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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 塘

      2016-01-11 14:06:36海小芹
      山花 2015年20期
      關鍵詞:張欣魚缸

      海小芹

      西 塘

      海小芹

      他靠在躺椅上。眼睛隙開一條縫,斜睨著漏在屋角的陽光。張欣問:老板?聲音很輕,輕得像那只在他身上停停飛飛的蒼蠅。

      跟團跑了兩天,西塘這個景點是臨時加進去的。導游說給你們?nèi)齻€小時的時間,自由活動,四點半在入口處集合。

      一群戴著白色旅行帽的團員,晃著晃著,就晃進人群,不見了。

      阿欣停在小鋪前,鈴鈴瑯瑯的項鏈墜子耳環(huán),掛滿鋪面。紅珠子扮演珊瑚,藍珠子扮演松石,黃珠子扮演蜜蠟,這一整條街都在扮演著民國或者某個比民國更古老的朝代。

      她撥開珠簾,彎腰湊進柜臺,問:這鏈子,多少錢?或者沒有問,她只是湊近看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他半合著眼皮,眼珠微動,嘴巴稍張,呼吸平穩(wěn)。柜臺入口處有一張塑料小凳,阿欣將小凳移出些,坐了下來。

      四月,陽光齊整地走過頭頂上的木廊,間或有一兩道光線失腳漏下縫隙,照在五顏六色的珠花上,閃出幾縷真寶石的光彩。

      游廊外面,河水沿街而行,水位很低,坐著看不見河面。看不見也能聽到太陽灼燒河面的聲音,一個個小氣泡,微爆微裂,散出河底的淤泥在五月的味道。

      小凳太矮,坐在上面,身子和腿蜷在一處,手臂除了垂下來幾乎沒有地方可以放。青苔和泥覆蓋著青磚。

      手擱在泥地上,像魚缸里跳出的魚,蒼白得不能動彈。

      阿欣去年結(jié)的婚。婚后父母從新疆回來看她。父親在小區(qū)旁邊的野河里釣到一小盆鯽魚,稍微大些的煲湯喝,剩下這兩條拇指小的,阿欣買了一個魚缸,將它們養(yǎng)在里面。

      父母在這里待了幾天,然后回鄉(xiāng)下待了幾天,又回到新疆。有時打電話問:有孩子么?

      阿欣說:還小,還得還貸,不著急。

      一個人畢業(yè)從新疆來到這里,別人介紹認識了劉元。劉元也是外省的。劉元說如果你愿意,我就買房子,我們在這里安個家。隔了兩個月,劉元說房子買了咱們裝修吧。

      新房只有80平方米,張欣去擦地磚。一個人靠在墻角,空蕩蕩的地磚從房間這頭跑到客廳那頭,擦著擦著,止不住落淚,就這樣把自己給嫁了,嫁給了一地白地磚。

      結(jié)婚沒辦酒席。窩在家里看了幾天電視。

      結(jié)婚與不結(jié)婚似乎區(qū)別不大。除了每月工資卡上大部分的錢不能領用外,她只是從宿舍搬出來,和劉元住在了一起。經(jīng)常加班,沒有周末周六,這個家只有晚上才能回來,幾乎看不見它在陽光里的模樣?;貋硪彩侵怀砸活D晚飯,買菜炒菜都是劉元。劉元如果出差幾天,阿欣基本不踏進廚房。

      魚缸里的魚,也都是劉元在弄,喂食清理,小魚慢慢也長得挺大。時間長了它們認人。給它們換水清洗魚缸,劉元的手伸進去,它們會乖巧地不游動,聽任他撈到臉盆里,魚缸洗干凈了再撈回去。阿欣的手放進魚缸,它們惶恐地要撞破玻璃。

