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伏在趵突泉青石欄上看水,水竟在池中開出花兒來。玉白菜般的花心兒,隆出盈動的水面,在太陽下無休止地翻展,能聽得它咕嚕咕嚕開花的聲音。我愿意這般恣意地想象:一個胖胖的小泉神,躲在深層的地下,仰著呆萌的小臉,鼓著滾圓的腮幫,可勁兒地吹泡泡,撲嚕撲嚕,滿池水被他吹得花枝亂顫。水做的花瓣淋漓地綻開,層層翻卷、擴展,潔白的花瓣瞬間消失又瞬間展開,在池中動蕩不安。水波撞到我腳下的欄墻,蕩悠悠拴上紅鯉的俏尾巴,泉水青綠的淺笑,濕濕地貼上我笑開的臉頰。
第一次看見會開花的水,水面映出了我的憨像,眼眶竟有些濕潤了。趵突泉這股正在開花的泉水,讓我在這個溽熱的夏日,開出潤澤的心花。拿眼睛去搜尋那傳說中的另外兩股泉眼,它們安靜在透明的池底。在一群群多情錦鯉的輕喚里,在今夜詩意的月光中,也會盛開出兩朵熱烈、圣潔的水花吧。聽見自己就著清幽的泉水在數:一朵花,兩朵花,三朵花。
走上一條小路時,泉水悄悄粘上了我。不知何時弄濕了鞋底,又用水印復制了我的腳步。彎下腰看腳,卻看見濕漉漉的青石板,被熙熙攘攘的游人,打磨成一面面明亮的銅鏡。石板照見我,著一雙老北京布鞋的腳,黑呢子布面,鞋臉上各繡一朵芙蓉花,鞋幫兩只欲飛的綠鳳凰。腳一起,石頭路面上一抹艷紅灼灼;腳一落,一對鳳凰綠影綽綽。我停步,就著石板看鞋,卻映見自個一張圓潤的臉,兩只迷蒙的眼睛。泉水把石頭浸潤得不像了石頭。
一個淺淺的水池,裸露青青紅紅平整的石塊。沒看見水花,也沒找見泉眼,水卻源源不斷地流淌,水不甘心這般安分地流過,它不失時機地抓撓孩子們赤裸的小腿小腳,孩子們手腳癢癢,心也癢癢,稚嫩的笑聲帶著水質的清澈,帶著泉水的潔凈。大一點的孩子追著水去踩,水躲閃不及,被踩得水花亂飛,飛上媽媽光潔的額頭,飛上阿姨漂亮的紗裙,裙裾似蜻蜓打濕的翅膀。沒有誰指責戲水的孩子,也沒有誰譏笑玩水的大人。連須發(fā)掛霜的老爺爺,也戰(zhàn)士似的朝孫子舉起了水槍,雙方激戰(zhàn)的結果,一老一少成了兩個濕淋淋的落湯雞。我站在一塊石頭的背后,還是被水槍沒來由地擊中。披散著水濕的長發(fā),一路滴著水,走遠。泉水浸染出濟南人自然的天性。
只幾步,驕陽就摘取了我頭發(fā)上的水珠,掛上低垂柳枝的梢頭,柳葉翠綠得要滴水,知了隱伏在微微搖曳的枝頭,悠長的鳴唱也有些水潤。在南護城河邊站定,風貼著河面走動,浸染上泉水的清涼。風讓河邊的人退去眼角絲絲的焦躁,有了水一樣的平和。河坡的黑石上,一對戀人相擁而坐,他們甜蜜地看水,水里的一對也甜蜜地看著他們。
已聽見前面黑虎泉那很響的水聲,游人的腳步明顯的加快,有著泉水的節(jié)奏。水汽漸濃,我的呼吸都濕噠噠的。黑虎泉邊并不見黑虎,三只威武的石雕獸頭,鑲嵌在青黑色石壁上。三只幽幽大口一起張開,三股桶口大的泉水一起噴出。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嘩,像三條銀龍出世,似三股白煙升騰,如三條瀑布轟鳴。我癡情地看泉,看得血涌,一激靈,又一激靈。
這么好的天然清泉,濟南人怎舍得浪費,水壺、水罐、塑料桶,能盛水的家伙都取來了,在石橋上擺成熱鬧的展覽會。取水的壺和桶,用細細的長繩拴牢,人伏在橋欄邊慢慢下繩,桶口對準虎口,泉水呼一下注滿了,取水人的笑容也滿了,顫悠悠提溜到橋面。游人紛紛伸過來空飲料瓶討水喝,取水人也不吝嗇,挨個灌滿,雙手奉上,游人原地仰脖就喝,痛快地打嗝,連說:好水。我沒有空瓶,也想喝水,就伸出右手,取水的姑娘笑嘻嘻地倒?jié)M我手心,我一口喝下,涼,潤,甜,軟,姑娘撲閃著好看的眼睛問:咋樣?我說:好喝。她說,她爺爺的爺爺就取黑虎泉水喝,微量元素齊全,營養(yǎng)得很。姑娘提著一桶新鮮泉水走了,很想跟上她的腳步,看水在她家的飯鍋里,吟唱著開花。
