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佳麗
夜深人靜,彭玉麟擱下筆,緩步走到窗前。黑暗籠罩了天地,唯有清風送來一縷香,又是一年冬,草樓前的梅花次第開放。他靠在窗邊,腦海中滿是那人的模樣。光陰荏苒,記憶里的她仍舊年輕,他卻已是皓首蒼顏的老翁了。
彭玉麟初見梅姑是在外婆家。梅姑是外婆的養(yǎng)女,較他年紀稍長,平素溫和恬靜,知書達理。兩人很快便熟絡起來。外婆家的后園里有一片梅林,彭玉麟時常坐在樹下,精心描繪梅花搖曳之姿,梅姑則守在一旁為他研墨。暮色四合,彭玉麟甫完成畫作,卻見梅姑倚在樹干上早已酣然入夢。此時夜風輕柔,星子閃爍,梅影搖曳間,愛情之花悄然締結(jié)。
彭玉麟17歲那年向梅姑表明心意,自此兩人陷入愛河,私訂終身。誰知同年,彭玉麟的父親辭官,他只得隨父去往湖南老家。臨別前,梅姑含淚相送,將一塊羅帕交予彭玉麟。帕上由五色絲線繪成鴛鴦戲水之景,細密均勻的針腳里滿是少女的情思,彭玉麟看了許久,俯身在梅姑耳畔許下諾言。這時兩人皆不知,此一別將是十數(shù)年。
分離的歲月里,彭玉麟從鐘情書畫的少年成長為驍勇善戰(zhàn)的湘軍將領,戎馬倥傯間聲名遠揚。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梅姑,直到14年后舅舅去世,他才得以前往外婆家,將他們接來湖南居住。分別十余載,再見卻無半點生疏。此時的梅姑已不是昔日嬌俏的少女,時光在她面頰上勾勒出精致的輪廓,微微笑起來時便多了幾分溫婉與端莊。兩人相處幾日,沉寂許久的愛意重又燃起,脈脈溫情間,彭玉麟想起多年前許下的諾言:重逢之日,嫁娶之時。這一刻,他們以為可以長相廝守,再無離分。
然而好景不長,因兩人八字不合,他們的結(jié)合竟遭到了彭母的反對。為了斷絕彭玉麟的念頭,彭母旋即為他訂下一門婚事,與此同時又將梅姑嫁至別家。有情人慘遭分離,彭玉麟沉痛萬分,梅姑更是終日以淚洗面。四年后,當彭玉麟在外征戰(zhàn)時,遠方傳來噩耗:梅姑因難產(chǎn)而死。后來彭玉麟輾轉(zhuǎn)得知,梅姑臨終前仍癡癡望向門外,好像那兒會突然出現(xiàn)那個她惦念了半生的人,他會折一枝紅梅緩緩向她走來。
梅姑離世令彭玉麟肝膽俱裂。他跪坐在梅姑的墳邊,耳畔忽然傳來一陣清揚的笛音。他想起多年前,外婆家的后園里,他曾吹笛給梅姑聽,那時梅花簌簌而落,襯得她的面容更為嬌美。念及此,彭玉麟在梅姑墳前立下誓言,余生愿為她畫梅萬枝,以表相思。
君子重諾,彭玉麟這一畫便是40年。身為湘軍水師主帥,他在各大戰(zhàn)役中屢立功勛。可誰也不知,每每夜深,軍營中總有一盞燭火久久未熄。褪去戰(zhàn)袍,一襲長衫的彭玉麟立在書案前,一筆一筆勾勒出寒梅傲雪的風采。他如此認真,仿佛手中的畫筆可將一腔情思傳達給那夜夜入夢的心愛之人。他如此惆悵,偶有抬首,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既蕩漾著秋水般綿綿不絕的相思,又暗含著幾分不甘、哀痛和悵惘。
