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1
電梯是三部,燈都是亮的,說明都在運行中。中間一部停在22,不動了;右邊一部正往上躥,已經(jīng)到7層了,跟我們無關(guān)——如不出意外,它還會往上躥;左邊的一部正往下跑,很快,不停閃動著紅色的15、14、13、12……心照不宣的,我和她幾乎同時往左邊挪一步——我是真挪了一大步。她只是晃一下屁股,或許只做了個挪步的動作罷了。
是的,一層電梯門口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和她。她在我的前方偏左,離我大約有兩步的距離,即便是我挪了一大步,也是她更靠近電梯。
我眼睛從顯示屏上移開,電光火石般快時間瞄一眼身邊的女孩——她其實比電梯更吸引我——脖子細長,肩部裸露的面積太大,白,瘦,骨頭一塊一塊的,汗毛細而密,胸脯不是平,是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裙子不長,在膝蓋上邊。對了,膝蓋很好看,比臉漂亮。表情呢,受氣似的,或者是在生氣。我知道,漂亮女孩都愛生氣玩,拿生氣裝酷。她不漂亮,憑什么裝酷?在她腳邊,有兩條小狗,不知什么品種,不大,很乖,一黃一黑,分別趴在她腳上。看得出,小狗很享受。
我知道了,她沒有像我一樣挪步,而是只晃動一下屁股或是扭動一下小蠻腰,是礙于她腳上的兩條小狗。要是放在平時,我比較討厭和狗同乘一部電梯,特別是有的狗還在電梯里撒尿,臊腥爛臭的。但是這會兒,那種討厭感反而沒有了,也許是她腳上的兩條小不點太乖的緣由吧。
下行電梯的紅燈在3上突然不跑了,定住了一樣,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右邊上行電梯從7開始返回,6、5、4、3、2。經(jīng)常乘電梯的人都會有這種體會,感覺一部電梯快到了,而先開門的卻是另一部電梯,就在右邊電梯亮到1時,我移動了方向,準備向電梯走去。幾乎同時,我看到左邊的電梯也開了門。就是說,兩部電梯同時來到一層。我和她,將每人乘一部電梯上樓了。如果一切正常,她乘離她近的左邊那部,我乘離我近的右邊這部。這也太奢侈了吧,要在平時,說不準擁上一大堆人。像這么奢侈地乘電梯,還是少遇。但是,有趣的事情發(fā)生了,女孩走進電梯時,那兩條小不點沒有隨她進去,而是“噌”地躥進我這部電梯來了——比女孩反應快多了。女孩發(fā)出尖叫聲,從她的電梯沖出來,邁著小碎步跑進我的電梯,就這幾步,加上心急,讓她嬌喘不停起來。女孩不甘地蹲下,厲聲教訓拋棄她的兩條小狗:“真不乖,啊,真不乖,怎么不跟我走呀?啊?跟誰親啊??。磕氵@騷貨、騷逼、臭不要臉,真不知小心,不怕壞人吃掉你?不怕壞人把你拐賣啦?”
