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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漁雀

      2016-01-06 17:11:27周其倫
      駿馬 2015年4期
      關鍵詞:偏方岳父知青

      周其倫

      夜已經(jīng)很深了,忽遠忽近的車流帶來鋪天蓋地的聲浪在這個都市的上空久久盤桓。這個城市究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沒有人能夠說得具體明白,給人的感覺就是,城市就像漲破了皮的膿瘡,皮已經(jīng)不起作用,任由破潰而出的膿血四處漫溢,東流一塊,西流一塊,左右搖擺,淹沒了周遭那美麗的田園風光,把人們像疊羅漢似的四平八穩(wěn)地嵌入進矗立在城市的高樓里面,騰出的大地讓給越來越寬的公路和難以計數(shù)的立交橋。

      這天晚上,羅常偉站在18樓的陽臺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他盡量讓吐出的煙霧能飄得更遠一些,或許這樣才能舒緩一下心中淤積已久說不清來由的悶氣。他們購買這處房產(chǎn)的時候,附近還是一片荒涼冷清的鄉(xiāng)村。眨眼間,拔地而起的高樓就如同蘑菇一樣環(huán)視,以前陽臺是他無聊時最佳的避難場所,現(xiàn)在可不行,要是再袒胸露肚地站在陽臺上肯定會有辱斯文,好孬他也算個知識分子,他不能像別人那樣毫無顧忌。

      羅常偉特別喜歡家里的陽臺,以前可以看山巒田疇,看長江東去。后來山巒田疇說沒有就沒有了。他還可以看腳下的立交和遠處的樓群的影影綽綽,立交、樓群、長江次第撲入他眼簾,很有層次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甚至可以聆聽到幾百米開外桀驁不馴的長江水日夜奔流的嘩嘩聲。他很自得。舒意的同時煩惱也就來了,不知道具體從哪一天起,樓群、立交就呼啦啦地鬧熱起來,他忽然就睡不著覺了,常常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有的時候是心里有事,睡不著也很正常,這年頭,誰的心里還沒有大大小小的事呢。仕途他是不去想了,倒不是他不愿意想,或者是不敢想,而是他想得再多也無用,畢竟年齡說著說著就耳順了。

      老婆邢玉芬小他三歲,曾經(jīng)是一個二甲醫(yī)院的領導,曾經(jīng)黨政一把抓過,風一陣雨一陣,三十多年過去了,她自己都說不清有過多少的苦樂年華,多少的羈羈絆絆,但硬是憑借她早去晚歸的踏實和樸實的為人安然退休。她們這個年紀這個位置的人,要求得安然退休還真是不容易,何況她還是在醫(yī)院這個多少人虎視眈眈的環(huán)境。同床多年,羅常偉都常常納悶,真是沒有看到她失眠過,單位的事家里的事,就連兒子淘氣,學習不好,嚴重影響到高考了,老婆依然每天可以睡得呼呼山響,絕少有翻來覆去是夜晚,這份灑脫他很是羨慕。

      微風在陽臺上兜了個圈子,羅常偉渾身覺得如曼妙的薄紗滑過,要是在往日,他會很受用。問題是今天羅常偉心頭有事,心緒濃得像搖搖晃晃怎么也不能成形的棉花糖,想找出頭緒吧,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好,但要他將那份心思從心里連根拔掉,他也還真是做不到。而微風裹挾著他一口一口吐出的煙霧,想揮揮不去,想抓又抓不到,讓他懊惱得很。起床小解的邢玉芬,從陽臺的玻璃門往外看去,如同見到一個張牙舞爪冒著青煙的厲鬼。羅常偉心想:還好,老婆了解他,要是家里來的啥客人見此情景,還不嚇得魂飛魄散?

      玻璃門嘩啦一聲拉開,邢玉芬那高亢的責罵應聲而出,你不要命了,抽這么多的煙,不就是抓只打漁雀嗎,至于把你為難成這樣?

      一直都在沉思中苦苦尋求解脫的羅常偉被嚇了一跳。

      事情還沒有完。一天中午,刺耳的彩鈴聲驚風活扯地把羅常偉吵醒,彼時他午睡正酣,這是他一天最難得的睡眠時光。他眼睛都極其不愿意地睜開,抓起手機滑動到接聽鍵。邢玉芬直愣愣的聲音強硬地入耳:快,快點起來,打漁雀找到了。常偉,三娃子都來電話了,他說他們好不容易才逮到一只……她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話語里滿是焦急,和她接觸不多的人,聽到她這樣咋咋呼呼地吼,肯定會以為是她那邊房子著火了。

      羅常偉驚了一下,睡意頓時全無。

      你還在那邊嘰嘰歪歪個啥呀,老羅,馬上到媽這邊來,我們商量一哈看明天你去農(nóng)村把打漁雀咋個弄回來,我媽這病可是等著要吃呢。馬上過來,聽到?jīng)]有?

      聽到了,我總得洗把臉啊??磥硎虑榫o急了,常偉都變成老羅了,一般邢玉芬叫老羅,羅常偉就知道這個事情是非做不可的。邢玉芬還在電話里大聲武氣地吼,就你空事多,快點哈!

      大多數(shù)時候羅常偉都不怪怨老婆的譏諷。是的,說譏諷一點都不為過,誰叫你一個大男人這么成天心事重重神不守舍呢。但今天不同,今天邢玉芬提到的是打漁雀,這就讓他如同在驕陽似火的大熱天猛地喝下一口冰鎮(zhèn)得有些過的啤酒,從上到下都貫通著一股冷凝,心思不由得那么一緊。

      丈母娘患有哮喘病,巴山蜀水這一帶過去都把得這病的人叫吼包兒,丈母娘又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吼包兒。平常時光還好,不走不動氣息均勻,還平心靜氣,一旦遇到啥讓她老人家認為該著急上火的事情,那就如同天塌地陷般不得了,呼吸急促面色黑紫,全家人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呼嘯時的地動山搖心急如焚,干著急又使不上勁,目睹老人家那種上氣不接下氣臉紅筋漲幾欲氣絕的模樣,恐怕就是鐵石心腸的人都會于心不忍。邢玉芬?guī)仔置脳l件都好,大家怎么著也都想要老母親多活上些年歲。偏偏老岳父退休于研究院,啥事好鉆個牛角尖,眼看著老伴受此病折磨,他就沒日沒夜旁征博引地查找各種醫(yī)書和藥書。老兩口家里別的東西不多,有兩樣東西那是多得不能再多,這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藥物和各種與醫(yī)學相關的書籍,其中有很大部分都與治療哮喘病相關。

