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一】
暮春的時候,奉天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那時正是清晨,朝陽初升,四周隱隱籠著一層霧氣和灰白。
街道上空無一人,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一直綿延到盡頭的西洋教堂。輪渡悠揚的鳴笛自碼頭傳來,接著,一陣凌亂的槍聲破空響起,打破清晨的寂靜。
十多個面目猙獰的黑衣男子拿著槍追著一個少年,少年十三四歲的年紀,錦衣華服,頭發(fā)梳得十分板正,一看便是貴公子。
雖是危在旦夕,但少年白玉一樣的臉上沒有慌亂。眼見殺手越來越近,他眸光一閃,轉(zhuǎn)身跑進左側(cè)的小巷子里。
錯綜復(fù)雜的矮巷有些破舊,少年跑了數(shù)十步,突然聽到一把脆生生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骸澳切┤耸亲纺愕膯???/p>
少年一愣,抬起眼來,但見幾步遠外的矮墻上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穿著淡粉色的繡裙,雙手支在墻上,裙子下的小腿蕩啊蕩,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耀眼燦爛得不像話。
少年不語,只是靜靜地打量著她。他生得俊俏,穿著一襲月白色的長衫,唇紅齒白,狹長的眼睛冷冷的,依稀間帶著一抹艷色。
腳步聲傳來,少年蹙眉,剛想離開,卻見小姑娘跳到他面前,牽起他的手將他藏到墻角破舊的席子里。
他躲在里面,緊緊攥著衣袖,聽其中一人問道:“小丫頭,有沒有看到一個少年?”
依舊是那把清脆的聲音:“往左邊跑了?!?/p>
她的聲音格外無辜乖巧,那些殺手不疑有他,便朝她指的方向追去。
待腳步聲漸漸消逝,少年這才彎身從席子里走了出來,看向身旁的小姑娘道:“為何要救我?”
明明互不相識。
小姑娘笑意盈盈,好看的眉眼彎著,她微微歪著頭:“因為你好看啊,比我阿爹擄上山的那些小娘子都要好看。”
這話帶著些許戲弄輕薄的意味,還是第一次敢有人這樣說他。但不知為何,他沒有生氣,向來穩(wěn)重的他反而噌地羞紅了臉,說話竟也有了些許結(jié)巴:“你……你知不知羞!”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我說的是真的,小哥哥你這么好看,不如跟我回山寨當(dāng)我的壓寨夫君吧?!?/p>
說完,竟拉起少年的手,踮著腳親在了少年的側(cè)臉上。
軟軟的觸感讓少年猛然睜大眼睛,臉不禁更紅了。他捂著側(cè)臉,指著小姑娘道:“你……你……”
結(jié)巴許久,竟是未說出話來。
小姑娘清明的眼睛里盡是狡黠,像一只偷了腥的小狐貍。
少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無賴的人,氣急敗壞地側(cè)過臉去不再理睬她。
小姑娘亦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一遍又一遍地問著:“小哥哥,你跟我回家吧?!?/p>
他本不想回應(yīng),但怕她鬧出些動靜引來人,便漫不經(jīng)心道:“好呀?!?/p>
聞言,小姑娘笑得更加開心了。
就這樣過了半晌,直到教堂里悠揚的鐘聲傳來,少年這才看到蘇公館里的衛(wèi)兵出現(xiàn)在巷頭。
他剛要離開,卻發(fā)覺衣袖被人扯了扯:“小哥哥,你不跟我回家了嗎?”