我起初看她生氣、嬌喘地跑進電梯覺得很好玩,待她開口說話時,感覺味道變了。什么跟誰親啊,什么誰要吃掉她的小狗啊,她是說我嗎?我們不認識,更不要說有什么怨仇了,影射我干什么呢?我看著骨瘦如柴的她,惡毒地想,你這小狗有肉嗎?好吃嗎?我可沒那能耐,就算白搭上你,我都下不了手。
我不屑地用鼻子“哼”一聲,按一下11。她可能也意識到還沒按樓層,仰起臉,生硬地跟我說:“12層?!蔽尹c了“12”的按鈕,以為她會說聲“謝謝”??伤宦暃]吭,就手撫小狗說:“別怕,乖,別怕啊?!?/p>
兩條小家伙并沒有一點怕意,搖頭擺尾地粘在她身上。她還是喋喋不休地收拾道:“小黃,你也不聽話啦,別鬧!小黑,要死啦,你這小討厭鬼!”她輕打了小黑一巴掌,因為小黑的兩只前爪正好趴在她胸上。
說來真是奇怪,此前一直沒有碰過面,自從電梯里的偶然奇遇后,接連幾天,都在小區(qū)的步行道上或綠化帶邊碰到她。她每次都牽著小狗,小黃和小黑,有時一手牽著兩根狗繩,有時一手一根。對,是牽著的,第一次見到卻是散放的。但很快的,小狗就變成一條了。小黑不知是丟了還是送人了。小黃呢,少了伙伴,似乎一點也不乖了,東躥西跳的,一直不安靜,表現(xiàn)出過度興奮(也或是焦躁不安)的樣子。
我會和她在小區(qū)的路上或綠化帶邊相遇,有時是偶爾的,有時是我故意走過去。她還是冷若冰霜,滿臉氣容,看我一眼或不看我一眼,都像陌路時一樣的陌路,如果是無意中瞥到我,眼神中充滿了尖酸和懷疑。
女孩不好看,真的。但一白遮百丑,她皮膚是那種玉色的白,很舒服的白。我就叫她小白吧。小白,我默念一句,啞然失笑了,和她的兩條小狗倒是匹配啊。不過小白還是小白,小黃還是小黃,那么小黑呢?
做賊心虛,是說做賊的賊。不做賊也心虛,就是說我的吧?自從不見小黑,我怕她真以為是我拐賣了她的小狗,每次碰到她(包括故意走過去),我心里就發(fā)虛,怕她找我要狗。她真要是找我要她的小黑,我怎么辦呢?可她憑什么找我要小黑?我又沒偷!沒偷還心虛,說明什么?
那天傍晚,霧霾似乎輕了些,小區(qū)散步遛狗的人似乎也多了些,我閑轉(zhuǎn)時,“無意”又看到她。她牽著小黃散步。小黃見到我立即興奮得一縱一跳的。我假裝要躲它,往草坪里退去。她卻一松狗繩,追過來了——其實她是在追狗,是小黃牽引她跑來的。
她跟著小黃跑到我跟前時,臉上有了笑容——看來,無論誰,笑還是好看的。她笑笑的樣子,似乎要跟我說話。但是我卻不敢和她對視,怕她借狗罵人。我臉上做出木木的表情,任小黃在我腿上碰一下,又碰一下。當小黃撲到我身上,兩爪扶著我的腿不動時,她還沒有開口罵它,這倒是給我一絲“膽量”,我嘴里便向它發(fā)出友好的“嘖嘖”聲。
“小黃喜歡你。”她說。
我心里一喜。既然她跟我說話,我就不能不回應了。
“我……也喜歡小動物?!?/p>
“真的呀!”她高興得跳一下,像小黃一樣。
太夸張了吧?完全沒必要吧?我心里想。看她有些夸張地扭腰,晃屁股,還有滿臉的笑,我說:“差不多吧,瞧它,多可愛?!?/p>
“不過它不是小動物啊?!彼^續(xù)笑著說,“它是小黃,不過喜歡動物的人都心善,是不是?我也喜歡。你看小黃對你多好,你們像老朋友了,我都嫉妒了…···那,你幫我一個忙好嗎?我晚上要趕飛機,出差…,,,”
2
真是鬼使神差。我要幫一個陌生人看狗了——她叫小白——也許不算陌生了。
答應后我就后悔了??尚“兹玑屩刎摵蟮臍g笑和快樂。讓我沒有辦法表示后悔,表示后悔就要拒絕??伤ζ饋砭尤挥行┟膽B(tài),眼睛亮亮的,嘴巴里的齒舌鮮嫩而水淋,發(fā)聲也挺順耳。總之,她突然變得好看了。她一好看,我真不好拒絕啦。
就是這樣,在周五的晚上,包括接連兩天雙休日,我要和一條叫小黃的狗共同生活了。
真是怪事,小白一離開,小黃馬上變臉,對我不親不近不友好,愛睬不睬的,有時還怒目而視,跟我兇兇地吠幾聲。我懷疑這才是小黃的天性,是美女故意安排小黃來害我的。你看它,它吠我的時候,好兇啊,看樣子,它是真想咬我一口的。我只好哄它吃東西,可它不吃。周六整整一天,我都為它能吃一口東西和它作不懈的斗爭。小白臨走時給我的狗糧,它聞都不聞,我反復數(shù)次拿在它面前,好話說盡了,各種語言上的威脅利誘全用了,它還是不動嘴。我想想,再去買一根火腿腸。它聞了半天,就是不下口。我想起我前任女友罵我的話:“姓陳的,你就像一條狗,跟你再好都沒用,聞了半天不下口,別人給你一坨屎,你張口就吃!”
