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蓮
開春,老五老婆從鎮(zhèn)里集市上捉回來二十只小鵝。開始的時候,老五對這些毛茸茸的小不點們沒什么感覺,雞鴨貓狗都在老婆管轄之下,沒老五什么事,但被黃鼠狼和野貓們知道了,三夜里就叼走了八只,老五老婆就心疼得直掉眼淚,老五不好再裝傻不管,就找來幾塊破木板和舊漁網(wǎng),在船艄下面做了個吊籃把小鵝放了進去。小鵝們睡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巴水,那些饞嘴的小蟊賊們不敢冒險下水,繞著船艄滴了幾夜的口水,死了心,就走了。
在小鵝們紅嘴殼變硬、翅膀能擊退冒犯者的時候,老五用從河里撈上來的舊竹篙子、枯樹枝子在河灘上圍了一個大柵欄,讓鵝從狹小的吊籃里移到柵欄里過夜??纯礀艡诶镞€很寬敞,老五順便就把鴨子和雞也給圈了進去,不過給它們各蓋了一個有頂有門能遮風避雨的圈舍。鵝們就不需要,光滑滑地睡在天地之間。
賣鵝的販子沒有扯謊,老婆捉回的那些鵝確實是母的多,公鵝只有兩只,很淘氣,為了吃食或爭雄,在老五的船邊和空曠的河灘里展開翅膀相互追逐,張著大嘴相互咬著,終日戰(zhàn)爭不斷,天生的爭強好斗。隨著個頭長大,那爭斗又增添了愛情的內(nèi)容,架打得就愈發(fā)頻繁和激烈,有時候一天到晚不過癮,還熱熱鬧鬧地半夜加班干。中秋節(jié)那天,老五實在氣不過,就把那只最好斗的家伙帶到集市上賣了,剩下來的那只立馬雄姿勃發(fā),一掃往日的萎靡形象,自然而然地成了君臨天下的皇帝,優(yōu)哉游哉地享受著十個妻妾絕對純潔的愛情。
一天早晨,老婆在柵欄里驚乍乍地叫起來,聽著很急,老五慌忙跑到柵欄里,看到地上趴著一只雁,一只受傷的雁。
闖入者被鵝群圍著,有的用嘴在它身上輕輕啄著,有的很親善地幫它梳理羽毛??粗衔鍋砹?,鵝們讓開了,雁卻沒有躲避的意思,反而瞪著兩只明亮的小眼睛,挺胸昂首掙扎著迎了上來。老五發(fā)現(xiàn)它的腿有問題,右翅的尖上還有紫黑色的血跡。俗話說“九雁十八鴨”,說的是雁有九個品種,鴨卻有十八個。老五以往見過幾種雁,但這只公雁年輕,更像一只家鵝,嘴短而硬,羽毛白中稍有灰點,色澤鮮亮,卻少了鵝的胖肚子,整個身體呈優(yōu)美的流線,是他以往沒見過的。老五便彎下腰來抱住大雁想仔細察看傷情,不想它奮力反抗不停地啄他,老五不得不捉住它的脖子。這時候老婆從船艙里拿來菜刀和盛了小半盆鹽水的瓷盆。
你這是干什么?看著笑瞇瞇的老婆,老五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殺了吃呀,還能干什么?寧吃天上飛的四兩,不吃地下跑的半斤,這家伙估摸著有十多斤呢。老婆說。她天天在鎮(zhèn)上賣魚,手估重量還是很準的。
吃,你就知道吃!去砍個老南瓜來。老五說。
南瓜來了,老五用瓜瓤伴著鹽水笨手笨腳地給雁包扎傷口。傷口主要在翅膀上,腿上只擦破了一點皮,看來是被獵槍擊中的貫穿傷,好在沒傷到主骨,雁才飛到了這里。第一次包傷口的時候,雁因為恐慌而頑強地反抗著,老五只好喊老婆幫忙。兩個人輕也不是重也不行,弄得都一身臭汗。老婆沒吃到大雁肉,本來就憋著一肚子火,等到第三天換藥時就找個借口跑了。沒想到那雁通人性,知道老五不會傷害它,就乖乖地趴在老五懷里接受包扎。老五把雁放到船艄下原來小鵝住的吊籃里,雁在里面呆著,身子伸不開,也只好湊合了。每次包扎好傷口,老五就把給鴨子和鵝們吃的飼料拌上稻子放在它面前。開始雁還戒備著,睜著圓溜f留的小眼睛看老五一陣,慢慢吃上幾口,再看一番老五,再吃,反復(fù)幾次才專心吃起來。老五要老婆每天砍一個老南瓜,用新鮮瓜瓤給雁治傷,老婆心里不愿意,但又不敢拒絕。實在氣不過了她就用南瓜做飯做菜,蒸南瓜、煮南瓜、燴南瓜、紅燒南瓜……五六天過去,害得老五見了南瓜就反胃,寧可餓一餐也不端碗,那雁倒是越吃越多。老五看大雁恢復(fù)得差不多了,自己的體力也快撐不住了,就叫老婆停止砍南瓜,又將雁移到了柵欄里與鵝們同住。