      都市里的人經(jīng)常說老年人差不多都有各種各樣的病,這不算稀奇。但別人家說那是別人家說,在羅常偉岳父母這里,這個“都有”不是怠慢疾病的理由,所有的“都有”在這里化為特例。

      老岳母是邢家獨擋很多面的鐵腕女強人,凡是涉及到家里的大事小情沒有一件能夠瞞得過她。操持邢家?guī)资昃庸χ羵ィ先思业牟〖依镞€有哪一個人敢小視?為了把這該死的哮喘治好,舉凡這個城市有點知名度的醫(yī)院都跑遍了,連北京上海那些出名的不出名的醫(yī)院也曾經(jīng)去過多次,住一陣醫(yī)院病情緩解一些,而且一進醫(yī)院就是使用超大劑量的抗生素,什么藥好什么藥新就用什么藥,孝順的兒孫們,沒有一個不出錢不出力的,每次住院緩解一點回到家后,老岳母都會喜笑顏開地“論功行賞”,把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一一口頭上褒獎一番,孝順的子女們也很享受她這種獨霸天下細細碎碎的訴說。

      坊間說女婿是半個兒子,恐怕在今天這個說法不完全靠譜。放眼今天的都市,很多家庭的女婿怕都比兒子還要“兒子”得多。羅常偉是女婿之一,當然也得當“兒子”之一。也是那天高興了,喝了兩杯小舅子為老岳母出院接風宴席上的紅酒“拉菲”,他就弱弱地講了一個偏方,說是在自己當年下農(nóng)村當知青時,看到過有人捉打漁雀用瓦片炙烤成碎面兌水服下,據(jù)說還能夠讓哮喘病斷根。

      之所以羅常偉會弱弱地講,是因為他已經(jīng)瞄到了老岳父一臉的鄙夷。忘了給大家交代,邢家是打死都不相信中醫(yī)中藥的,舉家都認為中醫(yī)中藥最多算是一種協(xié)調(diào)身體機能的平衡劑。說直白一點,那根本就不是治病,真的要治病斷根那還得去看西醫(yī),只有西藥才管用,而且來得快,三下五除二,幾天就可以解決問題。中醫(yī)藥都不相信,還遑論偏方?羅常偉多半也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才弱弱地講出這個偏方的故事,他肯定地想,家里人絕對不會真的相信這個打漁雀就可以治療哮喘病的,怕是說夢話呢吧?還斷根呢。不要說家里人難相信,就連羅常偉自己都是將信將疑。他在家宴桌上講講,最初目的就是增加一種談資而已,實在不敢當真。

      飯桌上興高采烈的一家人聽羅常偉講完都轉過頭來,探尋的眼光立馬像追光燈似的齊齊射向他,老婆多少還給了他一些面子,沒有多說,只是眼珠子滴溜溜轉得飛快。兒子看這陣勢,有點和稀泥地調(diào)侃:老爸,我明白你是覺得大家從來都不相信中醫(yī)中藥,更莫說啥子偏方了,是吧。那你給我們講講你這個打漁雀治病的偏方吧。如果有效果,外婆也可以試試呀。在這種恩威并重的氣氛下,羅常偉不得已說出了與這個偏方有關的往昔。

      這下好了,原來以為就是喝了點酒胡亂說說,誰知道竟然引火燒身,羅常偉暗自叫苦。羅常偉是當過好幾年知青的,回城后對自己當年當知青的那段歲月諱莫如深,很少向家里人說起,大家想很有可能是農(nóng)村的生活條件太艱苦了,不值得說。他不愿意說也沒有人追問過,可這回好了,一個打漁雀的偏方因為關乎著老岳母的病,自然就引起大家的關注,隨后一段時間大家千方百計四處尋找。過去長江邊嘉陵江邊到處都能夠找到的小鳥,在城市一天天擴大的轟隆隆進行曲中,很難尋覓到了,現(xiàn)在的都市包括近郊連鳥的蹤影都很難看到,恐怕打漁雀早已絕跡了。還是兒子提醒了大家,我老爸不是當過知青嗎,那可以到當知青的農(nóng)村去找啊,那地方偏僻,說不定會有呢。老岳母聞聲頓時喜極而泣,就如同一個溺水了的人猛然遇到岸上意外遞過來的一根竹竿,慈祥又在臉上增加了幾分:嘖嘖嘖,你們看看,還是我外孫聰明,反應快,外婆沒有稀奇你。

      “偏方”插曲在邢家的激情演繹,無意中就把羅常偉內(nèi)心里結痂了幾十年的那道傷疤生拉活扯地揪起來了,雖然不能算痛不欲生,但也牽著神經(jīng)連著骨頭。羅常偉不愿回首往事和打漁雀無關,但和掌握打漁雀這偏方的主人青大山有關,再具體點說是和青大山的女兒青一葉有關。

      羅常偉是1974年5月,下鄉(xiāng)到Y縣茶山腳下一個叫楊家灣的生產(chǎn)隊插隊當知青的。那個時候都市還沒有單列更沒有直轄,這里還歸屬于S省的J地區(qū),楊家灣位于大山的尾端,三個縣交界的地域,山不是很高,林木蔥蘢,尤其是層巒疊嶂的楠竹海洋和滿山滿嶺一坡高過一坡的茶樹,但這里的交通卻極其不便,這就使得這個地方相當封閉,人們每周要去公社趕場,撲爬跟斗地沿蜿蜒的山路走上一圈,來去要耗時大半天。要是進趟縣城,那就更不得了,先得起個大早趕到公社,那時公社還沒有到縣城的班車,能夠搭上順路去縣城的大貨車或者拖拉機就如同撞了大運。運氣不好那就慘了,只能順著公路走,走三個多小時才能到達能夠有班車的地方,公路說是公路,但是上面全鋪的是大小不等的石子,走起來既費鞋子還踉踉蹌蹌,遠看就像一個醉漢在游蕩。當?shù)氐睦习傩沾蠖己苌俪鲩T,更很少去過縣城,楊家灣一輩子都沒有去過縣城的人不在少數(shù)。只是后來修了公路,山上的樹和楠竹才派上了大用場,茶葉也成了馳名品牌,再后來是某個大導演相中了離楊家灣不遠處的一片山林,讓眾多名星在這里眼花繚亂地上躥下跳,這個待字閨中的茶山竹海才一舉名揚海外,不過這些都是后話。

      農(nóng)民居住在當?shù)?,他們不去縣城也過得去,而知青就不能不去縣城,不管怎么說你每年探家總得到縣城去坐車才能回到都市啊。羅常偉他們下鄉(xiāng)時組織上又是專門的大卡車,又是敲鑼打鼓地長相送,下鄉(xiāng)的知青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真真正正地當了一回英雄。英雄當過了,接下來的日子就遠沒有那么風光了,日子還得一天一天地過,對不起,現(xiàn)實就是如此,熬吧。村民們純樸厚道,他們對知青有一種來自于對遠方大城市的敬畏,勞動和生活的苦也的確是苦,但知青們卻常常能夠自得其樂。