我是這樣嗎?但前女友的話還是提醒了我——我要對小黃狠一點了。
我把小黃牽到樓下的草坪,讓它尋些“野”味吧。只要小黃能吃一口東西,不管吃什么。哪怕是狗屎,只要別餓傷了,只要小白回來不找我算賬,我管它吃什么。
小黃見到草坪就不要命了,拖著我到處亂躥,這里一頭,那里一頭。小區(qū)里路多,亭子多,長廊多,草坪、花壇、水池都很密集,說不定某一處陰暗角落里就會藏著它愛吃的糞便。我干脆就把狗鏈拿了,讓它自由奔跑,自由尋找,總有它感興趣的吃食。再者說,就是沒找到吃的,跑累了,跑餓了,也會吃它專用狗糧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個事實,小黃跟著我畢竟時間不長,還沒到離不開我的時候。我讓它自由它就真的自由了,自由得和我失去了聯(lián)系——小黃失蹤了。它一頭不知扎到了哪里,毫無蹤跡可尋了。
在短暫的驚惶過后,我開始后怕。
接連兩天里,找狗成了我惟一的事。
我的經(jīng)驗是,丟東西容易,找回來就太難了,何況是丟了一條帶腿的狗呢。小區(qū)的夜晚,散步人特多,這里一叢,那里一叢,光是跳舞隊伍就有好幾撥,算上躲在陰暗處的情侶,小黃應該無處藏身的。但是,任憑我把小區(qū)翻了個遍,也不見它的影子。
我站在小區(qū)的廣場上發(fā)呆。發(fā)了好長一會兒呆。但是發(fā)呆解決不了問題,所謂打盹不能裝死,找到小黃才是硬道理。我又抖擻精神,四下張望,沒有小黃的影子。但是廣場東側(cè)的月牙湖邊,突然響起狗叫聲。
那是條弧形長廊,有幾個女孩在怪腔怪調(diào)地唱歌,有一條狗狗在她們周圍亂躥。我遠遠望著,心里一緊,這不是小黃嗎?
我百米沖刺般地跑過去。
長廊下的圓形石桌上,是一個單間的燒烤爐,旁邊堆著各種串串、小吃和歪七豎八的啤酒瓶,似乎還有一個蛋糕,不錯,是吃了一半的生日蛋糕——他們在舉行生日派對。我對一桌的狼藉沒有興趣。我盯著小狗看。我失望了,它不是小黃。它的樣子太像小黃了,個頭,眼神,還有叫聲。但它確實不是小黃,小黃的脖子上有一個拴狗鏈的金屬圈,它沒有。小黃的身上是一色的黃,它身上的兩側(cè),摻雜白花色的毛,兩眼中間也有一撮黑點,身上還有一股怪味,關(guān)鍵是,它的神態(tài)。不是小黃的神態(tài)。
“干什么?”一個女孩發(fā)現(xiàn)了我,她醉眼迷離地看著我,警惕地問,“干什么干什么?”
她屬于豐滿型,皮黑,眼大,穿一條短褲,不知是T恤太小還是乳房太大,總之,上身整個變了形。她見我對小狗有興趣,嘿嘿地傻笑,繼續(xù)操一口東北口音說:“看好啦?看好也沒用,它不跟你去。她們……她們想跟你去哈哈哈,你挑……挑一個?算啦,都帶走!”
她說的她們,是指另兩個女孩,一個長臉,一個圓臉。長臉的臉色酡紅,圓臉的臉色灰白,都和酒精有關(guān)。她倆揚著臉,木木地盯著我,眼里充滿期待,似乎我一點頭,她們就跟我走了。
見我沒有反應,長臉女孩指著黑胖女孩說:“求求你大哥,你把胖子帶走吧,再貼上一瓶啤酒?!?/p>
圓臉女孩聽了,抓起兩瓶百威,認真道:“兩瓶!”
