，痛哭幾番至哽咽氣短，并在悲痛的情狀下敘述當(dāng)時發(fā)生的情景，引發(fā)觀眾極大共鳴，楊穎因為感情真摯，富有同情心，采訪到位，被觀眾評為“全省第一美女”，其照片、事跡四處流傳，走到街上，動不動被觀眾認出來，請求合影留念。而抓拍了楊穎真實情感表達瞬間的周常，沒有人會提及。

因為楊穎，周常和羅大偉也成了朋友，不時聚餐暢談。羅大偉經(jīng)商，正處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階段，幾次邀請周常擔(dān)任品牌管理部部長什么的，掙錢多，也沒那么辛苦。周常作揖辭謝，說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在企業(yè)工作，真來了，咱們朋友就做不成了，還是在電視臺混著吧。

“你是嫌錢燙手吧？”羅大偉乜斜著眼睛，眼角掛著譏誚。

周常搖頭：“我對錢財要求不高?！?/p>

那些年頭，羅大偉成為媒體的紅人，電視新聞也好，綜藝節(jié)目也罷，不是去采訪他，就是邀請他作為特邀評委、頒獎嘉賓等，而大報小刊，都不吝贊美，幾乎用通欄的標題，鮮明表達觀點，指出這位年輕的“少帥”，開拓進取的能力和未來的光明前景。有時候看報道，周常感到，照這個勢頭發(fā)展下去，羅大偉在資本市場縱橫捭闔，不進胡潤富豪榜五十強就說不過去，首富不敢當(dāng)，但進前十名沒問題。

作為羅大偉的妻子，每次報道中，楊穎難免會被提及，雖然她在本省已經(jīng)很出名了，但媒體還是不吝贊美，指出她多么的完美。其中，楊穎提及的一句話，讓周常深有感觸。周常是這樣評價羅大偉的：“我丈夫，說白了，命好，在這種家境里長大的人，他在生活中就是個小孩，很需要別人關(guān)心照顧，但因為如此，他也很少聽到人跟他說真心話，他需要一些掏心窩的話，而不是贊美。他很希望聽到真話，而不是一味的贊美之詞，這點對他很寶貴?！?/p>

是的，當(dāng)時的楊穎，已經(jīng)隱隱有一種不安全感，為此，她跟周常私下里聊天時，說她很擔(dān)心這樣一個狀態(tài)，太順利了，就算上輩子是雷鋒，命也不能這樣好啊，路也不能這樣順啊，如此下去，萬一哪一天出事了，出的肯定不是小事。

一語成讖。

不久，羅大偉父親出事了，遭遇不明槍擊，不治身亡。據(jù)說是在市中心一家美發(fā)店里，一個穿黑衣戴墨鏡的家伙快步走了進來，對著正要理發(fā)的羅大偉父親的頭部扣動扳機，在一聲沉悶的鈍響中，楊穎老公公腦袋被破了一個黑洞，里面黑黝黝的鮮血冒著沖天的腥氣淌了出來，像條蛇一樣在光潔的地板上爬行……

四

這場被全城人津津樂道的槍擊案以嫌疑犯吞彈自殺而告終，而事件的原因，除了官方公布的因瑣事仇殺之外，小道消息五花八門，有生意糾紛，有情色陷阱，有官商勾結(jié)等。事后羅大偉自己都沒搞清楚，父親因何而死，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就是跟錢有關(guān)，錢為罪惡之源。

羅大偉很快從喪父之痛中蘇醒過來，承擔(dān)起一個家族的事業(yè)，他沉穩(wěn)而自信，涉足的行業(yè)也越來越多，酒店餐飲、物流、化工等，攤子越鋪越大，各種交際、應(yīng)酬讓他幾乎日夜不能回家。楊穎對周常說：“這樣下去，這個家遲早會散掉。”而周常勸她：“男人嘛，該闖的階段，你讓他放開手去闖，終有一天，會安心待在家里的。”

就在這時候，楊穎本人陷入了一場情感困境。電視臺新來的一位男主持，陽光帥氣，迷人的眼睛像一泓清泉，渾身上下充滿硬朗遒健的線條。這個大孩子，跟著她見習(xí)，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她，并吐露心曲，明知她是有夫之婦，而且丈夫如此高富帥。這場明目張膽的感情讓楊穎難為至極。

那個大男孩，不惜以自殘來要挾，希望楊穎走出這種富豪的家庭，而且明確告知楊穎，你老公不止一個情人，他愛的不止你一個人。

這點楊穎不敢否認。她跟羅大偉也有過不愉快的爭吵。她是委婉多情的人魚公主，他是倨傲不羈、占有欲很強的白羊子，從星座上看，并不適合在一起。結(jié)婚第二年，有一個晚上楊穎睡得正香，羅大偉應(yīng)酬回來就鉆到床上想和她親熱。不喜歡滿身酒味的楊穎發(fā)作了，一腳把羅大偉踢下床。羅大偉站起來，把她頭發(fā)扯起來連扇幾個耳光，響亮而尖銳。楊穎被打醒了，也被打蒙了。作為一個剛性的女人，這時候她忍不住撲上去，撕扯羅大偉，把羅大偉摳得滿臉是血。羅大偉氣咻咻的，說：“你他媽越來越猖狂了啊，你是誰，你是我的女人，我他媽的什么時候想要就要，我今晚就非要不可，哪怕把你弄死！”羅大偉掉頭進了廚房，提了把菜刀追過來。楊穎看羅大偉滿臉是血，焦躁異常，沒等羅大偉靠近，一把推上臥室門并反鎖，然后快速給羅大偉母親打電話，說：“婆婆你再不過來，羅大偉要殺死我了！”