      知青們最怕的是山村里缺醫(yī)少藥,當?shù)厝藥缀鹾苌儆腥说结t(yī)院去看病,頭疼腦熱的拖一拖就好了,遇到再大一點的病就去村里赤腳醫(yī)生那里拿幾片藥,或者輸兩瓶水了事。赤腳醫(yī)生也來自農(nóng)村,家里事田里事也是一大堆。有時間他就背起個灰不拉幾的藥箱箱到處走,走到哪里遇到病人就在哪里為你看病。最典型的動作就是遇到發(fā)燒的,把體溫計取出來在上衣擦一擦,就叫病人喂進嘴里量體溫,要不就把一個銹跡斑斑的聽診器裝模作樣地在你胸前上下左右糊弄,糊弄時間的長短要看赤腳醫(yī)生的興趣和糊弄的對象,儼然一個科學家在計算在推敲。糊弄完了,就從藥箱里的瓶瓶罐罐里倒出幾顆藥,用隊上過期的廢報紙裁成的紙片一包,遞給病人,就完成了一次治療。當然要輸液就費事一些。

      羅常偉就在地頭上輸過水,那次他著涼發(fā)燒了,本來他是不想吱聲硬挺過去的,但他腳步發(fā)虛還是沒有躲得過火眼金睛的生產(chǎn)隊長,社員們強把他按在地頭輸液。那年頭城市里輸液都沒有一次性的輸液器,農(nóng)村當然就更加困難。赤腳醫(yī)生對知青算是客氣的,沒有糊弄了事。他掀開羅常偉的衣袖,手腳麻利地在他那個百寶箱一樣的小藥箱里找來一根橡皮管,從一個老得沒有樣子的鐵盒子里,揀出一根針頭,在嘴里抿了幾下就算是消毒。輸上液,赤腳醫(yī)生還得去別的地方,就對在旁邊埋頭做農(nóng)活且話語不多的老頭兒青大山吩咐:青老頭兒,你盯到哈,等會兒水輸完了,你幫羅知青把針頭拔掉。說完就風風火火地遠去,像是前面還有數(shù)不清的病人在等著他。

      赤腳醫(yī)生走遠了,青大山才悄聲對羅常偉說,你燒成這樣怕一時半會兒退不下來,要不等哈下班了我給你熬點草藥水喝喝看,說不定比這還管用。

      一場看起來不經(jīng)意的小病,讓羅常偉開始注意到了這個言語不多,身材佝僂的老人。細細打量,青大山也才四十多歲,大家的日子過得很苦,往往實際年齡都被艱苦的日子掩蓋起來了,晃眼一看,真不能分得清誰的實際年齡。青大山更是如此,因為他的頭上還多了一頂“壞分子子女”的帽子。溝壑縱橫的臉,身材很是瘦小,做事卻極其認真。臉上從來沒有笑意,肌肉都發(fā)僵發(fā)硬,但細看,他的眉眼里時不時會透露出幾絲清晰。最讓羅常偉意外的是他的穿著,大家都窮,衣褲長年累月不換,補疤疊補疤,但青大山的補疤衣服卻干凈規(guī)矩,每個補疤都四棱上線,很有講究。貧窮而不邋遢,質樸得讓人心酸。

      收工后都是晚上八九點了,羅常偉渾身無力,也不想吃飯。想起青大山叫他喝草藥,就蔫當當?shù)仵矫角啻笊郊?。下鄉(xiāng)都一年多了,羅常偉從沒有到過青家,大家都說青家是外姓,在村里很孤立,而且成分又不好,他們幾個知青平時連目光都很少往青家住的這個院子掃。倒不是嫌貧愛富,主要是經(jīng)常在報紙上讀到“以階級斗爭為綱”,知青都是想著有朝一日要返回城市的,可不敢和成分不好的人攪在一起,萬一哪天在公社和大隊領導那里留下個立場不堅定的印象,那就不劃算了。青大山看見羅常偉進院子,點點頭打招呼,他已經(jīng)忙活著把一大把魚秋蒜、陳艾、菖蒲這些七零八落的草草藥,熬了一大鍋湯湯水水涼在桌子上。青大山把羅常偉帶到桌子邊,叫他趁溫熱把草藥水喝下。喝了兩大碗,羅常偉就渾身上下有點汗津津了,他道了謝想回屋躺會兒,剛走了幾步,腳步就很不聽使喚。青大山說,要不你就到我床上躺一陣,等一身汗發(fā)出來燒就會退了。

      農(nóng)村也沒啥講究,羅常偉一覺睡下去就死沉死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起來,衣褲都被汗浸得流水,連青家的鋪蓋都遭了殃。那以后,羅常偉和村里的幾個知青漸漸地對青家開始更多地了解起來。青大山的爺爺是個巴川那邊一路逃荒過來的人,他單槍匹馬落腳在楊家灣,在這里安家落戶當了上門女婿。隨后頭腦活絡的他走村串戶做起針頭線腦的小買賣,靠著多年攢下的散碎銀子硬是從大地主楊正罡手頭置下些田地,在多年的比拼中,青大山因為走南闖北頭腦活絡,又有點文化,還漸漸占了上風,青家和楊家就開始聯(lián)姻了。

      青家畢竟是外鄉(xiāng)人,在這起起伏伏的山坳里,好多人都眼氣他。眼氣歸眼氣,也沒有人說三道四。青家除了靠小買賣發(fā)家外,還祖?zhèn)饕稽c醫(yī)術,鄉(xiāng)下人誰個頭疼腦熱了,找到他,他隨手抓一大把草草藥吩咐人帶上,就能治好個八九不離十,所以他家的人緣很好。俗話說是人都難結萬人緣,何況青家這么個過得優(yōu)哉游哉的大戶。結怨是肯定有的了,最慘烈的是,他家在1948年突然遭了報應,青大山爺爺一家不僅買賣賠光家還被人深夜里搶了個精光,爺爺遭打了個半死,不久便一命嗚呼。青大山的父親那時正年輕氣盛,也不曉得是哪根經(jīng)脈搭錯了,非要以暴制暴去報仇雪恨,他憑借自家的人脈優(yōu)勢拉起幾十人的隊伍在茶山竹海安營扎寨,闖蕩周圍打家劫舍。家仇倒是報了,也搞得這偏僻的山鄉(xiāng)雞犬不寧。不久就解放了,解放后劃定成分時,青大山的父親因有一段當叫棒老二(土匪)的經(jīng)歷,被劃為壞分子,當時剛剛解放,你青家一個外來門戶有再多的辯解理由都只能最終接受這個現(xiàn)實。