黑胖女孩哈哈大笑著,罵道:“你兩個臭流氓、小賤人、大傻逼,看我怎么收拾你!”
但她并沒有收拾她倆,而是把趴在桌子上的一個長發(fā)的瘦女孩拽起來,推推,拽拽,搖搖,晃晃,對她喊道:“醒醒,醒醒,你老公接你來了,叫你回家吃飯了。”
女孩“哼哼”著,頭發(fā)散開來,遮住她的臉,她手里還抓著一瓶百威啤酒,作勢要喝,卻“哇”地吐了一地。
她們轟地狂笑起來。
那條酷似小黃的狗,立即撲上去,舔食地上的穢物,響起誘人的“叭嘰叭嘰”聲。
3
周一早上,我接到電話,是小白打來的。她告訴我,晚上到家,問我小黃的情況。
我告訴她,小黃很乖。
她似乎有些吃驚——我能聽出她的驚訝:“很乖?”
我知道我失誤了,小黃怎么會乖呢。我趕快改口道:“是啊,比昨天乖多了?!?/p>
對方“噢噢”著,表示感謝,問我住11層多少號。她直接來取狗。
我說:“你別來了,我送你家吧?!?/p>
她說:“也好,就你樓上,1208,晚上八點就可以敲門了。”
晚上八點,眼一眨,到了。
在八點之前相當長的時間里,我想著,丟一條小狗算什么呢?她不會計較吧?她會寬容我的吧?我又想著,她會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吧?她會讓我賠她的小黃嗎?如果賠一條小狗倒是不難,賠一條小黃。我可辦不來啊。那么,她會一直哭嗎?哭是女孩最好的武器之一,如果她一直哭下去,我還要一直哄下去,把她哄好的難度比找一條小黃還要高啊。我心里不禁打了個寒顫。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真理,如果設定一個時限,不管是什么事,只要時限到了,人都不會緊張的。掉頭不過碗大疤,所以那些被槍斃的死刑犯,臨死時都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也就不奇怪了。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態(tài),來到了12樓。
我按響門鈴時,整八點。
門開時,我先看到的是一堆頂在頭上的濕淋淋的長發(fā),然后才是揚起的脖頸和一張素凈的臉,她說:“對不起啊,剛洗了澡。小黃呢?進來進來,換這雙?!?/p>
她把一雙拖鞋踢給我,自己退一步。就在這個過程中,她已經(jīng)把散亂的長發(fā)攏在手里輕放下來了,披散在白色的睡衫上。她臉色清麗,并沒有長途飛行后的疲憊,笑吟吟地喚道:“小黃,乖,過來,想死我啦。”
她的話像子彈一樣擊中了我。
她沒有聽到小黃的回應,又問:“小黃呢?”
我說:“你你你……你先坐下?!?/p>
“嘻嘻,我光顧找小黃了……你坐呀,隨便坐,坐坐,這邊吧,我給你泡茶……你要喝茶嗎?還是咖啡?喝點什么吧?!?/p>
我聽出來,她并不是真心要泡茶,只是例行的客套。我想,這樣不行,我不能坐下,坐下了,就是想喝人家的茶的,萬一她真的泡一杯香茶。萬一我真的喝了她的茶,再被轟出去,會更狼狽的。我只好快刀斬亂麻地說:“對不起美女,小黃……失蹤了?!?/p>
“啥?失蹤啦?”
