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禮
一
“吱嘎吱嘎吱嘎”,有節(jié)奏的割鋸聲最后響了幾下,“啪嗒”,一節(jié)竹筒落地,一捆長竹竿終于裁截完了。劉建國放下手鋸,兩手捂著腰,慢慢直起身子,他覺得腰眼酸疼,就用手背捶了幾下。然后,又彎腰歸攏了一下一段段的竹筒,把下腳料和竹粉屑用腳推推,堆在一邊,再把支撐用的板凳挪到墻根,拖過馬扎子,一屁股坐下。馬扎吱吱作響。他把露出鼻孔的口罩往下拽了拽,使勁喘了兩口氣。原本漂白色的口罩,已是灰蒙蒙的了??谡謳且桓?xì)繩,環(huán)繞在頭頂。一層黃色的粉塵,像一個紗帽,籠罩了他花白的頭發(fā)。老伴于桂珍從外屋進(jìn)來,見他歇息,忙遞過來一個茶缸子,說,“喝口水吧。這批鳥籠子不會急著要,你也不用心急,歇息著干。”
劉建國沒吱聲,伸手接過茶缸。缸子里泡的是茉莉花茶,已經(jīng)乏了,還是溫的。他從頭頂摘下口罩,露出整個嘴巴,于桂珍看到他的嘴和半個鼻子被口罩遮過的部位與裸露的臉明顯兩個顏色,她有些心疼,待要說什么,又憋了回去。劉建國端著茶缸,習(xí)慣性地吹吹水面,喝了一口,咽下,又喝了一口。喝完,遞還給老伴。于桂珍接回來,放到桌上。嘴里咕噥著說:“累了就歇歇,別傷了身子。六十多的人了,還把自己當(dāng)成小青年似的。”劉建國瞅她一眼,沒吭聲,彎腰從桌子底下的凳子上拿過一副厚棉手套,戴好了,又從桌子底下拖出了木墩子,重新坐回馬扎,一手拿篾刀,一手拿一節(jié)竹筒。在木墩子上用力劈開。
“篤!篤!篤!”聲音沉沉悶悶,一下是一下,竹筒就分裂開來。再劈?!芭?,啪,啪。”形成一根根竹條坯。加工成圓滑的竹條還需要再細(xì)削,打磨光滑,那是下一道工序。幸好他家是在一樓,不然,這又割鋸又敲打的動靜,還不把樓下煩死。
于桂珍拿來簸箕掃帚,把那堆下腳料清理干凈,拿出去倒掉??粘鍪謥恚职褎⒔▏鴦偨睾玫闹裢?,搬了幾段放在他跟前。
“今天中午弄點(diǎn)什么吃?”她問。
劉建國還是沒吭聲,自顧劈他的竹子。
“問你呢!”她聲音提高了幾度。
劉建國抬頭看一眼老伴。一綹頭發(fā)順著她的額前耷拉下來,擋住她的眼睛。年輕那陣,這雙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藍(lán)黑,劉建國愛看。每一回兩人親熱,到了關(guān)鍵點(diǎn),他都要她睜開眼。那時候,她總愛閉眼。劉建國就說,睜開眼,睜開眼。她一睜眼,他就收兵了。這些年過來,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她的眼睛已然渾濁了。也是,她都六十二了。劉建國看著于桂珍,她染過的頭發(fā)根處,長出來一片白茬,若是不染,白的已經(jīng)占據(jù)多數(shù)。他看得走神。于桂珍抬手把那綹頭發(fā)捋到耳后,露出一臉褶子。她看著老伴的臉說:
“要不,我到市場去買兩個饅頭,咱還是小蔥蘸醬?”
劉建國點(diǎn)點(diǎn)頭。
于桂珍說:“那我去買?!弊吡藘刹接终f,“要不要買半根紅腸?”
劉建國搖搖頭。
于桂珍說:“不吃拉倒,省錢?!鞭D(zhuǎn)身就往外走,到了門口,劉建國似乎聽到她嘟噥說,“你就不能放個屁?!”
