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1
石家東正在打鹵湯,口袋里咕嚕咕響起公雞叫聲,這是他的手機鈴聲,叫得起勁的聲音里帶著一些急躁,似乎要啄破口袋沖出來。鍋里的湯料已經(jīng)煮開,香菇、魷魚絲、碎干貝、黃花菜、鮮筍絲在沸騰的水中起伏,熱氣和香氣撲面而來,他剛切好五花肉,抓一把水淀粉揉著肉,然后一把一把地放下鍋。那雞叫聲越來越急切,可是他的手黏糊糊的,而且,這么早誰會打電話來?他趕緊在干凈的抹布上擦了幾下手,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雞叫聲戛然而止,他不懂得怎么回看來電號碼,只好把手機收進口袋,繼續(xù)抓水淀粉,把案板上的五花肉抓揉一番放到鍋里。這時公雞又叫了。石家東顧不上擦手,剛接起電話,石家興的聲音就像爆竹一樣在他耳邊炸開了。
“老爸你不要啦?他就是我一個人的嗎?”
石家東不由怔了一下,手機都差點掉到地上,大哥的話里帶著強烈的火藥味,從六十公里開外的土樓里直向他撲來。
“安怎啦?前幾天不是剛捎回去六百元?”石家東心里也不悅,猛地拔高了聲音,“你別老是鹵我!你這么早就來鹵我!”
蹲在水龍頭下洗豆芽、韭菜的老婆陳素花起身關掉水龍頭,眨著小眼睛看了看丈夫。
石家東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沖,沉下臉咂巴了一下嘴。他聽到大哥說了一句:“老爸快不行了,你最好馬上趕回來?!彪娫拻鞌嗔?,嘟嘟聲在耳邊久久回響著。
“安怎?”陳素花探過臉來。
鍋里的鹵湯像溫泉一樣向上冒出,伴隨著香氣的是一陣很歡快的響聲,石家東卻是心頭沉重,發(fā)呆中猛然想起,自己正在打鹵湯呢,趕緊從調(diào)味盆里抓了一小把鹽和味精撒到鍋里,端起一碗打好的雞蛋,一邊灑到鍋里一邊用勺子不停地攪動,一朵一朵蛋花浮上來。
“安怎了?”陳素花又向前湊過來那張亂眨眼的臉。
石家東把一小盆加水淀粉傾入鍋里,這是打鹵湯最后一道勾芡的工序。他拿著勺子的手突然僵在空中,說:“我要趕回去一趟?!卞伬锏南銡鈫艿盟蝗幌氪騻€噴嚏,他別過頭去,說:“家興說老爸快不行了。”
“哦?”陳素花聲音哆嗦了一下,“那……”
“我先搭早班車回去,你一個人看店,這么大鍋鹵湯、這么多鹵料,先把今天的生意做完,等我電話再說吧?!笔覗|說完,關掉液化氣爐上的開關,從灶臺里面走出來。面前就是他的土樓鹵面店的店面,兩邊各是三張木桌木椅,中間有一條窄道,即使眼下還沒有開門納客,店面也顯得逼仄。卷閘門已經(jīng)往上推起了一截,石家東舉起一只手,嘩啦,把它全推了上去。
街上有汽車駛過,還有摩托車聲。天還不是很亮,晨風吹到石家東臉上,還有一股清冽的味道,不像白天是澀硬的。這條街也算是馬鋪的老街,灰撲撲的街景在晨曦中伸著懶腰醒來。石家東大口呼吸了幾下,心思全飛到六十公里開外的老爸身上。
十年前,父親癱瘓了,中風起不了身。石家東回家把他從土樓的三樓臥室里背到一樓,按土樓的格局,一樓灶間、二樓禾倉、三樓臥室,他在一樓自己那間閑置多年的灶間鋪上木床,就成了老爸的臥室,這也是為了方便老媽的照顧。其實,那時老媽身體已經(jīng)非常虛弱,但她每天還是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終于,不到三年,老媽先走了,老爸依然活在床上,就像整座土樓、整個村子一樣死氣沉沉,但不時還能輪轉(zhuǎn)一下眼睛。自己一家和大哥一家先后進城二十多年了,都是打工糊口,租住馬鋪城里最偏僻最簡陋的老房子,根本也沒有能力把老爸接到城里。唯一的一個姐姐嫁到外村,已經(jīng)當了外婆,也是村里城里兩頭跑,忙不過來,而且從習俗上說,她也沒有理由回來照顧老爸。一個巨大的難題擺在面前。那些天石家東幾乎想出了半頭的白發(fā)。最后他不得不央求大哥石家興回家照看父親,大哥進城后一直在一家臺商的機械廠打工,左手掌不小心被機器軋斷,成了“一把手”。大哥上訪多年,那家機械廠的臺灣老板早就跑回臺灣了,破落的廠房被政府賣給了開發(fā)商,他也沒得到多少賠償,漸漸就死了心,老婆也在這時候暴病身亡,他獨自一人以撿廢品為生,本來他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是遠在廣東打工,不爭氣,也不孝順,別說救濟一下父親,平時連電話也幾乎不打一個,有一年兒子回馬鋪看他,卻是因為躲債,當天偷走他省吃儉用好多年的三千來塊錢,又跑回廣東賭一把了。