她的表情是夸張、驚訝、疑惑等復合體。再具象一些,她眼睛睜圓、嘴巴張大、鼻孔擴開,身體和兩手的造型像直立的四蹄動物,不太穩(wěn)當。我擔心她把持不住,昏厥在地。她果然沒有把持住,身體一仰,倒到身后的沙發(fā)里。她雙手蒙面,趴在膝蓋上。我看到她雙肩在聳動,但她沒有發(fā)出抽泣聲,而是蒙受了巨大的羞辱似的。我看到她寬大的睡衫滑到了胳膊上,肩和后背大面積的裸露,肩腋處還有一顆黑痣。她的落拓相,完全不顧淑女的芳容了。
我站在她面前,像犯錯的小學生,無所適從。
4
我們拿著手電,在小區(qū)的各個角落尋找。
小白衣服都沒換。她顯然急了。剛才,她用一個姿態(tài)蒙臉俯身坐在沙發(fā)里,半天才抬起頭來。我以為她會淚流滿面或眼泡紅腫,然后跟我勃然大怒。但她什么變化都沒有,冷靜得讓我吃驚。她起身,走進一個房間——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套四居室的大房子,裝潢既考究又簡約。考究主要體現(xiàn)在家具和擺件上,簡約體現(xiàn)在墻體上。房間很女孩化,適體地擺放各種顏色的鮮花、綠草,還有說不上名目的小盆景,房間里縈繞著一種淡淡的伴隨她體香的草香味。她從房間出來,跟我平靜地說:“找狗去?!?/p>
我明知道這是徒勞,也得陪著。
“房東月底就回來了,房東愛小黃比愛她媽還狠。找不到小黃她非吃了我不可?!毙“鬃咴谇斑叄饶_很靈,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話,“兩口子出去旅游了,北歐五國,兩個月,還有一周就回了。小黃會躲在哪里呢?不會被人吃了吧?它那么小,那么皮,誰吃呀?!?/p>
我聽懂了,小黃也不是她的。就連這幢大房子也不是她的。我以為她會抱怨我,責怪我,大聲呵斥我,就是大罵我一通都是有可能的,就是揍我一頓,我也決不還手??伤]有這樣做,可能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面對現(xiàn)實了。
“房東是個脾氣暴躁的人,特別是女房東,你都沒見過那樣暴躁的……真的。她委托我看狗,免我半年房租。半年房租是多少錢???一萬兩千塊啊……不是錢的問題,我知道她不在乎錢……她想讓我?guī)退磧蓚€月小黃,小黃的祖先是逮黃鼠狼的……那叫什么品種?對啊,小黃會不會去逮黃鼠狼啊?”
她的話不需要我回答。因為她也知道小黃不會去逮黃鼠狼。
“本來我不想委托你……你瞧瞧你……哎,看來我的懷疑是對的,人不可貌相,看來你是個不能托付的人,連一條小狗都看不住……都怪我,怎么會輕易就信了你。”她還是抱怨了,又不切實際地說,“小黃要是你女朋友,你也會撒手讓它亂跑嗎?你不知道外面的人有多壞嗎?壞人都喜歡勾引漂亮女孩的,而漂亮女孩都盼著被勾引……我真怕小黃兇多吉少啊?!?/p>
小白的比喻一點也不恰當,論述也不夠準確。但我不準備反駁了。這當兒,她說什么都是對的,她說什么都只能任由她說了。
一連幾個晚上,我都被她逼著去找小黃。起初我還樂意,慢慢我就不情愿了。但不情愿也得陪她,她的焦急是真實的。我能看出她的孤獨和無助,換位思考一下,我也理解她的難處和處境,還有幾天,房東就回來了,她交不出狗,房東會怎么對待她?不會像她對待我這樣簡單吧?她是拿我沒轍,因為我不太可能對小黃的失蹤承擔什么責任——是她主動讓我看狗的。她就不同了。她住在房東家,而且是有契約的——看狗,等于免半年房租。可是這條狗值多少錢呢?我不敢打聽,我怕它太貴了,要是值個幾十萬我心里的負擔會更重的。
我知道,等房東一回來,我就解脫了——所有的焦點都對準她——房東不會找我的,她也沒理由把我推給房東。
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放松。在第四天晚上,我簡直就像散步一樣,身邊的她就仿佛陪我散步的女友。事實上也有點像,她趿著拖鞋,穿休閑的裙衫,軟軟綿綿若即若離地傍著我,有時還不著邊際地說句夜色多美麗什么的,甚至還哼起了我聽不明白的音樂。或許她也知道這樣的尋找是徒勞的,無用功的吧。這樣的,尋狗,便演變成一種形式了。