      鎮(zhèn)反那年,青大山才十多歲,他是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人民政府鎮(zhèn)壓槍決。槍決他父親時,青大山基本懂事了,那槍子兒“砰”的一聲,就讓他繼承了“壞分子”父親,變成一個“壞分子子女”,按照政策“壞分子子女”和壞分子一樣對待,這頂壓得人再也透不過氣來的大帽子,從此讓他在人前不再多說一句話。

      青家的遭遇還是有很多人私下憤憤不平,但他們的同情是微弱的,他們的善良也更多地是表現(xiàn)出一種沉默。后來生產(chǎn)隊歷次運動批斗青大山時大家都不太來勁,有點應付上面的意思。這里面還有一個原因,也可能算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吧,青家人祖?zhèn)鞯尼t(yī)術讓相鄰們受益匪淺。這地界四鄰八鄉(xiāng)的還是窮人居多,不要說交通還不方便,就是有了醫(yī)院看不起病的人也多得很。最為神奇的是青大山手頭有個治療哮喘病的秘方被大家傳得神乎其神,所以青大山家的日子也不是特別難過,他老婆就是看上了他的醫(yī)術后才嫁給他的。他們的女兒青一葉在公社中心學校念書,只有周日才在家,無怪乎開始他家一直都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

      青大山的過去和現(xiàn)在,羅常偉今天并沒有特別的興趣去理會,但就因為他與青一葉有了那一段說不清楚算不算戀愛的日子,這才讓羅常偉心里留下了難以彌合的痛。幾十年過去了,眼看著都老了,一次酒后的胡言亂語,就又把羅常偉心底深處的傷疤揭開來,這才是他心情很沮喪的原因。

      先是坐電梯下樓,再從另一個單元坐電梯上樓,羅常偉向岳父母家走去。

      羅常偉家和岳父母家分別住在一個小區(qū)的不同單元。邢玉芬當然不怕麻煩,畢竟是她自己的父母,大家明里雖然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那肉還是要分肥瘦的。你看城市里有幾個真真正正把配偶父母親當做自己父母的嘛,嘴上叫起來親親熱熱的,像那么一回事,其實心底里撥了多少顆算盤珠子,又有誰能夠說得清清楚楚呢。

      剛一摁響岳父母家的門鈴。哪一個?老婆的問詢語就穿墻而出。羅常偉沒好氣地回答,我,不是你急吼吼地把我從床上喊起來的嗎?

      邢玉芬對羅常偉的大駕光臨欠了欠身,只管按照她自己的思路說,你們生產(chǎn)隊那些人還很厚道,你看我們才托他們沒有幾天,剛才三娃就打電話過來說了,說你手機打不通,就打到我手機上了。說是找到了一只打漁雀,還說他外公叫我們明天就去取呢。

      老岳父對藥的問題從來都具有超常的掌控能力,尤其是遇到這樣突發(fā)的事態(tài),他依然保有他慣常的淡定與沉穩(wěn):常偉呀,叫你過來,我是想再向你打聽一下你那天說的那個打漁雀炙烤藥面的過程,我是在思考,這里頭會不會有其他的副作用呢?

      邢玉芬朝羅常偉使使眼色,驕傲地揚了揚手中的一大疊打印資料:你看老漢把打漁雀的相關資料都找人從網(wǎng)上查出來了,還打印了這一大摞。

      我的個媽呀,還真是的。羅常偉心想老岳父此身沒有去搞特工真的是他太屈才了。他對老岳母的病情研究得透切而仔細,單是每天定時量血壓的次數(shù)、時間、數(shù)據(jù),都一定是要詳細地記錄在本子上。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各種大小對比的參數(shù)密密麻麻,恐怕除了他自己沒幾個人看得懂。有一次,他孫子無意間隨手翻開放在客廳茶幾上的記錄本,驚乍乍地說,呀,爺爺,你這個本子可不能叫國安局的人看見了哈,要不然他們說不定會以為你記的是些啥聯(lián)絡密碼呀什么的,要是他們來勁了那我們家可就麻煩大了。岳父知道孫子是在開他的玩笑,也不惱只是笑笑,依然說歸說,做歸做。

      羅常偉拿起厚厚的一摞資料來,萬千滋味陣陣彌漫。打印的時候肯定是為了方便老岳父閱讀,字號都調(diào)成3號字。羅常偉眼睛還好,好多像他這樣年齡的人讀點東西,感覺就是在受罪,手里拿起書報左右端詳,又是找眼鏡,又是開大燈,架多大個勢,那模樣看著就讓羅常偉忍俊不禁。羅常偉的眼睛不輸人,幾分鐘就瀏覽完了。老岳父對于尋醫(yī)問藥真是用心到了無以復加,也就是自己在酒席上順便說了那么一個偏方,說者雖然無心,而聽者就未必無意了,連向來都非常鄙視中醫(yī)偏方的老人都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如此這般地莊重起來,羅常偉沒有退路了,他只能暗自打鼓。

      資料是從介紹打漁雀開始的。

      老實說羅常偉還真不習慣這樣的嚴肅,他也是第一次有了做學問的感覺,所不同的是,這次他老岳父研究的是一種鳥,這和他的興趣實在有點不搭界,先看完再說:

      打漁雀,也叫翠鳥,(Alcedinidae)嘴粗直,長而堅,嘴脊圓形;鼻溝不著;翼尖長。普通翠鳥屬常見留鳥,單獨或成對活動,棲息于有灌叢或疏林、水清澈而緩流的小河、溪澗、湖泊以及灌溉渠等水域。主要以魚、水生昆蟲和甲殼綱動物為食,捕魚本領很強,也有人把它作為捕魚的輔助工具,因而在四川、重慶等地區(qū)的人們都把它叫作打漁雀。這種鳥一般身長在16~17厘米,翼展24~26厘米,體重40~45克,壽命15年。上體金屬淺藍綠色,體羽艷麗而具光輝,頭頂布滿暗藍綠色和艷翠藍色細斑……

