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森
我看見老安時,老安在拍屁股。村口只老安一個人,手跟蠅拍樣,叭一下,叭一下的隨便拍著。
“老安?!蔽易哌^去,看著老安。
老安拍屁股的手垂下了。
“拍什么拍?”
老安看了我一眼,把屁股撅給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我看不見我的臉,只看見我的鼻頭,在我的臉上堆著,有點紅。天氣干冷,可能是給凍的??晌矣钟X著我看見我的臉了,額頭、兩頰、下巴,跟昨天、前天沒什么兩樣,說黑也不黑,說白也不白,看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包括臉皮里面,血液循環(huán)的比這個冬天還正常。老安說我臉色不太好,完全是莫名其妙,手拍屁股,拍住神經(jīng)了。
老安笑了,皮笑肉不笑的。
老安的屁股跟別人的不太一樣,半拉飽,半拉癟,飽的半拉看去如石磙,癟的半拉像沒裝滿東西的麻袋,穿著衣裳看不出來,光屁股看,飽的半拉由不得使人想抬腳踢一踢,癟的半拉使人也想抬腳踢一踢。記不清有多長時間了,出了井去澡堂洗澡,洗了澡毛巾擦著,有個人抬腳往他飽著的半拉屁股踢了一下,踢了,抬腳又往他癟著的半拉屁股踢去,腳還沒挨上,老安一腳后踹過去,澡堂子里撲通一聲,那人躺在水泥地上,老二往一邊不好意思地歪著。
老安笑著,門牙右邊往外翹著的一顆牙讓我看見了。我不想看他的那顆牙,老安可能也意識到了,嘴唇趕緊翻了下來??晌疫€是鬧不明白,老安拍屁股干嘛?剛吃了午飯,立在村口,一個人,叭一下,叭一下,雞巴什么意思?差不多一個月沒下井了,我都忘了他屁股哪半拉是飽的,哪半拉是癟的。
“你接著拍。”
老安一拍,我就能看出來了。不用拍兩半拉,拍一半拉,我就知道哪半拉是飽的、哪半拉是癟的。
老安不拍了,手插進(jìn)了褲兜里,往遠(yuǎn)處看著。我跟著他看過去,遠(yuǎn)處是一座禿嶺。禿嶺上邊不長樹,也不長莊稼,長了不少雜草,還隨便滾著一些石頭。這些天,我們倆常去禿嶺,坐在亂草上,頭扭過來扭過去。有時候,喳喳亂叫的麻雀都把我倆當(dāng)成了嶺上滾著的石頭,蹲在我的肩膀上,或是蹲在老安的頭上,啄一下,啄不出什么東西,又啄一下,還是什么都沒有。可能是嶺上的麻雀太多了,這個啄了走了,那個飛過來,只管往我們身上啄。有一回麻雀把老安的頭啄疼了,老安右手呼一聲跟拍子似的拍住了麻雀,站起來,咬牙切齒地往嶺上摔去,麻雀出手,翅膀一展,飛跑了。老安張臉看著飛跑的麻雀,自個傻笑了起來。
老安抬起了腳。腳步聲從土路和他那半新不舊的黑皮鞋出來,不仔細(xì)聽,和剛才他拍屁股的聲音沒多大區(qū)別。他在前邊走,我在后邊跟著,一前一后,走的不慌不忙的。松軟的土路、土路間冒出來的亂草丟在了我倆的屁股后面。
老安和我間隔有兩三步的距離,我兩眼的光出去,恰好落在他黑褲子包著的屁股上,被他的黑褲子抖來抖去。走沒多遠(yuǎn),他的屁股便暴露了。左邊半拉屁股是飽的,石磙樣,右邊半拉屁股是癟的,如沒裝滿東西的麻袋。他今個叭一下、叭一下拍的是左邊的半拉,或許是太飽他想給拍下去,拍出對稱來。
老安的屁股有兩種說法。老安十七歲開始下煤窯挖煤,下了十一年煤窯了。他十七歲下煤窯,下去沒幾班,便讓冒頂?shù)拿航o圍了。聽說扒出了半拉身子,另外半拉身子被冒頂?shù)拿簱涞沟南锬緮D著,可能被擠壓的時間長了,老安被扒出來,右邊的半拉屁股便癟了。另一種說法是,老安娘生老安的時候生的不是太順利,生出來便是這樣的。不管怎么說,反正他的屁股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不看老安的屁股了,看著他的脖子。他的脖子不長不短,不粗不細(xì),比他的屁股好看。我跟著他,看著他的脖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嶺上。
老安和我還坐在我們倆以往坐的位置上,他坐左邊,我坐右邊,每次來都是這樣,各坐各的位置。頭一次來的時候,我們倆看準(zhǔn)了這兒茂密的干草,柔軟,綿實,繚亂視野,又比較適合屁股蹲。干草的枯葉被我的屁股坐掉了不少,坐了那么多回,加起來那么長時間了,下邊的土和碎石還被蓋著,一點也看不出來。老安的位置也一樣,連我倆落腳的地方,都完完整整的,哪個人來了,說不定會把我倆落腳的地方當(dāng)兩雙草鞋了。