雁和鵝們很快混熟了,它受到了絕大多數(shù)母鵝的歡迎。有那么二三只還特會獻殷勤,圍著雁邁著舞步,頻頻地扭動長脖子,時不時用紅嘴幫它梳羽毛,引得公鵝醋意大發(fā)。但它似乎不愿發(fā)生直接沖突,只是瞅準機會,用嘴、用翅膀狠狠地教訓(xùn)那幾只“紅杏出墻”的鵝娘子。這時雁就會冷冷地看著,一副高高掛起的矜持樣。
老五家的漁船泊在青草河的左岸,青草河從幾百里外的大山里流來,一路上匆匆忙忙,裹砂挾石十分鬧騰,到了這里離長江也就二j十里了,脾氣好多了,河水深了,水面寬了,水聲靜了,水速也緩了。冬春是枯水季節(jié),荒灘平平地鋪在蜿蜒的水間,草就慢慢地長起來,滿灘發(fā)著誘人的綠。接著桃花汛來了,江水開始漲起,到梅子熟的時候漫漫地連成一片,魚兒就成群結(jié)隊地跟著上灘了,戲玩、交配、生子。這時候是老五他們最忙的時候,一大家子八條漁船,上下二三十里依次在青草河鋪開,放網(wǎng),撒網(wǎng),趕網(wǎng)……在天地間畫出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直到河邊的柳樹落葉繽紛。
在以糧為綱的年代,人們在灘涂里圍出一些土地開荒種糧,河水老實的年份也能收些果實,要是水大也就是飽了魚蝦的口腹?,F(xiàn)在稻谷賤了,人也都進城打工去了,正經(jīng)的田地都不種了,哪還有人來打河灘的主意?河灘也就寂寞地恢復(fù)到百十年前的模樣,開闊而自然,只是有的地方春草特別茂盛,讓人還能想起過去墾荒的痕跡。這倒美了老五家的那群鵝,餓了吃草,飽了劃水,樂了引頸高歌,展翅亮掌舞蹈一番。
秋涼,水退,深深的夜空時不時會傳來陣陣南去的大雁或天鵝的鳴叫聲,地上的鴨、鵝們也不甘寂寞地叫起來。特別是那只受傷的大雁更為激動,撲騰著翅膀似乎也要掙脫大地的束縛沖向無邊無際的夜空,尋找那血脈相通的情意和夢幻般的自由。秋夜的河灘對天空旅行的生靈是很有吸引力的。村鎮(zhèn)在夜里顯得靜寂而深遠,燈火和喧鬧這些屬于人類的氣息似乎全部被年輕人帶到城里去了,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們都早早上床或深或淺進入了夢鄉(xiāng)。水退了,魚兒走了,和魚斗了一個春夏的老五一家人也早早睡去,似乎要把幾個月來欠下的瞌睡好好地補一補,也就沒有心思管鴨、鵝怎么去吵鬧。
也許天上飛累了,想下來歇歇翅膀:也許飛煩了,想找陌生的面孔談?wù)勑?。更有可能的是它們知道了這里還有它們的同類??傊?,隔三岔五的夜里便有十五六只成群、二十七八只結(jié)伙的空中旅行者落在老五家的柵欄里,不知它們聊些什么,反正很熱鬧很融洽。不知它們什么時候來的,也不知什么時候走的,留下來的爪痕和排泄物讓老五很是不解。有天晚上酒喝多了,他半夜起來站在船頭上對著河里撒了一泡帶有酒味的臊尿,那尿尿到一半的時候,老五感到柵欄里面動靜不對。淡淡的月光里,可以看到多了不少灰白的影子。睡意蒙嚨中,他以為是老七家的鵝來串門了。三四里路對那些家伙們來說正是散散步的距離,但轉(zhuǎn)念一想,老七家那三只鴨四只鵝怎么也擠不滿這個柵欄啊。撒完尿,他騰出手來揉揉眼睛拍拍后腦勺,他斷定是天上飛的下來了,本想下船去看看,但酒后身上懶勁正濃,不愿走那幾步?;氐酱采弦娎掀判阎銓掀耪f了一句:咱家的大雁招來了一大群天鵝。說完便放倒身子睡去。