唉,真能噦嗦。
劉建國低頭劈他的竹子。當(dāng)年她不噦嗦。甚至話很少,為姑娘的時候,屬于文靜漂亮那一類。兩人經(jīng)別人介紹相識。剛見面,劉建國第一眼就瞧上了。兩人談了一年多戀愛后結(jié)婚,那年她二十五。劉建國大她三歲。兩人往一起站。郎才女貌,誰見了都會夸幾句。后來他們有了兒子。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結(jié)婚,和媳婦單過,有一個孫子上小學(xué)。
于桂珍的嘮叨大概是在十年前開始的。那時兒子找了個女朋友,兩人談得挺好,商量著要結(jié)婚了,女方提出,不能與老人住在一起,要有自己的新房。兒子回家愁眉苦臉。劉建國和于桂珍一商量,拿出全部積蓄八萬塊錢,一部分留作結(jié)婚費(fèi)用,一部分買新房交了首付。房子是套二帶廳,七十多平米。按說小兩口新婚。有個一室一廳住著就不錯了,劉建國當(dāng)年和于桂珍結(jié)婚那會兒,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兩人住在一間七八平米的里屋,父母住外屋。就這,還被同事們羨慕得要死,說他們總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要知道,那年月,許多人是沒有條件小兩口住一間屋的。到了兒子這里倒好,兒媳婦硬是要住套二帶廳的,說是將來有了孩子也能住。那個堅決的樣子,好像達(dá)不到要求就不結(jié)婚似的。罷了,為了兒子,為了老劉家,劉建國和于桂珍兩口子就依隨了他們??墒清X不夠呀。恰好當(dāng)時興起了貸款買房,一家三口一合計:貸款的事瞞著媳婦,先娶進(jìn)門再說。起初,兒媳婦不清楚貸款的事,以為他家很有些積蓄呢,竟然能買得起新房。當(dāng)時高高興興布置新家,歡天喜地入了洞房。結(jié)婚后,不知咋地知道了這房子還有十五年的貸款,每月需要支付三千塊錢。立馬就不高興了,總是耷拉著臉,死不開心的樣子。于桂珍是當(dāng)婆婆的,每逢兒子媳婦回家,都是笑臉迎著,好菜好飯張羅著,媳婦卻不領(lǐng)情。轉(zhuǎn)而從兒子口里知道了真相,就罵兒子沒有男人的定力,肚子里藏不住話,沒有出息。完事又去給兒媳婦講道理,說將來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公公婆婆也會幫他們的。老兩口當(dāng)時每月的收入也有近三千塊錢,拿出一部分給兒子不成問題。兒媳婦不搭腔,她是覺得你兒子才掙兩千來塊錢,就算你們每月幫我們一千塊錢,那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這不明擺著生活質(zhì)量不如人嘛。除去吃喝還債,所剩無幾,穿衣戴帽買化妝品的日常開支從哪來?外出看個電影戲劇演唱會啥的哪里有錢?更不用說按時去飯店消費(fèi)了。還不就得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還不是得被姐妹們笑話?婆婆從正面說,她轉(zhuǎn)身給婆婆個脊梁,婆婆在旁邊說,她抽身躲到一邊,去看電視。于桂珍發(fā)不得火,生不得氣,只把一肚子冤屈壓抑著。憋急了,就跟劉建國嘮叨。劉建國被于桂珍嘮叨得心煩,找來兒子訓(xùn)斥,說你不能好好勸勸你老婆,你們有這樣的大房子住著,該知足了。兒子說,“我可以知足,媳婦卻揚(yáng)言不給生孩子,因為每月還那么多錢的貸款,哪還有能力養(yǎng)孩子?!