      乖乖,老岳父的定力向來都是羅常偉欽佩的?,F(xiàn)在看完了這份上千字的資料,再說欽佩就明顯有些輕率了,他幾乎到了要對岳父頂禮膜拜的地步了。你看看,就為了要找一個治好岳母哮喘病的偏方,岳父就能夠從如此浩瀚的知識海洋中去尋覓那一鱗半爪,真正是做到了殫精竭慮,當然也足見老兩口的親密程度。羅常偉心里還在想,幸好老岳父天生就不喜歡形而上的文學作品,要不然的話,說不定他還真會去相關的唐詩宋詞和小說等作品中尋章摘句呢。岳父在書上四處找尋打漁雀的來去蹤影,現(xiàn)在拿在手頭的資料要寫篇像模像樣的論文都已經(jīng)是很有分量了,但問題是沒有人要寫論文啊。感嘆歸感嘆,但羅常偉卻可不敢有絲毫的吊兒郎當,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做了這么多年女婿,他也算學乖了,不知道說什么的時候,其最佳解決方式就是什么也不說。他木癡癡地望著岳父,因為他實在想不明白老岳父僅僅就為了這么一個小小的偏方,去廣泛收集和觸類旁通的真正用意,他在等待著岳父開口。

      岳父是煙茶酒都不沾的,家人有時也會笑話他一輩子就只是知道啄幾顆米。可以說笑,但兒女到了岳父家里是沒有哪個再敢聲張作勢地抽煙的,喝酒也要看時候。羅常偉當然也不敢破戒,男人不能用抽煙來掩飾自己的心理時,那是最為難受的了。他就只能干坐著,好在這么多年他也習慣了。岳父先是沉默不語,然后又若有所悟,緩慢地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他,其神態(tài)仿佛是在就一項大的治國方略與他細細地研究、商討著對策,常偉,你看,我這幾天研究了打漁雀的這些資料,可也沒有看出這鳥有可以治哮喘病的說明呀。羅常偉喝了一口茶,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心緒,說,是啊,那就是農(nóng)村流傳的一個偏方,偏方嘛肯定是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咋會在書上說呢,如果上書了,那就不叫偏方了,你說是不是?

      爸,你說那些做啥子。邢玉芬向來說話就喜歡單刀直入,她在自己父母面前那就更強勢了。能不能治病,我們誰說了都不算啊,那要等常偉去鄉(xiāng)下把打漁雀這偏方帶回來,媽吃了我們就可以看到效果了撒。常偉,你說是不是?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其實我也不好回答,據(jù)我多年對老岳父的了解,這個時候他是絕對不許別人打斷他的思路的,一家人都知道他的這個性格,一般只要他一說起生病住院什么的,大家都不會過多插嘴自討沒趣,岳父始終會主導“病情研討會”的走向。岳父果然出招:常偉,你再把這個偏方的制作仔細地給我說說呢。

      羅常偉是看到過打漁雀的炙烤過程的,那次在家宴上他只是粗略地講了個大概,一來那個場合是不允許說那些血不拉幾的事,二一個是他心里有個坎怎么也過不去。

      他們幾個知青對后來青大山一家關注多了,當然還有一個羅常偉從未對別人主動承認的因素,那就是因為青大山的女兒青一葉回鄉(xiāng)了。青一葉比他小兩歲,農(nóng)村的女孩讀書少,要讀到高中就更加難,但青大山卻要求青一葉一定要把高中讀完,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運動一個接一個,羅常偉17歲下農(nóng)村時,15歲的青一葉還在讀書。如果按照今天的審美標準去看,當年的青一葉也具有一種淳樸的美,同樣是補疤摞補疤的衣服,但一穿在青一葉身上就順眼了很多,這免不了年輕人在勞動時一看到她出現(xiàn),常常會一排排拄起鋤頭扁擔遠遠打望。集體勞動的好處是,大家一同上班一同下班,勞動中插科打諢,葷的素的都來,想到啥說啥,時間久混得很快。

      一天下午,社員們都在坡上掰包谷,七零八落的包谷林里到處都傳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社員們最有興趣也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男女之事,農(nóng)村人說笑話不避人,不管男女,不分對象扯起話題就吼,羅常偉等幾個知青開始不習慣,一聽到緊要處還要臉紅,后來也習慣了,有時候還會插幾句言。隊長說這就對了,你想要是都像你們知青這樣文吊吊的,這干不完的活路還不得把人愁悶死啊。

      不曉得是哪個社員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青一葉,那是青一葉到從公社回家,她回來只要走小路就一定會翻過對面山坡玉皇觀旁邊的那道山坳。山坳的路曲曲彎彎,青一葉一個人背著個什么布包包一跳一跳地逶迤而來,穿著一般,最打眼的是她頭上那防曬的紅頭巾,遠遠望過去就如同在一片綠色海洋里沉沉浮浮的舟楫上的紅飄帶。在這寂寞的山野里,有了這樣的景致就平添了幾分嫵媚。包谷林里噼噼啪啪的聲響漸漸稀落,最后變得寂靜無聲,似乎大家的呼吸都停止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生產(chǎn)隊長才回過神來,吆喝著叫大家繼續(xù)干活,包谷林里這才又恢復了開始的喧嚷。

      斷斷續(xù)續(xù)的,知青們才從社員口中了解到,在鄉(xiāng)村里像青一葉這樣年齡的姑娘是早就應該嫁人了,至少也是相中了人家的??赡苁乔嗉业募彝コ煞植缓?,連上門提親的都比較冷清。父母干著急但不管用,男女青年都是靠介紹人在中間穿針引線。按青一葉的個人條件是沒說的,但攤上這么個家庭,那就不好說了。好一點的怕受她家庭成分影響,差一點的青一葉又死活看不上,就這樣上不去也下不來,看著就讓旁邊的人著急。反倒是青一葉風輕云淡,起碼她從表面上看起來是風輕云淡。父母問得急了,她就一句話,我還小啊。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打小青一葉就比別家的女孩更內(nèi)斂,出門在外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笑不露齒。村里大事小情,一堆人窩在一起鬧麻了,她也獨自安靜地站在一邊,有時也遇到膽大的年輕人敢拿她開涮,她既不回嘴也不氣惱,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著你。

      羅常偉結婚后,老婆就敲打過他,說,你在農(nóng)村當知青那么多年,有沒有一個相好的“小芳”???他總是賭咒發(fā)誓地說沒有。但私下里,他也想過,他和青一葉那段期期艾艾的溫存算不算就是戀愛呢,如果算,那他就冤死了,因為他們最多就是摸了摸手,連相互間的口頭承諾都不曾有過。但要是不算,好像也不完全是這樣,那幾年他們還是在心理上很依賴對方。記得上個世紀的80年代末還是90年代初,一首叫《小芳》的歌曲風靡全國,在后知青時代引發(fā)的轟動讓很多過來人浮想聯(lián)翩,大家都以為知青的生活特別浪漫,但羅常偉他們幾個知青卻覺得,這歌寫得有些太過了,明顯有炒作嫌疑。老實說都是懵懂少年,都處于那個年代,年齡也差不多,對“女朋友”的懷想是有的,但心底里卻時常有另一個聲音在更高聲地警告著自己,所以他們村里幾個知青都沒有在農(nóng)村談過戀愛,更不要說像歌里唱的那樣石破天驚?;爻呛笏麄儙讉€知青也曾經(jīng)坐在一起回味過,大家說白了,當時他們也不是不想戀愛而是不敢戀愛。為什么不敢呢,因為政策比鋼鐵還硬,誰要是戀愛結婚了,那幾乎就只能一輩子當農(nóng)民了,誰敢拿起雞蛋碰石頭。

