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怡青
摘 要:《尚書》中“予則孥戮汝”一句于《甘誓》《湯誓》篇中各出現一次,此句與前文的意義是一種遞進加強的關系,“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解釋為“聽命者,在祖廟進行賞賜;不聽命者,在社前殺死,不光要殺死你們,還要殺死你們的妻兒”更為妥當。
關鍵詞:《甘誓》;“奴戮”;“帑僇”;“孥戮”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2-0141-03
一、《甘誓》中“予則孥戮汝”
《甘誓》的誓詞內容除了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東晉梅賾獻出的《孔傳古文尚書》中的《尚書·甘誓》篇外,早期引用《甘誓》內容的還有《墨子·明鬼》以及《史記·夏本紀》。因《史記·夏本紀》中涉及到《甘誓》內容的部分是根據《尚書·甘誓》轉寫的一篇,故基本相同,只有因司馬遷使用漢代語言的翻譯轉寫過程而產生的字詞差異。與《尚書·甘誓》誓詞內容出入較大的是《墨子·明鬼》篇中所引用的材料,現將《孔傳古文尚書》中《甘誓》與《墨子·明鬼》篇中所引用《甘誓》內容并錄于下:
大戰(zhàn)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罰。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雹?/p>
《禹誓》曰:“大戰(zhàn)于甘,王乃命左右六人,下聽誓于中軍。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有曰:‘日中,今予與有扈氏爭一日之命。且!爾卿、大夫、庶人,予非爾田野葆士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罰也。左不共于左,右不共于右,若不共命;御非爾馬之政,若不共命,是以賞于祖,而僇于社?!雹?/p>
對比可看出,二者不僅字詞有差異,文句也多有不同,《墨子·明鬼》篇的引用中無“予則孥戮汝”一句。元代吳澄《書纂言》中認為:“(《甘誓》)此句與文辭意不屬,或有脫簡,或是下篇《湯誓》之文重出在此?!雹?/p>
《孔傳古文尚書》中的《甘誓》整篇誓詞充分體現了誓體文獻的特點,“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陳述討伐對象所犯下的天怒人怨的罪行,“今予惟恭行天之罰”。表述自己的征討行動是奉上天意旨,“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馬之正,汝不恭命。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最后強調作戰(zhàn)紀律以及賞罰制度。而“予則孥戮汝”所表達的意思和上一句相近,都是強調戰(zhàn)后的賞罰,正如陳夢家《尚書通論》中所言,“《甘誓》此句與上‘不用命戮于社復。”因此劉起釪先生在《尚書校釋譯論》所持觀點和吳澄的觀點相似,他認為綜合文意以及版本差異來看,此句應為后來儒家整理《甘誓》時從《湯誓》中抄入,且《史記·夏本紀》中已有此句,可知抄入時間較早。④
對于“予則孥戮汝”一句在《甘誓》中的有無問題,上述說法也僅是依據部分材料得出的猜測性結論。首先,《墨子·明鬼》篇中未錄此句,并不能說明《甘誓》原文一定無此句,綜合先秦諸子文章大體來看,著作者或是意見闡述者在引用文獻資料時并不是單純嚴格地按原文引用,這樣的引用或是化用必然會出現與源文獻相異的各種版本,這些不同的版本往往各有側重,文句上的差異更是不可避免。且《墨子·明鬼》篇中所引用的《甘誓》與漢今文本的不同亦不止這一處。其次,“予則孥戮汝”與前句句意重復的問題不能僅僅從誓體文獻的格式特點來看,相較而言,文字訓詁能更合理地解釋此句與前句在文意上是重復的并列關系還是漸強的遞進關系。理解此句的關鍵在于將“孥戮”二字做何種解釋。
二、“孥戮”二字考釋
唐開成石經本《尚書》是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內容最完整的《尚書》版本,其所據為《尚書正義》所說的孔傳本,所刻文字是唐玄宗天寶三年時詔集賢學士衛(wèi)包所改,石經以后,各種不同的《尚書》版本實際上都是以石經為底本。當代通行《尚書》版本為清代阮元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本?!渡袝じ适摹芳啊渡袝摹分械摹坝鑴t孥戮汝”一句,唐石經、宋、元、明刻本皆如此,可知自唐以來該句傳刻無誤。但漢代文獻中對此句的引用與后代流傳多所不同,《史記·夏本紀》《史記·殷本紀》兩篇中該句皆作“予則帑僇汝”?!稘h書·王莽傳》中引用為“《書》曰,予則奴戮女”?!吨芏Y·秋官·司厲》注中引用鄭眾注為:“鄭司農注曰‘今之為奴婢,古之罪人也。故《書》曰:予則奴戮汝?!?/p>
唐石經中“孥戮”在《史記》中作“帑僇”,在班固《漢書》及鄭眾注中作“奴戮”。