羅大偉不依不饒，提著菜刀剁門。楊穎躲在門背后，萬分恐懼，怕羅大偉沖動之下不顧一切。為此，她趕緊打電話向110求助，并哭喊著說：“羅大偉你瘋了嗎？你想干嗎？你是不是要殺死我！”

還好，家里有錢，買的門結(jié)實，菜刀一時剁不開。二十分鐘后，110和羅大偉父母先后趕到，看到羅大偉赤裸裸的，臉上斑斑血痕，情狀不堪，羅大偉母親忍不住上前一個耳光，并請110回去。110一看是家事，又沒有了危險，加上羅大偉是本區(qū)政協(xié)委員、富豪名人，就勸說了幾句，離開了。

也許是這次爭吵，還是什么緣故，后來楊穎越來越抗拒羅大偉，每次親熱，感覺自己是被強迫的弱女子。羅大偉看她如此被動，也沒了興趣，不回家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深夜打來電話，對她破口大罵，說：“你想知道不？現(xiàn)在他媽的一屋子女人，個個光溜溜的，你不信，過來看看，我在天上虹會所?！睏罘f一聽就知道，這個人，又喝多了！可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打了車沖過去，沒想到是真的，屋里面烏煙瘴氣，四五個喝多的男人，一屋子女人，這些女人盡管沒有赤裸，但跟赤裸差不多，穿得那么少，個個濃妝艷抹。楊穎的心仿佛被抽空似的，站在門口一動不動。有一個胖肚男看到了，指著她，讓她過來。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突然提起桌子上的酒瓶亂砸。頓時酒沫飛濺，盤碟碎落，女人們尖叫起來，亂哄哄一團，門口保安迅速沖進來，制服了她。羅大偉的臉陰得能擰出水，示意讓保安放開她，然后掉頭就走。楊穎沖上去還要打罵，羅大偉卻一直不出聲，回了家倒頭就睡。

一個人心里的疙瘩，跟海底的淤泥一樣，輕易化不開。他倆冷戰(zhàn)一個多月。直至楊穎擺脫了一場辦公室戀情，決心經(jīng)營好婚姻，兩人到巴厘島度假十幾天，才回到較好的狀態(tài)。

說實話，當(dāng)時面對來自辦公室同事的真情告白，楊穎一開始還有些欣喜，待想徹底回絕時，發(fā)現(xiàn)事情沒她想的那么簡單，這家伙，是來真的了！好端端的女友不要了，為她傾心不已。她不知道自己哪些方面會比他女友好。

“怎么辦呢？我快頭疼死了?！睏罘f找周常求助。

“白馬王子，就是來得有些遲了?！敝艹Ｕ{(diào)侃。

“是呀。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已經(jīng)遲了。”

“你倆怎么開始的呢？”

“一開始，他給我?guī)г绮?、修電腦、送化妝品等，我沒當(dāng)真，還有點竊喜，畢竟是個大帥哥，而且特別能干，還看了數(shù)不清的電影，談?wù)撈鸫笃瑏硖咸喜唤^。后來發(fā)現(xiàn)，我倆幾乎一天到晚黏在一起，他陪我吹頭、護理、吃甜點、看電影，啥都干，晚上還發(fā)短信，好玩的、感悟的、說事的，零零碎碎。我一開始覺得這家伙挺懂事的，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他怎么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多，見他女朋友的時間越來越少呢？后來一問，說他倆分手了，不說具體原因，我還擔(dān)心他失戀后，萬一有什么想不開，就繼續(xù)跟他逛街、掃貨、四處嘗小吃，后來有一天，我倆在私人定制的包間里看電影，看得正高興呢，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輕輕親了一下，說，我喜歡和你在一起。我當(dāng)時頭要爆炸了，不知道置身何地，只覺得哪兒出現(xiàn)了問題，緊張壞了，趕緊燙了手一般把我的手抽回來，說了句，你再這樣，我倆連面都不能見了?！?/p>

“可你倆又天天上班見面，如果心結(jié)不解開，見面都尷尬?！?/p>

“是啊，我也為這個事情擔(dān)心呢，畢竟是同事，不能因為感情影響工作?！?/p>

“找他認真談一次，告訴他，愛情是盲目的，但成熟的愛情，不能傷害到一個家庭?！?/p>

但這男主持，外表陽光剛強，內(nèi)心卻陰柔?；丶抑螅笏加蚁?，萬般纏繞，居然害了相思病，茶飯不思。愛情像酒精一樣燒糊涂了他。他父母給嚇了一跳。他父母屬于地方要員，忍不住給臺長打了個電話，說能否改進一下臺里的工作作風(fēng)，特別是同事之間，要純潔一些。臺長聽這位領(lǐng)導(dǎo)不冷不熱說了幾句，也有些不高興，一過問，才知道這家伙喜歡上了臺里的一姐楊穎，而且是單相思，這可怎么辦呢？不可能把楊穎給開除了啊，人家楊穎老公每年給電視臺投幾千萬廣告，這且不說，關(guān)鍵是，目前楊穎新開了一檔欄目，在衛(wèi)視上播出，收視率不斷飆升呢，一旦換人，影響收視率怎么辦？再說了，迷上楊穎的人多的是，難道出現(xiàn)一個，都處分楊穎一次？