老安和我坐的位置不在嶺的頂上,在嶺頂?shù)南逻?,坡度大概四十度,距嶺頂大概有三十米的距離。這個位置,一方面嶺那邊過來的風(fēng)能給擋住,另一方面,能看見來時屁股后面我們住的村莊。嶺和村莊相距最多二里來地,村莊的樹,樹的枝椏里隱著的房子,還有幾棵電線桿子,都能看得清楚。誰家的豬喂的不及時,餓的叫喚起來了,也能聽出個大概。不想看村莊,可以閉上眼,想想村莊里的哪個人,或者是誰家的房墻上石灰水刷的字。老安和我想的大多驢唇不對馬嘴。有一回我閉著眼想村里的幾條狗,老安突然問了我一句:“你猜王丟的母豬下了幾個崽?”我睜開眼,扭臉看著老安看了好一陣,王丟的母豬下崽多少與你有什么相干?突然冒出一句這樣的話,心想讓村里的狗咬你一口,你就不亂說了。我不想搭理他,又覺得不搭理他又沒人可搭理,便說:“你說王丟的母豬下了幾個崽?”老安說:“至少十五個?!崩习舱f得底氣十足,母豬好像不是王丟的,是他自己養(yǎng)的,母豬配種時他在旁邊看著。我問他:“你是不是想養(yǎng)一頭母豬?”老安說:“養(yǎng)一頭驢吧。我想養(yǎng)一頭驢?!贝謇镌鐩]驢了,他想養(yǎng)一頭驢,聽驢嗚啊嗚啊叫喚呢想養(yǎng)驢?有時候我們倆蹲在嶺上就是這樣想這樣說的,幸虧沒有第三個人,我們倆也不怕別人笑話。
不想看村子了,也不想別的了,扭過臉,嶺的西邊便是一片川谷。川谷比較開闊,從這邊的嶺腳走到川谷那邊的嶺腳得小半天。一道川谷,寬窄不一,一彎一曲的,繞來繞去,眼光順著繞一會,弄不好就給擾亂了。我們倆坐在嶺上,眼光倒是很容易丟進(jìn)川谷里,丟下去,大多丟在張保的井場。張保的井場在川谷里不是太中間,略往我們蹲的嶺 的這邊靠一點。井場的井架鐵管子三角鐵撐著,風(fēng)大了,順風(fēng)的話,上面插的如尿布片子似的小旗擺動的聲音,也能傳到我倆的耳朵里。差不多一個月了,井下透水,有兩個人沒跑出來,張保的井到現(xiàn)在一直停著,空蕩的川谷和張??帐幍拿簣龀闪巳菁{老安和我眼光的地方。川谷的中間有一道河槽,張保井里幾臺泵抽出來的水排到了河槽里,哪天陽光強烈了,陽光和河槽里的水反射出的光能射進(jìn)我和老安的眼里。河槽的那邊有一個村莊,沒我和老安住的村莊大,但比較整齊,一排一排的平房,樹也一排排的,和圍著村莊的樹、路兩邊的樹排成了一塊。村莊往南,是一個工廠,工廠里冒出來一個煙囪,和張保的井架、村莊的房子構(gòu)成了一個三角形,跟張保井架的三角鐵樣撐在了川谷里。
我扭過臉,見老安也扭臉往川谷里看著。老安看著,還張著嘴,鼻頭上的兩個孔好像也張著,給人的感覺,他的臉都成了窟窿,里邊似乎藏了不少東西,拿鉤子掏的話,能掏出一大堆來。
今個沒風(fēng),張保井架上插的尿布片子樣的小旗,和絞車房里出來的鋼絲繩從井架的滑輪過去,一齊垂著,提溜著上下班民工出井入井的罐籠。張保的井可能和太平洋穿透了,幾臺泵日夜不停地嘩嘩抽著,井里的水到現(xiàn)在還沒抽完。井場一邊有一排水泥瓦房,有一間房子里伸出來個煙囪,跟老煙袋樣往外冒著煙,繚繞著。
井口蓋著,井的深度也被蓋住了,從蓋著的井口出來的兩根道軌雖然還讓太陽照出了光來,那種光,也不是正經(jīng)的光,模模糊糊的。光好像也生銹了,有種銹味,似乎有一根無形的軟管,架在井口與老安和我蹲在嶺上的位置。光照進(jìn)了老安臉上的窟窿里,我也聞著了點,不咸不淡的,讓鼻子有點癢。
井場是空的,空的跟一塊黑板樣,跟一邊張保住的那間石棉瓦房外面糊上去的黑板差不多,只不過大小不一樣。我們從井下逃上來,驚弓的一群鳥樣,蹲在井口周圍,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誰跟放屁樣說了一句:“走吧。”我們起來,下了井臺,快走近那溜水泥瓦房了,看見黑板上趴了幾個字:后天來領(lǐng)工資??茨亲煮w,是張保的小姨子寫的,歪歪扭扭的,跟小學(xué)生剛栽的樹樣。張保的小姨子比較喜歡穿牛仔褲,小屁股蛋兜得緊繃繃的,一扭一扭,圓的跟蘋果樹葉子里晃著的圓蘋果一樣。我往那塊黑板上看著,看時間長了,覺著黑板還不空,那幾個字還在上面趴著,趴進(jìn)了黑板里面。除了我、老安,別人看不出來,別人看就是一塊黑板,四四方方的,糊在還顯出點紅色的紅磚墻上。一溜排水泥瓦房,共有九間,東西方向,坐南朝北。張保的那一間是東邊的那間,接下來是他小姨子的,過來是倉庫,食堂兩間,三間民工上班換衣服的更衣室,一班一間,最后是澡堂。澡堂正面看和其他幾間房沒啥區(qū)別,往后看就不一樣了,澡堂的房子長,一間頂?shù)蒙先g房子,頂頭是一小間,放著臺小鍋爐,剩余的都是澡堂子,中間拉了一道帆布,把水池和換衣服的地方隔了開來。這些都看不見。我能看見,掛的帆布哪兒爛了,哪兒有窟窿,我都能看得出來。那天,我們按照黑板上說的去領(lǐng)工資,張保的小姨子住的那間房的門一直鎖著,張保說她一會就來了,等了好大一會,澡堂的門開了,張保的小姨子頭發(fā)濕漉漉的,一只手撥拉著,撥拉得跟春天楊柳的枝條樣,叫我們看花了眼。領(lǐng)完了工資,碰見了看澡堂的老馬,我對老馬說:“給人家開小灶,你這人不好?!崩像R抬腳要踢我,沒踢住,另一只腳碰了塊煤矸石,自個差點摔倒了。九間房窗戶的玻璃,數(shù)張保小姨子的窗戶玻璃完整,沒一塊爛的,窗玻璃共有六塊,下邊的兩塊用報紙粘住了,報紙還粘的顛倒著,站外面想往里面看一眼,踮起腳也不好看得著。有一回進(jìn)去領(lǐng)工資,老安閑著沒事,把粘在玻璃上的報紙的一角給揭開了,第二天我們來了,報紙的一角又粘住了,粘的嚴(yán)絲合縫的。張保窗戶的玻璃爛了一塊,用酒箱的包裝紙擋著,民工換衣服的三間更衣室的窗戶玻璃爛的最多,有的用編織袋擋著,有的啥也沒有,隨便叫風(fēng)、煤塵往里邊進(jìn)。井下透水時,天氣還不是多冷,我們進(jìn)去三下五除二脫了,再三下五除二穿上,衣帽整齊的出來。澡堂的窗戶老馬用一塊塑料布給罩住了,上面經(jīng)常巴些小水珠,還拉了不少黑道子。關(guān)住門,里邊蠻暖和的。