      后來,一條魚死了,另一條魚活過了冬天。

      上個月,阿欣下班,推門聽見啪嗒啪嗒粘著摔打地磚的聲音。剩下的那一條魚跳出魚缸,在瓷磚地上翻跳。

      把它撿起來重新放回去,它在水中愣了一會,然后活動身子,像平常一樣游水吃食。

      劉元說:放它回小河吧,魚缸里只有一條魚,怪可憐的。

      晚上出去散步的時候,看見屋外的小河才想起忘記帶它了。

      又過了幾天,忽然發(fā)現(xiàn)魚缸是空的,尋了很久,才看見小魚躺在沙發(fā)底下,鱗片干癟著張開著,像全身長了小翅膀。

      尋見它時,劉元還沒回來。一百米以外,那條繞城而行的小河,小鯽魚生長的小河,此刻在暮色里,映著兩岸粉色的海棠緩緩流淌著。阿欣坐在地上大哭。

      劉元說: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阿欣看著電視屏幕,背對著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跟團出來旅游,是劉元報的名,說結(jié)婚時沒錢,現(xiàn)在補償一下,可是剛繳了錢,公司有事要出差。劉元說:你就自己去玩吧,出去走一走,就當我在你身邊。

      爬山,坐纜車,走鐵索,想著劉元沒?好像沒有,除了尋不見人為她拍照。

      一縷陽光移過來,照在手上,低垂的手白得耀眼,青石板上的陳泥也映出綠的光彩來。

      鋪前立了一雙登山鞋。她抬頭看,那人戴了一頂?shù)巧矫?,手里托著一條鏈子,低頭看她:多少錢?

      她回頭看鋪里,躺椅里的人頭仰著,嘴巴張開了,黑洞洞望進去,似乎能望見三生前世。她手指放到嘴唇噓,壓低聲音:他太累了,這個四十。

      登山客呵呵呵看她,她鄭重點頭。

      登山客把錢遞給她,手指近得像要刮她的臉,最終收回去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張欣拿了錢,回頭看,店主還在睡。她把錢壓在柜臺的芝麻糕下,那個芝麻糕讓她舔了一下嘴唇。

      看手機,才兩點。

      午后的陽光,曬得吱吱作響的木屋,一個午睡的人,一條同樣午睡的河,三三兩兩的游客,這樣的場景,哥哥見到過么?

      爬山,坐纜車,走鐵索,她的手向后伸,她想攬到的人是哥哥。

      畢業(yè),跑到這邊來工作。

      臨走的前一天,大清晨,她臉也沒洗跑去哥哥家,對他說:我要走了。

      哥哥:???要走了,早就聽你阿爸說你要走,真的要走了?他著急翻柜子拉抽屜,尋到一顆涂著紅顏色的圓石頭:一時半會兒也找不著東西送你。

      阿欣低著頭,他的臂膀抬了抬,還是放了下來。阿欣說:我走了。

      哥哥:嗯。替她打開門。風從外面吹進來,七月的穿堂風,吹進張開的毛孔,也挺涼的。

      離家三千八百多公里,離哥哥三千八百五十六公里?;疖嚺芰巳靸梢?,童年少年青年就全跑完了。

      遇見第一份工作,還可以,就一直做下來,盼望能早日退休。

      遇見第一個人,待自己好,還可以,只三個月就嫁了。

      背包是學生背的,成熟的女子比如母親,挎的是坤包。她也挎坤包,那顆紅珠子放在坤包的內(nèi)袋里,換一個包包,珠子也跟著換地方。

      有一次她去買水果,將電瓶車停在店外,掏錢包時發(fā)現(xiàn)坤包忘記拿了,趕忙跑出來去拿,坤包被扔在地上,包里的東西撒了一地??诩t、紙巾、鑰匙、錢包。錢包在,錢包里的錢沒了,還有一樣,她直起身找了半天,在花壇旁的落葉下看見她的紅石頭。

      這種涂著顏色的圓石頭,此刻,在她的腳邊,就養(yǎng)著一盆。紅色,綠色,藍色,色彩鮮艷,養(yǎng)在清水里。

      阿欣從水里撈出一顆,這顆石頭也紅得很可愛。

      身后躺椅響,有人問:你要么,便宜點,三塊錢。

      阿欣回頭。那個睡了三生三世的人終于醒了。瘦削的臉龐,狹長的單眼皮。年紀應該不大。

      張欣站起來,她覺得自己坐在小凳上,說話得仰望他:我替你賣了一條鏈子,四十塊錢,錢在這。

      阿欣的手指離芝麻糕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店主坐直了身,收了錢,狹長的眼角往上掃:哪一種?