對這個男主持的相思病，心病還得心藥治，關(guān)鍵是要疏導(dǎo)有方。為此，臺里工會主席找到周常，讓周常出面，跟對方談一談。工會主席知道，周常做事非常老練。周常便去找那個躺在家里不起來的男主持。面容憔悴的男主持問周常，我怎樣才能捕獲她的心呢？周常不說話，打開桌上的蘋果筆記本，登錄自己的QQ，并打開QQ空間，讓男主持看看里面寫的日志，從后往前看。男主持不明所以，抱過筆記本，看了一段，再往前翻，臉色越看越凝重，最后盯了周常足足兩分鐘：“你何苦讓自己這么痛苦！”

“心早就成化石了。”周常接過電腦，關(guān)了自己QQ，“怎樣，能讀懂吧？”

“我懂了，周哥，你放心，我再不會纏著楊穎了，我要給她幸福和快樂?！?/p>

該男主持第二天帶著有些折損的陽光般的笑容來上班了，知情的人嘖嘖稱贊，不知道周常用了什么高招。該男生也不說，見了同事，友好一笑，說全好了，前段時間太累了。

楊穎問周常：“你使了什么招，讓他如此乖乖地聽你的話？”周常笑笑，說：“保密?！睏罘f又不敢再去問這個男主持，怕觸發(fā)對方感情。這件事就成了謎。

直到后來，楊穎最終選擇和羅大偉離婚時，該男主持人給楊穎發(fā)來短信，說周常是最愛你的人，怎么愛你的呢，你去看看他QQ空間就知道了。

五

這個世界上，有瞬間倒塌的大廈，有頃刻崩潰的河堤，有眨眼消失的風(fēng)景。但楊穎萬萬沒想到，羅大偉幾十億的資產(chǎn)，說沒就沒了，像消失在空氣中，而且資不抵債，負債累累。

說實話，過去楊穎作為富豪之妻，在休假時期，基本上飛往國外，歐洲十五日游、迪拜十日游等，說走就走，享受著財富帶來的好處。她在香港掃貨，一掃就是十幾萬，都不怎么眨眼。楊穎的穿著，是全臺最好看的，簡約又風(fēng)姿翩翩，穿出來幾乎不重樣，開的是一輛玫瑰紅的瑪莎拉蒂跑車，也是全臺女主持中最拉風(fēng)的，而這些，曾經(jīng)擁有的流光溢彩的生活，已成往事，很難再復(fù)了。

作為妻子，她不參與丈夫的生意，但免不了連帶責(zé)任，她名下的賬戶被凍結(jié)了，房子被查封了，車輛被拍賣了，用于還債。她倒沒怨言，覺得應(yīng)該如此，自己能償還多少是多少，這樣會給羅大偉減輕罪孽。

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了，像從曲里拐彎的下水道里傳出來的，透著一股餿味和臭味，讓楊穎惡心不已：羅大偉跑路時，帶了一個情人。

“羅大偉是不是外面有情人？”楊穎來找周常，問得特別直接。

“我具體不清楚，只是聽說一些?！敝艹Ｓ悬c尷尬。

“和誰？”

“和他女助理。你見過的。”

楊穎想起來了，那是個特別精明干練的女人，永遠是職業(yè)套裝，形象姣好，嘴頭子特別利索，事事替周常打算。

“沒想過早點給我透露點口風(fēng)？”

“沒有真憑實據(jù)，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p>

“什么時候的事？”

“兩三年吧，那女人沒結(jié)婚，有一個小孩，快一歲了，據(jù)說是羅大偉的?！?/p>

“他倆一起跑的？”

“目前兩人都聯(lián)系不上?！敝艹Ｕ遄肿镁?，“有些是傳言，真相很難說，我們等羅大偉現(xiàn)身后，再討論這個問題。”

楊穎不相信羅大偉會這樣對她，但事實勝于雄辯。那個曾經(jīng)對她發(fā)誓賭咒的男人，終究是一個平庸的男人，難以免俗。鑒于案情重大，公安部門成立專案組，追捕羅大偉。不到一個月，警方在外省一個水果批發(fā)市場抓到了羅大偉。當(dāng)時他蹬著三輪車，給水果店送水果。警方找到他住所，發(fā)現(xiàn)他跟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情人關(guān)系，生了一個小孩一歲多了。

這個情人，就是羅大偉的女助理。

羅大偉和他的情人，被關(guān)在不同的看守所。羅大偉從前的朋友，先后去看他，了解一些情況。還有一些債主，老遠趕到看守所，來見羅大偉一面，以為羅大偉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能想點辦法，至少能折騰個幾百萬出來。事實上，羅大偉幾十億的資產(chǎn)，最后連幾千萬流動資金都拿不出，跑路時，身上帶著四百多萬現(xiàn)金，可半路被貸款公司的人給堵住了，搶得干干凈凈，只留兩張客車票放他走。

所以他沒跑多遠，只能打工維持生活，同時探聽消息，希望東山再起。但墻倒眾人推，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的人太多了，他的行蹤很快暴露。

楊穎不相信。但不相信也沒法改變事實。事實如堅硬的墻壁，堵在了面前，怎么也越不過去。她連夜趕到看守所，只為問他為何背叛。

“你愛過我嗎？”

羅大偉沉默。

“你給我寫過那么多情書，那首情詩，我現(xiàn)在還能背得出，你怎么能夠如此？”

“那是我讓周常寫的，我寫不出來?！?/p>

“怎么可能呢？”