崩蟽煽谝宦?,徹底撒氣了:媳婦不給生孩子,這不等于讓他們家斷后嘛。等兒子走了以后,兩人又商量,幫他們還款。雖然貸款人是兒子,但每月的還款金額全部由老兩口承擔(dān)。兒子當(dāng)著媳婦的面,把銀行還款用的儲蓄折子交給了于桂珍。讓于桂珍生氣的是,就在她從兒子手里接過銀行還款折子時,兒媳婦卻把頭一扭,裝沒事人,連句好話都沒有。這個動作,把于桂珍心口堵著了,一股火沒發(fā)出來,就轉(zhuǎn)化為整天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得劉建國心煩。再心煩也無奈,由了她去。于桂珍嘮叨得不是沒道理,她只要媳婦給個笑臉,說一句爸媽辛苦了。哪怕是假裝,你說句好話,咱這當(dāng)?shù)鶍尩穆犃诵睦锸娣皇?。你看看她那個天經(jīng)地義自以為是的模樣,真讓人生氣!兒子卻說母親到了更年期,劉建國白他一眼,那小子做個鬼臉,不敢再吭聲。從那,于桂珍落下了嘮叨的毛病。
劉建國把劈好的竹條歸堆,用繩子捆成捆,碼整齊了,站起來伸伸腰?!班ムムァ币魂嚽瞄T聲。走近門孔一看,是老丁。
老丁是劉建國的客戶,鳥籠子做好了就是賣給他的,他拿到幾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零售。劉建國把門打開說,“來?!?/p>
老丁邊往里走邊說:“抓緊給我送幾個十時方籠,賣斷貨了。還有,這一回每個我給你加五塊錢?!?/p>
劉建國說,“五塊,少點(diǎn)了吧?我正想找你說這個事呢。這一回,一個籠子起碼加十塊錢,少了,真干不著了。原料啥的漲價都漲瘋了。”
老丁說:“老哥,我也想給你多加點(diǎn),可是貴了就賣不動啦。我給你說,最近市場上來了一批不銹鋼條做的籠子,光亮閃閃的好看還不貴,好多新戶都選用鋼條的了,現(xiàn)在咱這還是靠老客戶維持著,聽說南方還有塑料籠子上市了,五顏六色的,還很便宜呢。我看,恐怕用不了多久,咱這買賣也就不用干嘍。徹底歇菜吧?!?/p>
劉建國眨眨眼,沒接上話。心想,他說得真假?若是假話,那他就是為了自己多賺點(diǎn),小商販嘛,都這德行,也可以理解。要是他說的是真的,可就麻煩了。這個鳥籠的活計如果不做了,每月一千來塊錢的進(jìn)項可就沒了。沒了一千塊錢,眼下還真不好辦。
他和老伴丁桂珍都是破產(chǎn)企業(yè)的退休職工,雖說兩人的工齡都不短——老伴于桂珍三十多年的工齡,他也四十年以上,可兩人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不過四千。每月從銀行取了退休金,老伴都是拿出一千塊錢作為還貸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全家的生活費(fèi),按說這些錢單純過日子綽綽有余,兩人的年紀(jì)漸老,吃的偏向素淡,飯量都不大,穿的方面幾乎就沒有開支,他和丁桂珍這些年就沒有添置衣服的習(xí)慣。兩個人覺得,家里的衣服夠穿,式樣款式已經(jīng)不是這般年紀(jì)考慮的事兒了,凍不著熱不著就行。每月的水電煤氣費(fèi)也花不了多少錢。除此之外,也就沒有其他的開支了。對了,還有看病吃藥,要說這方面,除了頭疼感冒到藥房買點(diǎn)簡單的藥,那也花不了多少錢,而且還是用醫(yī)??ㄖЦ?。據(jù)丁桂珍說,卡上的錢花不完,她就按時去藥店買點(diǎn)生活用的米面油啥的——現(xiàn)在藥店為了賺錢,除了賣藥,生活中所用的油鹽醬醋米面啥的都有賣,雖然貴點(diǎn),但可以把醫(yī)保卡上的錢用這樣的方式兌現(xiàn)——間接貼補(bǔ)了日常開支。