到了第五個晚上,我們在小區(qū)的各個角落“散步”,已經(jīng)有好一會兒了,跳舞、打拳、舞劍的人群早散了,就連真情侶們也從暗處走到燈光里,牽手回家了。可我們還到處鉆,還到處“小黃小黃”地叫,有時路窄,燈暗,并排走一起時,身體會無意碰撞一下,重一點輕一點都有,這時候她會消除尷尬地說一句:“又白跑了?!蔽抑浪睦锸鞘涞?,便安慰她:“明天再找找看?!彼舱f:“是啊,明天說不定它就主動跑出來了,小黃,小黃……哎,帥哥,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有時候,眼面前的東西突然就不見了,發(fā)卡、口紅或小鏡子,找啊找啊,最后發(fā)現(xiàn)在自己手里,是不是?”我也附和著:“是啊是啊,說不定小黃突然就從哪里冒出來啦?!?/p>
說話間,突然響起“汪”的一聲,對,是狗叫聲。
狗叫聲就在我們身側(cè)的小松林里,短促而驚恐。小白緊張地一把抓住我。我也屏息細聽,果然又叫了一聲。確實是狗叫。我感覺到小白的手痙攣了一下。與此同時,叫聲也一聲連一聲,受壓迫、受折磨一樣。小白興奮了,她手腕一帶勁,領(lǐng)著我往林中鉆,叫道:“小黃小黃小黃……”
我們驚呆了,眼前不是小黃,在路燈的暗影里,是一對躺在草地上的情侶。
我們被罵了句神經(jīng)病。這是應該的。同時我也想罵他們一句神經(jīng)病,怎么像狗叫似的,而且還真有點像小黃的聲音。只能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怪我?!彼蝗徽f。
這有什么好怪的。我心想。我們已經(jīng)走到月牙湖邊了。一路上她都不吭聲。我也有些內(nèi)疚,同情和憐憫占據(jù)了主導,覺得對不住她了。月牙湖的水有一米深,有欄桿圍繞著。她靠在欄桿上,滿心失落的樣子,蒼黃的路燈照在身上,像受氣離家的小媳婦。我心里一軟。情不自禁地拍拍她的肩。她卻做出一個讓我吃驚的舉動,輕輕靠到我的肩上了。
透過薄如蟬翼的小短衫,我感覺她肌膚水一樣滑膩和冰涼,而且還有些微微的戰(zhàn)栗。
她把臉貼在我的肩窩里哭起來。
我安慰道:“小白,別這樣,車到山前必有路j”
她聽了我的話,突然不哭了,一動不動靠著我。
我又說:“小白,怪我……沒看好小黃?!?/p>
我感覺她比先前平靜多了。
又過一會兒,她突然推開我,雖然沒有太用力,也是堅決的,然后,顧自走了。
她幾乎是快速走過文化廣場的,明亮的燈光下。她白色的長裙飄逸而浪漫。
我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溫馨,也有一種好奇,,女孩不論相貌如何,溫柔起來都是可愛的。好奇是因為她怎么會突然離去?是覺得我們的親近過于唐突?可能吧?
看來我的判斷是對的。第二天,她不再喊我去陪她找狗了。還有幾天,房東、也是狗主人,就要回來了。她怎么去對付他們呢?我不免地擔起心來,同時也遷怒于那條小狗了,覺得它真是個禍害。
又是一連幾天,我的手機不再接收她約我找狗的短信。我知道,如果按照她給的時間,她的房東,也就是狗主人已經(jīng)從美麗的北歐旅行結(jié)束回來了。她說不定正受到主人的虐待呢,就是被趕出家門也是有可能的,就是補交了房租也是有可能的。我是不是要去看看她呢?哪怕給幾句無關(guān)疼癢的安慰,對她也許會很重要的吧。
5
我給她發(fā)了短信。
沒想到她的短信回復是約我到她家去的。我有些納悶了,莫非她房東還沒回來?或并沒有追責她丟了小黃?也許一切都被她擺平了。
我按響門鈴。
她依舊穿好看的家居衫來開門。開門的同時,一條黃色的小狗在她身邊跳起來,躥得比她還高,差點吻到我的臉。我大吃一驚,說:“這不是小黃嗎?找到啦?”