我看了看老安,老安還那樣,張著嘴,對著川谷下面,不知是看井架,還是井場,還是那一排房子,或者,放眼過去,網(wǎng)一樣,井場的旮旮旯旯都網(wǎng)住了,或者,只網(wǎng)住了一扇窗戶。兩種可能都有。一只麻雀飛了過來,沒往老安的頭上落,落到了老安腳的前邊,啾啾兩聲,在亂草里胡亂啄了兩口,飛走了。老安一點不受影響,好像麻雀就沒來過,也沒啾啾。
我故意咳嗽了一聲,周圍的干草都動了,老安不動。
我張開嘴又要咳嗽,老安起身站了起來。
老安在前邊走著,我在后邊跟著。跟了一會,老安從我們踩的小路開了個岔,岔開了。
老安的步子沒什么變化,還跟我們來時的步子一樣,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的,一步一個腳印,把草踩倒,草踩倒的不徹底,我再補上去一腳,就這樣跟老安的影子似的跟著老安。井下我跟著老安,井上我也找不出不跟老安的理由。五年前,我爹把我領(lǐng)進(jìn)了老安家里,老安抬手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便跟著他走了。想不到,老安手拍了我的屁股之后,就跟了他這么長時間,晴天雨天都跟著,不覺跟了他五年了。
嶺上到嶺下,沒有路,還凹凸不平的,偶爾踢住一兩塊石頭,和石頭一塊蹦跳著往下去,下到嶺下了,回頭仰臉一看,禿嶺飄飄渺渺的,那么遠(yuǎn),那么高,要不是嶺上還有隨風(fēng)擺動的干草,這座禿嶺跟驢隨便屙的一顆驢糞蛋樣,就沒多少意思了。
到了嶺下,路便出來了,路一邊是麥子,一邊是楊樹林,走著,扭頭看看一邊的麥子,扭頭看看一邊的楊樹林,這樣,兩腳與土路磨拍著,并不覺著多乏味。麥子青綠,楊樹筆直,脖子不管怎么扭都覺著自然。兩只腳板走熱乎了,便出了楊樹林、出了麥田,到了張保的井場邊了。
井場外邊一條大路,路面黑乎乎的,前些時下了場雪,路面的煤塵粘到了一塊,凍著,硬得跟石頭樣。走著,老安扭臉往井場里看了一眼,右腳落在路面上遲疑了一下。我原來想,老安要進(jìn)張保的井場里,這么長時間沒進(jìn)去了,進(jìn)去,這兒走兩步,那兒走兩步,干部樣隨便走走。誰知道他右腳稍一遲疑,便順著井場的邊走開了,腳抬起,落下,落下,抬起,跟公雞叫喚、母雞咕咕一樣正常的走著。我們倆一前一后,一二一似的手悠甩著,悠甩的幅度也基本一致。
過了張木的井場,大路伸出去了,老安一調(diào)頭,步子一斜,拐到了張木井場那一排房子的后面。房子后面有一條小路,小路過去,便到了川谷中間的河槽。河槽上有座一米多寬的小橋,連著河槽兩邊。煤窯透水之前,我們出了井沒事,便會到橋上走一走,走幾步,站住,看看河槽上邊,走幾步站住,看看河槽下邊,也不知道有什么看頭,過幾天就想在上面走一走。一個來月沒走了,老安肯定是想在橋上走走。
走到張保小姨子的窗后,房后的小窗戶里出來了些聲音,輕輕飄飄的,撓癢樣,往渾身上下一下一下?lián)现灰啦粨系?。老安站住了,仰著臉,臉略有些傾斜,耳朵跟房后上面的小窗戶對著,閉上了眼。老安把自個都給忘了的時候,小窗戶里出來的聲音斷了,斷的有些突然,老安驚慌失措的,轉(zhuǎn)回身看著我,張開嘴,又把嘴閉上了,抬頭看看窗戶,小聲說:“我以為她走了呢。”“窯得有人守著。”我說。老安比較贊成我說的話,點點頭,轉(zhuǎn)回身,抬起了腳。
還沒到橋上,我便聞見了股臊臭味。到了橋上,臊臭味更濃了。我手捂住鼻子,看著橋下面流著的渾濁發(fā)黑的一股水,仿佛看見河槽上游有一群婆娘脫了褲子光著屁股在河槽邊上沒長沒短地蹲著。我記得以前河槽里沒這么臭,怎么現(xiàn)在就臭了起來呢,張保窯里泵抽上來的水也都排進(jìn)了河槽里,應(yīng)該不這樣臭的。我捂著鼻子,張嘴打了一個噴嚏,沒想到噴嚏一出,老安站住了。老安站著,不看河上邊,也不看河下邊,一只手順進(jìn)了褲兜里,回頭看起了張保的井場。