單純老兩口的花銷根本用不了三千塊,這其中相當(dāng)一部分花在兒子一家身上。怎么說呢,兒子每到周末都要帶著老婆孩子來家吃飯,這是老劉定下的規(guī)矩,說是一家人湊在一起吃飯有種親情傳遞的意思,兒子兒媳知道家有爸爸媽媽,孫子知道上有爺爺奶奶。老劉還說他們來家不必花錢,錢要用在緊要處。他們老兩口只要聽到孫子爽爽朗朗地喊著爺爺奶奶,那種滋味比什么都好。周末的團(tuán)圓飯,葷葷素素總得多弄幾個菜,爺倆有時候還得喝幾斤啤酒。有時候,吃完了還得帶一些回去。當(dāng)然了,逢年過節(jié)開學(xué)休假都少不了給孫子花錢。
說到底,生活里省不出這一千塊錢。要是真不十了。這可是個大窟窿啊。麻大煩了!劉建國暗自思忖著,一時沒與老丁搭話。
老丁見屋里亂七八糟,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就說,“價錢的問題就這樣吧,反正我不會虧著你的,能賣貴了就多給你,賣不上去也沒辦法,咱就按過去價格一個加你五塊錢吧。你抓緊點(diǎn)干,明后天給我送去啊,這可是幾個老客戶定的,不敢耽擱了?!闭f完,他走了。
老丁這次上門,除了催貨,還傳達(dá)了一個信息:鳥籠的市場受到擠壓,不管你成本提高,賣價也不能漲,而且,指不定哪天他們的竹制鳥籠就會完蛋。完蛋就意味著沒錢賺。沒錢賺了,怎么辦?他心里惦記著每月那筆還貸。以往,每月到了日子,劉建國都會把賣鳥籠子的錢加上部分退休金,湊夠了那個數(shù),交給老伴,她就去銀行交錢。回來,就把交款的條子遞給他,他總會長舒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只品相不錯的鳥籠。他把那張窄窄的繳款單展平,用夾子夾起來。他已經(jīng)夾了厚厚一摞了。他曾說過,得等到這些小紙條達(dá)到一本大部頭書本一樣厚的時候,饑荒就算完結(jié)了?,F(xiàn)在還差得很多。他想不干這活以后,是不是要二十四小時給人家看大門。他現(xiàn)在就給一家物業(yè)公司看大門,干十二小時歇二十四,沒有年節(jié)假日,沒有加班費(fèi),一月一千多塊錢。他想,如果向物業(yè)公司領(lǐng)導(dǎo)提出多于一些時間,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同意,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那么多的錢。
四
老丁走了以后,劉建國把老伴放他眼前的幾塊竹子劈巴完了,就停下了。他覺得很累,摘下口罩,站起來,直直腰。把手下的竹板竹筒歸類整理了一下,把放在桌上的竹條垛齊,用細(xì)繩捆扎起來。給桌面騰出地方,過會兒老伴買辦回來,兩人要在上面吃飯。歸置完這些,他又轉(zhuǎn)身把放在門后的幾個已經(jīng)完工的鳥籠一個個擺放在面前,他要給它們逐個安裝上掛鉤。這是個最簡單的工序,掛鉤直端有螺絲,穿過鳥籠頂梁,擰上一個螺母,再用小錘敲打幾下,鉚一鉚,就算完工,鉚好了,一個個掛起來,下一道工序,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色了。等上完色,就算萬事大吉。就可以交貨了。這刷漆上色,原本想過幾天再做,可是老T來催,就不能拖。他把鳥籠子一只只掛在屋里的一根長鐵條上。一時間七上八下,屋里顯得更加擁擠不堪。真沒辦法,屋子太小,或者說屋里雜亂東西太多。他想中午吃過飯以后,就給鳥籠上色刷漆。這樣到后天,就可以交貨拿錢了。拿到錢,差不多又到了交還貸的日子了。唉,又一個月要過去了。