“是啊,找到了。”
“怎么不對我說一聲?”
“嘁,別裝了?!彼略陂T上,并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似是而非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白?”
“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俊蔽一腥淮笪蛄?。她不僅皮膚白,事實上也真姓白。我實話實說,“你皮膚白嘛,你叫它小黃,還有那個小黑,我就叫你小白了——什么時候找到小黃的呀?”
她依舊似笑非笑地看我,說:“真逗,你還知道我做國際貨代。你調(diào)查過我?”
“我不知道?。磕阕鍪裁垂ぷ魑以趺粗??你也沒對我說過?!?/p>
“我是沒說過,但這些你都知道,你說過的,雖然很含蓄,但你是說過的?!?/p>
我想不起來了。這真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告訴你吧,我還知道你三十四歲,未婚,曾有七個男友,你身高一米六四點五,體重四十六點五公斤。這房子也是你的……”
我看到她驚愕地張大了嘴。
“我說對啦?”我也驚愕了——我可是隨便胡扯的。
她痛苦(確實是這種表情)地看著我,抬起雙手,圈住我的脖子,哽咽著說:“你不是人吧……你是神……神經(jīng)病,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不識趣的小黃,“哼哼”地圍著我們轉(zhuǎn)圈,和小白發(fā)出的聲音相映成趣。
這一切太突然了。小黃找到了。她果然姓白。我沒說過的話她賴到我身上了。我胡扯一句居然說對了。生活怎么會是這樣?難道這僅僅是一個偶然事件?她還說我神經(jīng)病,還讓我不要怪她,這一切都讓我糊涂了。
生活確實就這樣延續(xù)下去了。我成了小白家的???。我也常常帶著小黃在小區(qū)里遛遛了。小區(qū)的草坪上,花園里,常常會有我和小白小黃一起散步的身影。
小白三十五歲生日前兩天,要請我去吃飯。我實在是因為要出國,無法去。但是我似乎又不能拒絕她。我怕我的真話被當成謊言。
我只好改了機票。
她沒有在家里舉行生日派對,也沒有在飯店大吃大喝,而是在小區(qū)月牙湖邊的長廊下吃燒烤。我去的時候,她們吃開了,啤酒大概喝了不少,橫七豎八地已經(jīng)散落了一地。她們是誰,我一個也不認識,但又似乎全都面熟。我想了想,沒想起來,也就懶得想了。但那個黑皮膚的矮胖女孩,還是提醒了我,她們就是那天我找狗時遇到的醉酒的一伙人。
我一坐下,就被她們抹了個大花臉。
也不是我過生日,抹我干什么呀。但我顯然是沒機會伸冤的。還是那個皮黑、眼大、穿短褲的女孩,摳一把蛋糕上的巧克力,沖我的臉就來了。這下她沒有得逞,我跳著躲開了。她跺著腳大叫:“怎么這樣啊,怎么這樣啊……真不解風情?!?/p>
不知趣的小黃躥到她腿邊。她把“怒氣”全撒到小黃身上了,左一把右一把,把手上的奶油全抹到小黃身上。小黃立即就變另一副模樣了。
那個穿齊臀小短裙的長臉女孩,微紅著臉,命令我道:“過來!”
“干嗎?”我警惕地看著她。
她見我沒動,走過來,邁著小碎步,手背在屁股上。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她繞過桌子,到我面前,說:“別動啊,乖,讓我抹一下?!?/p>
我果然就沒動。
她也沒客氣,把手上的蛋糕全抹到我臉上了,這里一把,那里一把,挺認真的。她腳邊的小黃往她腿上躥,被她一腳踢開了:“去,別鬧啊,讓我玩?zhèn)€夠。”
可小黃還是不知趣地往她身上躥,似乎要吃她手里的蛋糕,她又給了它一腳,沖小白喊道:“你這個臭流氓、小賤人、大傻逼,光顧喝了,你管不管你家小黃啦?我白收養(yǎng)它十來天了,它這么不給我面子。”
一邊的小白,拿著一瓶百威啤酒,略有醉態(tài)地笑得前仰后合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