      阿欣拂過沉沉的鏈子:也不知道了,好像都很像。

      店主說:賣虧了。

      阿欣掉頭看走廊外的小河,站起來能看見河面,曬著陽光,粼粼閃著灰色的光。

      這河要在夜里看,打著綠幽幽的燈光,那時看才有味道。順著河再走過去一點,就是社戲臺子,隔著河水的戲臺,每天都唱游園驚夢。店主說??此环磻?,他加了一句:是真的,很美的。

      阿欣覺得不搭話,好像不太禮貌,身體微微后轉(zhuǎn):嗯。

      店主笑了,一笑露出不齊整的牙齒:你坐呀,你站在店鋪前,生意都擋了。

      張欣退著,坐回小凳。

      阿欣坐在小凳上,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的側(cè)臉不好看,顴骨扁平,蒜頭鼻子,嘴唇又厚,她把臉別向西邊,似乎張望從那里過來的人,有無她認識的。

      躺椅吱吱響,他站起來,整理掛在鋪前的掛件,他探身出柜臺,也朝西看:在看什么?

      這時過來一幫游客,嘰嘰喳喳的女孩子,一堆花花綠綠的裙子和白刷刷的腿,堵在小鋪前。阿欣急忙站起來,老板與她們嘻哈打趣,五個女子買了兩條項鏈,120元。買了一堆吃食,阿欣在旁邊強力推薦芝麻糕,說得好像親眼看見剛剛手工做出來,說得自己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女子走后,張欣狐疑地看老板:這些貨是你親自去西藏進的?我覺得你膚色不像?。?/p>

      老板看她:要怎么樣才像?

      張欣不說話,她看手機,14:30。向前走幾步再折返也來得及。

      她把白色的團帽扣到頭上,要走。被店主一把拉住衣袖:別走,陪我說說話吧。我在這一年多了,除了賣貨耍嘴皮,都沒怎么和人說過話。

      張欣低頭看拉著袖管的手,手上隱著五顏六色,指甲縫里的顏色更深,綠的紅的藍的重疊著緊實壓在甲溝里。

      你畫畫的?

      把帽子摘了,可以么?是啊我畫畫的,給你看我畫的畫。

      張欣摘掉帽子,陡然覺得低矮的鋪里亮多了。男子回身從躺椅底下捧出一疊畫,大多是水粉,也有彩鉛,鋼筆素描也有。都是老街,河水,行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就是一幅畫該有的模樣。

      好像都沒畫完?張欣問。她看見畫角署名張欣,心底一驚。手指摸著簽名,心說不能吧。

      男張欣點頭:嗯,大多沒畫完,畫到一半困了,就睡了。白天又吵,夜里再畫,感覺與前一天不一樣,又懶得改,就擱置了。我們能坐下來說話么,主要鋪面小,站著,光線都沒了。

      阿欣掉過頭暗笑。這人,才認真了一分鐘,腔調(diào)又油滑了。

      現(xiàn)在沒客人,你可以畫啊。

      唉,你眼里自然沒客人,在我眼里這滿街行走的都是客人,我得時刻準備笑臉,點頭哈腰。

      阿欣撇嘴:別把自己說得那么可憐,你是老板唉,剛才那鏈子賣到60,暴利啊。

      你妹啊,你紅口白牙說話不腰痛啊。你知道這一個小小鋪面一年租金多少?10萬哎,還有水電,稅費管理費,我每天必須賺到400多,剩下的錢才是我的。你看你待在這,我做了多少生意?

      那是你睡著了,好多人看見你睡著,看了一眼你可愛的睡姿,便掉頭走了。

      男張欣看她,沒話可說,過了一會他點頭:嗯,是我不對,昨晚畫到三點多,唉,下午擋不住的困,就是這幅。他指著最上面的一張。

      應該是門前的景,加了燈光,河水綠得晃晃悠悠。岸邊的木屋也晃著綠,孤單一個小鋪面亮著橘黃的燈,飄在夜里,像鬼街中的指路燈。男張欣看她,他在等贊。

      阿欣嘴里問:這畫你打算賣么?心里回答自己:畫得不討喜,怕是沒有人肯買了掛在家中。

      男張欣反問:多少錢你肯買?