老五對半夜來客沒放心上,有人卻牽掛上了。老婆是個心里裝不住話的大嘴巴,這種奇事哪能在肚子里放得住,沒過兩天就到了老七耳朵里。對于這個最小的兄弟。老五心里不怎么痛快他,認為他機靈過度厚道不足,就是他帶頭用電網(wǎng)打魚的,大魚被打昏了撈起來。小魚被打死了,就仍由它們白花花地拖在漁船后面,在河面上制造了一條白色死亡飄帶。老七還在冬天水少的時候背個電瓶在河汊里、水塘中將蝦米小魚烏龜王八黃鱔泥鰍統(tǒng)統(tǒng)打死裝到集市上賣,老五曾勸他不要這么干,他當面笑著應(yīng)著,轉(zhuǎn)過身還是怎么想就怎么干。開始干這事的時候,老七家確實是淡季不淡,深秋和冬天都有烏龜泥鰍到菜場去換錢用,但很快別人也會電瓶打魚了,所以只熱鬧了兩年,老七的生意就不行了,最后歇伙。電瓶過了一遍,水族全部斷子絕孫,那水也跟著死了,除了游蜉和孑孓,什么魚蝦都沒有了,沒個五六年活泛不過來。老七的邪門歪道多,很快又找到另外一條掙錢的路子。這幾年老百姓用液化氣了,河灘上的蒿草蘆葦、山坡上的樹木毛竹都在瘋長,生出許多野雞野兔,老七花點小錢搭上了派出所的人,得到他們默許后把多年前藏在船艙底下的土槍悄悄拿出來,經(jīng)常偷偷放上幾槍,隨著槍響,那密集的草叢里飛雞呀跑兔呀便轟飛轟跑起來,飛不起來跑不了的就統(tǒng)統(tǒng)落在了老七手中,有時還能打到獐子獾子之類的大家伙。由于經(jīng)常干這營生,老七跟那些專做野味的販子們也就混熟了?;ハ嗑秃吧狭伺笥选?/p>
五哥,朋友們說市場上一只大雁要賣好幾百塊錢,活的更貴。這夜晚落在你圈里的寶貝可都是鈔票啊,咱不能讓它從手指縫里溜了。
它長著翅膀,你怎么能逮???老五看不慣老七,臉上冷冷的。
怎么逮,我想辦法。你就等著數(shù)錢吧。老七已經(jīng)與五嫂說好,事成各分一半。
老五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礙著親兄弟的面子。又加上老婆暗中支持,也就不好再言語。
老七先將絲網(wǎng)松松地懸在欄柵上,這種網(wǎng)是用絲線織成的,放在水里魚們都看不見,大雁在夜晚里怎能看出?只要落下來就會被絲網(wǎng)裹住。一個星期過去了,老七熬紅了眼睛,可奇怪沒有一只雁落下來,偶爾飛來的幾只也只在網(wǎng)上盤旋,應(yīng)和著鵝鴨的鳴叫,可就是不肯落到網(wǎng)上。老七氣了,又想出一毒招,用藥,死的也是錢。于是就把拌了毒餌的稻谷撒在柵欄里,用舊漁網(wǎng)把家禽隔開。可大雁似乎知道,扇著翅膀高聲嗚叫,就是不上當。倒是老五家的大公鴨聞到了稻谷的香味,不知怎么鉆出圍網(wǎng)將地上的毒谷吃了一小半,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老七說要賠鴨,老五怎么會要?老七又提出用獵槍打,打幾只算幾只。老五說:要打你到別處打,我這里不行,我怕報應(yīng)。老五的老婆看野雁天鵝都沒逮到,卻將自家的大公鴨給弄死了,就把曾經(jīng)積極支持老七的想法給忘了,逮著老七就是一頓臭罵,弄得他不敢再提抓雁的事,好多日子都不敢上老五家的船。老七收起了壞心思,那些天上飛的像是知道似的,又經(jīng)常半夜光臨老五家的鵝群。
老五老婆以為看出了門道,對老五說:肯定是那只大雁通風報信的,它只要叫一聲,天鵝、大雁就知道了,老七能逮到個屁!