劉建國去到晾臺拿油漆桶和油刷,抬頭朝窗外看了一眼。一群麻雀唧唧喳喳飛了過來,有落在樹上的,有落在地上的。落在樹上的看不見,落在地上的蹦蹦跳跳,像是在啄食什么。只一會兒,像是受了驚嚇,呼啦啦,跳起來飛了,樹上那些也跟著飛走了?!白鲆恢圾B挺好,自由自在的,愛往哪飛往哪飛。不過,也得自己打食。做個籠中鳥倒是不壞,吃喝都有人伺候。”唉,他嘆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連個籠中鳥都不如,那籠中鳥吃喝還有人伺候呢,而自己退休了卻還要看大門、做鳥籠賺錢,幫兒子還貸。
突然,他覺得喉癢,下意識地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是閉著嘴那種咳嗽。接著,又是幾聲。他明顯感到肺部不適,遂用手輕輕撫摸前胸。他感覺要壞事。
兩年前,他在路上碰到多年不見的徒弟,這家伙在企業(yè)不好的時候,找關(guān)系調(diào)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得人模狗樣的了。那次,徒弟給了師傅一張體檢卡,他就去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偟膩砜?,心腦血管血脂血壓啥的都還正常,只是肺部有一塊陰影。體檢醫(yī)生建議,到專門醫(yī)院做進(jìn)一步檢查,他沒當(dāng)回事。應(yīng)該說,他怕老婆知道了會小題大做,干脆,體檢病歷也沒往家拿,順手扔在垃圾桶里?;丶液缶碗[瞞了這個情況,拍著胸脯對于桂珍說,一切都好,啥毛病也沒有。于桂珍還說他,吃累的命,還得再干幾年?!斑@怎么就要壞事?可不敢哪,萬一倒下了,會嚇著于桂珍,會耽誤銀行還貸的。”又咳了幾聲,他覺得嘴里有點(diǎn)咸,用手一抹,紅的。正想要怎么處理,門開了,老伴于桂珍回來了。他慌忙把掛在胸前的口罩又戴上。
五
于桂珍進(jìn)門后洗洗手,把買來的大醬裝到小碟里一些,把兩個饅頭放在一個平盤里,還有一袋熱氣騰騰的蘿卜小豆腐(用磨碎的豆子和蘿卜做成的一種不放油炒的菜),倒在/J、盆里,一起用個不銹鋼盤子端到桌子上,又抓起桌上一塊抹布,走到廚房用水洗了洗,回來把桌子擦了一遍。嘴里也一直沒閑著,嘚不嘚,嘚不嘚。說路上看見誰誰誰了;誰誰的女兒真孝順,帶著媽媽到外國旅游了;說誰誰的兒媳婦把寡居婆婆的房子賣了,自己把錢都拿去了;說蔬菜價格又漲了;說豬肉一斤漲了兩塊錢,幸好咱家不太吃肉……劉建國像往常一樣,任由老伴嘚嘚,只是偶爾嗯一聲,算是交流。于桂珍回身又去剝了幾棵小蔥,洗洗干凈,甩甩水,拿進(jìn)來,放在饅頭上,說,“洗手吃飯吧,下午,我?guī)湍阌推狲B籠?!彼娎蟿养B籠都掛了起來,知道下一步該干啥。幫老劉油漆鳥籠是近兩年才干的事,先前她不干,老劉也不讓她干。那一回,老劉在給鳥籠刷漆上色。那漆有股特別的味道,嗆得老劉不住地咳嗽,他受不了那味,刷幾下,回過頭喘口氣,再刷幾下,再回頭。于桂珍看不下去了,就說我來試試。結(jié)果,她還行,對那味道的反應(yīng)不是那么強(qiáng)烈。于是,每到了給鳥籠刷漆,她就主動幫忙。
劉建國沒吭聲,抽身去洗手。