夜幕下的濟南老西關,宛若一灣沸騰的老泉。走進去,瞬間化成一滴水,融進熱騰騰的日子。聞到了熟識到骨髓里的香味,閉著眼睛也能猜到,這里是清真燒烤街。果然,老街古舊的門頭,霓虹燈光芒四射,綠色彩燈勾勒出阿拉伯文和漢文體的“清真”字樣,藍色穹頂閃爍西域風情,淺綠牌匾閃耀鮮紅大字:馬老二燒烤、磊磊燒烤、新疆燒烤、好兄弟燒烤……一看招牌就知道,老街承載了多民族的清真飲食文化。經營者不只是回族人,還有維吾爾族、東鄉(xiāng)族、哈薩克族等穆斯林。據說,僅濟南市少數民族就有四十八個,全省五十六個少數民族一個也不少。眼前這條清真老街,有著泉水般的清潔和包容。
最吸引眼球的,是每家飯店門口擺放的那架鐵制燒烤爐,那么大,一列小火車的氣勢,還突突冒煙。新鮮牛羊肉懸掛在烤爐兩邊,現吃現烤。還有鮮活的海鮮,鮮嫩的蔬菜,浸滿天然泉水的味道??敬R地排在炭火上,吱吱在響。白煙散發(fā)撩人的香味在街巷里打轉,香得我挪不動腳步。老街兩旁,食客們都在繚繞的香氣中品嘗,露天里,彩燈變換著他們的表情。男人們大都光著膀子,聲音也很猛,粗門大嗓地說笑。沒有白領和科長,不分回族和漢族。擺在他們面前的美味是那么直接,老街的厚道是那么直接,挾帶泉水的小風也是那么直接。人們對好心情的表達,就沒什么不直接的了。
曲水亭街就這樣直接地撲進我的視野,驕陽下,讓我感覺有些不太真實。還是少女時,月夜融融的路燈下,偶遇老舍先生一段文字:“設若你的幻想中有個中古的老城,有睡著了的古石頭路,有寬厚的城墻,環(huán)城流著一道清溪,倒映著山影,岸上蹲著紅襖綠褲的小妞兒,你幻想中要是這么個境界,那便是濟南?!睆拇?,幻想中,我變成那蹲著看水的小妞兒,穿著紅襖綠褲。不曾想,此時的我,正走在這老城的古街,腳下的石板路仍然狹窄,卻更加古舊。
眼前一條細腰小河,婉轉穿城而過,那河水清純得讓人心疼。忍不住蹲下看水,水里的我早過了穿紅著綠的年齡。正有姑娘輕輕走過,水面彩裙飄搖,倩影靈動。清晰地看到河岸老屋灰色的倒影,還有如煙綠柳。一只身子滾圓的小狗,它肉肉地笨拙地散步,一邊拿河水當鏡子,水里滿滿地印上它的自戀。碧玉般的水底,生長著碧玉似的水草,它們一律微微偏著尖腦袋,像一群萌娃,向左齊刷刷看齊。這仍是一條鮮亮的活水,我欣喜地站起,前走,沿著這條曲曲彎彎的河流。
一路上水伴人行,人和水像穿過古老的歲月。一個黑臉大漢,斜坐在流水邊,雙手捏一管瘦簫,仰著大臉吹簫,那簫聲卻意外地清麗飄逸,悠長溫暖。泉水讓人的性情安和、飄逸而柔軟。走遠了,我仍忍不住回頭,卻發(fā)現吹簫人腦后垂一根清朝的小辮子。
我走進一座灰墻碎瓦的老宅,院子里,石頭砌成的方形水池,一股泉水正在開花。我看它時,水花開得正好?;ㄈ餇幭啻蜷_,開得經久而低調,像百姓家悠長的日子。主人說:濟南有七十二名泉。家有福泉,再豪華的高樓大廈也不住。主人將一捆啤酒,兩個西瓜,一把豆角,浸泡在水池里。泉水翻著白花,盡職盡責地冰冷滋潤它們。
走出曲水亭街時,見水邊蹲著一位白發(fā)老奶奶。夕陽如打散的蛋黃,小河水金晃晃的。老人家原本在洗一把嫩綠的小蔥,洗完了也不走,定定地看水,像一座浮雕。我幡然醒悟,她不正是老舍先生筆下當年那個看泉水的小妞兒嗎!小妞兒退去了紅襖綠褲,在水邊慢慢變成了老嫗。她看了一輩子泉水,卻一輩子沒有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