肚子里長滿心眼的老七挖盡心思也沒想到,一個大活人竟然斗不過天鵝和大雁。
老五和雁的感情越來越深,看它傷好了就停止包扎,但一到包扎傷口的時間雁就跑過來圍著老五嘎嘎叫。老五覺著好玩,就抓一把稻谷喂它。慢慢地,那雁不知是迷上了稻谷還是戀上了老五,老五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有次老五上鎮(zhèn)里有事走了三四里路,覺得身后聲音不對,回頭一看,雁在后面一搖一擺地緊跟著。老五趕它回去,它趔趄著撲騰著,左躲右閃就是不愿回去。老五只好摸起地上的石子把它打回了頭。可他還不放心,于是不去鎮(zhèn)里辦事了,一直陪著它回到船上。從那以后,老五出門就先把雁關(guān)起來。
一天老匕又找到老五,打起了這只雁的主意。他說有人出三百塊錢,賣了吧。老五說我不缺那幾百塊錢用。
那你養(yǎng)它干啥?不吃,不賣,又是只不會下蛋的公雁,早晚飛了,你白忙乎一場。
我也沒忙什么,它要飛就飛吧,長翅膀的野物本來就該在天上飛的,它要是不飛,我就養(yǎng)著玩吧。
聽了這話,老七被噎得直翻白眼,心想五哥真是個少有的傻瓜。
每天夕陽快要落山時,鵝們都會來一段團體操,它們張大嘴巴,哦哦哦地喊著口令,舞動著雙翅跳躍著轉(zhuǎn)圈,然后由公鵝做升空表演。只見它收緊雙翅,拖著肥胖的肚子,突然加速跑上幾米,張開雙翅猛烈地拍打水面然后起飛。一般它能飛五六米,運氣好的話能飛上十幾米。跌落下來后,它自我感覺良好,“哦哦”地吹噓著,有時干脆直接騎在母鵝背上,自己獎賞自己一番。這時候,雁呆呆地立在旁邊,傻傻地看著,有時它會伸展一下受傷的翅膀,用嘴去啄一啄。吃食的時候它也會和鵝們一道爭食,大公鵝有時護食啄它,它并不反抗,每次都躲閃開。
鵝們做團體操的時候也是老五最愜意的時刻。一天的活計都忙完了,他會立在船頭看著落西的太陽把金子一樣的余暉灑在水面上。在這天地將要交合之際,風靜,水靜,人的心也是靜的。老五喜歡一個人這么看著,看天看地看水,就會將整個人都化在了這份寧靜之中,直到黑夜降臨、露水出來、滿天繁星眨眼看他,才能把他驚醒過來。
然而這一次的驚醒不是繁星,而是那只大雁。只見它頸部前伸呈直線狀,用力蹬腿助跑,雙翅迅速展開。劇烈扇動,轉(zhuǎn)眼就離開水面沖向天空……雁是背著夕陽飛的,落日的余暉給它涂上了金色,像一只黃金大鳥在飛翔。在它掠過頭頂?shù)臅r候,老五覺得大雁看了他一眼,而且還低沉地嗚叫了一聲。鵝們先是看傻了,個個伸長脖子凝視著大雁在空中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的身影,接著便“哦哦”地叫起來,有二三只也想追隨而去,用力撲騰著翅膀,然而最終還是無奈地看著大雁在空曠幽靜的天空中漸行漸遠,嗚叫聲由強漸弱。
晚上睡在床上,老婆責怪老五:我說殺了吃掉,你不讓。我說把翅膀剪短你也不讓。人家要買你不賣。這下好了,雞飛蛋打。