他一怔,她仰著小臉巴巴地看著他,清澈的眼睛竟讓他有些愧疚。他笑了笑:“我回去收拾一番,你在這里等我,待我回來,便跟著你回家?!?/p>
她乖乖地點了點頭。
他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轉(zhuǎn)身離開。
這條破落的巷子似乎十分長,他走得艱難。待走到巷頭,他回過頭去,看她依舊站在那里。
小姑娘看他回頭,便輕笑起來,那樣明艷的笑容,讓春光都失了顏色。他愣住,向來黑暗的人生似乎裂了一條縫,滲透進了他這一生見過的最美的陽光。
【二】
宋緋歌遇到蘇沉的時候,正是民國二十七年的初春。日寇揮著長刀踏入東北三省,所過之處,血流成河?;窜娊y(tǒng)帥自奉天而起,帶著衛(wèi)兵與日寇廝殺,這才守得奉天安寧。
宋緋歌是奉天城外的土匪,鳳凰山的大小姐。
遇到蘇沉那一日,宋緋歌聽山下打探消息的小土匪說,奉天的商隊要進城,午時必在鳳凰山經(jīng)過。
她知道后大喜,帶著十多個人瞞著她阿爹下山去了。
想著這次劫的人不是以往那些商販,宋緋歌便在山路兩旁布滿了機關(guān)。小土匪一邊看著她埋炮仗,一邊哆哆嗦嗦道:“大……大小姐,我總覺得有些不對。自從鳳凰山的惡名盡人皆知,多少年沒有人敢在鳳凰山走,如今這樣招搖的商隊還是頭一遭見,我們還是回去吧……”
宋緋歌覺得他著實膽小又晦氣,一腳將他蹬到一旁,不再理睬他。
大抵等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有咕咕嚕嚕的車轅聲傳來。宋緋歌從草叢中探出眼睛,看到一輛灰褐色的馬車從遠處緩緩駛來。車前只坐著一位駕車的馬夫,再沒有其他人。
宋緋歌心中一喜,揚起長鞭從草叢中跳了出來,穩(wěn)穩(wěn)地落在馬車前,掐著腰道:“給本小姐站??!”
接著,藏在山路兩旁的小土匪亦紛紛跳了出來。
突然的動作將馬夫弄得一愣,他大喊一聲“土匪”后便跌跌撞撞地跑了。
宋緋歌嗤笑,收起鞭子朝馬車走去。只是她剛揭開簾子,便愣在了那里。
只見車內(nèi)端坐著一男子,二十一二歲的年紀,白色暗花長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放在膝上的手骨節(jié)分明,戴著一枚玉扳指。他閉著眼睛,鼻梁英挺,下巴尖削,午時的陽光透過車簾打在他的側(cè)臉上,籠了一層暖黃的光暈,更襯得那容貌像浸了水的白玉一樣。
他聽到動靜,緩緩睜開眼睛,狹長的鳳眸漆黑而深邃,依稀間又帶著清冷。
宋緋歌仿佛又回到了夢中,那時她只有八歲,在奉天城里救了一位小哥哥。
明明隨時就會喪命,他卻淡然得如事不關(guān)己一樣,薄唇輕啟,聲音低沉又清明:“你們可是要錢?”
一旁的小土匪忙點頭道:“對!要錢!”
宋緋歌終于回過神來,一巴掌拍在那小土匪腦袋上,而后回過頭來諂媚地看著男子道:“公子這么美,不如跟本小姐回去做個壓寨夫君吧!”
【三】
蘇沉就這樣被宋緋歌拐到了鳳凰山。
宋緋歌被他的美色收買,奈何他清冷得很,不管宋緋歌說什么,他卻是不理睬她一句。宋緋歌生氣,瞪著眼睛抽出了鞭子,他卻側(cè)過臉去不再看她。
宋緋歌蹲在墻角,覺得很苦惱。
小土匪諂媚道:“像蘇少爺那樣的人,定喜歡溫婉的女子,大小姐您整日打打殺殺,蘇少爺肯定會害怕?!?/p>
宋緋歌思索許久,覺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收斂了自己的性子。
看到廚娘在做菜,她也跟著學(xué)了起來。知道蘇沉不會吃她做的菜,她便將那道膳食和其他菜品一起讓下人一起端到蘇沉房里,然后躲在窗外偷看。蘇沉果然想不到那是她做的,只是他剛吃了一口,便蹙眉吐了出去。
宋緋歌氣得咬牙切齒,有那么難吃嗎?
雖是生氣,但她第二日仍舊接著做。
就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宋緋歌的廚藝越發(fā)精湛。那一日,她像往常一樣躲在窗外,蘇沉垂眸看了飯菜半晌,突然低聲道:“宋小姐不進來嗎?”