當然,讓大哥回家照看父親,石家東是開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最高價位:所有費用(包括老爸藥費、生活費以及大哥一切起居費用)均由他負責,另外每個月再給大哥二百塊錢,當作是“工錢”。最后這個條件他是瞞了老婆的,誰知大哥覺得二百不夠,堅持要三百,他咬著牙下了狠勁,三百就三百吧,反正,每天多從賣鹵面的錢里暗藏一些就是了,唉,三百塊,至少要賣一百三十碗鹵面才能賺到。大哥說,三百塊比天大啦?我隨便在城里撿廢品,一個月也有六七百塊。石家東說,你不是一只手不好嘛,也別太勞苦,回家照看老爸也可享受一下清閑。大哥幾乎跳起來了,說,那是個清閑活兒嗎?那你來干好了,我一個月給你三百塊,不,四百塊,你干不干?石家東生怕大哥變卦,不敢和他多嘴。大哥反復嘀咕著說,你真會鹵我,早晚我要被你鹵死。石家東閉緊了嘴,哼也不哼一聲,心想,大哥說“鹵”,他心里何嘗不“鹵”呢?在方言里,“鹵”常做動詞和形容詞,有煩、不清爽、很煩亂等多重意思,他就是做鹵面的,真切感受到這生活真是讓人鹵腸鹵肚,不知何時能清爽。
有人徑直走進店,一天的生意開始了。石家東返身回到灶臺里,抓了一把面過一下熱水放在大碗里,澆上鹵湯,詢問客人要加什么鹵料。鹵大腸、鹵豆干、鹵筍,應該是五塊五,但石家東隨口報價:“六塊?!?/p>
客人沒吭聲,交了錢,自己端著鹵面,在旁邊的配菜桌上夾了一點芫荽、韭菜,端到桌上吃出一陣喉響。
石家東來回走了幾步,喉嚨里感到一陣發(fā)癢。
“你啥時走?”陳素花問。
“早班車七點半。”石家東清了一下嗓子,說,“你總不能讓我打車走。”
這幾年馬鋪城里有了一些私家車,電話隨叫隨走,但價格貴多了。去年過年,在上海讀大學的兒子先回到馬鋪,再叫一輛私家車回土樓的老家,他事后得知價格,把兒子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那價格是班車的整整十倍,“你老爸要賣多少碗鹵面??!”他心痛得像是心尖被滾燙的鹵湯淋了個透。
“那你先吃點,還要回去收拾點東西吧?!标愃鼗ㄓ终V男⊙劬α恕?/p>
石家東一看到眨眼就心煩,一種很鹵的感覺,心想,有什么東西好收拾?換洗衣服帶一套,關鍵是把私房錢帶回去。要是老爸真不行了,那得花一筆大錢。當然,還要讓老婆從存折上取出一些錢。他們夫妻剛進城時在食品廠干過,在建筑工地也干過,后來推了一部板車賣鹵面,被城管追得腳力極好而又苦不堪言,不過幾年下來還是略有積蓄,就租了這間小店面,離他們租住的老房子至少也有二里地,每天早上五點起床,走到店里打鹵湯,生意一直要做到晚上十點左右,打烊前后開始做第二天的鹵料,一般要做到十二點才能回去。辛苦這么多年,供了一個兒子讀大學,還出錢讓大哥照看老爸,石家東夫妻倆平時連生病都不敢看醫(yī)生,可是那存折上的數(shù)字總是像癱瘓的老爸一樣,一動不動,這下好了,不知要搬多少砸到那看不見的死人坑里了。
陳素花做了一碗滿滿當當?shù)柠u面端到石家東面前,說:“你還是先吃了,別趕不上早班車?!?/p>
石家東一眼看到鹵面上堆著鹵蛋、鹵肉,這都是他平時舍不得吃的,便又覺得很鹵,說:“我自己來?!?/p>
2
汽車在盤山公路上盤旋,雖然這幾年因為旅游開發(fā),通往土樓的公路大修過幾次,但很多路段還是蜿蜒曲折的。石家東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頭一點一點地往下勾,越勾越低,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是一個冗長的瞌睡。石家東好像做了許多夢,又好像什么也沒做。一陣叫聲把他叫醒。他的石門坑到了。頭重腳輕走下車,汽車往前躥去,揚起的塵土迷了他的眼睛。石家東在路口失神呆立了一會,這里只是個山埡口,到村里還要走五里多的土路,他擦了下眼睛,抬起腿就走。
天空很藍,山路邊的林子里掠過一陣一陣風,不時還有鳥雀的鳴叫。這是個剛入秋的涼爽時節(jié),石家東腳底生風,沙、沙、沙的腳步聲和屁股上的鑰匙聲,追著他一路走進村里。