不是雞飛,是雁飛,是雁就要飛的,早晚的事。老五嘴上不軟。但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長年在水里討生活,除了水里的魚,對一切生靈都有一種天生的敬畏。他覺得世上萬物自有它們活著的道理,人不應(yīng)該因為自己的貪婪就把災(zāi)難加在它們身上,不然遲早要遭報應(yīng)的。對于雁的突然離去,老五覺得按道理說它應(yīng)該飛走,但他還是有些失落,養(yǎng)了這么多天,療傷喂養(yǎng)。有了感情,說走就走了?;秀敝校钟X得雁并沒飛走。還在身邊繞著向他要東西吃。要醒沒醒之際。他知道是夢,翻身想再睡,忽然傳來老婆驚喜的喊叫:老五,回來了,回來了。老五一激靈,雁是回來了。他急忙翻身下床,外面天已大亮,晨曦中的那雁宛如一個仙子,見老五來了,它若無其事地炊叫一聲,展開翅膀圍著老五轉(zhuǎn)了幾圈算是打招呼。
大雁走而復(fù)來,大家都很歡喜。只有大公鵝例外,兩只面貌相像、血脈相近的家伙也沒鬧清楚什么原因,太陽一出來就干起來了。大雁一改過去的溫良謙讓,對大公鵝的挑釁不但堅決抵抗,甚至展開了前所未有的反擊。第一天鵝是主動者,但進攻之勢由強而弱,在老五的干涉下,雙方都沒吃什么虧就結(jié)束了。第二天老五外出,雁成了進攻者,頻頻向公鵝挑戰(zhàn)。開始時鵝也不含糊,你來我去打了一上午,是個平局,但到了傍晚雁卻如武俠小說中的無情殺手,長頸為槍,硬喙似劍,槍槍索命,劍劍封喉,幾個回合,公鵝的白脖子就變成了花脖子,右臉也被撕破,眼瞼少了一塊。老五回來看著心痛,把雁獨自關(guān)進籠子才終止了這場戰(zhàn)斗。
到了第三天,鵝不再接招,見到大雁便垂下頭來輕輕地嗚叫,離它遠遠地,那樣子算是俯首稱臣了,在大公鵝看來,最可惡的倒是那群母鵝——它的那些昨日的妻妾們。對陣廝打時它們遠遠觀看,沒一個幫忙的。打敗了,它們連瞧都不瞧它,爭先恐后地對勝利者獻媚爭寵,個個都圍著雁“哥哥”地歡叫,用紅紅的大嘴巴親它,用長長的脖子纏它,乖乖地讓雁享用。好在雁對大公鵝還寬容,除了偶爾顯示一下工者的權(quán)威外,不再窮追猛打了。
新的秩序形成了,雁被母鵝們簇擁著愛戴著,享受著妻妾成群的王者生活。公鵝像一個不合法的在野黨,只有時不時背著雁偷著和母鵝親熱一番,那還要看母鵝的情緒如何。有時大概覺得太傷自尊了,它便狠狠咬那些不給面子的母鵝們,卻又招來雁的一頓懲罰,久而久之,大公鵝殘存的一點自尊也就沒了。無論是在草灘吃草,還是在河里游泳。它都遠遠地離開鵝群。獨往獨來,形影相吊。
鴨被主人馴養(yǎng)得很聽話,每天太陽落山時它們就歡天喜地地擠到柵欄來,爭搶一天中主人為它們準備好的惟一大餐。老五老婆喂鴨主要是想讓它們把蛋生在窩里,因為鴨子管不住自己的屁股,只要肚里有了,就像人類中被叫做嫖客的人那樣,哪里都可以亂下的。鵝就不這樣,它們不跑遠,大白天的也跑回來好幾趟,圍著主人撒嬌,要吃要喝,不給就不走,一直把你叫煩了,給了它才算完。
雁的兇猛不僅使它在鵝群里稱王稱霸,雞、鴨們也躲得遠遠地,不敢沾邊,就連大花狗也讓它幾分,輕易不到鵝群邊上來。但它對母鵝們可盡心了,溫柔又體貼,絕對是一個好丈夫。原來母鵝們下蛋都是自己回來,現(xiàn)在都是雁耐心地陪著,有時一天要跑七八趟。來的時候它在后,走的時候卻在前,搖搖擺擺,悠然自得。老五看著又笑又氣,對雁獨自說開了:人們說你們大雁是一夫一妻,不棄不離從一而終,是飛禽中的正人君子,你怎么到了這里就變得這么快?就算你是家養(yǎng)的,按照鴨五鵝六的說法,也不能霸得太多吧?