      羅常偉當然不是神仙,凡夫俗子一個。自從看到青一葉第一眼后到青家的次數(shù)就陡然增多了,青一葉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羅常偉顯得比其他幾個知青要興奮得多,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青一葉倒不怎么反感他,見到他還會淺淺地一笑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羅常偉每次去青家,表面看上去都有足夠正當?shù)睦碛?,吃多了要去喝助消化的藥,打聽到一個啥單方要去找青家確認有沒有效果,有一次他在家里實在找不到下飯的菜了,就去青家討泡菜吃。每次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去,規(guī)規(guī)矩矩回,一來二去地羅常偉覺得一段時間不去,就覺得生活里像缺點鹽少點油的沒有多少滋味。

      一次羅常偉去青家時親眼看到了炙烤打漁雀研成藥沫的過程,又漫長又細致,全然沒有想象中的詩意與隨性,羅常偉后來想起那血乎乎的過程都還心有余悸。隨著和青大山一家人的熟悉,他們一家經(jīng)常留他吃飯,尤其是知道羅常偉喜歡吃豆花,他們家每次推豆花都忘不了“順便”叫上他,羅常偉回城多年以后還經(jīng)?;匚懂斈昴切迈r黃豆推的豆花。遇到羅常偉回重慶探家,他也會帶些雜糖或者固體醬油、固體豆瓣給他們,如果非要說羅常偉有心和青一葉談戀愛,那最有代表的信物就是羅常偉曾經(jīng)送過一個塑料的發(fā)夾給她,發(fā)夾是羅常偉在解放碑三八商店里買的,發(fā)夾形狀像展翅欲飛的蝴蝶,蝴蝶上點綴了幾顆亮晶晶的星星,具體的價格記不清了,應該不會超過一塊錢。

      文革破四舊,青大山就很少用偏方治哮喘病了。一是當年麻雀都被定性為四害,鳥雀在人們的捕捉和打殺下越來越少,打漁雀就更少了;二是他怕給別人留下搞封建迷信的口實。那次也是遇巧了,公社書記的母親是個老吼包兒,幾十年了西藥中藥吃了數(shù)不清,書記也是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中,聽說了這個偏方,而且有這個偏方的人恰好就在自己的麾下,那自然是要想方設法來滿足母親的愿望,所以他出面就找到了青大山。公社書記如同土皇帝,他發(fā)了話的事情,沒得哪個敢說三道四,這才讓羅常偉開了眼。

      現(xiàn)在聽到岳父說要他仔細講講炙烤過程,這對于羅常偉來說無異于又是一次心靈的折磨,他還真不知道該怎樣繼續(xù)“仔細”下去。岳父的事情又不能不辦,沉吟片刻,羅常偉只能實話實說:爸爸,是這樣哈。我當年看青家老人炙烤打漁雀,也是忙匆匆的,只是聽他說過,這味藥在捕殺打整沖洗還有炙烤過程中都是不能沾任何鐵制的東西,一沾到鐵或者是金屬,這個藥效就不靈了,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哦,是這樣啊,那你說的這個偏方弄起來還蠻費事的。

      當然費事喲,不是說酒好不怕巷子深嗎,那藥好還不得幾經(jīng)折騰啊,要不是媽的這個老毛病,常偉才不會巴巴地告訴你這個偏方呢。邢玉芬說完對羅常偉擠擠眼,意思是叫他積極一點。

      那以前咋沒有聽人說過呢,而且常偉回城都這么多年了,也沒有聽他提起過。岳父還是有些疑問。

      爸,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哪個不曉得你這一輩子都不相信中醫(yī)中藥嘛,就是有三朋四友聽說了啥偏方,肯定也不得在你這里提,免得你心里不舒服。這不是看到媽的病越拖越嚴重,西醫(yī)的藥又不能斷根,你女婿常偉才專門拿出來孝敬你的。

      羅常偉看著這父女兩個的一唱一和,就像是在說相聲一樣,他插不上嘴,最好也不插嘴。一邊吃著岳母遞過來的美國紅提,一邊繼續(xù)著自己的心思。老婆是真會說話,三言兩語就打消了老岳父的顧慮,看來明天的農(nóng)村之行是免不了的。要是按照家人的意思就不是明天了,馬上就應該動身,只是羅常偉一再強調(diào),自己也有這么多年沒有回鄉(xiāng)下去看看了,這次回去總不能空起手去,到了把藥拿起就走,咋的也得買點東西準備準備吧,大家這才答應他明天一早就趕過去。囑咐他要是來得及的話,最好當天晚上就趕回來。邢玉芬最后還語重心長地交代,這次媽的病要是好了,你就是立了頭功一件,剛才電話里我都和三娃子交代好了,錢不是問題,一定要叫他外公親自操刀炙烤。他告訴我,他外公說,這個要等拿藥的人確定了時間才能炙烤,不然效果也會打折扣的。

      青大山說的是大實話,而羅常偉心里卻在叫苦,這么多年都過去了,青大山一家人有沒有記恨他呢,算起來青大山也是滿八十的人了,他現(xiàn)在還能夠給人抓藥治病嗎,青一葉的情況又是如何呢?

      羅常偉有一點沒有給家里人說實話,就是這個打漁雀炙烤的過程,繁瑣復雜細致甚至還有些血淋淋,他都不敢說出口;還有一點是他和青一葉絲絲縷縷的關系,他家里人也一點不知情?,F(xiàn)在看老岳父已經(jīng)是把功課都做到這般地步了,所謂箭在弦上,你這會兒再說那些七七八八,那就是他這個做女婿的真不懂事了,所以羅常偉唯一能做到就是服從和在兩位老人面前盡量含糊其辭。