“確實如此?！碧旯忸^、穿著囚衣的羅大偉毫無過去的自信與灑脫，他目光像受驚的鳥兒般躲閃游移，說話囁嚅，吐字不清，“別追究了，都過去了，我們離婚吧！”

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的人生一派荒誕，繁華瞬間消退了，愛情成了欺騙的代名詞，自己追求的，到底什么是真實的？她咬著嘴唇出了看守所，打車回來的路上，出租車司機不停地給她送抽紙：“我知道你叫楊穎，我經(jīng)?？茨愕墓?jié)目，我知道你為啥要哭，但人一輩子，誰能不遭遇到坎坎坷坷的？別哭了?！?/p>

宮崎駿在《幽靈公主》中寫：“不管你曾經(jīng)被傷害得有多深，總會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讓你原諒之前生活對你所有的刁難?！?/p>

楊穎發(fā)現(xiàn)，自己被傷害了，千瘡百孔，生不如死。

作為一個妻子，她承擔(dān)了丈夫背叛的痛苦；作為一個公眾人物，她將無情地遭到很多人嘲笑?？?，長得再漂亮，老公還是偷腥！她幾乎無顏再在電視上評論他人的行為了！

舔舐著傷口，從血壓升高的婆婆那兒帶回女兒，楊穎好沉重。女兒歡天喜地的，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今天老師表揚她了，她特高興。楊穎看著童真的女兒，決定以后的心思用在女兒身上，讓女兒開開心心成長，其余事，就當(dāng)是一個噩夢吧。

六

羅大偉進了看守所，大家都知道，進去了，出來就沒那么容易了。楊穎雖未守寡，但單身時間稍長，就開始有各種流言蜚語，手機里會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微博、QQ、微信里各種陌生號碼的留言，有些讓她惡心，在這個時候，她只希望清靜一點，而那么多人，揣測著她的需要，希望能和她有那么一些關(guān)聯(lián)。

她明白其中的意思。這些人有的已婚，有的離異，有的是年輕小伙子，有的身處高位，有的經(jīng)商成功，但她不為所動。作為一個漂亮的女人，楊穎從十三歲起，就知道自己的美貌，對一些男人有極大的殺傷力，但她從來不用這件武器來為非作歹，或者貪圖一點便宜。但她知道，男人是很容易被捕獲的，就像捕獲一只貪吃的小鳥，在光溜溜的地面上撒點種子就可以的。

她深居簡出，越來越多的人淡出了她的朋友圈。

有一天，周常打電話來，說：“晚上有個飯局，王領(lǐng)導(dǎo)要來，指名見見你呢！”

楊穎說不去。周常說：“王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你來了后，大家討論討論大偉兄的事情，看能否減點刑期什么的?！?/p>

這位領(lǐng)導(dǎo)楊穎熟悉，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還特意邀請她來過演播室，面對面訪談過。領(lǐng)導(dǎo)喜歡美女，對她也不例外。羅大偉在時，每年會帶她去領(lǐng)導(dǎo)家拜訪，至少一兩次，總是帶一份厚禮，而且時常一起聚會。因為這位領(lǐng)導(dǎo)官居高位，跟羅大偉一家關(guān)系不一般，飯局上，楊穎一般會主動給領(lǐng)導(dǎo)倒個水，敬個酒，現(xiàn)場唱個歌助個興什么的。一開始，當(dāng)著羅大偉父親的面，這位領(lǐng)導(dǎo)說：“你找了個好兒媳！”后來，當(dāng)著羅大偉的面，當(dāng)然還有一桌子人，這位領(lǐng)導(dǎo)說：“大偉啊，你好福氣，有這么一位聰慧美麗的好媳婦！”這位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雖然退居二線，據(jù)說能量還是非凡，在羅大偉公司有不少干股。

本來，對羅大偉，楊穎已經(jīng)失望透頂，但想到他畢竟是自己女兒的親生父親，不免有些惻然，如果能早出來兩年，讓女兒早跟父親團聚，也是好事。如果這位王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確實能管用，談一談，何樂而不為呢？

楊穎內(nèi)心是抵觸這位王領(lǐng)導(dǎo)的，因為對方有時候看她的眼神，像豹子一樣充滿了饑渴與欲望。這種男人，楊穎見得多了。但慈愛的王領(lǐng)導(dǎo)，突然間閃過這樣的眼光時，她會打過一陣冷戰(zhàn)，擔(dān)心有一天惹火上身。

果不其然，見了面，吃過飯，王領(lǐng)導(dǎo)單獨把楊穎叫到茶座，要了兩杯龍井，開始懇切地談起來。羅大偉只是一個引子，然后話題過渡到楊穎身上，保養(yǎng)挺好的老領(lǐng)導(dǎo)細細品茗，一臉慈愛地說：“最近離婚了啊，一個人過得怎樣？有沒有想過再找一個？找個什么樣的呢？要不要我來介紹？有什么困難盡管說，我會全力以赴幫你的，要不要給你找間大點的住處，我手頭還有一套空房呢！”

楊穎回答時騰挪閃轉(zhuǎn)，盡量不讓王領(lǐng)導(dǎo)把她逼到死角。王領(lǐng)導(dǎo)也看出她顧左右而言他，最后說：“做什么事都得付出一些代價，羅大偉為了賺錢，現(xiàn)在付出了代價，你看你要搭救羅大偉，打算付出些什么？”楊穎一愣，說：“我現(xiàn)在一個人帶女兒，無錢無權(quán)，只能希望王叔多幫忙了，王叔的大恩，我們是不會忘的?！蓖躅I(lǐng)導(dǎo)打了個哈哈，說：“楊穎啊，王叔是上了年紀了，但王叔有一顆年輕的心啊，其實你如果愿意，有時間陪陪我打個球唱個歌什么的，大偉的事情，我當(dāng)盡力而為?！?/p>