他還是第一次和宋緋歌說話,宋緋歌心中一喜,慌忙推門而入。
從那日起,蘇沉不再像以往那樣怨恨宋緋歌。他不愛說話,宋緋歌為了討他歡心,便給他講一些她年幼時的糗事。他不再埋怨她嘮叨,有時聽到開心處,還能低笑出聲。他本就冷清,像冰天雪地里的一株寒梅,如今嘴角微揚的模樣,竟讓宋緋歌看直了眼。
宋緋歌覺得自己當(dāng)真沒出息,九年已過,鳳凰山腳下的一草一木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樣,他也將她忘記,可是再見到他的那一刻,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她多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九年前救過他的小姑娘,可每當(dāng)她想提起時,便又退卻了。他那樣好,一眼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而她不過是山野間的土匪丫頭,他怎會記得她。
看著他溫潤如玉的側(cè)臉,她想,這樣的人,應(yīng)該是在宴會舞場上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公子,應(yīng)該是在教堂學(xué)校里慷慨激昂的書生才俊,抑或是在戰(zhàn)場上殺敵護國的英雄兒郎,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她困在草莽之間。
她將他拐到山上來,還讓他做她的壓寨夫君,這樣清高的一個人,怕是恨極了她吧?
她咬了咬唇,伸出手輕輕攥住了他的衣袖:“阿沉,我們一起離開鳳凰山好不好?”
蘇沉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說,他一怔,靜靜地看著她,深沉的眼睛像是星羅棋布的夜空。許久之后,他覆上了她的手,低嘲道:“宋小姐的父親會放宋小姐走嗎?”
那手像冬玉一樣涼涼的,一直冷到她的心里。
【四】
蘇沉真的是朱門貴公子,教養(yǎng)極好,白日里無事,便在房里看書寫字。
宋緋歌常坐在一旁支著下巴看他,看他握著毛筆的手指白皙纖細,骨節(jié)分明。有時看得久了,蘇沉便將她喚到眼前,教她寫字。
她學(xué)得極慢,僵硬的動作亦十分可笑。她賭氣,可蘇沉握住了她的手,低笑道:“我教你?!?/p>
他的聲音略微有些低沉,一聲一聲像是從胸腔里悶聲而出,溫?zé)岬臍庀⒃谒膫?cè)臉上,她不禁羞紅了臉。
她問他,他的名字怎么寫,他便一筆一畫在宣紙上寫了下來。雖然看不懂,但她瞧得出來,那兩個字極其好看。
于是,每日閑時,她便躲在自己房中寫他的名字,直到那兩個字深刻得仿佛映在她的心里,直到她寫得和他一樣好看。
深秋的時候,鳳凰山上的瓊樹開始飄飄零零落著花,蘇沉已然來了四個月有余。
那日一早,宋緋歌剛起床,便有小土匪手忙腳亂來她房里:“大……大小姐,山下來了一位女子。”
“女子?”宋緋歌疑惑,“是誰?”
小土匪偷偷擦了擦汗,訕訕道:“好像是蘇少爺?shù)耐瑢W(xué),她帶著槍,兄弟不敢攔她?!?/p>
宋緋歌一聽,便慌了神。蘇沉在鳳凰山這么久,怎么突然會有人找來?她一定不能放這個勞什子同學(xué)離開,不然蘇沉的家人定會來尋蘇沉。于是,她問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
“蘇少爺?shù)脑鹤永铩?/p>
小土匪的話還沒說完,宋緋歌便朝蘇沉的院子跑去。
離得還很遠,她便看到了院子里綠色身影,看著緊緊擁在一起的兩人,她停下了腳步,愣在了那里。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蘇沉,溫柔得仿佛像看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那女子梳著及腰的鬈發(fā),歪歪戴著一頂白色的挑珍珠洋帽,一襲碧色的洋裙,纖細而荏弱。
這樣好的姑娘,怕是沒有人不喜歡。
宋緋歌低頭看了看自己凌亂的麻布衣服,突然在一瞬間卑微到了塵埃里,她甚至連向前一步的勇氣都沒有。
她自嘲地一笑,怔怔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覺得可笑,似乎從遇到蘇沉那一刻起,她便變得不像她自己。她想,她不應(yīng)該這樣,她是鳳凰山的大小姐,雖然不及蘇沉身份尊貴,但到底是她阿爹的掌上明珠。她無憂無慮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卻在喜歡上蘇沉后卑微了下來。
她一杯一杯地喝著,身旁小土匪上來勸她,全被她攆了出去,到最后她的思緒便有些混沌。
她想她是真的醉了,不然怎么看到蘇沉。她以為自己在做夢,于是便拉住蘇沉的側(cè)臉。蘇沉眉頭一動,卻是沒有說什么。
宋緋歌便傻笑起來:“小哥哥,你怎么不記得我了,我以前還救過你呢……”
“你說讓我等你,可你為什么沒有再回來。我在那條巷子里等了你三天,后來阿爹找到了我,將我?guī)Щ亓松秸N倚褋砗?,還和阿爹發(fā)了好大的脾氣。我知道你會回去的,你答應(yīng)過我的……可是,我等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卻再也沒有找到你……”
她像是想起了難過的事情,竟低低地啜泣了起來。
蘇沉攬住了她下滑的身子,想將她抱到床上去休息,可她卻又猛然抓到他的手,像是哀求地問道:“你真的喜歡那個女子嗎?”