      打漁雀個頭很小,幾乎一只手就能夠握住全身。記得那次為公社書記母親治病,青大山也是費盡了心機,先在小河溝的僻靜處張網(wǎng)以待,一周多時間才捕捉到一只打漁雀。找一支竹筷子在石頭上打磨成鋒利的竹尖。羅常偉看到了還問過,你咋不拿刀把筷子先削尖呢,青大山神秘地告訴他,這個藥的制作過程絕對不能沾鐵和金屬,不然就將前功盡棄。單是把筷子頭磨尖就花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然后在屋外院墻邊用石塊搭個灶臺,灶臺上橫擱著一塊陳年瓦片,青大山說年辰越老的瓷器炙烤起來效果越好,現(xiàn)在沒有那種瓦盤了,只能選陳年老屋房頂上的瓦片來代替。把打漁雀從竹編的鳥籠里捉出,用筷子尖頭刺入它的喉嚨,雀血要滴在炙烤的瓦片上。放血后在一個粗瓷瓦砵里像打整雞鴨一樣拔毛,再用竹片剖洗干凈,放在石板上瀝干水分。少頃,灶臺用杠碳微火細細溫熱,再把已經(jīng)洗得干干凈凈瀝干了水分的打漁雀擱置在下面用杠碳火烘焙著的瓦片上,然后去掉所有明火,只留炭火中些微的星星點點的熱量,來來回回仔仔細細炙烤四五個小時,待炙烤成微微發(fā)出金黃的色澤時,用木棒捶,輕輕擂成粉末狀,這樣藥就算制成了。青大山用火紙將其分成幾份包好,病人服用時溫開水送下即可。

      這個偏方的療效如何,羅常偉是真不知情的。但他間接聽說公社書記的母親吃了以后,感覺大好,孝順的書記便順勢而為,又找青大山炙烤過幾次。后來的確切消息是,書記母親的吼包兒病居然就斷根了,而這個時候知青漸漸開始回城,羅常偉也有了風吹草動的意思。公社書記母親上門來感謝救命恩人時,一眼就看中了青一葉,硬是自作主張地吹吹打打把青一葉給小兒子娶到家里當了媳婦。

      那段時間,羅常偉他們幾個知青都因為各自的原因先后回城了,羅常偉是第一個回城的,回城前一天晚上,他去青家告別,巧遇結婚后回門的青一葉。他笑話她,現(xiàn)在當了高干子弟的媳婦,也不回來看望一下。她沒有多話,還是笑笑,但羅常偉分明覺得那笑里有一種他琢磨不透的東西。告別完后,羅常偉該出門了,青一葉說送送他,羅常偉也想和她多呆一會兒,喜滋滋地和她一道出門。他此時能夠感覺到她有話要說,但他是真不知道該咋去面對。出了家門,還沒有走過那根田坎,就遇到了青一葉的丈夫匆匆趕來了,他是準備來接她回家去的。

      三人對六面,大家都很意外,也很不自在,羅常偉不做聲,只拿眼睛望著他。漸漸地“書記弟弟”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他猛地沖過來剜了羅常偉一眼,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然后拉起青一葉的手就走。在暮色四合的鄉(xiāng)村路上,青一葉開始還掙扎過,但是不久,就更多地是順從了,感覺青一葉轉身時回望了羅常偉一眼,這個情景羅常偉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忘不掉。

      回城后,先是安頓工作,再是成家立業(yè),結婚生子,隨后又是讀雙補班,讀電大,最后還當上了廠里的工會主席。誰知道好好的國有企業(yè)說倒閉就倒閉了,他又要迫于生計忙著隨行就市地找工作,那十多年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對自己當知青的那些事情忘記是很難的,但他沒有勇氣再次回到楊家灣。因為他無顏去面對那個情深意重的少年紅顏青一葉。他回城后不久,就聽到比自己后回城的幾個知青講述起楊家灣的情況,尤其是聽到青一葉在和“書記弟弟”鬧過幾次后,忍無可忍離婚回到了楊家灣她父母的家中時,內(nèi)心還是動了那么一下,后來就漸漸地淡漠了。幾年前,羅常偉還在一個機關打工,有個小伙子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他,小伙子自己介紹說是青一葉的兒子,大家都叫他三娃子。他找他也沒有啥具體的事情,就是代母親向他問一聲好,他說他在城里某個汽摩配件廠打工,累是累,不過還過得去。羅常偉也貌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起青一葉的情況,三娃子只是苦笑道,不太好。就不再多話了。羅常偉留他吃飯,他說在廠里是做計件忙得很,留下了他家里的電話,叫羅常偉有空可以打打電話。

      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定特不了解他們那一代的情感,真是說得真輕巧吃根燈草,還叫打電話,打通電話了說什么呢。幾十年都過去了,誰也不知道誰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哪個吃飽了撐的沒事還非要去捅這個馬蜂窩呢。羅常偉最初聽到青一葉離婚的消息時,是非常地痛心疾首的,當時他一直都覺得是自己害了她,但后來靜下心來細細一想,覺得也不是這么一回事,真要說是自己害了她,好像也沒根沒據(jù),畢竟他對她沒有傷害也沒有承諾,但真是要他回過頭去找個農(nóng)村姑娘于情于理都不現(xiàn)實。久而久之,這個念頭就只能像一塊巨石壓在羅常偉心底,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當然不會貿(mào)然撥通這個電話的。要不是這次突如其來的“偏方”事件,羅常偉幾乎都淡忘了那段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了,如果說那是一道傷疤,也早已經(jīng)結痂多年了。強勢的老婆逼良為娼,上來一把就撕扯開他內(nèi)心的傷痂,露出了里面鮮血淋漓的新肉,不但逼他打了那尷尬的電話,而且還即將要“面對面”了。

      打漁雀,這該死的折磨人的打漁雀,你到底是我前身的影子,還是我來世的歸宿呢?羅常偉這段時間都被打漁雀弄得有些神經(jīng)質了,這不是以前的羅常偉,以前就是打死他,他也絕然想不到會有一天對這種鳥如此糾結。

      事已至此,那就硬著頭皮去唄,除此還有別的辦法嗎?吃過飯到兒子那里去拿到車鑰匙,先去加滿油為明天做好準備,然后再去超市買點禮品。這中間,他還給三娃子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確定明天行程的。從前前后后的幾次電話里,他大概知道了青大山一家人的情況。青一葉懷孕后,“書記弟弟”很懷疑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常常借題發(fā)揮,而每次說到孩子時,“書記弟弟”都要把青一葉那晚上送羅常偉的事情翻出來,任咋解釋,他都不相信,說,我看到的你們都好成那樣,要是我沒有看到的時候,還不知道你們會做些什么呢。后來書記垮臺了,“書記弟弟”經(jīng)常借酒消愁,還有幾次開始動手了。青一葉想,過不到一起,那就只能離婚,她離婚后帶著滿月不久的女兒回了娘家。

