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1
病房里的時間走得有點快,驀然抬頭,窗外的天色已近昏黃。女人挪了挪扎著輸液管的左手,右手試著拉開床頭柜抽屜。
“別動,我來。”他扶住她的肩頭,拉開抽屜。里面全是藥盒子,兩顆黃色藥丸在抽屜拉開的一瞬間輕輕躍起。
“往底下看看?!迸苏f。
他撿出三個藥盒子,在一盒安神補腦液下面找到一串鑰匙。
女人拎起其中一把,苦笑著:“還認(rèn)得嗎,這些年都沒換——你那一串還在嗎?”
他碰碰鑰匙,搖搖頭。
女人閉上眼,身子往后靠。他拿靠墊抵住女人的背,手指觸到女人脖頸,一股涼意。
“那……我先回家了,明天再來?!?/p>
女人點點頭,眼圈紅了。他背過臉,一腳跨出病房。
走廊里很靜,值班的小護士趴著吧臺照小鏡子。玻璃門虛掩著,輕輕一推,冷風(fēng)撲面。他豎起領(lǐng)子往外頂。地面上的影子像一頭黑熊緊跟著。手掌緊握成拳,還是感到冷,不如伸進褲袋。那里,鑰匙已沾上體溫。
2
頭頂懸掛著下弦月,這樣的夜色很適合走路。穿過小鎮(zhèn)老街,便鉆進團圓胡同。那里都是些九十年代初的老樓房,他家在第四進。借著月色,他看清前面三進房大多翻新過了,有兩家頂樓聳起小亭子,尖尖的避雷針直刺天幕。他家的房子靜靜蹲著,石灰墻皮已脫落,裸露出暗色的墻體。
掏出鑰匙,在鎖孔里扭了好幾下,門才打開。屋子里收拾得挺干凈。抬頭那一刻,他覺得屋子比以前低矮許多。樓梯像新鋪了地板,一腳踩上去,才知道是罩上了水曲柳木紋圖案的塑料地毯。
二樓東廂房的房門虛掩著,那是兒子的臥室。窄窄的高低床上撐著白蚊帳,帳頂中間隱約可見幾個易拉罐。他笑了。這臭毛病倒是有遺傳基因的。蚊帳后面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碩大的明星照——劉德華。劉德華也是他年輕時的偶像,只是這張畫上的劉德華比較黑,臉上好像長了老年斑。
床底下,鞋子很亂。他蹲下排鞋子,手指碰到一雙白襪子,襪頭泛黃,襪底竟有一絲溫?zé)?。他一個激靈,捏住襪子湊近鼻尖,聞起來。
站起身時,頭有點暈,他扶住床邊的衣柜。衣柜沒擺平穩(wěn),一拉門,整個柜子開始搖晃。里面的衣服掛得挺整齊,一件件滲著樟腦味。他拎出一件棉襖,已經(jīng)四分舊了,伸手套進去,手臂長短正好,只是肩膀有點窄,前襟還差好幾寸。兒子挺瘦的!
屋內(nèi)沒有書柜。結(jié)婚時買的橡木房桌上攤滿了兒子的學(xué)具。還有一臺電腦,老款,一看就知道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抽屜全鎖著,最下面的一個鎖壞了,用力一拉,東西全泛出來:皺巴巴的試卷,掉皮的畫報,還有一本舊影集。舊影集是結(jié)婚時買的,里頭夾著他和女人的結(jié)婚照。照片上,他穿廉價西裝,女人著旗袍。那時,女人好胖,旗袍裹在身上時,活像一只大粽子。后面的照片大多是兒子的,光禿禿的小腦袋,招風(fēng)耳,人中很深,一雙小眼睛瞇縫著,卻擋不住機靈。
舊搖椅晃蕩起來,他一屁股坐下。這把搖椅本來是剃頭匠阿三的。有一陣子,兒子迷上剃頭,老坐在轉(zhuǎn)椅上不肯下來。他用一場麻將從阿三那里贏來了。
他隨意翻著照片。窗外,冷風(fēng)撲打著窗欞,頭頂?shù)娜展鉄羿袜晚懼?,猶如夢境。有一張讓他嚇一跳。照片中,女人抱著兒子開心得像中了大獎,他的臉卻涂得漆黑一塊,身上被鋼筆一條條切割著,仿佛要將他碎尸萬段。他閉了閉眼。下面一張合影更不堪,把他的身體全剪掉了,留下他們母子二人互相依偎著……翻看最后一張時,他聽到自己牙齒的聲音。那一張合影里,兒子用圓珠筆把他圈出來,身體中間打了一個很大的紅叉,如同犯人拉出去就地處決。旁邊空白處還歪歪斜斜寫了一排字:“大壞蛋,看招!”圓珠筆走油了,駭人的紅!