雁變成了鵝王,幸福地生活著。但后來它還是飛走了。
第二年初春,草灘上的草兒冒出了嫩嫩的芽,大雁的兒子——小雁們破殼而出了,小家伙們出來后,個個從體形上看全是雁的翻版,矯健優(yōu)美、流暢有力的體形沒有一點胖鵝的影子。羽毛倒傳承了母親的純白色。大雁本來就勇猛無畏,如今護窩更兇了,誰也不能碰它的兒子們,草灘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天敵敢招惹小雁們,于是小雁們在荒灘上吃得飽玩得好,長得也快,到深秋初冬時,個頭都快趕上了大雁。大雁經(jīng)常領(lǐng)著它們練習飛翔,每天黃昏水天一色的景色里,老五就呆呆地看著他的雁,那白色的翅膀在綠草上扇動,在藍天下盤旋,總是讓他想起美好、漂亮一類的詞匯來。老七卻是妒火中生,三十幾只像雁一樣的鵝,或者說像鵝一樣的雁,在市場上能賣好多錢的。
雁最后離開是老五家的一件喜事帶來的。老五是船家,一直逐水而生,沒想過也不打算定居岸上,但老婆卻逼他到鎮(zhèn)上爭了塊宅基地,說是水上的營生越來越難,他們的身子骨也越來越差,最終要到岸上生活的。老五就上鎮(zhèn)上找領(lǐng)導(dǎo),還帶了剛打的野魚,白光閃閃的如銀刀向日。報告遞上去后老五也沒當回事,反正他在水上自在慣了,只是老婆隔三差五提示他要多跑,不跑批不回宅基地的。
深秋是漁家的淡季,老五他們的大網(wǎng)早收了,每天就放些地籠、蝦籠捕一些黃鱔、泥鰍、龍蝦什么的,偶爾也能碰上螃蟹。可那天早上卻是一個大發(fā)市,不但罩著了十幾斤黃鱔五六斤螃蟹,竟然還有三只斤把重的老鱉。第二天老婆騎著自行車到鎮(zhèn)上賣魚,因為要賣的水貨多,要買回來的菜蔬、日用品也多,更主要的是老五一晚收獲大心里特高興。于是他也騎著摩托車跟著老婆顛到鎮(zhèn)上去了。平時老五一般是不到鎮(zhèn)上趕早市的。
還沒把攤子放好。鎮(zhèn)里分管河道和漁業(yè)的八主任就站到了面前,老五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心里卻暗暗叫苦,看來這些螃蟹是白捉了。沒等八主任開口,老五就非常麻利地捉了六只螃蟹放進一只網(wǎng)兜遞給他說:早上才起網(wǎng)的,拿去嘗嘗鮮。八主任也不客氣,只丟了十塊錢,毫不掩飾地說:給你意思意思吧。收攤了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好事在等著你呢。
主任別拿我開心,我一個打魚的能有什么好事?
老五你別跟我唱洋腔。你的宅基地這回是真有了眉目??h里的表格都發(fā)下來了,你們一門八個家庭,一家一張表,等會兒你去拿了帶給他們,也省得我一家一家地跑了。
八主任說得認真,老五信了,臉上的笑也溫熱真實起來。前些年鎮(zhèn)里的干部見人不是收稅繳費就是各種罰款,兇神惡煞一般,這兩年稅費少了,各種補貼補助也多了,干部們的眉毛鼻子好像也長得順溜些了。不過老五還是過去的老觀點,只要他們能干事、干好事、干實事,多吃點多沾點多拿點也沒關(guān)系。但老五從來也沒敢想過這種好事竟然能夠從八主任嘴里說出來。從水上移到岸上,從船上搬到房屋,不知多少漁家人做了多少代的夢啊,眼下立馬要變成現(xiàn)實,老五的老婆一時還不敢相信。老婆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趕緊催老五跟八主任去拿表,回家給老爹和兄弟報喜信去。
拿表的時候,八主任說:縣里很重視這項工作,要派工作組下來到每家每戶去落實核對,因為宅地面積和補助款都是按人口比例發(fā)放的,估計下星期一不來,星期二肯定會來,你回去要好好準備一下。
老五說:您放心,肯定準備好,船上有人,網(wǎng)里有魚,池里有鱉,艙里有干蝦腌魚,每家拿出七八十斤都沒問題。