      楊家灣雖然山清水秀,但還是貧窮,人一窮就會錙銖必較。開始包產(chǎn)到戶了,回到娘家的青一葉因為是嫁出去女潑出去的水,要想她和女兒都分到田土那是難上加難。也是青家平時的人緣好,大家還是不忍心把事情做絕,青一葉兩娘母就只能分到一個人的責任地。這還算明面上的,最讓青一葉難受的是大伙看女兒的眼神,總像是在探尋什么,要么話里話外就有了些內(nèi)容。嘖嘖,這小姑娘,不像做農(nóng)活的樣子;或者罵“書記弟弟”真他媽是個王八蛋,這么好的媳婦都敢不要?還有一些年紀大一點的老婆婆就勸青一葉,這勸里面也包含了不少的內(nèi)容:一葉呀,你回到娘家就好了,大不了以后找個遠一點的人家,日子慢慢就過下去了。好像她青一葉真就做下了什么丑事壞事見不得人的事一樣。那段時間里,青一葉隨時都能夠感覺到生活在別人的視線里,仿佛別人隨便說一件什么事情都與她相關,她都要去聯(lián)想到自己,她真不明白到底做錯了什么?有一次,她覺得人言可畏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找好了繩索搭在房梁上,在她正要把頭伸進繩套里時,不到兩歲的女兒醒了。醒了的女兒不鬧也不哭,只是那么大眼睜睜地望著她,看了半晌女兒才叫她:媽媽,我餓了。說完轉了轉那黑黑的眼珠。女兒一句話就讓青一葉這么久經(jīng)歷的不愉快轟然破碎,頓時嚎啕大哭。她覺得,自己怎么也不能死,要是死了誰來管這么可愛的女兒呢,現(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沒有了父親,難道還要她失去媽媽嗎?再說,如果死了那更是證明了別人心中的猜想,不行,我要活下去。為了女兒更是為了自己的清白,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女兒離婚回到娘家,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那還真不算一件光彩的事情。最為難的是母親了,她總覺要比別人低一頭,好在包產(chǎn)到戶后,各家做各家的活路,很少往一塊湊,耳根也清凈多了。父母最擔心的還是女兒,青一葉才二十多歲就離婚了,總不能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吧。他們私下也問過女兒和羅常偉的情況,說起來這事,還真怨不上人家,一個城市青年孤身一人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不過就是兩個小年輕在一起說說話,連卿卿我我都算不上,但他們不能夠理解的是,羅常偉回城后就再也沒有回來看望過,這讓他們很意外。不過當時青一葉已經(jīng)出嫁,羅常偉也應該成家了。青一葉再次嫁人,丈夫就住在楊家灣,結過婚,死了老婆,而且還帶來了一個兒子,這樣才算是多少為青家挽回一下臉面。后來的日子就舒心多了,不料母親卻大病一場,最后也沒有挺過死神的招喚,青一葉生三娃子的時候她溘然長逝。丈夫到底還是嫌棄青一葉那段不清不楚的歷史,與她分道揚鑣了,這幾年他帶著大兒子一直漂泊在城市里打工。女兒說是出去打工,一去就沒有了消息。只有青一葉還在楊家灣與青大山一起守護這里的綠水青山,陪伴他們的還有在配件廠打工時被沖床削去了三根指頭的小兒子“三娃子”。

      羅常偉開車走的是高速路,這些年他盡管沒有再回過農(nóng)村,但到Y縣的這條高速路那是經(jīng)常走的,幾年前,還在茶山竹海避了半個月的暑熱。站在高山上羅常偉曾經(jīng)不住地往楊家灣那個方向眺望,但他卻始終沒有勇氣走回村里去,過去的年頭越久,他的心情就越糾結,也越怕再次回到那個曾經(jīng)讓他辛苦勞作了好幾年的小山村。他問自己,是怕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下了高速走村鎮(zhèn)公路,路面不寬但還都是水泥的,最難走的還是到村里的小路,那路是為煤礦的大卡車修的,羅常偉有再充分的心理準備也還是覺得有些意外。終于到了當年生產(chǎn)隊的地界,山河依舊。最大的變化是茅草房頂變成了磚墻瓦房,有的人家還建起了二層或者三層小樓房。土里的活沒有多少人干了,但每個院子還是人聲鼎沸,老人和孩子倒是不少,而年輕人則鮮見。

      羅常偉直接按三娃子在電話里交代的路線開到青一葉家院子旁。青大山站在門口,本來就身材瘦弱的他更加顯得矮小了,最明顯的是他多年前就有些佝僂的背好像是更加地佝僂了,看人時幾乎要費力地仰望。他手里握著那一支尖利的竹筷,羅常偉一看就想到個有些血腥的場面。

      青一葉并沒有羅常偉想象的那么激動,她只是不斷地用圍腰擦著宰豬草的手,一邊說著屋里坐屋里坐,一邊忙不迭地去搬板凳。羅常偉看見青一葉頭發(fā)梳理得特別光亮,而發(fā)間還不經(jīng)意地別著那個已經(jīng)黯然無光卻依然想展翅欲飛的塑料發(fā)夾。這個發(fā)現(xiàn)猛地讓羅常偉心里發(fā)緊。他心里禁不住感慨:老了,我們大家都老了。青一葉馬上笑意淺淺地接過話頭:都快40年了,要是再不老的話,那還不成妖怪了。羅常偉遞上妻子封好的一個1000元紅包。青一葉臉色有些掛不住。他趕緊補充說,這是我老婆一家人的心意,你們不收怕我是交不到差的,她這才怏怏地收下。

      三娃子興沖沖地進屋去提出竹鳥籠,讓羅常偉欣賞他的勞動成果。青一葉在招呼著他的同時,讓三娃子去買包煙回家,墻角邊上臨時用磚頭壘起來了一個炙烤灶臺。三娃子和前幾年見的時候變化不大,羅常偉問他,啥時候回農(nóng)村了,為啥回家前也不來找我?他更加靦腆了,羅常偉看到他殘疾的左手特別不忍。

      那鳥的個頭有點大,但是羅常偉也說不出有什么異樣。青大山接過鳥籠一看,臉上都變了:三娃子,你這是打漁雀嗎?個頭兒咋這么大呀?三娃子回答,是啊,你看這羽毛,這頭部,還有這腳。那你這只打漁雀嘴上那長而尖的嘴夾咋沒有了呢?咦,還真是的,外公你不說,我咋還沒有注意到呢,我看看。三娃子提起鳥籠仔細看了又看,感覺好像還是拿不準,他先望望羅常偉,羅常偉也無話可說。

      這就怪了,我們逮它的時候,明明看到的就是打漁雀啊。說著,他便毛手毛腳地去打開鳥籠,想把鳥兒捉出來細看,那看上去蔫了吧嘰還不知道是啥名字的鳥,見鳥籠門開,狠命啄了一下三娃子的手直飛向天,一會兒撲騰,一會兒回旋,越飛越高,越飛越遠,不久就消失在山巒上那樹梢的深處。

      責任編輯 高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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