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鵑子和男友的婚禮定在“五一”。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就等這個日子的到來。四月下旬,鵑子打算去告訴爸爸一聲。禮拜天的晚上,她騎上電動車,去了爸爸的住處。
爸爸住在姑姑家的地下室里。去年爸爸從監(jiān)獄出來后,就住進了那間房子里。鵑子去看過他一次。房間很小,一張窄窄的單人床經(jīng)過處理后搬了進來,剩下的一點點空間又堆滿了姑姑家的雜物,爸爸每次就寢都是從床的一頭爬上床。其實,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姑姑家也不容易,一家五口擠在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能容納鵑子的爸爸,也是不得已的事。爸爸的身體早就垮掉了,出獄后,鵑子的表哥給他找了個打掃院子的差事,讓他能勉強糊口度日。
電動車拐進了那個老舊的小區(qū)。本來,鵑子不打算把結(jié)婚的事告訴爸爸,后來一想,似乎不妥,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啊,再說,結(jié)婚也是人一生中的頭等大事,應(yīng)該讓父親知道這個消息。走在幽暗的地下室的樓梯上,鵑子不禁嘆了口氣。在鵑子還上小學(xué)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鵑子自然判給了母親。他們居住的房子是鵑子外公留下來的。父親愛喝酒,好打牌,有時醉酒后還打老婆。離婚后,父親酒喝得更兇了,借著酒勁,他過來看鵑子,和鵑子的母親不免又是一頓激烈的爭吵,那時,鵑子只能躲在被窩里哭泣。后來,父親有時到學(xué)校去看望鵑子,每次都會給她塞點兒零花錢。家庭的破碎,引發(fā)了父親心理上的破碎。一天,他酒后打架,動起了刀子,致人重傷。這樣,他在監(jiān)獄里一待就是十五年,出來后,當(dāng)年的威猛不再,溫順得像頭老綿羊了。離婚后的第三年,媽媽又結(jié)婚了。后父是個性情寬和的人,很能掙錢,待她也很好,因此,彼此也沒有明顯的生分之感。
鵑子敲門進來后,爸爸正歪在床上鼓搗一個破收音機。她的到來,竟讓爸爸吃了一驚,繼而,這個已經(jīng)衰老的人,臉上露出了羞怯的笑容,他萎頓又惶恐,像個孩子忽然遇到了不知所措的事。鵑子不去看他,隨手整理起那些亂擺亂放的物件。
鵑子漫不經(jīng)心地提起定于“五一”結(jié)婚的事情。爸爸一聽,先是一怔,接著就轉(zhuǎn)換成欣慰的笑容,連說了三個“好”字。他彎下腰,從床底下拉出一只破木箱,打開蓋子,掏出了一個布包。他的手微微哆嗦著,把布包打開來,里面是一小疊人民幣。他順手遞給鵑子。鵑子連連推辭著,不接。爸爸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
鵑子幾乎要哭了?!鞍?!我來不是向您要錢的,只是,只是來告訴您一聲?!?/p>
爸爸沉吟道:“放心吧,我哪還有臉去參加你的婚禮啊。”
“不是這個意思。”鵑子著急,不知說什么好了??墒?,她捫心自問,其實隱約也有這個意思。
最后,鵑子還是收起了爸爸給的那點錢,因為假若不要的話,爸爸已不是臉色難看的問題了,而是從他的內(nèi)心深處透出了某種深刻的憂傷和絕望。
臨離開時,爸爸說:“成家了,好好過日子!”他的目光不敢正視女兒,垂著眼瞼,喃喃自語,“我是不會去打擾你們的,我這個做爸爸的,不配,丟人吶!”
看到父親這個樣子,鵑子心里也不好受,她想哭,但還是忍了忍,終于沒有流下淚來。理智告訴她,眼前的這個人,她的父親,讓她既愛不起來,也恨不起來,比陌路人強不了多少。在鵑子的熟人圈子里,很少有人知道她有個坐過牢的父親,她對此違莫如深,更恥于提起父親這個人。
幾天之后,鵑子結(jié)婚的日子到了。那天,一列豪華車隊沿著設(shè)計好的路線轉(zhuǎn)了一圈后,停在了舉行婚禮的酒店門前。鵑子的后父是個講究的人,司儀是專門請的電視臺的一個主持人。親朋好友齊聚在大廳里,場面既隆重又熱鬧。結(jié)婚程序里有一個父親把女兒交到新郎手里的儀式。當(dāng)初策劃這件事時,鵑子要求算了,刪繁就簡吧,可是后父卻流露出很失望的表情。當(dāng)后父離開后,媽媽又是哀求又是逼迫讓鵑子把那套程序又加了進去。
音樂響起,典禮開始了。鵑子和后父站在大廳的后邊,從這里,后父將牽著鵑子,踏上紅地毯,徐徐走向前臺,把鵑子交給等在臺上的新郎官??墒?,這當(dāng)兒,鵑子卻不自在起來,她忽然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一種感覺:在大廳的門口,有個人正在看著她,而那個正是她的親生父親。
鵑子回轉(zhuǎn)過身,果然看見了一個戴墨鏡的人,半拉身子側(cè)在門邊上,正聚精會神地觀望著婚禮的場面。
“爸爸!”鵑子喊了一聲。
戴墨鏡的人一驚,轉(zhuǎn)身而去。
鵑子拖著白色的曳地長裙,快步跟了出來。
酒店的門口就是一條寬敞的馬路。鵑子駐足在臺階上,眼睜睜地看見一輛小轎車把戴墨鏡的人挑了起來,飛出了十幾米之外。鵑子的爸爸像一具稻草人一樣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