看河槽上邊、看河槽下邊,便容易想光屁股蹲在河槽邊的婆娘,我只有也回過頭看張保的井場。以往上到橋上沒注意過張保的井場,現(xiàn)在看張保的井場跟嶺上看張保的井場完全不一樣了。嶺上看的是那面,現(xiàn)在看的是這面,上面橫橫豎豎的鐵管子三角鐵也不一樣,在嶺上,鐵管子三角鐵把陽光的一部分給遮擋住了,三角鐵是黑的,現(xiàn)在呢,陽光直射在鐵管子三角鐵上,然后穿過井架把井架包圍了起來。三臺水泵的鐵管子一根沒出水,炮筒子樣往橋這邊指著,另兩根管子出來的水聲聽得清清楚楚,覺著水濺過來濺到了橋上,濺到了我倆的身上。那一排還顯著紅磚顏色的水泥瓦房呢,在嶺上看是從西往東的一溜,現(xiàn)在看是從東往西的一排,墻頭上“安全第一,生產(chǎn)第二”的石灰水字只有站到這邊才能看得見。看見了,我心里便有些慌,掌子面突然噴涌而出的大水跟一頭水怪樣躥了出來,瘋狂地追著我們的屁股,大張著嘴,嘶叫著。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清我是怎么從巷道里跑出來的,“安全第一,生產(chǎn)第二”幾個石灰水字我掃了一眼,掃帚樣呼啦一下便掃過去了,兩眼落到了張保的狗身上。在嶺上看不見張保的狗,站橋上,兩條狗都看得見。一條黑狗拴在張保和張保小姨子兩扇門的中間,跟黑熊樣,黑眼在黑毛里窩著,生人看見心便亂跳。另一條狗在澡堂這邊拴著,是條黃毛狗,塊頭有點像八九個月的牛犢,尾巴一撲甩,太陽光都撲甩得亂飛。黃毛狗沒事的時候,愛看“安全第一,生產(chǎn)第二”那幾個石灰水字,前蹄子抬起來,趴在一個石灰水字上,看看,再趴在另一個石灰水字上,所以,不管誰看黃毛狗,便會覺著黃毛狗有文化,嘴不隨便張,也不亂伸舌頭,屙尿集中在一塊,還用蹄子扒土給蓋住。這會,兩條狗都很老實,那條黑狗在地上臥著,如倒在張保和他小姨子門前的一堆煤樣,黃毛狗站著,尾巴也不動,斯文地看著井場。另外,兩條狗還比較人性,下井的民工進(jìn)出井場不叫,開車來拉煤的司機,狗也不咬,有時候司機捺一聲喇叭,兩條狗便低叫一聲,撲甩一下尾巴跟司機打招呼。狗看見了張保,就不用說了,跟看見哥們似的,身子立起來,兩條前腿搭在張保的肩膀上,張著嘴,伸著舌頭,想親張保。不是張保窯上的人,人沒進(jìn)井場,狗一聲吼,便叫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根頭發(fā)都摸不著,敢往井場再走一步,狗脖子上的鏈子扯拽得噼噼啪啪的快斷了似的,弄不好就嚇你一個跟頭。這時候,那條黃毛狗看見了我,低叫一聲跟我打招呼。我轉(zhuǎn)過了身。
過了橋,到了河那邊,臊臭味淡了許多,心情也暢快了不少。以前我們很少到橋那邊去,那邊沒我們什么事,村莊里住的人也不太熟悉,去那邊意思不大。我暈頭轉(zhuǎn)向地跟著老安上了橋,過來了,鬧不準(zhǔn)老安過來干嘛,不慌不忙的在這邊的路上走著,這一走,倒是把我們蹲在嶺上看的三角的一邊的線給拉了出來,張保的井場拉到了耐火材料廠。
老安和我呆頭呆腦地呆立在耐火材料廠大門口。門口的一側(cè)堆著鋁礬土,一側(cè)是燒制好的碼砌成一片的耐火材料,往里是車間,再往里是五座蒙古包一樣的燒制耐火材料的爐窯,煙囪就是從五座爐窯間聳起來的。
進(jìn)到廠里,老安和我瞪眼看看堆著的鋁釩土,看看碼砌成一片的耐火材料,見啥看啥,看大錘、看鐵锨、看斗子車、看鐵篩子、看地上的一攤廢機油??戳送膺叄M(jìn)去車間的門,立在一邊,看轉(zhuǎn)圈的機器。機器很受看,電機、輪子、皮帶,配合著,一塊一塊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耐火材料毛坯便軋制出來了。我以前沒進(jìn)過耐火材料廠,看著一道道工序,覺得新鮮又稀奇,慢慢地看上了癮,梗著脖子,眼珠子亂轉(zhuǎn)。下邊看的差不多了,仰仰臉,我看起了橫跨在車間上邊的行車。行車一會過來,一會過去,在下面這臺機器旁停停,在那臺機器旁停停,給機器供應(yīng)原料。開行車的是個女孩,兩眼水靈靈的,頭上戴頂小工作帽,專心致志,一絲不茍地工作著。接下來,我看起了下邊墻角里的另一種機器,攪拌料的機器。這種機器是圓的,像一口大鍋,兩個鐵磙在里面轉(zhuǎn)著,一圈一圈。我看著鐵磙,眼角一斜,旁邊的老安不見了。我拔腿出了車間,腳步匆匆,兩眼搜尋著往爐窯那邊走去。五座爐窯我轉(zhuǎn)過來了,也沒見著老安。走到一座爐窯門口,我往里看看,里邊燒的耐火材料出完了,低頭進(jìn)去,不冷不熱的,有些暗,看不清楚,兩眼正瞅著,傳來了一聲咳嗽。是老安咳嗽的。我轉(zhuǎn)身往后看,老安蹲在窯底靠著窯皮瞇縫著眼正舒服呢。我挨著老安蹲下來,靠住了窯皮。
這兒真是個好地方,車間機器過來的聲音也不大,挨著窯皮的身子熱乎乎的,比熱被窩還舒坦,舒坦得腦子啥也不想想,就想在這兒一直蹲著,家也不回,哪也不去。老安鼻子嘴里出來的氣,一會便變成了粗麻繩,從鼻子嘴里往外抖著,越抖越長,越抖越多。漸漸地,我被老安感染上了,鼻子嘴里也開始往外抖麻繩了,一嘟嚕,一嘟嚕,我和老安把一座爐窯都抖滿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外面響了一聲汽車?yán)?,把我和老安驚醒了。老安的鼻子嘴讓麻繩給堵住了似的,手推著爐窯皮,腳蹬著爐窯底,那樣子恨不得把爐窯給推倒蹬穿了!
