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十年前,我和同事杜樸成了朋友。
我們還同居過一段時間。閉上眼睛想起他時,他就鮮活在我的腦海中。從外貌上看,他并無特別之處。不高不矮的個頭,不胖不瘦的身材,五官平常,穿灰色調的衣服,普通得幾乎沒有什么好說的。然而在我的感覺中他卻是特別的,仿佛那樣平淡無奇正是他的特別之處。他讓我想到卡夫卡以及他小說中的人物,我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卡夫卡。
卡夫卡是封閉的,缺少朋友。我們成為朋友,多少有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卡夫卡經(jīng)常一個人默默從單位走回住處,又從住處走向單位。別的同事,幾乎也不太樂意和沉默寡言的他打交道。我們那樣走路。走在都市中,人群里,那種存在如同在被誰默讀的詩歌。我寫詩,總想發(fā)現(xiàn)詩性的東西。
有一天,不知受到什么事物的觸動,我竟莫名地對卡夫卡說:“如果我們將來分開了,或會邂逅于北京的某個街角?!?/p>
卡夫卡驚詫于我能說出那樣的話,沉吟了一會兒說:“我也相信,只要我不斷地走下去,就會遇見她!”
卡夫卡言詞閃爍中的“她”,是他暗戀的梅琴。
那時我還從未見到過梅琴,很好奇卡夫卡愛著的究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卡夫卡說,梅琴在他的心目是位仙子一樣的女孩,也在北京工作,只是他不知道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做著什么。他從大學時代便開始暗戀她,大學畢業(yè)后,他從同學口中得知梅琴來到了北京,于是也來到北京,希望能在偌大的北京城里與她不期而遇。
“為什么不能通過同學,或別的方式去找她呢?”
卡夫卡說:“那是不一樣的?!?/p>
卡夫卡一直單身,差不多有十年時間,一直在期待著梅琴的出現(xiàn)。我想,如果那一天真正來到,他面對她也許會熱淚盈眶,嘴唇蠕動著,說不出話來。
夜色降臨時。我也會從房間里走到街上,看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男男女女。我愛著孤獨和寂寞的他們,像愛著所感受中的,他們對于我的陌生,以及潛在的無限可能。我想為陌生的他們寫詩。那時的我深信每個人的內心里都有價值連城的神奇圖畫,都有可供傳誦千年的詩篇,每個人都有找不到傾聽的耳朵的秘密。
卡夫卡便是一個有秘密的人,他在城市中孤單行走,看到一些風景,路過一些人。這是個事實,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想象著卡夫卡帶著神秘心事,走過一段段路,遇到一個個陌生的人,并與他們擦肩而過。與陌生人擦肩而過,會不會有一種隱隱的,或許并不被感知的痛呢?我想,這會是有的,每個人都那么孤獨地在這個世界上,向死而生。
從認識卡夫卡始,我便開始想象他。我們坐在同一個辦公室。我和他面對面坐著,他伏案工作,有時抬起頭,我總能看到他臉上有著淡淡的笑,那笑,讓我感到他是一個善良的人,奇怪的人。我喜歡那樣的他,有時故意沒話找話,約他一起去吃飯。
卡夫卡一開始是拒絕,我再三邀請,最終他還是和我一起去吃飯了,于是我們也就成了朋友。成為朋友,在一起時,總是我的話多。我猜測著他的內心,他的存在,向他求證我的猜測是否正確。我猜卡夫卡也在偷偷寫詩,他笑著搖搖頭。我沒話找話,說他心里有個喜歡的女孩子,他笑著點了點頭。我猜他在寫一部自己的長篇小說,他想了想,點點頭。
卡夫卡說他在寫自己的孤獨。在這個世界上的孤獨。
“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孤獨是美好的,它使一個人自我,使人能夠生活在一個純粹的想象和感受中的世界里。”
我贊同地點點頭,覺得他特像卡夫卡,像卡夫卡小說中的人物,有著卑微的自我,獨自發(fā)著光芒,也不在意誰看見。從那時起,我便稱他為卡夫卡。
那時他還沒有讀過卡夫卡的作品,我把收藏的卡夫卡的書借給了他。他認真看了,算是認同了我為他起的那個外號。
我領到一筆稿費,在外面租了房子,單位不久后也取消了集體宿舍,給我們每個人三百塊的住房補貼??ǚ蚩ㄒ粫r沒能找到理想的住處,我就邀他和我暫時同住。
我們在一起住了兩個月。我們一起乘地鐵上班,一起坐地鐵下班,一起尋找吃飯的地方,一起聊天。那時是秋天,風常會在黃昏時吹起。吹動的沙塵彌漫在空中。即使是在那樣的天氣,卡夫卡仍然會獨自走出房間,把手插在褲袋,邁動著貓一樣輕巧的步子,在大街上莫名地行走著。從外面走進房間里時,身上似乎帶著一股清新的氣息。那使我相信,他睜著的那雙不大的眼睛,眼睛中有愛的光芒可以穿透城市的每一棟樓房,撫摸到每個女子的秀發(fā)與面龐。在那樣的過程中,我懷疑他未必就異常地渴望梅琴的出現(xiàn),或者說梅琴僅僅是他幻想的一個愛情對象。事實上,他愛著所有的女子,所有的人。在那樣的他面前,我幻想自己變成上帝,讓他暗戀的梅琴出現(xiàn)在路上,被他看見,然后開始真正的戀愛。并最終結成恩愛夫妻,白頭到老,過著平凡生活。
卡夫卡后來嫌工資過低,找到了新工作,從朝陽區(qū)的定福莊搬到石景山去了。
我們分開后的一年多時間,各自走在自己的路上。每一兩個周,通一次電話。有時是我打過去,常常開口便開玩笑似的問他,有沒有遇見梅琴。每一次,卡夫卡都認真地回答說,沒有。卡夫卡在他的想象中設置了與梅琴見面的重重障礙,想象了正是因為來之不易的邂逅相遇,他們的愛情才因此而變得偉大和感動。
“親愛的卡夫卡,你真有趣,可以不想她嗎?為什么不試著去接觸一下別的女孩?”