趁老劉洗手還沒回,于桂珍把兩把椅子相對擺好。她要等著老劉回來兩個人一起坐下吃飯的,這在他倆已是多年的習(xí)慣,只要兩人都在家,哪怕就是每人喝一碗疙瘩湯,也一定是要兩個人一起坐在桌前,一邊一個相對著,各自受用。有時候,于桂珍吃著說著。老劉是個聽眾。有時候于桂珍不說話,兩人悄無聲息地吃。吃完,于桂珍收拾下去,在廚房里刷鍋洗碗,劉建國就坐在椅子上,“像個大爺似的”。她說。
老劉洗完手坐在了桌前。于桂珍把蘿卜小豆腐放在劉建國眼前,他喜歡這一口,說是吃到肚子里舒服。于桂珍見到就會買一大碗回來,也不貴,一碗才三塊錢,人家是裝塑料袋的,回來倒出來就是一小盆。老兩口有這一盆,再少吃點(diǎn)面食就飽了。于桂珍拿起小蔥,抓了一個饅頭遞給劉建國。劉建國伸手來接。她忽然看到他臟乎乎的口罩上有一個紅點(diǎn),很顯眼,就問:怎么回事?老劉一低頭,也看到了,心下埋怨自己疏忽。嘴里掩飾說,沒什么。于桂珍站過來,湊到劉建國臉上看,說你的嘴怎么回事,她看到他的嘴角有血痕。劉建國還說,沒事。于桂珍說,你張嘴我看看,劉建國張開嘴,口中紅紅的,很不正常。她推了他胳膊一把,你怎么了,說!劉建國見她眼珠子瞪得老大,就沒吭聲。他越不吭聲,于桂珍越是上急,她說,“老劉你別嚇唬我,你哪里不好你得告訴我,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怎么辦?”說著說著,先就自己岔了聲,要哭的樣子。劉建國說,“沒那么矯情。就是呃,可能呃,我的肺。有點(diǎn)問題?!?/p>
“???!”于桂珍攥著老劉的胳膊,“這么說,你這血是……不行,趕快走,上醫(yī)院。”
于桂珍急匆匆走進(jìn)衛(wèi)生間洗了兩把臉,又把劉建國的毛巾蘸濕了,出來去給他擦臉,特意把嘴角的血跡用力擦了擦,然后把他頭發(fā)上的灰塵擦了幾下。回身急匆匆敞開衣櫥,找了一件衣服換上,又給老劉找了一件衣服,扔給他說:
“快換上,馬上去醫(yī)院?!?/p>
“至于那么急嗎?吃了飯再去也不晚。”老劉說。
“不行!你這樣便于檢查,等醫(yī)生看完了,我再給你買吃的?!?/p>
“下午還得油漆鳥籠子,人家急著要?!?/p>
“鳥籠重要還是命重要?”
“都,都重要吧?!崩蟿⒄f得很輕,于桂珍沒聽見,她在翻找看病用的各種卡片。
老劉換衣服的空當(dāng)兒,于桂珍找出來醫(yī)??ǎ帜贸鰜眍A(yù)備交房貸的兩千塊錢現(xiàn)金,這是她剛從銀行取回的他倆退休金的一部分,每個月領(lǐng)了退休金,她都是先拿出兩千(有時候一千多)塊錢等著來了賣鳥籠的錢一起去交房貸。交房貸款的時間就在領(lǐng)退休養(yǎng)老金后面幾天。老劉看大門的錢,都是月底拿來填補(bǔ)生活費(fèi)的。眼下,看病要緊,這錢先挪用了。
老劉換好衣服。于桂珍給他找了一個干凈些的口罩說,“戴上吧,外面有風(fēng)?!?/p>
于桂珍站在門外等劉建國出了家,她回身帶上房門。
“哐當(dāng)”。房門重重地響了一聲。
出了單元門,繞過來,是他家的窗戶。因為是一樓,窗外鑲著防盜網(wǎng),為了多一點(diǎn)利用空間,防盜網(wǎng)向外探出了近一尺,遠(yuǎn)遠(yuǎn)望去,活像一個大大的鳥籠。
外面起風(fēng)了,他家樓外是個風(fēng)口,一股風(fēng)猛地吹過來,頂?shù)脙扇硕即蛄藗€趔趄。于桂珍挽著劉建國的胳膊說,“咱們打出租車吧,那樣快些。”
劉建國歪頭看看她,沒有吱聲。
于桂珍拽拽他的胳膊,又說,“打車吧!”
“坐公交!”老劉悶聲說。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