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河山
喜 歡
如果喜歡這座城市,那就選擇
一個人到處走走,沿著它幾乎完全裸露于
陽光下的街道,那被米黃色
或深綠色墻壁裝飾的店鋪,走向
某個巷子的深處。如果喜歡,
可以專門抽點時間,尋找這座城市的
遺跡,那些已經(jīng)消失的,或者
即將消失的。不妨找一找哪里會是
比利時街與高加索街,哪里是
蘇聯(lián)領事館或意大利領事館,
哪里又是伊維爾教堂與莫斯科商場。
不妨拿出些老照片,一一對照
其中的建筑。如此你會更深地了解
哈爾濱這座城市。當真正了解,
你又會感到遺憾,并為它失去的一切
感到痛心疾首。
中央大街
每當我從遠方回到這個城市,
都要在這條街上走走,并用手摸摸那些黝黑
發(fā)亮的石頭。有時候一個人,從始點開始起步,或者直接從十二道街走到西頭道街,
然后到松花江邊,看看灰藍色的江水,
和暮色中更加灰藍色的對岸。
有時候還會沿著斯大林公園,去更遠的地方。每次走在這條街上,都會讓我
想起,我又回到了這個城市。
而有一次在境外,美國的某個城市,
我還想起了這條街……那些黃色或綠色
有些破敗但十分精致的低矮建筑,
漆黑的街燈,以及紫紅色的穹頂。不知為什么,
但其中一定有些緣由,或許這里面涉及
某種情感的關聯(lián)。每當我遠離,
或者回來,我都要來到這條街上,
似乎要向它傾訴,但我并不知道自己
究竟想說些什么。
哈爾濱
我至今已生活了三十六年
的城市每天都在老去。許多東西已消失,
包括摩電車,大教堂與白楊樹。
只有雪保留下來,年復一年,
積滿了街道。像記憶,像書信,
或者像歲月的灰燼。
斜紋街
我仍舊喜歡你從前的名字——斜紋街,
而不是現(xiàn)在的經(jīng)緯街。雖然你仍穿過那么多
的街口,
像一匹布,或布中的纖維。我仍舊喜歡,
斜紋街,請允許我這么稱呼你。這給我?guī)?/p>
藝術的觀感。每次從霽虹橋上下來,
帶著醉意,走入這條街,我總會產(chǎn)生許多
聯(lián)想。
當我回轉身,遙望那座墨綠色的橋體,
在繪有金色圖案的方型尖塔的下方,
或許會傳來火車的聲音。我總是在想,斜紋街,
為什么會連通這座橋梁?或者它會通向哪里?毫無疑問,它通向那條大江,甚至大江以北更
遠的地方,
而這似乎也蘊含著某種深意。哦,斜紋街,
每次從這里走過,我都會陷入某種想象。
或許這曾經(jīng)是一條昏暗的街,但邊緣明亮,
并且多少有些叛逆。(它的方向是斜斜的)
而若干年前我一定從這里走過。在那些小
酒館,
或者小店鋪,在上個世紀,只是我不知道
我是否快樂。
果戈里大街
六歲的時候,我曾無限迷戀這條大街。
傍晚時分,我總是坐在路邊的石階上,看冒著
藍色火花的
有軌電車。它們從革新街的方向轉彎,
像鐵質的蟲子,發(fā)出“咣當咣當”的響聲,
然后朝著秋林公司以及南崗郵局的方向
駛去。那時我還是一個縣城里的孩子,
初次來到這個城市,對一切都感到好奇。到了 十七歲,
或者更久,每逢周末我會離開校園,
再次從這里走過。那時我穿著灰色滌卡上衣,
頭戴煙色氈帽,有些叛逆,總喜歡停下來,
聽路邊店鋪里的校園歌曲。而現(xiàn)在,我仍然走 在這條街上,
不同的是我已滿頭白發(fā),并且剛剛度過了
五十歲。不同的年代,其實我始終走在
一條街上,但又是完全不同的我。那些有軌電車
去了哪里?它們已不知去向。從前曾與我
擦肩而過的行人,或許仍在這里走著,
有人也許早已離去。而我,仍在這里徘徊,
坐在路邊的石階上,不停地思索,努力尋找著
什么。
此刻,街角似乎又一次傳來了“咣當咣當”
有節(jié)奏的聲音,像紫紅色的蟲子,沿著阿列克
謝耶夫教堂
緩緩駛過。我就在車上,而另一個我
仍舊站在路邊,被夜色覆蓋,仿佛沉迷于
一場夢里。
教堂街
這個名字,或許源于一座教堂,
至少附近的老人都這么稱呼。我曾聽我的姑
姑說,
她剛從教堂街回來,那里的雪真的好深。
而我,也經(jīng)常翻越那些小黃房子①
的柵欄,然后來到這條街上,看紅色的有軌
電車
緩緩駛過。它們像鮮艷的蟲子,
頭部(或者胸部?)冒出藍色的火花。
而這時,幾乎沒有人會注意,那個破敗的
阿列克謝耶夫教堂。它混雜在民居中,
像個異類,更有點像乞丐,周身布滿了煙塵。
今天,當我再次來到這里,那些小黃房子已不
復存在,
紅色有軌電車早已消失。而我的姑姑,
也已去世,安葬在附近一個縣城的墓地里。
只有當年那個破敗的教堂,還站立著,
而且一身光鮮。偶爾會聽見鐘聲,
從鐘樓的方向傳來。這里已開辟成一個廣場,
很多人在唱歌。只有我默默站著,
回憶著往事。關于這條街的歷史,對親人的
追憶,
還有對這座教堂前世今生的反思。
①指俄羅斯民居建筑。
西騎兵街
這座城市許多街道的名字
經(jīng)常讓我陷入深深的想象,比如西騎兵街。
我曾特意來到這條偏僻的街上,
并不是因為有什么事要做,
僅僅出于好奇?;蛟S不會有人注意到
這個小街道,它位于哈爾濱香坊區(qū),
緊挨著黑龍江省醫(yī)院,有些破敗,
卻總是為我?guī)聿槐M的想象。
很久以前,或許有許多騎兵,不明番號,
沒有人知道隸屬哪支部隊,
策馬從這條街上經(jīng)過,踢踏的馬蹄聲
響徹整個街道。這里有一個兵營,
許多火炭般的馬,以及身穿某種顏色軍服的
士兵,
在街上游蕩。西騎兵街——,
如今我走在這條街上,陷入深深的想象。
好像那些騎兵仍在游蕩,戰(zhàn)火燃燒,
馬四處狂奔。這里兵荒馬亂,
而如今,幸運的是一切早已不復存在。
紅軍街
它不屬于侵略者,當然也不屬于
臨時的占有者,不屬于走在上面的人……,
那些身穿鮮艷軍服扛著武器的
部隊,來自布拉戈維申斯克,
或俄羅斯(當時的蘇聯(lián))更遠的地方。
他們從火車站進入哈爾濱,
經(jīng)過大和旅館,以及高崗上的尼古拉教堂,
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過這條大街,
(或許在行進曲的曲調中或許吹著口哨。)
它永不屬于,任何踐踏它的人,
或者任何夢想非法擁有它的人,
從來沒有誰真正占有過它。時間解決了一切,
所有人都是過客,從前走在這街上的人,
無一例外都會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