3
“大壞蛋,看招!”
他從被窩中騰身躍起。四周黑洞洞的,沒有光。呆了幾秒鐘,他才明白自己躺在當(dāng)年的婚床上,剛才做噩夢了。在床頭柜里摸索到一支煙,又尋找打火機。猛想起女人最怕煙,現(xiàn)在也不許聞到一絲煙味。
“熏死了,少抽一根好不好?”那時,女人每次見他抽煙就嘟囔,兒子接過話頭,老氣橫秋地說:“老爸,你燒窯呀!”小子才五六歲,繃著一張凍瘡臉,蹦跳著來奪他手中的煙。
“少煩我!”他摔門而出,直奔小鎮(zhèn)的棋牌室。天暗下來了,他依然手摸麻將騰云駕霧。玩累了,抬頭,見女人拉著兒子立在眼前。兒子撲到麻將桌上,捏住一個“發(fā)”,對著他的臉扔去。他紅了眼,一巴掌甩過去,兒子倒在桌底下。
“大壞蛋,你這個大壞蛋……”兒子的凍瘡臉迸出血絲,垂掛在嘴角上。
他嗅嗅煙絲,咽了咽口水。被子不是很薄,冷氣還是從屁股邊侵上來。鉆進被窩,腳一使勁,腳趾碰到了棉絮。
“老爸,來找我呀?!?/p>
心情好的時候,偶爾也跟兒子玩。小子稚嫩的叫聲像從甕里冒出來。他裝作四處尋找,推開衣柜,鉆進床底,掀開窗簾,沒有,沒有,沒有……他甚至做出蠢樣子,拉開抽屜。
“去哪里了,抽屜里也沒有?”
背后傳來吃吃的笑聲。他躡著腳步靠近床邊,霍地掀開被子。小子尖叫著飛起一腳,“大壞蛋,看招!”
捂著肚子倒在床上,抱住兒子細(xì)瘦的胳膊。小子使勁踢蹬著。只聽“嘶”的一聲,小子的腳趾甲破布而入,刺進被絮里了。
嘿嘿……他被自己逗笑了。腳趾在棉絮里穿行,冷氣還是從腳底冒上來。他緊緊抱住被子,自語著:“小子,這天氣可真冷!”
4
消息是女人的娘家侄子傳來的。侄子說,他朋友在姚城見過一個男孩,長得挺像曉路。這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女人說病急亂投醫(yī),有什么辦法呢。
姚城離這邊不遠(yuǎn),他登上了六點半的早班車。汽笛的鳴聲刺破了黎明的晨霧,他裹緊大衣,呆望著窗外的橘紅天幕,精神恍惚。
六年前離開故鄉(xiāng)也是這樣的早晨。那年冬日,凌晨的寒氣像無孔不入的螞蟻。他凍僵的手指拉著棕色旅行箱追趕火車。他和高中的老同學(xué)一起去重慶巫溪縣做皮鞋生意。在巫溪,他遇到了一個叫紫薇的女人。姣美的臉龐,曼妙的身材。纖瘦的手端個菜,就讓他喉嚨發(fā)抖。
“我不缺男人的,你敢來嗎?”紫薇瞇縫著眼睛看他,他的腦海已全是奮戰(zhàn)的場景。盡管他知道那可能是個陷阱。
女人又來電話了,輕聲絮叨。他捂嘴應(yīng)聲著。當(dāng)初,女人要是也管他這么緊,或許他不會走。
相親的時候,女人很胖,右眼微微斜視,看上去有點木。當(dāng)然,他也不好看,又高又瘦,脖頸細(xì)長,像只久未進食的鷺鷥。
“你嫌人家傻,人家還嫌你瘦呢?!蹦赣H說。他是母親第五個孩子,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母親操辦孩子們的婚事,就像工人在流水線上搞裝配,完成一個是一個。
“看著不太丑就成,人家不要彩禮,還倒貼嫁妝呢?!边@是關(guān)鍵,母親一錘定音,容不得他反對。二十六歲那年,他結(jié)了婚。過了兩年,就有了稱他“大壞蛋”的小子。
女人很隨和,極少管他的事(除了吸煙,那似乎是她的死穴)。她每天過著千篇一律的日子,上班,下班,做家務(wù),管孩子,休息日帶著孩子去娘家住一夜。她就像家門口的蔥蘭,有規(guī)律地生長枯萎,從不旁逸斜出。他卻很快厭倦了,每日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老式婚床上,恨不得從窗口飛出去。下班后,走出廠區(qū)大門,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走。女人斜眼早已看厭,兒子正搗蛋著,他也懶得應(yīng)對。等到老同學(xué)跟他商量做生意,他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尋一片全新的天空,順便也消解一下身體里分泌過剩的荷爾蒙。