老安和我出來窯,廠子看過來了,連車影子也沒見,便啥也不看了,低著頭看著兩腳出了耐火材料廠。
走出川谷,往西看去,太陽和山不高不低的,又到了村里人做晚飯的時候了。
我像老安的尾巴似的跟著他,心里著急,前邊的老安一點不急,仍不慌不忙的。我真想抬腳往他的屁股上踢一腳。沒想到,老安腳板一歪,又進(jìn)了麥地。
剛開始我以為老安要給麥子施肥,進(jìn)了麥地,看不出他給麥子施肥的跡象,順著麥壟,兩腳不停地往前走。
老安看見王丟了。
王丟蹲在他的麥地和麥地邊有二分多點的菠菜中間,在看他的菠菜、看他的麥子,太陽要下山了,也不起來,一心一意看著他的菠菜、麥子。
王丟養(yǎng)豬有一套,王丟地里的莊稼跟別人的莊稼也不一樣,不管是玉米、麥子,還是菠菜,好像他用的品種跟別人的不是一個品種,他的玉米、麥子、菠菜,出來是一個樣,過幾天又是一個樣,翠綠茁壯的都不像是玉米、麥子、菠菜了,誰走到他的地邊不看上兩眼,就覺得對不起他的玉米,對不起他的麥子,對不起他的菠菜。王丟心里得意,并不把得意擺在臉上,常常蹲進(jìn)他的地里,給莊稼施肥樣,看著他的莊稼不起來,仿佛多看一會,就多吃了一個饃,回家就不用喝湯了。
老安這人,讓我沒法說他,眼看著太陽就要下山休息了,暈著頭進(jìn)到王丟的麥地里,完全是自由主義表現(xiàn),自由的離譜,往他屁股上踢一腳他都值得。
沒辦法,我也進(jìn)了王丟的麥地,腳往老安麥壟里踩的腳印上摞著,小心翼翼的,生怕踩著了王丟的麥子。
老安已經(jīng)蹲下了,基本上和王丟蹲的姿勢一樣,和王丟不遠(yuǎn)不近的并排著,看著王丟的菠菜。王丟看的也是菠菜。這時候,紅太陽的光輝好像都抹到了菠菜上,一片一片的菠菜,不但圓,還綠,還紅,顏色、形狀配合到了一塊,咋看都經(jīng)得住看。看著不煩,吃到肚里,維生素滋潤著,由不得人不胡思亂想。看王丟,看他的臉看不出什么,看他嘴上的一道縫就看出來了,他似乎正吃著菠菜,一邊吃,一邊哼哼著,心里邊的小鼓咚咚的正歡快呢。
我挨著王丟這邊和老安夾著王丟,靠著麥地邊蹲下了。不仔細(xì)看,仨人就像是在給麥子努力地施肥。
我剛蹲下,王丟從身上摸出一盒煙來,給老安一根,給我一根,又掏出火,為老安和我點著了。我不會吸煙。老安也沒什么癮,吸不吸無所謂。王丟我們仨都吸著了,藍(lán)煙從嘴里冒出來,一會,頭頂上便是一片煙霧。我不會吸,卻像是一個吸煙的老手,有模有樣的,有時候還讓藍(lán)煙從鼻子里出來,變成兩股煙。看老安,老安也是很專業(yè)的樣子,一口一口的,煙霧懶洋洋的。王丟就不用說了,吸煙吸了幾十年了,隨便吸一口都是藝術(shù)。我所知道的周圍那些老煙桿,都沒法跟王丟比。王丟還有這種本事,吸過的煙灰不掉,一根煙吸完,煙灰都不掉。我看著他煙上帶著的越來越長說灰又白的煙灰,再看他隱藏在煙霧里的臉,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有點難受,手指頭夾著的沒吸完的煙丟了,隨手薅了一把菠菜,伸到王丟面前:“看這菠菜長的!”
我想,王丟吸著的煙的煙灰肯定要掉了。我趕緊去看,沒掉,還在煙上,好像更牢固了。
“拿回去吃吧?!蓖鮼G說。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拿菠菜的手顯得不太自然。
王丟對老安說:“老安,你也薅兩把?!?/p>
“我不愛吃菠菜?!崩习舱f。
王丟說:“吃吧,自己種的。”
看王丟得意忘形的,他煙上的煙灰還不掉,我扔了菠菜,屁股一調(diào),把麥地邊的幾棵麥子薅了出來:“這麥長得也不賴!”
王丟煙上的煙灰掉了。我手里抓著的麥子跟抓著王丟的頭發(fā)樣,王丟臉皮的顏色完全變了。老安慌忙給我使眼色,我裝著沒看見,看著手里的麥子:“溫麥四號?還是予麥二十一?”
王丟現(xiàn)在心里邊肯定咬牙切齒的,又不好讓嘴里的黃牙表現(xiàn)出來,又憋得難受,開口說了一句:“回家喝湯吧?!?/p>
老安趕緊趁坡下驢,過來拽拽我的衣裳,把我拽了起來。
王丟還那樣蹲著,看著薅了麥的那片松動了的黃土,剛才臉上的得意跑了個精光,臉上的胡子根根跟針?biāo)频耐夤爸?。我手里的那幾棵麥滑了出去。天暗了,看我的手,上面紋絡(luò)看不見了,出了王丟的麥地,前面的老安也完全模糊了。
到了村口,老安沒往家繞,頭伸著伸進(jìn)了張富定的飯館里。
我倆好長時間沒進(jìn)張富定的飯館了。老安掀開飯館的皮簾子,一股燴面羊肉味出來便勾引住了我的鼻子。我快走一步,手也不抬,身子蹭著皮簾子進(jìn)去了。