      阿欣搖頭:你不能問我,我不是有錢人,芝麻糕我都不舍得買。不過,如果我有錢了,有很多錢,我會出200元買的。

      男張欣看她:我的顏料錢,紙張錢,畫了不止一兩天,畫了那么久,這張感覺最好,才值200塊?還要等你非常有錢了……他掉頭看四周:你怎么這么打擊我呢,明天就是續(xù)簽的日子,我本來就要堅持不下去了……

      阿欣第一次直眼看他,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也是一副臉白眼呆的模樣,仿佛拓了一個表情模子扣在彼此臉上。

      男張欣:喂,有沒有聽我說話?

      阿欣愣過來:什么?

      男張欣低頭收畫:我明天得抽空出去一下,裱個畫。他忽然煩躁起來:再待下去,我會瘋了!早晨開門一個人,夜里畫畫一個人。半夜爬起來進貨,大包小包還是一個人??峙挛宜懒?,也是一個關在門里等著爛光!這鬼地方我一分鐘都不想待了!

      阿欣抬了下手,像要去拉他的胳膊,半途改道捋自己的頭發(fā)。她盯著移動的腳尖:其實,在哪里不是一個人?我們家魚缸里小魚還是一條呢,自己活過了冬天。你說這地方破,我們,她指指街上行走的人:我們這么多人花了100元才進來的。

      男張欣笑:你花了100元啊,太傻了,你打我電話,我?guī)氵M來,還不是和出門逛街一樣隨便?這里大白天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夜景不錯,夜里隔水聽戲很美。他瞇眼微笑,仿佛眼前空氣流轉(zhuǎn)在畫一幅畫。

      阿欣笑:你們畫家說美,那肯定美了??上沂歉鷪F的,四點半就要集合了。

      給導游打個電話,說你不回了。他的神情變得熱烈起來:在這一年多了,我也沒在夜里逛過,每天那戲聲飄過來,覺得眼睛都花了!來一趟西塘不看夜景沒隔水聽戲算白來了,真的!也許是我待這里的最后一晚,就當陪我,留下來吧。

      阿欣看他,想從他眼睛里看到危險,陰謀。他重重點頭:真的,很美。不騙你的,當初我就是這么留下來的。

      昨天早晨出門,躺過小魚的地磚冰涼安靜。今晚回去,小魚躺過的地方,會更孤寂。劉元還要三天才能回來。

      男張欣說:不要以為我是壞人,你住在旅館,不是住我那里。

      阿欣按導游的電話,一面按號碼一面想,哥哥一直說自己幼稚,幼稚的含義是傻吧?他從來沒有想要真正了解她。

      男張欣關了店門,在前面帶路,這條老街的后面,擠擠挨挨立著很多民宅,房屋之間的通道窄小陰暗,青苔從磚縫里爬出來,漫爬至墻上。男張欣不時回頭:小心滑。

      阿欣跟在后面,想著這個男人如果回身掐死自己,尸身幾個小時后能被發(fā)現(xiàn)?

      他推開其中一個院墻的小門時,阿欣遠遠站住。聽著他在院里喊:朱阿姨,我給你帶來一位客人。

      阿欣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個房托。走進院里,院子窄小,倚著圍墻加蓋一間飯?zhí)?。院子西北角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棵枇杷樹。枇杷的枝葉在院子里擁擠著不能生長,全都修剪到院墻上圍,在飯?zhí)玫捻斏希诙堑拇扒?,伸枝掛果?/p>

      他問朱阿姨:現(xiàn)在多少錢一晚?