“見到他,千萬不要罵他,好好說,讓他回來……”
女人聲音很虛弱,細(xì)如游絲。他“嗯嗯”應(yīng)著,轉(zhuǎn)頭看窗外。太陽還沒出來,堆滿枯草的田野十分蕭瑟,村莊稀稀疏疏的,幾只鳥雀縮著脖子蹲在樹枝上,一閃就不見了。他咳嗽了一下,回過神來,目光不知該投向何處。
5
姚城的老街成T字形。南北向的路窄得像胡同,兩邊的房子是木結(jié)構(gòu)的。東西向是長街,稍寬些,一邊店鋪,另一邊臨河。陽光從店鋪廊檐落下來,陰影投到河道里。
到處是小攤。胡同里擺滿蔬菜攤?cè)怃?,長街上多的是衣服鞋帽。時不時竄出一兩攤賣鍋瓢刀鏟的,閃著銀光,怪刺眼的。小泥爐在店門口冒著白煙,裊裊娜娜越過屋頂,又落下來,在鞋帽鋪上跳躍。
“老板,買鞋子嗎,看中哪一雙?”很嗲的聲音。一個燙著長波浪的女人從店里出來,半瞇著眼,哈欠連天。
“我看看……”他捏起一只男皮鞋,翻起鴨舌用指甲按了按,又湊到鼻尖聞了聞。職業(yè)性的習(xí)慣還是沒有改變。
“全牛皮喲,假的不要錢?!崩习迥锱e著梳子搔頭皮。
“我知道?!?/p>
六年前,跟著紫薇來到巫溪的寧廣小鎮(zhèn),就處在這樣的場景里。那時,他正癡迷紫薇私密處的花朵。每天早上,他們從點心鋪的卷閘門聲中醒來,總是先溫存一番再起床。他下樓買了早點給紫薇端上來。天亮后,他開始搭貨架,擺皮鞋。忙完這些,他又去集市買菜?;貋砗?,兩人開始招呼來客。紫薇的聲音也這么嗲,身段也是這么妖,骨子里卻不像她自己炫耀的那么浪。若說她的不好,也真太多了,愛花錢,愛發(fā)脾氣,愛喝醉酒狂笑。然而,當(dāng)她瞇縫著眼握住他的手,他身上的某個部位就控制不住了。
“你到底買不買呀?”老板娘翹起鼻孔,吹著嵌在梳子里的發(fā)絲?!坝忻 ?/p>
老板娘轉(zhuǎn)身進去,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瞪著眼睛出來了。他趕緊放下板鞋,溜向旁邊的服裝攤。
“嘿……”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一個瞎了左眼的拾荒老頭。
“你干什么?”他吃了一驚,甩開胳膊。
拾荒老頭豎起手指比劃著:“呵呵呵……”右眼極力眨呀眨。他明白了老頭的意思,掏出一元硬幣拋過去。
“謝謝老板……”
他盯著瞎眼睛,一個激靈,從內(nèi)兜里摸出一張照片,“見過這個小孩嗎?”
老頭瞇起眼睛,研究半天,自語著:“這人看著面熟?!?/p>
“他現(xiàn)在在哪里?”他渾身燥熱起來,掏出十元塞進老頭手里。
老頭捏了紙幣,死死攥著,斜著眼道:“這倒說不準(zhǔn),吃中飯的時候,他有時會過來?!?/p>
“要是不來,我要你的老命!”他猛地拎起老頭的前襟。
6
太陽一點點爬上高空,他跟著廊檐的影子來回踱步。路過喪葬用品店門口,他看到了蠟光紙做的河燈。
每年鬼節(jié)是紫薇最傷心的日子,他總是陪她去縣城的護城河放河燈。潔白的蓮花燈隨著墨色的河水漂走,紫薇會哭倒在他懷里。她唯一的女兒六歲那年在護城河里溺水身亡,此后她男人也離開了她。河燈越漂越遠(yuǎn),最后只剩下一顆顆光點,他感覺自己也被拋入了水中,一種無所依傍的虛晃感從腳底升起。
“我們要個孩子吧?!庇幸惶?,他對紫薇說。
“你想我死嗎?”
