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易,祖籍山東博興,生于沈陽,中國作協(xié)會員。其小小說曾被國內(nèi)外數(shù)百種報刊發(fā)表、轉(zhuǎn)載,出版小小說集《溫情脈脈》《白小易微型小說100篇》《癡情指數(shù)》《客廳里的爆炸》等多部。獲得第五屆“遼寧省優(yōu)秀青年作家”“沈陽市德藝雙馨藝術(shù)家”等稱號
主人沏好茶,把茶碗放在客人面前的小幾上,蓋上蓋兒。當(dāng)然還帶著那甜脆的碰擊聲。接著,主人又想起了什么,隨手把暖瓶往地上一擱。他匆匆進了里屋。
做客的父女倆呆在客廳里。十歲的女兒站在窗戶那兒看花。父親的手指剛剛觸到茶碗那細細的把兒——忽然,啪的一響,跟著是絕望的碎裂聲——地板上的暖瓶倒了。女孩也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
暖瓶的爆炸聲把主人從里屋揪了出來。他的手里攥著一盒糖。一進客廳,主人瞅著熱氣騰騰的地板,下意識地脫口說了聲: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那父親似乎馬上要做出什么表示,但他控制住了。
“太對不起了,”他說,“我把它碰了?!?/p>
“沒關(guān)系?!敝魅擞忠淮伪硎具@無所謂。
從主人家出來,女兒問:“爸,是你碰的嗎?”
“……我離得最近。”爸爸說。
“可你沒碰!那會兒我剛巧在瞧你玻璃上的影兒。你一動也沒動?!?/p>
爸爸笑了:“那你說怎么辦?”
“暖瓶是自己倒的!地板不平。叔叔放下時就晃,晃來晃去就炸了。爸,你為啥說是你……”
“這,你李叔叔怎么能看見?”
“可以告訴他呀?!?/p>
“不行啊,孩子?!卑职终f,“還是說我碰的,聽起來更順溜些。有時候,你簡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說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讓人不能相信?!?/p>
女兒沉默了許久:“只能這樣嗎?”
“只好這樣?!?/p>
神交
照許多人的說法,我是個有點怪癖的人。進了公園,我首先是往人最少的地方去。這樣,我就上了后山。那實在算不得什么山,是三十多年前用挖人工湖的土堆起來的。不過現(xiàn)在上面的樹倒全都長大了,也略微有了那么一點“山”味兒。除了樹,這兒再沒有什么亭子之類的東西了,所以也沒有人。
這里非常安靜。今天風(fēng)也不大。這一來我更喜歡這兒啦,以至于發(fā)現(xiàn)了一堆屎擋在山坡上也沒有望而卻步。我又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個畫畫的女孩子。她坐在山坡上深深的草叢里,隱約能看見被曲曲彎彎的樹干和狗尾巴草半遮半掩的畫板。
她也看見我了。她沒有怎么猶豫,就把立著的畫板放倒了。隨后,她嘆了口氣,靠在身后的樹干上。
“你不喜歡別人看你的畫,所以躲到這兒來,是嗎?”我說。因為她是個孩子我才搭話的。我從不和不認識的成年人搭話。
“是?!彼f,沒別的什么表示。
“我不妨礙你。你畫吧。我就在旁邊坐一會兒行嗎?”
“行吧?!彼p輕哼了一聲。
我遵照自己的諾言,在離她五六米遠的一棵槐樹下坐下了。這是她的斜對面??磥硭龑ξ疫x的地方還算滿意——既沒有擋住她要畫的東西,也絕對看不到她的畫稿。
“你這人挺會來事兒?!彼f,又支起畫板。
“讓你這么夸我,我非常過意不去?!蔽艺f。
她果然笑了:“我還以為你要說樂意呢。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那種長大了,卻跟個孩子一樣的人。”
“他們說我是小大人兒——咱倆正相反??晌覇柲闶歉墒裁吹??!彼瘟嘶嗡峭ζ恋念^發(fā)。
“嗯……我說我是個作家,可他們不承認?!蔽夜室庋b得不太好意思。
“是嗎?我要說我是個畫家,你承認不?”
“承認。”我慷慨地回答道。
“可你還沒看過我的畫呢。”她瞅著我。
“是你不讓我看?!?/p>
“我沒畫完呢。沒畫完的畫,我最不喜歡別人瞎看。可好些人就是不懂事,就是要站在你身后看你沒畫完的畫。簡直煩死人。你沒寫完的書喜歡別人看嗎?就是你正在桌子那兒寫,別人就趴在你肩膀上看。”
“那可不行?!边@孩子形容得讓我鬧心。
“你就很不錯。聽你說頭一句話,我就知道你不錯。要不然你別想坐在這兒?!闭f實話,這句話聽得我很舒服。
“哎,”她又從畫板上抬起頭,“你來時碰到過什么嗎?”她笑了。笑得很機靈,不是通常人那種傻笑。
“你是問‘碰到’還是問‘踩到’?”
她忍俊不禁,笑得捂起肚子,簡直要活活笑死了。我等了她半天,她終于能說話了:“你真踩著啦?”
“很對不起,我沒敢踩?!?/p>
“你能相信那是一個女孩子干的嗎?”她不再笑了,而且很嚴(yán)肅。
“換了我,要是我在這里寫東西,而那種愛趴在肩膀上看的家伙也想來,我寧愿在山上埋滿地雷。”
“你說的真對。我就討厭那些指手畫腳的家伙,其實他們什么都不會?!?/p>
她又開始專心畫畫?,F(xiàn)在沒人來打擾。真是她的好時候。我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瞧著小山上的那些槐樹出神。透過樹葉細碎的間隙,陽光射進來,被濾成一種柔和的淡綠色。
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好久。
“哎,”她舒了口氣,但沒抬頭看我,“我畫完了。你在這兒陪我半天了,我應(yīng)該給你看看??晌乙遣唤o你看,你會生氣嗎?”
“不會的?!?/p>
“也許你根本就不想看?!?/p>
“不。我想得要死?!?/p>
“我也愿意給你看……只是,我現(xiàn)在很猶豫?!?/p>
“你可以再猶豫一會兒,反正還早?!?/p>
又過了很長時間。我一點兒也沒有著急,但我發(fā)現(xiàn)她簡直是心事重重。她的臉通紅。
“你……原諒我一直這么叫你。我不想叫你叔叔。我對誰叫得越親熱,就越對誰不親。我知道無論如何是應(yīng)該給你看的。可是,要是我沒給你看,你不會感到我跟你不好吧?我就擔(dān)心這個?!?/p>
“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p>
“那我就放心啦?!彼鲋樧艘粫?,開始小心翼翼地從畫板上取下那幅畫。看了一眼,然后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我看著她把那些碎片一點也不少地裝進畫板的夾層。我沒有阻止她,更沒有生一點氣。
“好了,”她說,“你真夠意思。”
責(zé)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