她覺得,蘇沉這樣討厭她,就算她問了,他也不會回答。
靜了許久,之后的一切就像是籠了一層煙霧,她似乎聽到那把低沉的聲音:“我不喜歡溫柔的女子,我喜歡刁蠻的姑娘?!?
宋緋歌輕聲笑了出來,而后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五】
宋緋歌是被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吵醒的,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她阿爹帶著一群兄弟推門而入。
而后那些兄弟便靜了下來,而她阿爹的臉色陰沉得厲害。
她怔怔地向身旁看去,正看到蘇沉滿臉疲憊地坐在她身旁,像是一夜未眠。而她,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到此,她也能猜到些什么。大抵是昨晚她醉得厲害,拉著蘇沉的手不讓他離開,他這才陪了她一夜。雖然她生在山野之間,但到底是個十七歲的姑娘,未出閣的女子,最看重的便是清譽。她與蘇沉共處一夜,流言可畏,這會兒怕是整個鳳凰山都知道了。
她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抬眼便看到她阿爹大步走了過來,而后舉刀抵在蘇沉的頸間:“蘇少爺,緋歌雖不是大家小姐,卻是老夫的掌上明珠。我絕對不會看著緋歌受委屈,蘇少爺,盡快準備婚禮吧!”
尖利的刀鋒在那白皙的頸子上劃出一道殷紅的血痕,蘇沉卻沒有一絲懼怕的神色,清淡的容顏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宋緋歌的心漸漸涼了下去,她低嘲地垂下眼眸,他怎么會娶她呢?
像是過了許久,一只冰涼的手輕輕地覆在她的手上,她一怔,抬起頭來,正瞧見蘇沉垂眸看著她:“我會娶緋歌為妻。”
一字一頓,那樣堅定,宋緋歌開心得突然想要落淚。
說她卑鄙也好,說她心機也罷,她這輩子只算計過這一次。即便蘇沉不喜歡她,她也要陪在他身邊。
九年的思念,九年的喜歡,從見到他第一面起,她就著了魔。
商議了半晌,婚禮定在半個月后。
宋緋歌總覺得對不起蘇沉,不敢再見他,只是偷偷地趴在墻邊看他。
那時陽光正好,蘇沉正在院子里作畫,看到她后,他嘴角微揚,沖她招了招手:“莫不是害羞了?”
語氣意外的溫和,似乎還帶著一抹調(diào)笑。
宋緋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或許那一晚并不是她的夢,他真的說過他喜歡刁蠻的姑娘。
他是不是,也有一些喜歡她?