他觸到她長驅(qū)直入的目光,趕緊別過臉。后來他才知道婦女病已使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你想孩子就回去,姑奶奶絕不攔你!”
回去會怎樣呢,繼續(xù)面對毫無生趣的女人,還有蜂擁而至的討債者(他做生意的錢哪一分不是借的呢)。望著紫薇緋紅的兩頰,快速翻動的薄嘴唇,他斷了念頭。
再次提起這個話題,她已病入膏肓,不成人樣。
“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我占了你這么多年,知足了……”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臉白得像個蠟人。
他泣不成聲,她的眼卻如彎月。
“別管我,回到你的老婆孩子那里去……”她的聲線越來越細(xì),他晃著腦袋,不讓淚水落下來。
他看著她推進太平間,看著她的墳?zāi)归L出第一株青草。她死于子宮癌。
“老板,現(xiàn)在不是放河燈的季節(jié)?!眴试徜伒睦咸攀掷锆B著錫紙。她開裂的手指挺靈活,一眨眼,一錠“銀元寶”躺在紅紙箱了。
他抓起“元寶”,放在鼻尖聞了聞,有一股霉味。
“我現(xiàn)在就要?!彼噶酥割^頂?shù)哪莻€蓮花燈。老太婆用晾衣叉取下來,白蓮燈上面蒙了厚厚一層灰。
“我自己來?!彼眉埥聿恋艋覊m,付了錢,提著紙燈籠走到河邊。
河埠頭里的冰渣還沒完全融化,他蹲下身,點亮燈籠里的蠟燭,將河燈推向水中。一艘水泥船從橋洞下緩緩駛來,蓮花燈讓道拐彎。等水泥船遠(yuǎn)去,蓮花燈也不見了影子,水面上只留下了幾圈漣漪。
7
“那小子來了!”
拾荒老頭在身后用鉗子戳了戳他,他閃身進入一家窗簾店。高個子,瘦身材,栗色碎發(fā),劉海斜斜地遮住一只眼睛;細(xì)長的脖頸裸露著,衣著很單薄,里面穿一件低領(lǐng)淺藍線衣,搖粒絨外套上沾滿黑乎乎的東西,弄不清是圖案還是污跡。許是右手拎著蛇皮袋,左手甩得起勁。這一點倒挺像他,他走路也是習(xí)慣甩左胳膊。他期望看到男孩的眼睛,但這小子一直低著頭,尋找可拾取的東西。終于抬起時,他看到一雙頗為陰鷙的眼睛,眸子蒙著霧氣,游離不定。
“這個你要么?!彼麖牡昀锍鋈?,若無其事地晃晃手上的塑料瓶。那瓶溫綠茶剛買的,他喝了沒幾口,捧著暖手。
男孩抬頭接過水瓶。
“這個也給你?!彼撓率稚系难蛎痔?,這是從兒子的抽屜里翻出來的。
“你不要了?!蹦泻⑿绷怂谎?,這眼神特像自己的眼神?!澳蔷椭x了,你是個好人?!蹦泻⒋魃鲜痔?,噘起嘴,似笑非笑的樣子。
“我還想請你吃飯,你有空嗎?”他抓住男孩的手。
男孩笑了起來,放下手中的蛇皮袋,摘下手套?!澳銥槭裁匆埼页燥垺D阋欢ㄕJ(rèn)錯人了?!?/p>
他沒接手套,直接從口袋里拿出女人的照片遞給他?!拔抑滥愫尬?,但你總想她吧?!?/p>
“她是誰呀,我不認(rèn)識……”男孩笑起來,像一只悲傷的鵝,遮住眼的那部分劉海也掀起來了,上面有一塊紫藍的痣,像蓋了一個藍印章。
“你真的不認(rèn)識?”