泡在燈光里的飯館沒多大變化,迎面墻上多了塊鏡子,有一米多長,五六十公分寬,老安和我進(jìn)去,便讓鏡子照住了。我不知道老安這一段照鏡子了沒有,我有十來天沒照鏡子了。我看著我,覺著有點突然,突然的讓我愣住了,鏡子又這么大,等于把我愣頭愣腦的樣子又給放大了。這是我嗎?頭發(fā)不長不短,臉不方不圓,眼、鼻子、嘴,還有耳朵、脖子,不多不少,又都正兒八經(jīng)的,臉頰上出的幾個疙瘩也有些出人意外,一顆一顆的,有的還扯連著,看上去不是在上面長著,是在上面掛著,弄不好就要掉下來了。
張富定出來了,兩膀扛著顆明光光的頭,笑瞇瞇地把老安和我讓到飯桌旁的座位上,一人倒了一杯茶,進(jìn)里間了。
我端著茶杯暖著手,看著一邊飯桌上吃飯的兩個人。來飯館吃飯的大多是附近的人,這兩個人沒見過,可能是過路的。茶杯里的熱氣跑得差不多了,我放嘴邊喝了兩口,茶水下去,如水進(jìn)了旱地,肝膽脾胃都不一樣了。跑了大半天了,冷冰冰的,肚子也有點咕嚕,進(jìn)來飯館,暖和不說,還有茶,還有電視,還有就要端來的飯菜,還想什么呢?我端杯喝下去了大半杯,身子骨喀巴喀巴響了起來。老安呢,胸脯頂著桌沿,兩手捧著茶杯,在飯桌上一下一下的轉(zhuǎn)著,茶杯子里的熱氣跑完了,他不喝,還轉(zhuǎn)著,茶水給轉(zhuǎn)出來了也不管,還撅著他那半拉飽半拉癟的屁股。那種樣子,往不是多白的白墻上瞅著,跟個鱉樣,他還一點沒意識到。椅子腿都響了。
一邊飯桌上的兩個人吃了走了。我喝完了一杯,掂壺又倒了一杯,還兩手捧著,暖著手,時不時地掃一眼電視。電視不知是誰調(diào)的,沒一點聲音。
羊肉燴面端來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我咕咚咕咚又幾口茶下去了,放下茶杯,拿筷子夾了塊羊肉填進(jìn)了嘴里。張富定殷勤得有些過了,掂壺給我的茶杯續(xù)了水,又給老安續(xù)。老安杯里的茶就沒喝,兩手還轉(zhuǎn)著,張富定只管往杯里倒,茶水流到了老安的手上,流到了飯桌上,老安對張富定翻著白眼,張富定還倒著,茶水撲撲嗒嗒滴到了地上了,張富定才察覺了,對老安呲呲牙,拿過來塊毛巾,把飯桌上的茶水擦了,立在一邊笑著給老安賠不是。
老安的屁股不撅了,坐端正了,拿筷子夾了燴面,吹吹熱氣,往嘴里送著,嚼著說:“弄個花生米?!?/p>
張富定走開了,老安又喊了一聲:“摻幾片蓮菜?!?/p>
花生米蓮菜端上來了,張富定說:“喝點酒?”
老安不吭聲,張富定無趣地走了。
花生米、蓮菜片,里面還有紅蘿卜丁、芹菜,紅紅綠綠的。我夾一顆花生米,夾一片蓮菜,不夾花生米蓮菜了,夾紅蘿卜丁、夾芹菜,夾過來了,再接著吃燴面,一會我的額頭便汗津津的了。
老安吃面,吃花生米,也跟他走路樣,不慌不忙的。挑起來一根燴面,送進(jìn)嘴里,生怕傷著了面的筋骨似的,細(xì)嚼慢咽的,一點聲音不出來。夾花生米,夾一顆是一顆,夾蓮菜片,夾到嘴邊咬一個眼,嚼嚼,咽下去,再咬一個眼,接下來,又一個。他不是在吃蓮菜,是在數(shù)蓮菜的眼,一片蓮菜一個一個眼數(shù)進(jìn)了嘴里。吃了蓮菜了,他開始喝茶了,嘴唇搭在杯沿,細(xì)水長流的,進(jìn)去了半杯,放下,拿餐巾紙跟擦屁股樣擦擦嘴,筷子再伸進(jìn)碗里。做作業(yè)樣,做了一道題,接著下一道。我看老安吃著,想笑,憋著沒笑。老安以前吃飯不是這樣子的,吃飯跟他在井下干活樣,狂風(fēng)暴雨,飛沙走石的,我略慢一點,他便拿鎬把敲我的安全帽,拿筷子敲我的碗,我拿著筷子,想往他的碗上敲敲,筷子抬起來了,叭一聲,敲在了桌沿上。
老安一點不受影響,還那樣吃著,天崩地裂了,對他來說也是一碟小菜,不是什么大問題。我不看老安了,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去,我端碗把剩下的面撥拉進(jìn)了嘴里,連湯也不留,都倒了進(jìn)去,放下碗端茶杯喝了一氣,拿餐巾紙隨便在嘴上抹抹,胳膊肘擔(dān)在飯桌上,兩手捧住下巴,不看老安,不看電視,對面的墻也不看,讓兩眼空著,繃著嘴,跟牛倒沫樣,牙磨來磨去。
飯館好像也空了。老安吃飯不出聲音,電視開著也沒聲音,張富定在里間,沒人來吃飯,他可能拿著菜鏟子看菜鏟子,看著,等著人來。我不希望人來,就我和老安,飯館就這樣空著,這才像一個飯館。老安他想咋吃咋吃,盤子里也沒多少菜了,隨便他吃,也吃不到共產(chǎn)主義去。今個跑了大半天了,吃飽了,肚子不饑了,口也不渴了,就這么在空著的飯館里坐著,確實難得。我喜歡吃了飯磨磨牙,磨著牙,只有我能聽見,不影響老安吃飯,也不影響張富定在里間看他的菜鏟子。
老安咳嗽了一聲。
我扭過頭去,他終于吃完了,燴面吃完了,盤子里的菜吃完了,茶水也讓他喝光了,他掂著壺,茶往杯里倒著,點,一滴,點,一滴,一滴茶也滴不出來了,老安喊了一聲:“再來壺茶!”
