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媽是從訥河那嘎達來的,會用黑粉面子做“鋼球子”,好吃,特別有咬頭。咬頭聞著香味兒來,哈喇子流得老長。咬頭長得也像“鋼球子”,黑不出溜的一個色兒。我最喜歡看著“鋼球子”啃“鋼球子”,壞壞地問:“咬頭——有咬頭不?”
咬頭的故事是最有“咬頭”的:咬頭爸是個酒鬼,一喝就多,喝多就打老婆。導(dǎo)致咬頭提前問世。兒子先天智障,丈夫嗜酒如命,咬頭媽沒了活路,扎進黑龍江。咬頭爸在第N次大醉后,差十來步?jīng)]摸進家門兒,凍死在院子里——自此,八歲的咬頭成了一家之主。
咬頭從小就長得傻大黑粗。肚子餓了,不管誰家,推門兒就進,抱柴禾、掃院子、薅磚縫里的草。累成水鴨子時,再嘿嘿嘿笑著討飯吃。吃飽了,扎進孩子堆兒里給人當(dāng)馬騎,四肢著地,滿街撒歡。
媽格外關(guān)照這個傻小子:“丫頭,給咬頭送幾個‘鋼球子去!”“丫頭,把你爸的棉靰鞡給咬頭送去?!?/p>
一來二去,我的地位至高無上。我說:“哀家起駕回宮!”,咬頭趕緊撲倒在地——馬兒伺候。我說:“給哀家解解悶兒……”咬頭立刻跳成大猩猩。
放學(xué),咬頭屁顛顛跟著。一幫半大小子起哄:“傻小子兒,接媳婦兒,接回媳婦兒生孩子兒?!蔽彝弁鄞罂蓿鐾染团?;咬頭哇哇大叫,沖向人群,一片鬼哭狼嚎。
時間像被春風(fēng)的饞嘴啃過的冰溜子,眨巴眼皮兒的工夫,就消逝了一段又一段。
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回到家,給咬頭帶了一份禮物——烤魷魚條?!耙ь^,有咬頭不?”咬頭小雞一樣點著頭,小狗一樣狼吞虎咽。二十幾歲的咬頭,頭發(fā)亂得像鳥窩,一張嘴埋在胡子里,看上去讓人心酸。
我給爸媽帶來的禮物是我的達令。我喜歡,咬頭就喜歡,幫我沖我爸媽嚷:“媳婦兒……結(jié)婚!媳婦兒……結(jié)婚!”
大喜那天,爸媽的小平房燈火通明。凌晨三點,我起來化妝打扮。咬頭就在院兒里吭哧吭哧劈柴禾。媽叫他歇著,他不;媽叫他吃餃子,他不。媽問他到底想要啥,他傻笑著伸出手:
“媳婦兒……結(jié)婚……”
“咬頭,你媳婦兒跟別人結(jié)婚了!”在場的娘們兒一陣哄笑,媽拿出錢包,咬頭抽出一張十元的,給我隨了一份禮,喝完喜酒,又找到記賬的隔壁王叔,把那十塊錢要了回去。
周末,回媽家蹭飯。坐在門口乘涼,靠在達令溫暖的胸膛。咬頭偷看。我故意逗他,在達令臉上啄了一口,咬頭紅著臉掉頭就蹽,破鞋片兒飛起來,打在屁股蛋上,他光著腳丫子跑沒了影兒。
“傻子!”達令笑出了聲,我一把捂住達令的嘴。
好熱的天兒,像下了火。
使勁兒提上小短褲,吸著氣兒拉上拉鏈,貓了一冬,哪兒都肉肉的,難怪達令說我胖。拎著垃圾出門,咬頭拍著巴掌樂:“媳婦兒……大屁股……真白……”
乘涼的嬸子大娘嘎嘎笑。
逃回家,我立刻換上及膝的韓版裙。
我一直在反思,達令是不是不喜歡胖胖腫腫的韓版裙,或許達令本就是不折不扣的視覺動物。
那晚,我撞見達令,他的手環(huán)著一尺八的小蠻腰。我瘋子一樣撲上去,達令死死地把我壓倒在地上,說他愛的是我,永遠(yuǎn)是。我叫他滾,滾得越遠(yuǎn)越好。
達令真的滾了,球一樣翻滾著撞在墻上。
咬頭啊啊大叫著,把我拉起來,我狠命地甩給他一巴掌,跑向達令。
達令把我箍在懷里,賭咒發(fā)誓,再也不見小蠻腰。還酸溜溜地說我是他的女人,卻是咬頭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再以后他只敢在家里,在床上侵犯我。
咬頭不搭理我,我把“鋼球子”遞到他鼻子下,他扭過身子。我把“鋼球子”塞進他懷里,他送回我手心。我一賭氣,扔到地上。咬頭哇哇叫著撿起來,拍拍,揉揉,吃進嘴里。
淚啪嗒啪嗒掉下來:達令要是能這樣一根筋地對我,多好!
達令不是一根筋,他是打斷色骨連著筋。我懷著他的骨肉成了水桶腰時,小蠻腰打來了電話。把手機摔在達令的臉上,我跑向滔滔黑龍江。大紅外衣跌落在沙灘上,肚里的孩子不安地躁動起來。
瞬間,我清醒了。
達令對著黑龍江干嚎,咬頭一把奪過我的衣服,抱著那團血紅,魚一樣鉆進江水,魚一樣不見了蹤影
——這條魚不會游泳。
再也沒有見過咬頭。
作者簡介:雪梅,《超好看作文》主編,十萬字作品見刊見報,愿與文字“耳鬢廝磨”度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