楊穎不作聲了，像在思考，又像在斥責(zé)。

她當(dāng)然明白對方想得到什么，這年頭，欲望泛濫，禮崩樂壞，三天兩頭的情色交易新聞讓人心驚肉跳，有些人，只要為了得到，什么都不在乎，而有些人，什么也得不到，卻守著那么一點點內(nèi)心柔軟的東西，至死不愿放棄。她從見王領(lǐng)導(dǎo)第一次起，從對方懶洋洋的斜睨的眼神中，早感受到令她皮膚發(fā)麻、惡心反胃的欲望，沒想到，到如今，到了這步境地，對方不僅不同情，反而趁機落井下石，要挾自己。

這就是羅大偉生前依靠的貴人，說白了只是“利益”關(guān)系。情義什么的，只是云霞般的口吐蓮花，落到實處，不背后插刀，已經(jīng)很給面子。

王領(lǐng)導(dǎo)還笑呵呵地發(fā)問，拍了拍她端杯子的手，說：“小穎子，考慮考慮吧！”

楊穎立即放下杯子，站起來，提上包就走，沒多看王領(lǐng)導(dǎo)一眼。她發(fā)誓，不再跟這位王領(lǐng)導(dǎo)有一絲一毫的來往。

女兒在婆婆家，她回來一個人。冬夜是如此清冷。這一夜，她胃里吞了一堆碎玻璃一般難受。她多么想，這時候有一個人，哪怕為她牽腸掛肚，也好。

七

因為賬戶被凍結(jié)，她僅有的工資卡里的錢快花完了，臺里因為她被暫停工作，不發(fā)獎金，基本工資又沒多少，每月勉強夠個生活費。但女兒的支出很大。過去，錢財方面，她從來沒計算過，現(xiàn)在開始，買菜喝水，她得精打細算。

楊穎的女兒小名叫婷婷，人雖小，可精靈古怪，聰明異常。自從羅大偉被抓后，楊穎婆婆神志恍惚，她父母又重病纏身，無法幫她帶孩子，楊穎只好一邊當(dāng)媽一邊當(dāng)?shù)?，相?dāng)辛苦。小丫頭習(xí)慣了讓奶奶抱著給講故事，臨睡時沒完沒了地喊上一陣，弄得楊穎有些煩心。還好，她要的不是爸爸，而是奶奶，第二天可以帶著去看一趟。

本來婷婷是在城里的一家美式私立幼兒園讀書，羅大偉跑路后，家產(chǎn)抵債，楊穎交不起這么昂貴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加上這所幼兒園發(fā)生了一起綁架事件，楊穎擔(dān)心羅大偉惹的人多，萬一有人綁架了婷婷怎么辦？于是她偷偷把女兒轉(zhuǎn)入一家普通的公立幼兒園。

但楊穎沒想到的是，婷婷轉(zhuǎn)進去一個多月，該幼兒園提出，要交十五萬的轉(zhuǎn)園費，不然，只能讓她的女兒另外找地方，哪怕她女兒再優(yōu)秀。

“這是按規(guī)矩來收的，你看，像你家女兒，戶口又不在我們招生的轄區(qū)內(nèi)，又不是我們教職工子女，能轉(zhuǎn)到這里來，是看在你是一位公眾人物的面子上，但你也知道，現(xiàn)在想到我們這個幼兒園的人挺多的，可基礎(chǔ)設(shè)施又跟不上，需要多方面給予一些支持！”頭發(fā)花白的幼兒園園長用一絲不茍的眼神盯著她，順溜地說著這些。

楊穎無言。她不善于討價還價，更不知曉這背后的內(nèi)情。她想，既然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那就交吧。可交錢，這一大筆錢，從哪兒來呢？她想來想去，能開口求的，也就周常了。為此她專門趕到周常辦公室。本想等周常打完電話再聊，誰知周常打的這個電話，就是跟債主求情，寬限幾天還款的日期，聽對話，是債主在電話里惡聲惡氣討要欠款，周常一個勁地說軟話，希望對方寬限幾天，只要銀行貸款一下來，趕緊送過來。

“稀客呀，平常請你都不來，怎么樣，想通了，給我們公司做形象代言人了？”周常打完電話，開玩笑說。

“什么呀，路過，就上來看看?！睏罘f跟周常閑聊幾句，郁郁離開，這時候她提出借款，依周常的性格，哪怕賣血都要給她找出來，但有必要那么做嗎？

一個人走在鋼筋水泥的樓群中，才發(fā)現(xiàn)高樓大廈的背后，有那么多陰影。宮崎駿的《千與千尋》里說：“這個世界真的很現(xiàn)實，每個人都在為著同一個目的，不惜一切代價努力著，心甘情愿地成為金錢的奴隸，死心塌地付出?！庇袝r候，錢太管用了，就像一劑靈丹妙藥，讓你瞬間撫平痛楚。有了錢好辦事，這話不虛。關(guān)鍵是，怎么才能有錢呢？

手機響了。她一看，來電顯示為王領(lǐng)導(dǎo)。

“小穎子，聽說你遇上了困難，可否允許我?guī)蛡€小忙？”

“我沒什么困難！”

