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白/口述 徐臻 鄭嫣然/整理
陳毅很高明,尤其擔任外交部長(1958年至1972年)期間。
1967年,香港一家工廠發(fā)生勞資沖突,工人游行示威時遭到了港英警察的武力鎮(zhèn)壓,還開槍打死了一個人。當時,在北京舉行了10 萬人的群眾聚會,支持香港工人。中國與港英當局的矛盾一下就激化了,加上“文革”的影響,還發(fā)生了火燒英國代辦處這件令雙方尷尬的事。就在那個時期,有一天我去看四川話的話劇《抓壯丁》。開演后,一只大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一回頭,正是陳毅外長,他給我介紹了他的朋友,英國大使館的臨時代辦,怕他聽不懂四川話,讓我給他翻譯。雖然時局敏感,但陳毅很講究方法,關(guān)系越是緊張越要抓住人。他請臨時代辦看演出,還當作朋友,但至于是不是真的朋友我就不知道了。
還是60年代,印尼鬧反華浪潮,兩國斷交,大使也撤回來了。陳毅跟我們講,我寫信給毛主席,要求派我去做駐印度尼西亞大使,要我派別人去危險的地方做大使,我首先應(yīng)該自己去。后來毛主席沒答應(yīng),他還有點不高興。
到中國和印度發(fā)生邊境沖突的時候,有一次陳毅從前線帶回來一條大蛇,請我們吃。我很不情愿吃蛇的,但是陳毅請的就吃了。席間我故意問他,喜馬拉雅那邊,下山兩百里就到印度重鎮(zhèn)加爾各答了,什么防御力量都沒有,你為什么不去?陳毅說,誰要啊,我們管中國老百姓已經(jīng)夠難了,還要管印度老百姓? 不會去的。我覺得這就是中國領(lǐng)導人的根本想法,到現(xiàn)在也是,沒有占領(lǐng)別的國家的領(lǐng)土來解決自己問題的想法。
陳毅還開玩笑,說我現(xiàn)在是中國的外交部長,終有一天李敦白會是美國的“外交部長”——“美國人民共和國”,歡迎你到時邀請我訪問美國。他有時也喜歡開開玩笑。
在“文革”遭批斗期間,可以看出來陳毅很不好過,人一下蒼老疲憊了很多。大概是1967年5 月前后,我和幾位朋友被請到人民大會堂看京戲。陳毅的警衛(wèi)找到我,說看完戲陳總找談話。陳毅那時不僅是外交部長,也是外辦主任(編者注:國務(wù)院外事辦事處)和政治局委員。他變得很瘦,臉色也很難看,跟我提到紅衛(wèi)兵對他有小小的意見。我回答,不是小意見,而是牽涉到你能不能徹底走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大問題。他只是笑了一下,然后話題就變了。我那時已經(jīng)知道,有人想把他打倒,但周總理一直在設(shè)法營救他。
拋開別人對他的“意見”,他倒是跟我提了兩個“意見”。一個是1967年,要注意中美關(guān)系的變化,越戰(zhàn)的狀況一變,世界格局也要起大變化,要我有思想準備。那時候一點也看不出來,尼克松沒來,基辛格也沒來。第二個他給我提意見,說你老是鬧著要跟中國同志一樣,不要特殊待遇,這個不對,你這么做等于是批評別的外國朋友,因為他們都過著受特殊照顧的生活。陳毅講,你如果要做一個真正的無產(chǎn)階級,就得過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生活。
尤其可以感到陳毅和周恩來之間的那份情誼。也是六幾年,我們給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編者注:美國女作家、記者)做壽。陳毅和周恩來總理都在??偫碚f,現(xiàn)在有個講法叫“人人都是詩人”,所以寫了一首詩送給陳毅,讓他評評。陳毅笑著講,這個我不能評,坦率地講它根本不是詩嘛。大家談了一會兒話,陳毅提議總理給安娜敬酒,講你是總理嘛。周恩來回,我是總理,但不是元帥,你是元帥,你該敬酒,兩人又來回“斗”了幾下,當然最后都敬酒了。這種很親切的友誼在當時十分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