帑,《說文解字》釋:金幤所藏也。從金,奴聲;奴,《說文解字》釋:奴、婢皆古之罪人也,《周禮》曰:“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槁?!睆呐畯挠郑绘?,《玉篇》釋:怒乎切,子也,亦作帑。
段玉裁在《古文尚書撰異》中對此做了較為詳細的解釋,他認為古時“奴婢”“妻孥”都用“奴”,且鄭眾、班固在引文中都用“奴”,故《尚書》原經文中應該為“奴”,唐初孔傳本中作“帑”,尚且可看作是六書中的假借之法,到天寶年間衛(wèi)包將“帑”又改為“孥”,則完全改變了原字意義,斷然不可認同。⑤《漢書·文帝紀》:“盡除收奴相坐律令。”顏師古注曰:“奴讀與帑同,假借字也。”亦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奴字注:“毛傳曰:‘帑,子也。其字當作奴,引申義也?!庇钟朽肿ⅲ骸啊缎⊙拧ぬ拈Α穫髟唬骸?,子也。此假帑為奴?!吨芏Y》曰:‘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槁。本謂罪人之子孫為奴,引申之則凡子孫皆可稱奴,又假帑為之?!绷_列眾多可以看出,經文帑當為奴,假借為“帑”,而“孥”可看作是“帑”的俗體字,故衛(wèi)包在石經中所寫定的“孥”字也并非不可取。
戮,《說文解字》釋:殺也,從戈翏聲?!稜栄拧め屧b》曰:戮者,相戮辱,亦可恥病也。僇,《說文解字》釋:癡行僇僇也,從人翏聲,讀若雡,一曰目也,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云:“癡亦病也?!?/p>
現在通行本的“戮”從《開成石經》版,此字在《墨子·明鬼篇》以及《史記》中皆作“僇”,戮、僇古字通,有殺、辱、病3種意義,此處應訓殺義。
對于“孥戮”的訓釋存在諸多爭論,漢代鄭眾在解釋《周禮》時引用“予則奴戮汝”一句,只說出于《書經》未標篇名,從引用來看,是將“奴”釋為“罪隸之奴”,即奴婢之義。鄭眾的釋義將奴、戮二字分解為兩種刑罰,奴是使其成為奴婢,戮或為殺,可以看出這樣的釋義中刑罰只是針對受刑者本身,并未涉及子孫家族。鄭玄的解釋則不然,《尚書正義》中引用鄭玄釋義:“大罪不止其身,又奴戮其子孫。”解釋中引用了《周禮·秋官·司厲》“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于舂槁”一句,所用文句與鄭眾同,但強調的受罰對象不同,鄭玄認為奴戮的對象是犯人“子孫”,戮依然為殺義,奴卻使用了引申的子孫之義。司馬遷《史記》中“帑”釋為妻、子之義,戮為殺義。⑥
《偽孔傳》解釋有:“孥,子也,非但止汝身,辱及汝子,言恥累也?!庇钟校骸肮胖眯蹋缸有值?,罪不相及今云‘孥戮汝,無有所赦,權以脅之,使勿犯?!边@里對孥的解釋與鄭玄相同,但訓戮為辱,認為受罰的對象是犯人的子孫,所受的刑罰卻未必是死罪,并且認為“孥戮汝”只是在常規(guī)刑罰之外的一種威懾,而非切實要實行的條例。
唐顏師古《匡謬正俗》中認為孥只能作奴解,即奴婢之義,用于刑罰就是使犯人成為奴婢,“案,‘孥戮者,或以為奴,或加刑戮,無有所赦耳。此非‘孥子之孥”。⑦這一看法和鄭眾的解釋相似??追f達在《尚書正義》中也訓孥為子,但偏重于《偽孔傳》中“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的說法,“正義曰:昭二十年《左傳》引《康誥》曰:‘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是古之用刑如是也,既刑不相及,必不殺其子,權時以脅迫之,使勿犯刑法耳”。并且指出《偽孔傳》之所以在《湯誓》而非《甘誓》下做此種解釋是因為“以夏啟承舜禹之后,刑罰尚寬,殷周以后,其罪或相緣坐,恐其實有孥戮”。⑧
宋蔡沈《書集傳》中曰:“孥,子也。孥戮與上戮字同義。言若不用命,不但戮及汝身,將并汝妻子而戮之?!彼J為孥是妻兒之義,戮字不當取辱義,而應該為殺義。⑨主要因為首先同一篇文中“不應一戮二義”,其次“戰(zhàn),危事也。不重其法,則無以整肅其眾而使赴功也”,而且“盤庚遷都尚有‘劓殄滅之無遺育之語,則啟之誓師,豈為過哉”,此說與司馬遷解釋相似。
元金履祥《通鑒綱目前編》中解釋孥為妻兒,但強調戮不一定取殺義,“戮非為殺,凡罪以令眾皆戮也”。此種解釋雖然也認同是戮及妻兒,但“古者罪人不孥,而此曰孥戮者,蓋軍法尚嚴,故誓師之詞云爾”。文意多有折中,接近《偽孔傳》的說法。
清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中認同鄭眾解釋,“奴義是罰其人為奴,非戮及子孫也”,不采用鄭玄之說的原因是“虞夏政尚寬簡,豈反子孫從?”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觀點與鄭眾相似:“案,三代以前,父子兄弟,罪不相及,至秦始有連坐收帑之法。以此說《夏書》,更不合?!吨芏Y·司厲》又云:‘凡有爵者,與七十者,與未齔者,皆不為奴。此先王寬政,七十與未齔,俱不與服戎。有爵者蓋別有罰,故此言‘奴戮以誓眾之也?!庇衢小度航浧阶h》中訓奴為拏,訓戮為辱:“樾謹按:如枚說,則經文當言戮女孥矣,非輕義也?!吨芄佟に緟枴纷ⅲ亨嵥巨r云:‘今之為奴婢,古之罪人也,故《書》曰‘予則奴戮女,《論語》曰:‘箕子為之奴,是古本止作奴,不作孥?!稘h書·季布樂布傳》贊曰:奴僇茍活。此故《尚書》家舊說,然上文云:‘用命賞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明是誅戮之戮,此承戮于社而言,不當別為戮辱之戮,疑奴當讀為拏?!段倪x·長笛賦》注引《蒼頡篇》曰:拏,捽也,引也。予則孥戮女,言予則捽引而戮女也,枚傳固非,舊說恐亦未是耳?!雹?/p>