八主任知道老五為人爽快,到時少不了自己一份,便輕松地說:我對這事沒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只是政策是對岸上無房的漁戶的,全鎮(zhèn)夠得上條件的也就你們一家子八戶了。弄好弄壞,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工作組星期二早上來了,車子直接開到河埂上停在離老五漁船不遠的地方。工作組的人商量了一下,就分頭到每條船上根據(jù)填表的數(shù)字核對具體人數(shù),差不多忙了半天。到了吃飯的時候,面對一桌豐盛的河鮮,他們堅決不愿留下,說上午還要回到鎮(zhèn)上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交換意見。下午還要趕到另外一個點。看那領(lǐng)隊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八主任也不好勸。更糟糕的是當家的女人們看客人留不住了,便把早已備好的老鱉、螃蟹、干腌貨拿到小車旁,可那女領(lǐng)隊卻是破天荒不收。
一方真心要送,一方執(zhí)意不收,相持的場面有些尷尬。這時雁卻來湊熱鬧了,它帶著妻小們到柵欄里要東西吃的,那潔白的羽毛、歡快嘹亮的叫聲立刻把人們的注意力給轉(zhuǎn)移了。領(lǐng)隊看到,猛然想到今天是兒子生日,她要給兒子準備一份生日禮物,而她那心肝寶貝特淘,就喜歡小雞小鴨小貓小狗的,只要跟它們在一起他就會安靜下來。領(lǐng)隊不知鵝和雁的故事,但看到這群生靈很奪眼,心里就喜歡上了,便對陪同的八主任說要買一只做兒子的生日禮物。八主任也沒當回事,反正都是你老五自家養(yǎng)的,有什么金貴的,捉幾只就捉幾只嘛。于是就對老五揮了揮手說:還不快點?哪知老五像沒聽見似的站著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面帶難色吭吭嘰嘰地對著八主任、實際上是跟那領(lǐng)隊說:這雁野性大,白天根本捉不到,只有夜里才行。要不我今晚捉好,明天送給你們?領(lǐng)隊覺得太麻煩,忙說那就算了,便上車去了。八主任是最后上車的,車門關(guān)上的時候丟下一句車下的人全都聽到了的話:你個呆老五,瞧你干的好事!望著絕塵而去的小車,老七說:不就幾只雁么?值多少錢?我給!老爺子說:五兒呀,這可是你爹一輩子的盼頭,就算爹向你要幾只都不行嗎?老五的心跟刀割一樣的難受。
老五沒說錯,那雁野性是大,根本就不讓生人靠近,就連天天喂養(yǎng)的老五的老婆也休想。但雁記得老五的救命之恩,隨便什么時候他都可以接近,它不僅不啄他,還會撒嬌地圍著他用長脖子蹭他,用紅嘴巴吻他,有時還會亮開翅膀美好地跳起舞來。
老五站在柵欄里望著正在吃食的雁,遲遲下不了手。老七他們的責怪他可以不買賬,但老父親的意愿卻不能違背。老七見他不動手,催道:捉六只送去,領(lǐng)隊兩只,其余每人一只。多少錢你老五說個數(shù),幾家平攤。老五鼻子一哼說:錢錢錢!這哪里是錢的事?他最后把眼光落在那只最小的雁身上,他多么希望那只能夠平息事件。
小雁受大雁的影響,也不戒備老五,順從地讓老五抱起,只是似乎在嘀咕你打斷我進餐了。那嘀咕聲引起了大雁的注意,當老五抱著小雁上船艙的時候,大雁丟下吃食跟在老五后面嘎嘎地叫著,老五的老婆攆它回柵欄,它不回,卻飛到船棚上歪著頭看著。
老五把小雁裝到蛇皮口袋里放到了摩托車的架子上。袋子里的小雁開始驚慌,叫得很急很響,老五狠心不理睬它的叫聲,騎上摩托車就向鎮(zhèn)里趕去。在老五行進的路上,大雁飛起,一直在老五頭上盤旋鳴叫。最后它一聲凄厲鳴叫,翅膀劃成弧線,折身離開了老五……
此后的那些日子里,縣城上空總是盤旋著一群大雁。剛開始的時候人們還沒在意,因為每年那時候總是北雁南飛的,但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今年跟往年根本不一樣,那群雁飛得很低,又總在一個地方反復(fù)盤旋、不停鳴叫,且聲音凄慘,久久不愿離去。后來,在一個北風呼嘯的早晨,人們又發(fā)現(xiàn)所有的大雁突然都不見了,于是關(guān)于那只大雁的故事才慢慢傳開,不少人聽后感嘆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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