“你不要遮掩啦，我都聽說了，你女兒轉(zhuǎn)了幼兒園，需要轉(zhuǎn)園費，剛好哪，我跟這家幼兒園的園長有過幾面之緣，我給打個電話，求個情，看能否看在薄面上，不收就不收了，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但我打電話試一下，你就等等我消息吧。”

她無心和這個人說話，便說，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就掛了電話。

沒辦法，她只有讓女兒再次轉(zhuǎn)園，轉(zhuǎn)到自己戶口所在地的一家幼兒園，這家幼兒園質(zhì)量還不錯，公立的，轉(zhuǎn)園免費，關(guān)鍵是，離她目前所住的地方有點遠，到了冬天，每天早晚得打車，可有時候車不好打，大冷的天，公交車來得又慢，抱著婷婷等上幾十分鐘，感覺鼻子都凍成冰塊了，臉蛋凍僵了。

過去開二百萬的豪車，有時嫌麻煩，覺得不如去擠公交?，F(xiàn)在大冬天里擠來擠去，才發(fā)現(xiàn)窮人的日子真不好過。

“這樣下去不行。”楊穎決定，把住所搬到離女兒幼兒園近的地方去。

找了好幾家中介，總算租到了一間價位能承受的老房子。這是個老舊小區(qū)，離幼兒園只有五百米，三樓，六十多平方米，但問題是，住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沒有物業(yè)，垃圾遍地，治安非常不好，而且暖氣老不熱。她住進去的第十天晚上，她從夢中驚醒，聽到窗外咔嚓咔嚓兩聲，緊接著，窗戶被一點點拉開，有一個人從窗外跳進來，躡手躡腳地在客廳里走動著。

她還以為是夢，掐了自己一把，確實生疼，于是咳嗽了一聲。客廳里的人立即定住不動了。她只聽到冰箱發(fā)出的嗡嗡聲，墻壁上掛鐘的走動聲，其余的，就是自己的心跳聲，劇烈得快要爆炸了。

床頭沒什么抵抗武器，女兒還在沉睡，該怎么辦？她再咳嗽一聲，表示自己已有所警覺，希望對方趕緊逃跑。但來人似乎明白了她的緊張，一步一步，向臥室里挪動。

自己是不是該大喊呢？萬一這壞蛋狗急跳墻，突然襲擊怎么辦？再說了，對門是兩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老夫婦，能幫什么忙？楊穎急速思考著，汗突然從鬢間大量冒出，從臉上掉落下來，濕透了全身，她突然想到，衛(wèi)生間里除了拖把，窗臺上還有一把剪刀可以防身，那是她今天上午放在那里的，本來打算給女兒剪頭發(fā)，可以周旋一下。

她一把掐醒了女兒。

女兒“啊”了一聲，迷迷瞪瞪地問：“媽，有東西咬我！”

“該上廁所了，婷婷！”她盡量讓自己語氣平靜些。

“我還不想上。”

“不想上會尿床，尿了床，濕滴滴的，你就睡不著，乖啊，婷婷！”

她穿著睡衣，抱著女兒，摸索進了廁所，迅速拿起剪刀，并快速撥打110報警。

“媽，你拿剪刀干嗎呀？”女兒坐在馬桶上大聲問，她還在半醒半睡之間。

客廳里的入室者聽到了，居然摁亮了燈，幾步走過來，低低喝了一聲：“出來！”

110指揮中心接通了，傳來接警員“喂喂喂”的聲音。

衛(wèi)生間沒有門鎖，對方用力一拉，門給拉開了。婷婷嚇了一跳，從馬桶上跳起來，躲到楊穎身后。楊穎拿剪刀對準蒙面入室者，發(fā)現(xiàn)對方身材一米七左右，平頭，一雙眼睛又扁又小，幾乎是一條縫，大聲說：“你是誰，深更半夜闖進我家里來，想干嗎？你給我出去，再不出去，我報警了！”

“嗐，拿把破剪刀，你還以為是手槍??？”對方徑自沖上前來，邊走邊說，“我給你說，你如果大喊大叫，你小命今晚保不住，你丫頭的命也保不住，我給你說，今晚，你就是我的?！?/p>

“你滾，你出去，你知道入室強奸是什么罪名嗎？要判多少年刑嗎？”

“他媽的，老子七進七出，法律政策知道的比你清楚，我告訴你，就算沒有今晚，條子抓住了我，判個殺頭也不為過！”

“你想干嗎？”

“不想干嗎，只是聽說，全城第一大美女住在這里，專門來拜訪拜訪！”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這還不簡單，我跟了你好幾天。”

“誰派你來的？”

“沒人派我來，就是我想你了?！睂Ψ降靡獾卮笮茁?，“想當(dāng)年，羅大偉多威風(fēng)，現(xiàn)在怎么樣，妻子女兒，落在我手上了。你這么漂亮，怎么能讓羅大偉一個人享受呢，這太不公平了，羅大偉不怕折壽呀？這不，到監(jiān)獄里去了吧！”

楊穎背骨發(fā)涼。這人，不是變態(tài)色情狂，就是羅大偉的仇家，目標是自己。問題是，自己女兒在身邊，萬一傷害到她怎么辦？不行，先讓女兒出去，再來個魚死網(wǎng)破都可以！

“你讓我丫頭出去！”

“出去，去哪兒？到另一個房間去！”

“你傷害到她怎么辦？”

“這看你態(tài)度了，如果你態(tài)度不好，我只好拿你女兒撒氣了?！睂Ψ綐O其無恥地笑了幾聲。

“你不怕我大喊大叫，鄰居報警后，警察趕來？”