【六】
因許久沒有遇見喜事,鳳凰山十分熱鬧,紅綢掛滿朱檐,遠遠望去,像蔓延天際的大火。
婚禮的前一晚,宋緋歌的阿爹來到她的房中,對她說:“雖然阿爹不舍得你離開,但你是個姑娘,總不能在這個鳳凰山上待一輩子。明日之后,你便跟著蘇沉離開吧!我派人去奉天查了蘇沉的身世,他的父親是教書先生,書香門第的少爺,總不會欺負你。但若真的受了委屈,定要回來告訴阿爹,即便拼了這條命,阿爹也會護你周全?!?/p>
說完,他便離開了。
他年歲已大,微微駝著背,腿腳也有些不靈便。宋緋歌眼眶微紅,她想自己當(dāng)真是自私,她知道阿爹看不得她受委屈,便故意醉酒和蘇沉共處一室,這樣既能嫁給蘇沉,也能有機會離開這殺戮之地。
第二日一早,宋緋歌穿上霞帔,戴上鳳冠,點了朱唇。
喧鬧聲久久不斷。
入了夜,她坐在房里,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和敬酒的聲音,緊張地攥著裙角。
她想著蘇沉穿著紅色喜服的模樣,她想著蘇沉揭開她蓋頭的模樣,紅燭搖曳中,他一定比美玉還要好看。
她情不自禁地揚起嘴角。
她想了那么多,唯獨沒有想到,等待她的是連綿不斷的槍聲,在喧鬧的夜里,沉悶地讓人心悸。
她揭開蓋頭,房門被人撞開,她阿爹渾身是血地闖了進來。而后拉住她的手:“快走,我早就該想到的,蘇沉不是什么善人,他這是要滅我鳳凰山!”
她愣在原地,手止不住泛涼。
她阿爹拉著她朝門外跑,剛出了房門,卻停了下來。
她抬起眼睛,看到蘇沉站在幾步遠外,一身火紅的喜服,眼睛卻冷得厲害。他拿著槍,嘴角濺上點點血腥,鬼魅陰沉得像地獄里的修羅。
他身旁的副官緩緩舉起槍,瞄準了她的阿爹。她喃喃道:“不要……不要……”
她看向蘇沉,蓄滿淚水的眼睛盡是恐懼和哀求,聲音凄厲:“是我,是我算計你,是我逼你娶我的,都是我。你放過我阿爹,放過其他人……”
可副官仍是緩緩扣上扳機。
她慌忙擋在她阿爹面前,可有人將她拉到一旁,她掙扎,哭著一遍又一遍喚著蘇沉的名字。
可蘇沉沒有絲毫動容,而后她便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巨響。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仿佛被人生生撕裂。她怔怔地倒在地上,慘烈的殺戮,凄厲的叫聲,漫天的大火,在她的眼中倒映出一副用鮮血描繪的丹青畫。
她輕笑,眼淚卻流了出來。
而后她緩緩閉上眼睛,今天合該是她嫁給良人的日子,合該是她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刻,可她卻在此時失去了一切。
【七】
一切仿佛是一個夢,宋緋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她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時候不多,每日只有下人給她送飯。
她想見一見蘇沉,她要問問他,他就這么恨她,恨到毀了她的一切。
可沒有人理會她。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那一日,她坐在墻角,房門突然被人推開。陽光瞬間灑滿昏暗的房間,刺得她的眼睛極為難受。她伸手去擋,依稀看到一抹火紅的身影緩緩來到她面前。
那樣明艷的容顏,看著她的目光有憐憫,有恨意。
她說:“不要等了,阿琛不會見你的。我們結(jié)婚了,就在今天。
“你真傻,你怎么就相信他會娶你呢?淮軍統(tǒng)帥,青年才俊,沙場英雄,他怎會喜歡上一個粗野丫頭?