“梅琴就是梅琴?!?/p>
“她應該嫁人了吧?”
卡夫卡堅定且惱火地說:“沒有,肯定沒有!”
“有時間我過去看你吧?”
“我去看你,也可以。”
“你總是說有時間過來,總是不見你來,你現(xiàn)在沒有時間嗎?”
“你知道,我是一個活在內心世界里的人?!?/p>
我應該去看卡夫卡,自從他搬到新的地方,一直沒有去過。
卡夫卡一直在寫長篇,那時大約寫了一百多萬字了,仍然沒能給小說起個題目。同住時,我曾看過一些章節(jié),覺得他的長篇將來很難出版。不過我不得不承認,他寫得好,好在和別的小說不一樣。他寫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與想象,一段一段的,像散文,像詩,并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吹剿男≌f,我更加相信給他取的“卡夫卡”外號是正確的了。
卡夫卡工作了多年了,有了一些存款,家里也能支持一些,可以在北京通州買房子。
有一次他對我說:“我有了房子以后,再遇到梅琴,會好說話一些。她問我,你有房子了嗎,我就告訴她,有了。”
卡夫卡想象著與梅琴可能存在的種種關系,他和想象中的梅琴一直在相處著。他與梅琴一直在對話,談論著四季變化,談論著都市中具體的事物在內心的映像。他在試圖通過想象建構一個世界,有一天梅琴能夠走進來。
在一個雙休日,我燉了一鍋土豆燒牛肉,想讓卡夫卡過來和我一起吃。
我打來電話給他,他卻說:“我準備去香港發(fā)展了,在那兒可以掙到更多的錢。我還可以練習英語口語能力,將來還可以到歐州去生活上一段時間?!?/p>
“可是,你還沒有遇到你的梅琴??!”
“我不想在北京繼續(xù)待下去了。我想換個地方,一步步到世界上去?!?/p>
“嗯,到世界上去?”
“我需要走動,走動可以帶動我,可以使我遇見我想象不到的人和事。在陌生的地方,也會遇見更多陌生人,他們或許能成就我,改變我?!?/p>
“嗯,我燉了土豆牛肉,你過來吧,我們好好聊聊?!?/p>
卡夫卡答應了。我掛了電話,胡亂想著一些人和事兒,等著卡夫卡的到來。
許多年來,我一直想象著有個陌生的女子出現(xiàn),來填補我內心里無邊無際對愛的渴望空洞,但一直沒有。在孤獨時,我幻想過在大街上手拿一束玫瑰,真誠地微笑著邀請一個我喜歡的女子,讓她愛上我。我愿意退回孩子的天真與單純,向一個透明的女子說出那樣的話。我并不能真正那樣去做,因為我在渴望愛的同時,也在渴望著彼此赤裸,合在一起,而那會破壞我的完整性,我的自由。我有些朋友,他們有許多辦法讓陌生女子成為他們的情人。我認為那個過程不一般,而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兒也不一般。
卡夫卡在女人們面前無比羞怯。和我在一起時,卡夫卡幾乎每一天都會向我說起梅琴,每一次說起梅琴的時候,臉上便泛起少男少女才有的那種潮紅。我覺著梅琴在卡夫卡的心中超過了真實的梅琴的存在,比梅琴真實的存在更加豐富和鮮明。以至于卡夫卡說得越多,我越發(fā)的不相信有梅琴這樣的一個女子存在??ǚ蚩▍s堅定地認為,梅琴的確存在。他從來沒有拉過她的手,不過他們是說過話的,那是若干年前的事了??ǚ蚩ㄋ坪跖掠洃洺鲥e,也曾經(jīng)一次次地向我復述他們曾說過的話。
十年前,在大學校園里,一個下雨天,卡夫卡發(fā)現(xiàn)自習室里的梅琴沒有帶雨具,冒雨去宿舍取了來給梅琴。
“給你?!?/p>
梅琴猶豫著接過來說:“謝謝你!”