“有病呀……”男孩手一揮,手套砸在臉上。
他突然松了一口氣,擺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認(rèn)錯人了……”
男孩吹了聲口哨揚長而去。他對著一臉茫然的拾荒老頭,豎了豎右手食指。
8
回來已是黃昏,窗外的天陰得要壓下來。快到醫(yī)院門口時,天下起了小雪,雪片粘在睫毛上,潤濕眼睛。
病房里,日光燈打在雪白的墻壁上,有一種駭人的白。女人已撤去點滴,蒼白的手伸在被子外,見他進來,掙扎著要坐起來。
“我要出院,死也要去找他……”女人像一只風(fēng)干的臘鴨,雙頰癟進,顴骨凸起。
“別急別急,我剛剛接到他老師電話,有同學(xué)說他去了廣州,前天剛剛在QQ上現(xiàn)身。”他拿起暖水瓶倒茶,許是太用力了,暖水瓶釘子一樣被拔起。
“又在騙我,你這個騙子……”
女人撲過來,奪下他手中的暖水瓶,往地上擲。暖水瓶爆裂了,銀亮的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幸好里面已沒多少水。
他抱住女人,女人從被筒里抽出一張揉皺的報紙,刮在他臉上。
“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他懵住了。攤開報紙,里面全是亂七八糟的新聞:一個六十八歲的孤老頭娶九十歲的老太太;某小區(qū)的貓發(fā)出人的叫聲;一學(xué)校男教師猥褻女學(xué)生二十人之多……他沒找到一條逼得女人尋死覓活的新聞。而女人絞著被角,已泣不成聲。
認(rèn)尸啟事。一條叫人惡心的消息。圖片里,一個男孩仰著臉,眼泡腫脹,嘴角歪斜,看不出年紀(jì)。下面印著一行文字:死者十五六歲,上穿鐵銹紅色棉襖,下著深藍牛仔褲,腳上套白色阿迪達斯旅游鞋。引人注意的是死者右手臂有一條燙印。
“這身衣服,鞋子是仿牌貨。手臂上的傷是他小時候倒開水時燙的……”
女人語無倫次,他慌亂地摸著口袋,什么也沒摸到。頭頂?shù)娜展鉄暨羞续Q叫著,像一臺機器在轟鳴。
“手臂上的傷,是什么時候的……”他艱難地問。
“你這沒良心的,你忘了,他八歲時倒開水燙的?!迸撕龅刈鹕恚⒅?。他不敢看女人的眼睛,手指撕著報角。兒子八歲,他正計劃去重慶,琢磨著怎樣尋一場艷遇。家里的事,一點記憶也沒有了。
“我……打電話問問……”
走出病房,他感覺自己沒了腳。路過衛(wèi)生間,奔向水槽。中午吃的那個蛋黃燒餅,現(xiàn)在從他喉嚨里冒出來,混著膽汁的酸苦。他狼狽地抬起頭,透過污跡斑駁的玻璃窗,瞥見水泥路上白茫茫的一片,水杉樹像披上了一件碩大的喪服。幾輛汽車閃著夜光燈向遠(yuǎn)方駛?cè)?,猶如河道上一盞盞沉溺的河燈。
9
警察局來電話時,他正在小鎮(zhèn)老街上游蕩。天空像涂了一層暗藍的漆。沒有月亮,地面罩上一層薄雪,似有熒光燈照著。走到西街,水泥地變成了青石板,一腳踩上去,吱嘎吱嘎聲從凹凼里蹦出來。路過一家大排檔,頭頂?shù)募t燈籠搖晃著,將他的影子投在石板上。他覺察著,自己真像個游魂。
“施先生,您不用來了,今日下午已有人來認(rèn)領(lǐng)了……”手機里的聲音有點陌生,他一下子回不過神來。
“您是哪位?”
“太平縣公安局?!?/p>
繃緊的腿肚子一下子發(fā)軟了。他蹲下身子,捧住雙膝,將頭埋在臂彎里,很久很久。
“看錯了……那不是曉路……已經(jīng)有人認(rèn)走了!”對著手機,跟女人說話,他聽到自己的牙齒不停地打顫。
回家!幾乎是跑著回去的,腳落在雪地上,像踩在彈簧上。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昨夜從醫(yī)院回來,整個人混混沌沌的。
那把鑰匙還捏在手里,借著雪光,他一下打開大門。進屋,上樓,直奔兒子的房間,仿佛兒子已在那里等他。
一切如舊。幾個易拉罐若無其事地躺在蚊帳頂上。劉德華意味深長地望著遠(yuǎn)方。因為透明膠黏性不足,大明星的左臉鼓了起來。床底下,鞋子?xùn)|一只西一只,兵荒馬亂的樣子。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天回來時聞到襪子的氣息,淡淡的咸魚味,混雜著青草香。
窗簾抖動了一下,他揉揉眼睛,什么也沒有。四下很靜,耳朵里卻冒出鳴叫聲。他發(fā)了一會兒呆,開始收拾舊房桌的文具。窗簾受感應(yīng)似的再次顫動。拉開窗簾,窗玻璃外一個影子晃動著,一眨眼就不見了。
“曉路……”他大喊。
“曉路……”房間像一個山谷,傳來他的回聲。
他想跑出去,窗外沒有陽臺。推開玻璃窗,冷風(fēng)攜帶著薄雪片輕舞飛揚飄進來。他一屁股坐倒在舊轉(zhuǎn)椅上,圍著房桌轉(zhuǎn)了個圈,又回到原地。拉開抽屜,那些東西一周以來沒動過,卻似乎散發(fā)著新的氣息。
突然,電腦后背的指示燈亮了一下,他如被電流擊中。日光燈神秘兮兮地暗了一下,又大放光彩。他掃視了一下房間,一切都變得那么不真實——十天來,他根本沒開過電腦,女人一直待在醫(yī)院中!