“就算你救了他,還想著能在他心中有什么不同嗎?我告訴你,他早就知道你們自幼相識,早就知道你便是救他的姑娘,他要圍剿鳳凰山,不是恨你算計他。他那樣精明,早就知道你心中所想,他不過是想將計就計。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權(quán)勢。新軍沈家和阿琛向來不睦,鳳凰山土匪為患,陸大帥許諾,誰能圍剿鳳凰山,便給誰一半的兵權(quán)。這也怨不得阿琛,怪只怪你是土匪的女兒……”
她還在說著,可宋緋歌卻聽不進去了。
蘇沉。蘇琛。她怎么那么傻,怎么就相信他了呢,他連名字都是假的。
他從第一次見她,就在騙她。他說他會回來,她真的在巷子里等了他三天,一步也未曾離開。她怕她離開了,他找不到她。更深露重,她發(fā)了燒,被她阿爹帶回家,她哭了好久。即便他未回去,她也從未想過他在騙她,她只覺得他一定有什么事才耽誤了。她為他想了千百種理由,那個如月光一樣的少年,從第一次見他,他便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喜歡了他九年,等了他九年,想了他九年,她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人??傻筋^來她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以為是,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心狠手辣的人,就這樣的輕而易舉地毀了她的一生。
眼前的女子還在說著,她卻是聽不進去了。她又哭又笑,宛若瘋魔。她不知道那個女子是什么時候走的。她恍惚沉淪在一場噩夢中,無邊無盡的黑暗里,看不到希望。
她笑了笑,而后拔下髻上的發(fā)簪,狠狠地劃在手腕上……
【八】
之后宋緋歌一直在昏睡,模糊中不斷有人在她房間里進進出出。她似乎聽到有人怒吼:“救不過來,你們?nèi)冀o她陪葬!”聲音中盡是悲痛和狠厲。
而后他便在她床邊坐了下來,他似乎守了她許久,消瘦的背影有些頹廢。
她想,蘇琛不應(yīng)該這樣,他這樣心狠的人,怎么會難過?
她不知昏睡了幾日,醒來后,那抹背影依舊守在她床前。眼眶泛紅,下巴長出了青色的胡楂兒,臉上盡是疲憊。
她低笑:“我竟然還沒死?”
聞言,蘇琛便轉(zhuǎn)過頭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神陰冷卻又極為復(fù)雜:“不要再有下次了!”
他的反應(yīng)讓她捉摸不透,她喃喃道:“什么都沒有了,我為何要活著?”
蘇琛更加用力地攥著她,漆黑的眼睛里布滿血絲:“宋緋歌,你不是一直不將一切放在眼里嗎,現(xiàn)在卻想死?我一直知道你是誰,卻還是利用了你!是我殺了你的父親,是我殺了你們鳳凰山一百多個兄弟,是我放火燒了你的家。那場大火燒了兩天兩夜,現(xiàn)在的鳳凰山寸草不生……”
宋緋歌緊緊地攥起手指,充滿恨意的目光像利劍一般狠狠刺向蘇琛。蘇琛卻笑了:“恨我嗎,宋緋歌。恨我的話,就好好活著,活著為你的父親報仇,活著,看著我死?!?/p>
宋緋歌就這樣冷冷地看著他,四目相對,不是愛慕,卻是仇恨。半晌之后,宋緋歌亦低低地笑了:“蘇琛,我一直在想,你殺了鳳凰山的所有土匪,卻唯獨留下了我。你大婚那日,不去陪你的新婚妻子,卻讓她有時間去找我麻煩。如今我想死,你卻不讓。蘇琛,你是不是……喜歡我?”
她說這話時帶著幾分嘲諷,幾分不可思議,幾分怨恨,唯獨沒有戀慕。
蘇琛的手微微顫抖,而后猛地甩開她的手,轉(zhuǎn)身離開。
以后的日子,蘇琛時常來看她。大抵是怕陸蔓芝再來找她,他便將她安置在他的院子里。
陸蔓芝是陸大帥的女兒,她低嘲,這才是蘇琛娶陸蔓芝的理由吧!
【九】
春去秋來,很快便過了一年。
宋緋歌自那次大病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即便是夏天,她也裹得厚厚的,見不得一絲涼氣。她才剛十八歲,卻再也沒有了往日的伶俐,整個人陰沉沉的,帶著將死之人的灰敗。
蘇琛每日都來陪她,即使他忙得厲害。他總會尋些話和她說,但宋緋歌卻從未理會過他。他本就不愛說話,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總會沉默。
入冬的時候,蘇公館一片和樂——陸蔓芝有了身孕。
過了幾日,奉天便紛紛揚揚地落了雪。這雪下得極大,只一夜的工夫,便積了厚厚的一層。
天亮后,陸蔓芝在院子里跌倒,小產(chǎn)了。
蘇琛找來的時候,宋緋歌正坐在窗前看著落雪。厚重的雪層遮掩著蘇公館的洋樓,庭院里的幾株紅梅在冰天雪地里顯得格外妖艷。
蘇琛眼睛猩紅,像是忍著極大的怒意。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攔腰將她箍在胸前,那樣狠的力氣,像是要把她的腰生生折斷:“你故意讓人將蔓芝引到院子里,害她小產(chǎn)?即便你再恨我,孩子總是無辜的,你怎么這么狠心?”
