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 棟
昨天,在老家的院子,掃地。幾枚干枯的葡萄落葉黏在被春雨濡濕的地上。如果不是大哥砍斷東邊老粗老粗的主莖條,那些筷子般粗細的嫩梢一定開始抽芽了。寬大的葉子最怕冬天,但有的葉片曾經挺過了寒冬,直到清明時節(jié),老葉才又混在新長出的葉片中。
這樣想著,那葉子就像人,一茬又一茬,在冬去春來的路上前行。
老家院子,擺了很多的物件。可以說,它們都是父親60歲后的作品。
那輛手推車。車斗的鐵皮早已老化,特別是那斗底兒,漏洞比雞蛋都大。車把還被父親綁上木條。輪胎容易被忽視,因為幾乎所有的使用者,包括父親,從來不擔心那輪胎表面的齒紋會被磨損掉。我突然想起,父親住院時,我們?yōu)槭裁炊紱]意識到那顆曾經努力工作的心臟已經處于高危狀態(tài)。心梗、衰竭,是否也像輪胎,過度疲勞,連內層的子午線也已老化直至轟然崩裂?
那個石磨。善伯母得知父親喜歡石磨,便自告奮勇地把她們家祖上留傳下來的那個石磨贈送給父親,唯一的條件是,當她需要的時候,能用上一兩次。我敢肯定,這種即將消失在大眾視野中的石磨,盡管參與滋養(yǎng)過五代、十代娃娃,然而不會再被善伯母們需要了。但奇怪的是,在父親徹底停止勞作的三四天前,父親還在使用它。鄰居不理解父親,就像世人不理解活著的梵高。
說石磨是父親的作品,因為父親確實花了很多的心力。善伯母表達明確后,父親立馬拉出那輛他駕輕就熟的手推車,出發(fā)了。父親一人獨自把厚重的磨盤挪到車子上的嗎?當我看到時,父親正在院子里打掃磨盤上的枯草碎末。再次看到時,石磨已經被安裝好了。父親還弄來水泥、沙子,學著泥瓦匠的樣子,砌出像模像樣的基座。在這個過程,他的腦袋瓜中絕對已經醞釀好另外一件作品,那就是推磨的礱臂。
記憶中,丁字形的礱臂多選用天然彎曲的木料。礱臂的鼻子釘上指頭粗的鐵芯,橫檔的兩端吊起麻繩。剩下的事,就等著逢年過節(jié)了。在我出生的那個屋子的對面,就有一副這樣的石磨。石磨發(fā)出聲音的時候,肯定有一家人即將享受美食,常常還會有好幾家等在后邊,也要推磨。比如過年的豆腐,即需經過磨盤的精耕細作;斷了奶的孩兒,兩眼盯著磨盤上細白細白的粳米粉;那些年,把風干的番薯絲磨成粉,烙成餅。我人生初見的石磨,曾是滋味源泉、美食機器!
這次父親沒有上山采伐彎曲的木料。以他五十年的木匠手藝,用錘、鑿組裝一個礱臂,絕對有把握。當我驚嘆地撫摸著散發(fā)著木頭香味的作品時,父親的魚尾紋多了一些,他的成就感隨著魚尾紋延伸了。我記得,在他身強力壯的年月,他會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他鋸過刨過的木件(反正那些木制品,已然愉悅東家)。四五十年間,單靠師傅傳授的手藝,他就這樣養(yǎng)家糊口,養(yǎng)活我們姐弟六人,還有我的祖母、曾祖母。
那口石臼。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那么笨重的石臼該有三四百斤吧,肯定有人幫父親把這個大家伙挪到院子里。每次這種肩杠手抬的時候,父親都很容易請到幫手。我想,父親能請到幫手,一定是他也當過很多次幫手。我記得,父親曾經吩咐我替祠堂撰寫一段文字,而且強調不收分文,遺憾的是這件事后來沒有辦成。
那么堅硬的石頭,也會像鋼鐵一樣生銹,薄弱處的麻點漸次凹陷。當石臼被父親和他的幫手騰挪妥當之后,電動砂輪就響起尖利的聲音。此時,父親要戴上眼鏡,既是防止粉末飛入眼睛,也是確保他要打磨的作業(yè)面順滑些。如此,大石臼不也是父親的作品嗎?
手推車在,石磨在,石臼在,父親的作品都在??墒牵@位與土木工程結緣了半個世紀的作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