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學星
那年,回到鄉(xiāng)下老家。老宅子隱約還有從前的氣勢。黃昏的時候,我拿起表姐沒納完的鞋底兒,無聊地坐在門檻上,看落日墜到遠處一棵老槐樹上,有許多鳥兒嘰嘰喳喳地啼叫。
夕陽的余暉里,一個很老的男人慢慢地走出來。
我眨了一下眼睛。
男人蹣跚地走到我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說:你回來了?
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他的臉上長滿了駭人的黑斑,我被嚇著了,起身,迅速地跑進院子里,關上大門。那個老男人不停地在門外呼喊:秀兒、秀兒……
第二天,我又坐在臺階上。
還是那個時間,那男人又走了過來,樣子更加憔悴不堪。
我仰著臉,又聽見他說:你回來了?
許多天,都是這樣的情景。
有一天,我問姑。姑說:他是錯把你當秀兒了。
于是,我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這個宅子里住著一個叫秀兒的女子,與男人已經(jīng)訂了婚??墒牵驮谛銉撼黾薜膸滋烨?,突然丟了。
有人說:那天,秀兒一個人坐在大門樓的門檻上,手里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兒。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整個胡同空無一人。遠處,只有一個中年婦女雙手端著簸箕,揀米。一個陌生男人從桃花深處一步一步走近了秀兒。
男人好像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布鞋上沾滿了塵土,溫文爾雅。
秀兒抬起頭,溫柔似水的表情。
后來,秀兒站了起來,跟著男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村子。
擱在門檻上的那只納了一半的鞋底兒上,落著一只蝴蝶,一直到人們驚慌叫喊起來時,才翩躚飛起。
從那一天開始,要當新郞的男人,在秀兒丟失的地方瘋了。瘋了的男人,每天都出去尋找秀兒。直到黃昏的時候,才失神落魄地回來。
男人走進村子,第一件事,就是急三火四地奔到秀兒家的大門口,一個人呆呆地站到天黑。起先,還有人勸,后來,就沒有人勸了。
村里的人,一天天看著男人老去,從一個俊秀的后生,漸漸變成一個破衣爛衫的彎背小老頭。
有一天,人們發(fā)現(xiàn)男人病了,病得很厲害,最后查出是癌癥,已經(jīng)到了晚期。
每天晚上,村里的人就會聽到男人的長嚎。那聲音極其地凄厲而絕望。
所有人都擔心他隨時都會疼死??墒牵诙?,他總是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中。他已經(jīng)不能像以前一樣,四處奔波去尋找秀兒了。只能支撐著走到村口,只要是有路過的人,他就會問:你見到秀兒了嗎?一直等到黃昏,才面色憔悴地走回秀兒的家門口,氣喘吁吁地跌坐在臺階上,身子蜷縮成一團。那時候,他已經(jīng)瘦成了一把骨頭,隨時有支離破碎的可能。
一些老人看他太遭罪了,暗地里祈禱老天爺早點讓他死吧。
這天,男人又走到我面前,聲音微弱地說:你回來了?
我仰起臉,努力地想笑,卻聲音哽咽了,好半天,才發(fā)出聲音來,說:我回來了,秀兒回來了。
男人深陷下去的眼睛深處,閃過一道喜悅的亮光,然后,溢滿眼眶的兩汪昏濁的淚水,慢慢地流了下來。
那天晚上,村里一片寂靜,人們知道,男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