張富定真是在里面時刻準(zhǔn)備著,老安話音剛落,便提著暖瓶出來了,呵呵笑著,給茶壺倒?jié)M了,暖瓶放在了飯桌上,回里間了。
老安的肚子成了水缸,喝了那么多茶,沒多大一會,一壺茶通過茶杯,又讓他快給喝完了。
老安掂壺給他的杯子倒?jié)M了,又往我的杯子里續(xù)了續(xù)。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覺著渴,我說:“你喝?!?/p>
老安說:“冬天該多喝點茶?!?/p>
冬天該多喝點茶,那夏天呢,夏天該不該多喝點茶?話跟茶樣,嘴一張進(jìn)去了,嘴一張,變成了話流了出來,把他下巴下的衣裳都濕了,他還沒覺出來。我不想跟他多說,說了,弄不好他會跟我抬杠,這種時候不是抬杠的時候,應(yīng)該坐著,少說話,讓話隨著吃下去的飯菜一起消化掉。話也是有營養(yǎng)的。
老安看我不吭聲,端杯喝了一小口茶,椅子上半拉飽半拉癟的屁股動動,看起了電視,一本正經(jīng)的看著。雖說電視沒聲音,看他臉上變化著的表情,他看進(jìn)去了,嘴說張不張的,有時候那顆翹著的牙還露一露。
我擔(dān)在飯桌上的一條胳膊放了下去,飯桌上擔(dān)著的另一條胳膊用了用勁,手推著半拉臉,照準(zhǔn)了電視,手抽開,手指放在了后腦勺上,手心托著耳廓后面,調(diào)整好了姿勢。
電視沒一點聲音,我不知老安是怎么看的,看得那么津津有味,我是一點都看不懂。
張富定出來了,從電視前走過,沒看我和老安,臉上也沒有笑,腦袋光光的,一手拿著個小本子,一手拿著個小計算器,裝模作樣地看著電視。老安看見,趕忙起來,從兜里掏出錢,給了張富定。張富定手指頭在計算器上胡亂捺了一陣,找了錢,從電視前走過去了。
老安灌下去幾口茶,屁股在椅子上偎偎,坐舒服了些,一手拿著茶杯,一條胳膊挎到了椅背上,面向電視,擺出了一副把電視看到底的架勢。
看就看吧,反正夜長著呢,外面又冷,不看電視,回家上床也睡不著,睡著了,夜長夢多,對神經(jīng)也不好。張富定的飯館這時候也比較適合看電視??床欢灰o,就說村里的事,有多少人是看得懂的呢。這么一想,老安和我看電視看的名正言順。沒聲音,等于避開了噪音,是放松,安全徹底的放松。我的另一條胳膊從飯桌上也放下來了,椅子往前邊挪挪,脊梁靠住椅背,兩臂抱在胸前,有滋有味地看了起來。
正看著,一邊的老安哏一聲笑了,笑得頭都勾下了,笑還止不住,手里的茶杯往嘴里送了口茶水去堵,茶水進(jìn)到喉嚨眼里,又一下子噴了出來,噴到了我的身上,臉上噴的也是。我手往臉上擦著,另一手拉著椅子離老安遠(yuǎn)了些,伸著頭,努力往電視上看著,想從電視上找出些樂來,像老安那樣笑一笑。
老安不笑了,恢復(fù)了正常,一條腿架到了另一條腿上,一臉的嚴(yán)肅,屁股下出來了個屁,不夾住,也不放開,順其自然,鎮(zhèn)定自若,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
電視上熱鬧起來,老安茶也不喝,眼也不眨一下,坐得四平八穩(wěn)的,跟固定在椅子面上似的。
這時,張富定出來了,歪著光頭,手拿著毛巾往光頭上擦著,從電視前走過去坐到了距我和老安稍遠(yuǎn)點的一張飯桌旁。坐下了,毛巾還往頭上擦著,擦了上頭,擦前頭,前頭擦了,擦后頭,后頭擦了,擦兩邊,一顆頭擦過來了,我以為他手里的毛巾該扔到一邊了,誰知他扯住了毛巾角一抖,頭一伸,整個毛巾都蓋到了他的頭上,鼻子、眼也蓋住了,只看見了嘴,下邊的肥脖子顯得更肥了。我心想,頭剛擦了,毛巾給焐焐,不干燥,保濕,有利頭皮里的血液循環(huán),怎么也沒想到,張富定的手伸上去,拽住毛巾又擦起來,還跟剛才那樣認(rèn)真細(xì)致地擦著。我不看電視了,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看張富定擦頭。
張富定剛擦出了個頭緒,沒想到老安開口了:“再來盤花生米。”
張富定好像沒聽見老安的話,還擦著頭。過了一陣,他話跟口水樣從嘴里流了出來:“沒了?!?/p>
“沒了?”老安伸頭看著張富定。
張富定一根指頭頂住毛巾頂進(jìn)了耳朵里,往耳朵里戳著,戳好了,另一只手指頂住毛巾又去戳另一個耳朵,戳戳,擰擰。老安的屁股在椅子上挪來挪去。
張富定還那么專心致志,手拽著毛巾又往頭和脖子那兒伸去。
老安起來,心急火燎地走進(jìn)了里間,一會,便端出了一盤花生米,花生米里還有紅蘿卜丁,還有芹菜,沒蓮菜片。張富定看了老安一眼,裝著沒看見,又玩起他的頭來。
老安端著花生米走到張富定旁邊,伸手抓了張富定頭上的毛巾扔到了飯桌上,手指頭捏了一顆花生米撂到了張富定的腦門上:“有沒有花生米?”
張富定臉扭到了一邊。
老安站到了張富定面前,捏了顆花生米往張富定的嘴里送去,張富定嘴繃著,不張,老安只管往里塞,塞了一會,塞進(jìn)去了。再塞,張富定咬著牙,又堵住了花生米,老安手指頭一松,再一用勁,花生米頂了進(jìn)去。
“這是玉米?”老安盯著張富定。
張富定靠在了椅背上,嘴就那么張著,說開不開的,也不繃了。
老安又捏了顆花生米塞進(jìn)了張富定的嘴里:“是不是玉米?”
張富定不動,眼也說睜不睜的。
“是不是?”
又一顆進(jìn)去了。
“是不是?”