卡夫卡轉身沖進了雨里。
梅琴微笑著把雨具還給卡夫卡后,又對他說了聲“謝謝”。梅琴對卡夫卡所說過的話,大約不到十個字,卡夫卡卻暗戀了她十年。
卡夫卡來了,我們一起吃飯聊天。
“也許我會在香港談一個女朋友,在北京,我不想在我牽著另一個女孩的手的時候,遇見梅琴?!?/p>
我忍不住笑了,說:“你想得可真多,卡夫卡,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嗯,不過,如果換個地方可以讓你立馬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會為你高興的,去吧。想去就去吧?!?/p>
“我真是感到累了?!?/p>
“是啊,那么想象著一個人,是累?!?/p>
“我感到老了,那顆心在變苦?!?/p>
“我理解。”
“十年了,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我越來越無法把握我在這個城市中的存在,無法把握我想象中的梅琴與我之間的關系。我的創(chuàng)作也進入了瓶頸,無法再寫下去?!?/p>
“那就不寫,去撲進現(xiàn)實生活的懷抱吧!”
“可是,我還是有些怕!”
“怕什么?”
“像是做了一場夢,如果真正醒來后會不會很不適應?”
“沒關系,再說你又不是一直在夢中,你以前工作做得不錯??!”
“是啊,我現(xiàn)在是該醒來了,也許,是醒來了。因為,因為我現(xiàn)在竟然在希望自己變得有勇氣。我想要做一個花花公子?!?/p>
“哈,哈哈,你太有意思了!”
卡夫卡并沒有那么快去香港,他需要在香港找接收單位,之后又要回家鄉(xiāng)辦通行證。他可能也不會變成他所想要成為的花花公子,做不到。他后來向我承認,那天他是在對我開玩笑的。他實在是太苦悶了。那時他辭了職,仍然在租來的小房子里繼續(xù)寫小說,那時他大約寫到二百萬字了。他在電腦上寫,有時會發(fā)給我一些章節(jié)。看了他的小說,我覺得一部只有兩個人的二百萬字的小說。太了不起了??ǚ蚩ㄋ枋龅亩际?,是他的國,那個國像一個個夢境組成的,有時會有一場細雨綿綿,有時又會有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卡夫卡決定去香港的前一天要來見我。吃過晚飯后他便從石景山出發(fā)了,沿著地鐵線路,慢慢地朝我住的方向行走。有許多次他想坐車,沒有坐。走到深夜時,沒有車了,他也沒有想要打個的士。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正在穿過整個北京城來見我,不過,不會那么快能見到我。我勸他打個的士過來,他沒有同意。他走得很慢。他要走得慢一些,仔細觀察經(jīng)過的樓房與人。掛掉電話,我想了想,也走出了房子。我當時在想,或許我會在路上遇見他。
大約在凌晨四點多鐘,我們在雙橋地鐵站附近果然遇見了。灰黑一片中走來一個他,我站住了,在等著他走過來??ǚ蚩ㄗ哌^來,我迎上去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我的淚卻莫名地流了出來。
我們一起打了個的士,回到我的住處。拉亮電燈,看著卡夫卡,我感到他的臉和目光都是冰涼的。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是冰涼的。我的心怦怦跳得比平時快了許多。
卡夫卡搓著手說:“啊,北京真大啊,從西到東,那么多樓,我不知道梅琴住在哪個樓上。我邊走邊想,我會給她最后一次機會,雖然我明明知道,我不會遇見她?!?/p>
“還好,我們遇見了,可惜我不是你的梅琴。”
“我的生活像小說,可這并不是在虛構。這是真的,現(xiàn)實世界里難免會有些遺憾。是啊,是啊,我真沒想到,我們會相遇了。以前你說過,我們會在北京的某個街角相遇?!?/p>
“是啊,想要為此流下兩滴熱淚嗎?”
“謝謝你,真的。”
我有點愛上了卡夫卡。我當然并沒有和卡夫卡相愛,不過,那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子產(chǎn)生愛的感覺。
卡夫卡走時,我并沒有去火車站送他。我不喜歡送人??ǚ蚩ǖ搅讼愀壑?,給我來過電子郵件。告訴了我梅琴工作的單位和電話。他說大學時的一位朋友無意間透露了梅琴的工作單位和電話。他打過一個電話,她接聽了,一聽他就知道是她??伤裁炊紱]有說,掛了。后來,他決定離開北京,他怕和梅琴見面,怕對她說,他愛她。
我不知道卡夫卡為什么要告訴我梅琴的單位和電話,不過,我的確想見一見梅琴。
我見了,我向她說起杜樸。而她徹底忘記了一個叫杜樸的人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