      穿著棉緞小花褲的朱阿姨回頭朝阿欣笑:現(xiàn)在網(wǎng)上訂是120,最便宜了。

      他漲紅了臉,好像鼻頭也要漲出汗來:能不能再便宜些,是我同學。

      朱阿姨狐疑地看他,忽然大悟似的:呵呵呵呵,那就100吧,不能再便宜了,現(xiàn)在是旺季。

      他回頭朝阿欣抱歉地笑。

      辦入住手續(xù)時,男張欣站得遠遠的。仿佛阿欣從皮夾里抽出一百塊錢的聲音很讓他臉紅。跟著他上樓,暗仄仄的臺階,打開房門,是間朝北的屋子,和院子一樣仄小,里面擺設與普通的路邊旅店無甚區(qū)別。但是窗戶是不同的,木質(zhì)雕花的窗,花紋簡樸,仿佛鄉(xiāng)下小姐的嫁妝,請不到好師傅,不會雕刻復雜精細的圖案。可是鄉(xiāng)下的師傅也是用心做的,圖案的弧度打磨得很圓潤。阿欣幾乎是感激地看了男張欣一眼。矮矮的兩扇窗,朝外推開,可惜窗外沒有枇杷樹,只有對面房屋灰白色的墻,近得似乎伸手可觸。

      男張欣面帶羞愧解釋:這個朱阿姨也是我的房東,我住在街外面。這里挺小,不過民居都是這樣,除非到鎮(zhèn)上住大酒店。

      阿欣放下背包:這里挺好,我喜歡。

      吃過面包,巷子里的天色一格一格暗下來。看小弄堂里人來人往,陌生的言語陌生的面容,像一場沒有內(nèi)容的電影。

      阿欣在窗前煩躁地走來走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自己去看戲,在這里傻等,好像專門等他來艷遇,或許人家只是一個房托。

      聽到敲門聲。她跳過去拉門,男張欣站在門外,換了件白色的小翻領T恤,理過頭發(fā)刮過胡子。他害羞:你吃過飯沒?

      阿欣看他手插在褲袋里,以為他要拿兩塊芝麻糕出來,她笑:我剛吃過。

      男張欣一只手搔著頭皮:噢,理發(fā)的人太多,對不起,讓你等著急了。我們走吧。

      阿欣嘴角牽了一下,他剪去亂糟糟的頭發(fā),自己陡然像姐姐了:我剛睡了一覺,才醒,否則我早就自己過去了。

      下樓梯時,看著男張欣理著板寸的后腦勺,心境軟了。好像時光倒退十多年,去看露天電影。哥哥帶她去,哥哥在前面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趨,哥哥的后腦勺就是這樣鼓著。到了劇場,哥哥安頓好她就去找朋友玩。阿欣坐在小凳上,拿著扇子扇蚊子。哥哥他們爬在旁邊樹上。電影演的什么全不記得,只記得男女主人公對視時,女主角的臉好大,滿滿一張幕布全是她的臉,唇紅齒白,風一吹幕布飄動,整個臉似乎要飄下來,樹上的男孩打噓吹哨:要親嘴了要親嘴了。

      穿出小巷。天暗了,燈亮了。

      街上的人似乎比白天還多。白天,行人是散的,夜里行人都朝戲臺聚。男張欣的手掌朝后伸,阿欣就把手放了進去。兩個人都裝作若無其事。

      戲臺前,人聚著挺多了。前面擺著桌子放著小吃,桌旁坐的男子吆五喝六,低頭接耳的女子珠圓玉潤,一看就是有錢人。立在后面的人,舉著手機的,相互依偎的,吃零食的,聊天的,年輕人居多。

      夜風有些涼。他的手很暖。

      戲臺上,空曠無人,高音喇叭里曲聲悠蕩。各色燈光照在舞臺上,水面上,風吹影動。這時錄音機關了,全場安靜。

      戲臺側(cè)邊的鑼鼓一聲一聲敲起來。臺前的水池中,仿佛五百年前的水波暗影一聲一聲站立過來,躍池登臺,幻化人形。一女子著粉戴翠,頭花閃亮,水袖揮過半個舞臺,踢著裙腳游走臺前,晃晃悠悠開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奈何都付與斷井頹垣……

      站得太遠,看不真切,聽不清楚,阿欣忽然想哭,想靠著臉旁散著熱氣的肩膀。他低頭問:怎么了?