他在兵營里畫,在官邸里畫,在書房里畫……墨香氤氳,揮之不去。每完成一幅畫作,他總要配上一首詩,每一首都不離梅花?!叭弦鼍壴?,結(jié)得梅花當蹇修”“無補時艱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阿誰能博孤山眠,妻得梅花便是仙”……落款處印下一章,曰“傷心人別有懷抱,一生知己是梅花”。
彭玉麟的妻子去世后,他未再娶,誓要與梅花共度余生。旁人不解,卻見彭玉麟笑容恬淡,慢慢卷起那一幅幅墨香縈繞的梅花圖,指腹自花朵上輕撫而過,仿佛梅姑的面容浮現(xiàn)在花枝間。彭玉麟靜靜看著,只覺她還是那樣美,這么多年過去了,從未改變。
太平天國事定后,清廷論功行賞,為彭玉麟加官晉爵。此時的彭玉麟覺得使命已經(jīng)完成,便上書請退,幾番推辭后只答應做個巡查水師的閑職。為方便巡查,彭玉麟將居所建在西湖之畔,并非宏偉氣派的官邸,而是一座簡單樸素的草樓。他還將梅姑的墳塋遷至此,種上梅花百株,與她相伴。西湖揚波,梅影搖曳,彭玉麟靜立樓頭,往事一幕幕于眼前浮現(xiàn)?;秀遍g,他仿佛又回到了初見之日,外婆領著梅姑來到他面前,她低聲喚他,那時風輕云淡,園里的梅花悄然綻放。
夜深之時,彭玉麟在書房中畫梅。他鋪平紙張,剛勁有力的手腕上下擺動,碎石、枝干、花朵一一現(xiàn)于其上。細細看去,畫作中的梅少了幾分柔美,一枝一節(jié)都飽含風骨。這是戎馬半生的湘軍主帥用一腔熱血勾勒出的“兵家梅花”,鐵骨冰心、浩然正氣凝聚其中,可一旁的題字又帶著幾分惆悵。彭玉麟的梅是他一生金戈鐵馬的真實寫照,也是他無盡愛戀的默默傾訴。英雄肝膽,兒女心腸,縈系了他一生。
四十載后,已過七旬的彭玉麟終是完成了萬幅梅花圖。一日清晨,他手捧畫作,踱至梅姑墳前。晨光漫漫,彭玉麟一張張展開畫作,蒼老的面龐上滿是悵惘。有些畫作時日久遠,紙張已泛黃,唯有那清冷的墨香依舊,似梅花的氣息,卻多了一縷苦澀。清風拂過,吟出畫上那一行行遒勁的小字:“平生最薄封侯愿,愿與梅花過一生。唯有玉人心似鐵,始終不負歲寒盟?!彼嬲龅搅恕皻q寒之盟,余生未負”。
直到暮色降臨,彭玉麟才起身離去。深冬風寒,點點寒梅次第綻放,將梅姑的墳塋細密包裹。彭玉麟停在樹下,取出玉笛,吹起年少時他們常聽的那首曲子,清揚的樂音混雜在嗚咽的風聲里,聞之滿是悵然?;秀遍g,彭玉麟好似看見梅姑坐在他身側(cè),斜倚枝干安恬入夢。梅花紛飛,溫柔地落在她的裙裾上。彭玉麟俯下身,想要為她撫去發(fā)絲上的花瓣,可觸到的唯有虛空一片,他再也忍不住,淚水簌簌而落。
回到草樓,彭玉麟照舊開始畫梅。晚風悄然而入,吹動書案上的那幅墨梅圖,只見兩行新詩落在疏影橫斜的花枝旁:“一生知己是梅花,魂夢相依萼綠華。別有閑情逸韻在,水窗煙月影橫斜?!贝藭r墨香正濃,滿室芬芳。
一生知己是梅花。在彭玉麟心底,那深愛的女子早已化作點點紅梅,年年寒冬悄然綻放,淡萼冷花,灼灼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