“我什么風(fēng)浪都見過，還怕這些，你一喊，我把你女兒扔下窗戶就跑，絕無二話?！?/p>

楊穎擔(dān)心對方真做出這樣慘絕人寰的事，一下子哆哆嗦嗦起來，緊張得說不出話。她沒想到，自己會招惹來這么一個窮兇極惡的無恥之徒。

“你如果傷害到我女兒，我即使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p>

“我不怕?！睂Ψ捷p蔑地一笑，逼近幾步，快伸手夠著她了，“他媽的，羅大偉娶了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

楊穎想揮著剪刀沖過去刺殺對方，可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心臟跟發(fā)動機一般突突突跳動之外，身體被點了穴一樣寂然不動，不聽大腦指揮，她只能用仇恨的眼神盯著對方。

“你是個大壞蛋！”婷婷突然說，“你再欺負我媽媽，我就喊人了！”

“你喊呀！”對方突然一伸手，從楊穎手中搶奪過剪刀，扔進垃圾桶里，蹲下來說，“小丫頭，你別怕，叔叔會疼你媽的?！?/p>

“才不會，我媽不需要你疼！”婷婷一巴掌拍在對方臉上。

對方一愣，不氣反笑：“這孩子，還動手打人呢，你沒教好！”

楊穎一只手緊緊捏著手機，不知道110指揮臺是否明白自己遭遇的困境，這時對方也發(fā)現(xiàn)，她左手蹊蹺地放在背后，于是說：“你拿的是什么？拿出來！”

“你給我趕緊走，我報警了！”

對方一把抓住躲在她身后的小婷婷，捂住她喊叫的嘴，沖楊穎說：“拿來，三秒之內(nèi)，不給我，我捏死她，信不信！”

楊穎趕緊把手機送到前面。對方一把抓過手機，打開免提。

“這位報警者，請您保持鎮(zhèn)靜，不要與歹徒進行無謂的斗爭，我們的民警馬上會趕到你家，請您堅持一下！”

里面?zhèn)鞒鲞@么幾句，對方盯了楊穎一陣子：“你還挺聰明！”

楊穎汗滴往下掉，就在對方把手機往后一扔的同時，她抓出剛才扔進垃圾桶里的剪刀，刺向?qū)Ψ降拿娌浚曀涣叩卮蠛埃骸胺砰_我孩子！”

這一聲驚天動地，對方一怔，就這個瞬間，剪刀已經(jīng)刺向他眼前，他猛力抬胳膊一擋，從底部把剪刀打開，而楊穎沒想到他的力氣這么大，被打開的剪刀居然轉(zhuǎn)了方向，狠狠刺向了自己眼睛，她竭盡全力一躲，也就把腦袋移開了那么一公分，剪刀斜斜插進了她臉頰。她感覺面部突然一熱，一下子半邊臉又跟開水燙過似的熱辣辣地疼，用手一摸，殷紅的鮮血冒出來了，順著臉往下淌，把睡衣半個胸瞬間染紅了。

“賤人！”對方站起來，扯過楊穎長發(fā)，朝墻壁磕她的腦袋。婷婷抱著他的大腿又掐又咬，他暴怒了，一腳踢開小孩。

“我們之間還沒完！”對方一把把她抓到懷里，一只手伸入懷里，粗暴地摸索著，低低地說，“他媽的，今晚放過你，你要是跟警察亂說，我明天就讓你女兒死得難看！”

他打開房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婷婷無聲哭泣著，楊穎直打哆嗦。她沒顧上自己的傷情，抱著婷婷在安慰。

民警到來之后，簡單問詢幾句，檢查一圈說：“你窗戶的鐵柵欄都讓這小子給剪斷了，你得小心！這家伙爬到四樓，剪斷柵欄進來找你，說明盯你有一段時間了！呀，你這傷口有點大，你得去醫(yī)院縫幾針，有車沒，沒車坐我們的巡邏車去！”

去了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自己傷得挺重?？p針時，女兒婷婷在身邊，一直抓著她的手，似乎兩個人連在一起一般，她淚水簌簌流下來，不可遏止。醫(yī)生讓她忍著點，她怎么也忍不住?？p了整整四十針。每一次針起針落，她的心尖都在顫抖。

八

經(jīng)歷了這么一次事故，楊穎加強了防衛(wèi)。她不斷詢問警方，蒙面人抓到?jīng)]有，警方回答是，正在追查，但遙無下文。雖然加固了窗欞，但她依然擔(dān)心會有其他的事情發(fā)生。婷婷很快忘記了那晚，該開心時開心，不開心時放聲大哭。而楊穎，只能偷偷地哭。最關(guān)鍵的是，一到晚上，她就睡不著，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緊張。

周常聽說了那晚的遭遇之后，專門跟她坐了一會兒，說：“我還有一套房子，簡裝修，但小區(qū)會安全一些，離這里也不遠，我本來打算搬過去的，可一時半刻也沒想折騰，要不，你先住進去怎么樣？”

為了女兒的安危，她一大早趁眾人還未睡醒，偷偷搬到了周常的新房。這是個高檔小區(qū)，保安盡責(zé)，每隔二十分鐘巡查一次，而且連天連夜。但她內(nèi)心的惶恐，依然在蔓延。有一天，她一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臉上那道長長的疤痕特別明顯，胸脯也干癟下去了，頭發(fā)蓬亂，腿上干巴巴的，不像個女人了。