又是一顆。
張富定的嘴完全給塞開了。
老安還只管塞,問一句塞一顆,嘴塞滿了,塞不進(jìn)去了,滿嘴花生米,往外露著,裝花生米的麻袋爛了樣,也不往外掉。
老安拐回來,把花生米放到了飯桌上,在椅子上坐下,一條腿重新架到了另一條腿上,也不用筷子,手捏著花生米往嘴里填著,又看起了電視。
我不學(xué)老安,我還用筷子,花生米夾進(jìn)嘴里,不張,嘴動著,看著電視,漫不經(jīng)心的,筷子頭想夾花生米就是花生米,想夾紅蘿卜丁就是紅蘿卜丁,想夾芹菜就是芹菜,電視一點不耽誤。
老安捏著花生米,送進(jìn)嘴里了,手指頭還舍不得離開,在嘴唇上蹭來蹭去,兩眼還瞅著電視不放。他那嘴唇不好看,也不紅,他手指頭給蹭著,嘴唇給蹭濕潤了,也紅了,看著順眼多了。
那邊張富定還那樣。
電視里不但人多了,還多了不少鳥,盡管沒聲音,我也聽出鳥在唱,一片樹林子都給唱綠了,鳥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唱得我心里癢癢的,由不得自己,蚊蟲樣哼哼著,花生米都忘了夾了。
老安不捏花生米了,手指頭也不在嘴唇上蹭了,肚子頂著桌沿,頭往前伸著,好像讓電視給灌醉了。我再看電視,鳥都飛走了,上面都是房子,高高低低的,還有幾輛汽車,一臺拖拉機,跟著,不知哪過來了匹騾子,也沒韁繩,站住了,往一邊看著,尾巴都不甩一下。
我不看騾子了,看老安,老安還那種德性,不捏花生米,指頭也不蹭嘴唇,肚子頂著桌沿,頭往前伸著。
老安嘴巴周圍的胡子長的有些過分,早該刮了,他不說刮,胡子刮刮,嘴唇紅著,就完全是另一副形象。我想提醒提醒他,看他看電視的那副樣子,又不想打擾他,便順著他的兩眼往電視的方向回,回過來了,眼光拉到了電視上面。
電視上面的墻上一幅畫。
畫上的一朵花正熱烈地開放著。
花那么紅,開得沒邊沒沿的,還在開,花瓣上下翻卷,往左右伸展,悄無聲息地往四下蔓延,遮蓋著不是多白的白墻。中間的花蕊出來了,由乳白而嫩黃,嫩黃被一瓣瓣花瓣浸紅,黃中透紅,紅里融黃,花瓣抱著花蕊,花蕊映著花瓣,仿佛有軟風(fēng)撫弄,微微顫動。
那么嬌艷那么妖嬈的一朵花啊。
一朵花就那么不管不顧地開了起來。
我的骨頭軟了,跟花的花瓣一樣軟,我不想動,就想看著花,看著花開,開開,把張富定飯館的一面墻遮住,遮住電視,遮住飯桌,遮住老安,遮住我,遮住張富定。
花紅得要命,整個飯館都洇紅了,玻璃窗紅,還亮,亮閃閃的。我看見我的臉了,不但鼻頭紅,一張臉都紅了,紅到了臉的里面,我覺出來了。
我聽見了花開的聲音,細(xì)微、綿長,綿長如水,花瓣如水的波紋,一波一波的向四周散去,被墻、玻璃擋住了,集中在一塊,潺潺的,都流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
花把我的兩眼模糊了,一瓣一瓣的花瓣看不出來了,我扔了手中的筷子,兩手抱住了臉,手指把眼皮翻下來,揉著,揉了一會,睜開,花清晰了,仿佛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摸著。
我伸手去摸,摸住了,花和手合了,脈絡(luò)變成了花紋,手心發(fā)紅,紅艷艷的。
老安變成了泥胎,動也不動,看著花。
“老安?!?/p>
老安不理我。
我腳踢踢老安,老安扭過頭瞪了我一眼。
我被我弄的莫名其妙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叫老安,為什么踢老安,我弄不清楚,起來,兩腳不由走到了張富定的旁邊。
張富定跟放在椅子上的一堆棉衣裳樣,嘴里一嘴花生米,這么長時間了,也沒掉出一顆來。我抬手往張富定的臉上拍了一下,花生米嘩啦嘩啦掉了出來,掉完了,嘴還那么張著,黃牙、舌頭露著,胸脯一起一伏的,光頭一點光都不顯了。
老安從兜里掏出五塊錢,扔到了飯桌上,走到飯館門口,手一撩皮簾子出了門,一頭撞在了張保的身上,張保身子趔趄著,差一點倒在地上。
張保走到老安身旁,伸指頭戳到了老安的臉前:“老安!眼瞎了你!”
老安一伸手把張保伸到臉前的手甩開了,另一只手攥拳沖到了張保的臉前:“你舅子再說一遍!”
張保啞巴了。
這讓我有些納悶。我們都有些怕張保。井上井下,誰被他抓住點把柄,他拍桌子打板凳,唾沫星子亂飛,連訓(xùn)帶罵,弄不好大腳跟著就踹過去了。過后,張保臉笑得跟爛瓜樣,又是給你點煙,又是請你喝酒,跟孫子樣。我們恨張保,又不知道怎么恨他,心里堵的慌了,總愿想一想他小姨子,他小姨子小嘴里總含著塊糖似的,溫聲細(xì)雨的,想一想,好像一些不快都煙消云散了,渠道都順暢了。
張保真的啞巴了。
讓我更鬧不明白的是,老安那只手怎么倏然間變成了吊在張保臉前的拳頭了呢?月光下,跟塊石頭疙瘩似的,老安吃花生米吃多了,花生米里的鈣質(zhì)突然一下子豐富到了那只拳頭上?
張保一扭頭,撇開了老安的拳頭,腳隨腿一轉(zhuǎn),丟下老安,蹭著我挨著皮簾子的身子進(jìn)了飯館。
我走前一步,皮簾子晃蕩了起來,晃蕩的有一搭沒一搭的。
這時候,張保的小姨子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走到老安身邊,抬手往老安還吊著的拳頭上拍了一下,好像還咯咯笑出了聲,走過來,看也不看我一眼,手一撩皮簾子走了進(jìn)去。
我有些糊涂了。
老安好像比我還糊涂,那只吊著的拳頭仍沒來由地在那吊著。
半吊子。
我走過去,抓住老安的手腕往下按,老安突然在我的膀子上打了一拳,我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兩手按著冰涼的地皮。
老安走了。
我起來,拍拍屁股。
跑了一段路,跟上了老安。還是兩三步的距離,一前一后,手裝在褲兜里,腳拍著土路。
老安的步子快了。
我的步子跟著也快起來。
月亮又大又圓,好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照著村莊,照著我和老安。老安和我的腳步聲跟下餃子樣,下到了村莊里面。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