歷代對“孥戮”的訓釋大致可分為這3種情況,奴釋為奴婢(使成為奴婢),戮釋為殺;孥釋為子孫,戮釋為辱;孥釋為妻兒,戮釋為殺。我們在此認同鄭玄與司馬遷的解釋,即第3種,且《史記》中奴字按不同釋義使用有明確區(qū)分,奴從本義時寫作奴,如《宋微子世家》中“乃被發(fā)詳狂而為奴”,奴從引申義時寫作帑,如《孝文本紀》中“除收帑諸相座律令”,因此可知《夏本紀》中的帑字為奴假借字,引申為妻、子之義。
對“孥戮”的訓釋同時也涉及到古時的連坐制度。《偽孔傳》中以《左傳》“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為依據,認為孥戮并非為古時的連坐刑罰,其后孔穎達、江聲等在訓釋時多遵循這一說法,認為虞夏時政治清明,崇尚簡潔寬厚,斷然不會存在一人有罪,累及子孫的刑罰。清人多持這一觀點,以為到秦代才有了連坐收帑之法。其實不然,三代之時,一人有罪并非僅罪及子孫,往往還誅連到全家甚或是整個家族,正如蔡沈在《書集傳》中說盤庚在威脅不愿意遷都的普通民眾時尚有“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之語,因此能看出剛從氏族社會轉變過來的夏代繼承了這種源于原始社會犯罪集體負責的誅連制度。顧頡剛、劉起釪先生基于對先秦史料的考證認為把全家族的人都作為奴隸,正是商代奴隸主政權實行種族奴隸制所必有的辦法。{11}也就是說,以“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為依據對“予則孥戮汝”所作的解釋,大多出于經學家對儒家學說的辯白和維護,夏商周三代在儒家學說中政寬人和的代表時期,因此經學家的釋義不論是承認戮及子孫與否,都指向“罰弗及嗣”這一相同的價值取向。
結合兩方面來最終確定“予則孥戮汝”的解釋,我們認為此句與前文的意義是一種遞進加強的關系,“用命,賞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則孥戮汝”解釋為“聽命者,在祖廟進行賞賜;不聽命者,在社前殺死,不光要殺死你們,還要殺死你們的妻兒”更為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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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孔穎達.尚書正義·甘誓.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258-259.
②畢沅校注.墨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12.
③吳澄.書纂言.四庫全書·六一·經部·書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④{11}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5.863,886.
⑤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甘誓.續(xù)修四庫全書·四六·經部·書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⑥司馬遷.史記·夏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9.84.
⑦顏師古.匡謬正俗.清同治小學彙函本,卷二,僇字條.
⑧孔穎達.尚書正義·湯誓[M].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87.
⑨蔡沈.書集傳·甘誓[M].江蘇古籍出版社,68.
⑩俞樾.群經平議.清經解續(xù)編本.上海書店,1988.“予則孥戮汝”條.
參考文獻:
〔1〕墨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許慎.說文解字[M].中華書局,1963.
〔4〕鄭玄注,孔穎達疏.周禮注疏.十三經注疏整理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6〕陳夢家.尚書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
(責任編輯 孫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