開機,電腦的屏幕亮了,桌面是暗藍的夜景,一條溪流在雪的覆蓋下,奮力地掙脫著冰層。他不明白兒子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幅暗澀的圖片做桌面。文檔里什么都沒有,多的是各式游戲。打開QQ,兒子沒有設(shè)置自動登錄,連QQ號碼都沒記憶。捏著鼠標(biāo),在桌面上隨意劃動著。無意中,回收站打開了,里面是一些卸載的軟件和打包文件。鼠標(biāo)溜到一個片段,顯示出一個修改日期:2011年12月9日。12月9日!他默念著,翻開手機,腦子里轟隆一聲,手機屏幕顯示:12月10日。他不假思索讓片段還原,文檔打開了,一行碩大的紅體字。
“你還有臉回來!”
那個“臉”字不知用了什么文字效果,像被人抓破了,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10
這個夜晚注定隧道般漫長。跌跌撞撞地從家里出來,空中的雪如紙錢瘋狂地從天上拋下來。前面凹進的地面填滿積雪,腳一踩,像陷進泥潭。出門時,他將那雙羊毛手套丟在房桌上了。手套的指頭已脫絲,兩個窟窿冷冷地盯著他?,F(xiàn)在,他冷得要命,雙手伸進棉襖袋里,手指卻從口袋的窟窿里露出來。
臉濕漉漉的。雪花飛入眼中,一片模糊。用手背擦擦眼,才看見天色還是如他回來時那樣俊朗,暗藍得像一塊仙草冰。路邊樟樹的葉縫里,不時有小雪團落下,墜地的那一刻,他也跟著心悸。胡同口的狗叫聲時近時遠(yuǎn),好似穿越夢境傳來。
往前走,似乎沒有目標(biāo)。剛才給女人打電話,女人精神十足,啞著嗓子說:“我夢見兒子回來了,你守在家里,不要出門呀?!彼培艖?yīng)著,沒提電腦里的事。此時,他站在醫(yī)院大門口,望著病房里零星的燈光,跺了跺腳,還是沒有走進去。
只有我離開,一切才會好起來!他捂著鼻子想。鼻子已凍成糖葫蘆了,猛吸一下,鼻孔里有一股腥味。他突然很想知道,這些年,女人是怎樣將兒子拉扯大的。這幾天,他沒問,女人也沒說。
新的路口又出現(xiàn)了。從路口往南五公里處,是小鎮(zhèn)的汽車站。從那里坐車半小時可到縣城火車站。每天凌晨六點鐘,縣城有一班火車到達永寧小鎮(zhèn),那里的二號公墓園林里有著紫薇的墳塋。
他站在路口,遲疑著。雪越來越大了,密集得像雨簾。路面的斑馬線像被白顏料涂抹掉了一般。紅綠指示燈也被雪吸收進了光亮,難以分清它們的色彩。一輛汽車過來了,前面的遠(yuǎn)光燈射得他無法睜眼。他呆立著,看著它從身邊駛過。又有一輛車過來了,光柱瀑布般從半空流瀉下來。他依舊僵立著,身體凍成冰柱。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他向前邁步時,嘩嘩的聲音向他游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奮不顧身朝他撲來?!芭椤薄杏X自己像個大雪團騰空而起,在半空中打了幾個旋,又重重地墜落在幾米之外……“你這個大壞蛋……看招!”一個尖利的聲音仿佛沿著管道傳上來?;煦缰校坪蹩吹揭粋€男孩,揮著瘦長的手臂,直戳他的鼻尖。
責(zé)任編輯?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