羅大偉的二審結(jié)果下來了。經(jīng)過審判，羅大偉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進監(jiān)獄后不久，他把離婚協(xié)議書給寄到電視臺了，讓楊穎趁著還年輕，再找一個人。這讓楊穎沒有想到?？涩F(xiàn)在，離婚協(xié)議書已經(jīng)來了，她只要簽了字，民政局蓋了章，她就可以是自由身了。但她決定不下來。她看著羅大偉過去給她寫過的情書，送過的禮物，留下的紙條，上面一句句熱烈的忘情的話語，像一枚枚釘子，扎在她的心上。

她從小就有人追。她小時候，是班里的文藝骨干，他們?yōu)榱丝妓囆g(shù)類專業(yè)，四處拜師學(xué)藝，唱歌跳舞，琴棋書畫，相對懂得多。高中時每個暑假到外地去，學(xué)習(xí)的就是這些玩意兒。她家境不是特別好。每到一個地方，她租民房、睡硬板床、吃方便面，自強不息，但同時，會得到不少關(guān)懷和一份份熾熱的情書。這么多年下來，特別大學(xué)四年，她收過的情書多得記不清了，但唯一保留的，還是工作后，羅大偉心血來潮給她寫的。

宮崎駿的《天空之城》里說：“沒人能讓時光倒流，然后重新出發(fā)，但所有人都可以在今天啟程，去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結(jié)局?！?/p>

周常說：“簽了吧，給他一個解脫，給自己一個解脫。”

她去了一趟監(jiān)獄，看到羅大偉白白胖胖的，不知道是見少了太陽給悶的，還是因為浮腫。羅大偉也發(fā)現(xiàn)了她臉上的傷疤，問她怎么啦。

“你得罪過哪些人？”她通過鋼化玻璃上的電話機，不正面回答，問這個傷害者會是誰？

“想不起來。做那么多事，不得罪幾個人是不可能的。有些事情，都是下面人弄的。我只問結(jié)果，不問手段?！?/p>

“我現(xiàn)在只想把女兒帶大，雖然你是她親生父親，可她不怎么想你，她想的是奶奶?！?/p>

羅大偉面無表情，“呃”了一聲。

“你好好表現(xiàn)，爭取盡快減刑，早日出獄！”

“我知道?！绷_大偉不置可否，“王領(lǐng)導(dǎo)最近忙啥？”

“我不知道，他那么惡心?！?/p>

“他找過你？”羅大偉眼光一閃。

“找過?！?/p>

“怎么說的？”

“他讓我當(dāng)他情人！”楊穎雙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羅大偉的反應(yīng)。

“嗯，他一直說幫我爭取減刑期呢?！绷_大偉淡淡地說，似乎沒聽到楊穎說什么，“如果我把什么事都說出來，哪怕他退休了，也得進來陪我?！?/p>

楊穎從監(jiān)獄回來，思前想后，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這天晚上，她接到過去曾大膽向她表白的帥氣男主持發(fā)來的信息：最愛你的人是周常，你去看看他QQ空間就知道了。

她轟然一震，差點把手機扔掉。

這么多年了，周常就是她可信賴的一個朋友，她從沒想過，他對她有另外一層意思。他會在空間里寫些什么呢？現(xiàn)在他結(jié)婚了，自己有必要提及這方面嗎？

思前想后，她決定忘掉這件事，見到周常，還是跟往常一樣，但總有一些不自在。

投出去的好幾份簡歷，居然在同一天內(nèi)有了幾封回復(fù)信。都是要求她來面試的。有一家影視文化公司邀請她去參演微電影，還有一家傳媒公司希望她來主持一檔汽車廣告欄目，另外有一家做環(huán)保評估的企業(yè)，希望她來做文秘，還有一家做煙酒生意的商貿(mào)公司，讓她做總裁助理。這些回音，讓她有些欣喜。

電視臺還沒有辭掉她，她也不想辭職，畢竟是事業(yè)單位。但問題是，自從臉上留下一條傷疤，這個樣子是沒法再出鏡的。如果手頭有錢，她還可以到韓國等地去整容，或許能消除掉傷疤，可現(xiàn)在沒錢。為此，她也拒絕了其他地方請她出鏡的邀請，而是選擇去那家環(huán)保評估的企業(yè)和煙酒公司去面試，但對方看到她臉上的那道疤痕，最終都委婉地謝絕了。

她在經(jīng)濟方面漸漸捉襟見肘了。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二手交易網(wǎng)站，她試著把自己過去買的那些大牌的衣服、頂級的包包、各種首飾什么的，掛到了網(wǎng)上，沒想到特別受歡迎，過去一個愛馬仕的包包六七萬，現(xiàn)在一兩千賣出，搶拍的人居然那么多。她一天可以賣出七八件衣服、好幾個包包，還有一些首飾什么的，收入不下萬元。一個月下來，她把成箱的自己不想再用的一批衣物處理掉，居然有了二十幾萬的收入。這讓她欣喜不已。

這些錢，足夠啟動一次創(chuàng)業(yè)了。

那天早上，楊穎送走了女兒，賣掉了最后一批名牌衣服，一個人來到自己喜歡的咖啡店，點了一杯自己喜歡的愛爾蘭咖啡，望著人流如織的大街，靜靜坐了一上午。她確定，自己該從頭做起，認真規(guī)劃規(guī)劃人生了。她相信，自己努力得來的東西，哪怕是一塊面包，絕對比承繼過來的一桌大餐還要甜美。好日子，還在后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