“狠心?”宋緋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輕笑,“卻不及蘇少爺十分之一?!?/p>
看著她眸子里的冷意和仇恨,蘇琛心中一痛,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噴薄而出,他怒極反笑:“既然你容不得蔓芝的孩子,那便由你為蘇家傳宗接代吧。”
說完,便甩手將宋緋歌扔在床榻上。
宋緋歌終于慌亂起來,她揮手掙扎,奈何蘇琛再也沒有往日的沉穩(wěn),像發(fā)了狂一樣。
那樣疼,她緊緊咬著唇,嘴里彌散的血腥味令她作嘔。有淚順著她的眼角流出,她想她應(yīng)該是哭了。
蘇琛伸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聲音里竟?jié)M是溫柔:“緋歌,我錯了。你放過我好不好,你忘了以前的事好不好?”
忘了?宋緋歌笑,淚卻流了下來。怎么能忘了,每一個日日夜夜,她閉上眼睛便是她父親的慘死和將鳳凰山染紅的血腥,那樣痛,連呼吸都是痛的,當(dāng)真是生不如死。她哪是不放過他,她明明是不能放過自己。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喜歡他,這一切或許不會發(fā)生。
蘇琛還在說著,可她卻聽不進去了,她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難過得快要死去。
【十】
從那一日起,蘇琛夜夜來她的房中。
三個月后,當(dāng)說著拗口中文的西洋醫(yī)生笑著對蘇琛說:“恭喜蘇統(tǒng)帥,少奶奶已有兩個月身孕。”
蘇琛十分歡喜,那樣開心激動的神色,是宋緋歌從未見過的。
他攥住她的手,聲音竟有些顫抖:“緋歌,你聽到了嗎,你有了孩子,我們的孩子……”
蘇琛顯然十分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比當(dāng)初聽聞陸蔓芝有了身孕還要開心。
第二日中午,宋緋歌像往常一樣坐在窗邊看雪。臘月寒冬,冷得厲害,她伸手扯了扯裹在身上的白狐裘。
隔得還很遠,她便看到了蘇琛。他穿著藏藍的軍裝,腰間別著配槍,從皚皚白雪中來。關(guān)于蘇琛,她一直都有聽說。十八歲踏上戰(zhàn)場,槍法精準,年少成名,極會玩弄權(quán)勢,是淮軍最年輕的統(tǒng)帥。這樣一個人,合該站在這亂世的頂端,睥睨眾生。在遇到他之前,她一直以為他會是一個粗莽狂放之人,卻不想,褪去了軍裝,一襲白衫的他卻像是一個舞文弄墨的如玉公子。
不多時,蘇琛便來到她身前,帶來一身的寒氣。
他問了丫鬟幾句她的情況,便問她道:“聽說上午的時候,你去找蔓芝了?”
宋緋歌回過頭去,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喜歡女孩,還是男孩?”
她微微歪著頭看他,似乎還是當(dāng)初鳳凰山上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這還是她一年多以來第一次笑著和他說話,他很是激動,當(dāng)下便將她攬到懷中,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他說,他已經(jīng)給他們的孩子想好了名字。他說,男孩女孩他都喜歡,但最好是個女孩,像她一樣的女孩,他一定會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他說這些話時,嘴角噙著笑意,卸下了往日軍裝下冰冷陰狠的偽裝,倒真的像一個二十多歲的俊公子。
她突然覺得他很可笑,又覺得他很可憐,他怎么那么傻呢,真的以為她會給他生孩子?
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身體也止不住顫抖。
他說了許久,突然頓了下來,笑也僵在臉上。
濃烈的血腥味彌散在他的鼻尖,安靜的房間里似乎能聽到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他一把扯開她裹得嚴實的狐裘,粉色的裙子早已被血染紅。
他顫抖著手,朝門外怒吼道:“快去叫醫(yī)生來!”