石門坑村藏在一塊谷地里,七座土樓散落在各個方向,石家東家的寶鼎樓是村子里最老的一座圓樓,族譜記載建于明朝末年,其地形猶如一只寶鼎,所以命名寶鼎樓,據(jù)說祖上是曾經(jīng)闊過的,但從石家東記事起,樓里所有人家一家比一家窮,沒有人能過上像模像樣一點的日子。石家東高中只讀了一年就輟學回家種田,二十七歲那年,好不容易討上了老婆,但家里欠下了幾萬塊的債,每天仰望寶鼎樓上的天空,圓圓的一圈,他就覺得被圈在了里面,動彈不得。日子怎么過下去?他選擇了離開土樓。這進城的二十幾年來,日子過得多么艱辛,但還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下來了。當然戶口一直在土樓里,可是一年除了清明、中秋和春節(jié)回一下村里,他一家人全都生活在馬鋪城,他最大的夢想是,等兒子大學畢業(yè),爭取在馬鋪城里買一套房子。
寶鼎樓就在村頭,洞開的大門像一個老人張開無牙的嘴。沒看到一個人,整個村子似乎都沒有一個人,仿佛墳地一樣空寂。早些年,人們生活窮困,但是村子里很熱鬧,人聲鼎沸,后來年輕人甚至不大年輕的人都走了,進城討生活去了,只剩下老人家,土樓以及整個村子就這樣空下來了。寶鼎樓三十六個開間,三層共有一百零八個房間,最多時住過一百來號人,現(xiàn)在不到十個人,而且一半是像父親這樣的年老病患。前幾年,土樓突然成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讓石門坑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這樣,土樓——全世界出名了,很多土樓村落被政府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那些村子的人紛紛從城里回到土樓里,家門口就可以擺攤做生意了啊,游客越來越多,很多土樓人在城里討不到一口飯吃,這回在家門口反倒是發(fā)了小財??墒?,旅游和熱鬧,全然沒有石門坑的份,雖然石門坑就和那個最熱鬧的土樓旅游景區(qū)只隔一重山。這一重山就把土樓隔成了兩個世界,石家東有時想想,這就像戶口把人分成農(nóng)村人和城里人一樣,又像錢把人分成富人和窮人一樣,人有命,土樓也是有命的,這么一想,心里又悲涼又認命。
石家東大步跨進寶鼎樓,一股腐朽、渾濁的氣味就撲面而來,他吸了幾下鼻子,穿過樓門廳往右邊廊道走去。樓梯邊第一間本來是他的灶間,十年前被他改成了父親的臥室,他看到那木門開了一縫,走過去推開門,里面一股濃烈的酸臭污濁的氣味像是很不友好的巴掌往他胸前推搡了一下,他往后一怔,還是昂起頭走進了房間。
父親的床擺在灶臺旁邊,灶臺變成了桌臺,上面胡亂堆著碗筷和其它雜物,嚶嚶嗡嗡飛起了幾只蒼蠅。父親的半張臉從被子上露出來,蓬亂的頭發(fā)白得很刺眼,和油膩膩黑乎乎的被子形成鮮明的對比。石家東大步走到床前,抬手掀起被子一角,父親整張臉顯現(xiàn)了出來,嘴是歪的,涎水已經(jīng)結成痂似的,像一條蜈蚣趴著,目光呆滯無神,鼻子忽然抽動了一下,骯臟的鼻毛便往外一伸一縮。被子里或者說父親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死人的氣味,但父親顯然還是活著的,氣色就跟他今年清明節(jié)回來看他一樣,沒有好一點,也沒有變壞。石家東心里松了口氣,同時升起對石家興的強烈不滿,一大早催我回來,害我連生意也沒做,他到底想干什么!
石家東猛地轉(zhuǎn)過身要走,走到門檻前,回過頭看了父親一眼,他感覺父親在看他,實際上沒有,父親在床上像死人一樣一動也不動,他一生勞作的身體全都朽壞了,已經(jīng)毫無用處,像廢物一樣被遺棄在床上。他心頭一緊,還是大步地走出了房間。
空寂的寶鼎樓,環(huán)環(huán)相連的房間,頭上依舊是一圈圓圓的天。石家東朝天空吐了一口氣,眼睛盯住大哥的灶間,三步并作兩步走,走到灶間門前,氣都有一些喘了,便一手扶住門框,沖著坐在矮凳上的石家興責問道:“你一大早像催命鬼一樣,你安怎這樣來鹵我?”
石家興抬起眼睛看了弟弟一眼,左手空了一截的袖管抖動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說:“你回來就好,我以為你連老爸都不要了?!?/p>
“他不是好好的嗎?”石家東生氣地尖起嗓子。
“現(xiàn)在是好好的,我五點多起來看他,他一個勁地哼哼,我還聽他好像在喊你的名字,我摸他的脈,差不多要斷了,”石家興站起身,失去手掌的左袖管又抖了一下,像戲臺上的水袖要甩向石家東一樣,“老爸要是真的斷氣了,你又要埋怨我沒及時通知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