      阿欣覺得自己快哭了,一低頭果然眼淚流下來:那人從沒抱過我,我去給他告別,他都不肯抱我一下。

      男張欣攬住她,她冰涼的鼻唇貼在他面頰上。

      他耳語:別哭啊。

      我不想要孩子,我怕有一天他來找我。有了孩子我就走不了。你懂么?現(xiàn)在的生活就像那只魚缸。

      臺上的古裝女子,低頭甩袖面對瑩瑩而動的燈光:奈何良辰美景……這些話隱在唱曲里,像解釋又像申辯。

      男張欣溫厚的手掌給她擦眼淚。

      阿欣看到他眼睛里:沒人愛我。

      男張欣說:今天我來愛你,好么?

      男張欣拉著她穿過人群。街邊的小店鋪一家挨著一家,燈光明亮。沿河的燈也亮著,河水與河邊的樹木一起在晚風里綠影幽幽,分不清誰是誰的影子。

      曲聲遠遠跟來,聽不清唱什么,只覺得整條街面都隨著曲聲起伏飄蕩。路過男張欣的店門,一排光亮里就它黑著,閉著粗糙的木板,想起他畫的畫,那扇木門后面孤單得可以走出回音來。

      阿欣問:它真的要關了?

      男張欣點頭。

      你要離開?

      男張欣: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那為什么還要關?

      太難了,賺不到錢,又沒時間畫畫。

      其實,那張畫很好,能感覺到孤單,憤怒,無奈。

      男張欣看她,笑了一下:倒好像是我畫畫時的心情,不是安慰我吧?或者我再熬下去,總能熬出頭?

      阿欣也笑了:所以你要有想念地畫,為什么要我留下來?

      男張欣看她,過了一會回答:不知道,覺得你會留下來。

      阿欣想說:是不是你隨便遇見一個女孩,都覺得能留下她?張了張口,想想很沒意思。

      兩人站著,無語。

      阿欣推他:哎,你知道么,我叫什么。我也叫張欣。是真的,不是情書里的情節(jié)。我們是不是真的有緣?

      男張欣低頭看她,阿欣覺得自己的臉就像幕布上女主角的臉,在搖晃的曲聲里碩大無比,飄啊飄啊。他果真就像了男主角,低頭親她。然后拉著她在街上跑起來,跑到小巷子里,壓住她狠命吻她。

      倆人跌跌撞撞回到房間,阿欣不讓他開燈。男張欣脫她的衣裳,她看見木質(zhì)窗戶外的粉墻上,遠的近的轉(zhuǎn)了幾個彎的燈光、聲響,在粉墻上移動,像他們倆纏在一起,又像五百年前春宮畫里的陰影。

      兩個人,體外的皮膚,體內(nèi)的皮膚,生了吸盤生了牙爪,迫不及待吸入吐出再吸入,來不及咀嚼,只想著還要還要,快啊,還要!

      好像兩個相愛得不能再相愛的人。

      天蒙蒙亮,男張欣睡在旁邊,陽物歪在那里,像個孩子柔弱無力。阿欣想俯身親它,在床上坐了一會,忽然想哭。躡手躡腳起身穿衣,背著包下樓??匆娐房诰统髯?,也不知行了多遠,終于繞出老街。

      街上高樓大廈,樓頂廣告變幻,車流匆忙,坐落在鎮(zhèn)子某個角落的水榭戲臺,掛在小鋪面上的紅瑪瑙藍松石,果真遙遠得像民國或者比民國更古老的某個朝代。

      街旁的早點店。旁邊桌上,一個年輕女子給她對面的孩子夾花生米:不著急,還早呢,慢慢吃,課堂上要聽老師的話。

      虎頭虎腦的孩子說:媽媽,你要早點來接我啊,你每次來得都那么晚。

      早晨的陽光正好斜進小店,停在他們桌上,女子的笑也映在陽光里,她伸手撫平孩子的衣領:媽媽有點忙,不能早走,你要聽老師的話,好好等著媽媽噢,媽媽肯定會來的。是吧,乖寶寶。

      阿欣假裝專心吃粥,一小口一小口,就著小碟子里拌了辣醬的大頭菜。等母子倆走了,她叫開店的阿姨:阿姨,付錢了。

      或者下個月不吃避孕藥了,也養(yǎng)個孩子,也許生活真就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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