她卻突然笑了,那笑容像淬了毒一樣:“已經(jīng)晚了,你的孩子……沒了……”
蘇琛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泛紅的眼睛像是能滴出血來,咬牙道:“宋緋歌,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宋緋歌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連聲音也有些微弱:“蘇琛,這句話我一年前就想問你了。你怎么能那樣對我?我那樣相信你,那樣喜歡你,你說要娶我,我這輩子從沒有那樣開心過。我為了你放棄了自己的尊嚴,放棄了自己的家人,可你呢,你是怎么對我的,為了權(quán)勢,你在我面前殺了我的父親,滅了我的族人。我把自己這輩子最純粹的喜歡,最美好的愛戀都給了你,你卻毀了我的一切,讓我絕望,讓我生不如死。蘇琛,這輩子,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她的話很輕,卻如利劍一般刺在蘇琛的心上。他以為,只要她有了孩子,他們就可以重新來過,原來,是他錯了。
他松開了她的脖子,踉蹌著后退了兩步,聲音嘶?。骸澳阏f得對,總歸是仇人,以后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
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消瘦的背影竟萬分落寞悲涼。
宋緋歌一點一點倒在地上,明明她已經(jīng)報仇了,為何還是不開心。
她撫了撫小腹,淚終于落了下來。
父親,我算不算為鳳凰山的兄弟報了仇?
父親,我能不能不再恨他?
【十一】
從那日起,宋緋歌再也沒見過蘇琛。
沒多久,北平淪陷,日寇攻打奉天,硝煙四起。蘇琛去了前線,帶著衛(wèi)兵一次又一次瓦解了日寇的進攻,護得奉天安寧,日寇就此記恨上了他。
日寇來蘇公館刺殺蘇琛的那晚,蘇琛正站在宋緋歌窗前。槍聲響起,蘇琛便將槍拔了出來,公館里的衛(wèi)兵亦匆匆趕來。
宋緋歌聽到動靜走了出來,蘇琛慌忙吼道:“快進去!”
就在這轉(zhuǎn)眼的工夫,狙擊手朝他射了一槍。
子彈沒入胸膛,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意。
蘇琛抱住宋緋歌漸漸下滑的身體,她看到蘇琛的眼睛在一瞬間變得猩紅猙獰。
她疼得嘴角直顫,蘇琛緊緊地抱著她,伸手捂住她的傷口,血很快便將他的手染濕。他的聲音似乎帶上了哭意,這個向來沉穩(wěn)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無助,她聽他不停地說:“緋歌,不要睡,我?guī)闳メt(yī)院……你不要睡……”
她艱難地伸手制止了他:“不要……去醫(yī)院……讓我再看看你……”
蘇琛的淚落了下來:“你不是恨我嗎,為什么還要擋在我面前,為什么?”
宋緋歌卻笑了,那笑容極為淺淡:“帶我去個地方吧……”
槍殺過后,奉天的夜又恢復(fù)了安靜。
破舊的巷子里沒有一個行人,蘇琛抱著懷中的姑娘,一步一步,走到當(dāng)初相遇的地方。
宋緋歌冷得厲害,她覺得自己的血就要流盡了。眼睛明明沉得就要睡去,可她拼命讓自己清醒。她似乎回到了八歲那年,她坐在墻頭上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少年。他年少沉穩(wěn),容貌明艷,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好的人。他們一起說話,他說他會回來找她,可她等了九年,他還是沒有回來。
她喃喃道:“小哥哥,我想睡了,等我醒來,你是不是就回來了?”
聞言,蘇琛的淚一下子便從眼眶里流了出來,他緊緊抱著她,低聲道:“你喜歡的人,是這世上最心狠之人,眼中只有權(quán)勢。他喜歡你,可更喜歡站在權(quán)力頂端。他總覺得心冷如他,是不會喜歡上你,他總覺得心狠如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后悔的事??珊髞硭胖?,他十二歲那年便喜歡上了那個小姑娘,他這輩子唯一后悔的事,便是傷害了她。”
“緋歌,睡吧,等你醒來,你的小哥哥就會回來……”
像是聽到這世上最動聽的情話,宋緋歌輕輕地笑了,而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她的手落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
她想,她終于可以安心地做個好夢,等她醒來,她的小哥哥便來接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