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不尷不尬,活到了五十歲。
上,父母在堂。那些老親戚,就像是存活了幾十年的大樹,分支繁茂,樹葉多到數(shù)不清;下,兒孫健康,兒女親家好像更親密;左,一母同胞,姐姐一支,一大家子。哥哥弟弟,一根藤上的葫蘆娃,不多不少,共有七人。侄男侄女,更像被提出土的花生棵,一嘟嚕一嘟嚕;右,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姑舅表叔,打斷骨頭連著筋,平時見面也就點頭微笑,看似沒有深交,而一旦有紅白喜事,這些人,必然會穿梭其中,支撐全局。環(huán)顧四周,盤根錯節(jié),情況復(fù)雜。同學(xué)、同事、朋友、熟人,或親密,或疏遠,但是這個圈子里的人,你不敢說不認識。
關(guān)鍵是有那么一小撮人,或者就是那么為數(shù)不多的兒個人,你甚至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和姓,更不用說跟他們關(guān)系的遠和疏。實際上,完全可以說沒關(guān)系,僅僅因為某件事,有過一面之緣,時間或長或短。而人世問事,就是如此微妙而奇特,你會深刻地記著是什么時候什么事,跟這個人產(chǎn)生過聯(lián)系,他們的音容笑貌,在你腦海中的形象,甚至比上下左右的那些人更清晰,更牢固,更持久。
我沒有改行當秘書之前,一直在城關(guān)小學(xué)擔(dān)任辦公室主任的職務(wù)。這個職位,沒有教師的職責(zé)分明和單純,但也沒有校長和書記的權(quán)力那么充分。處于上傳下達的中樞緩沖點。但多少好像還有一點辦事的便利。這樣,這個江蘇女人就找上我了。
她矮胖,瓷實,短發(fā),大眼。尤其是她的嘴唇,肥。上下身的衣著,跟西海固農(nóng)村婦女沒有兩樣。她見我的時候,那上衣兩面肩膀上,明顯地帶著她的職業(yè)特點,落滿了絲絲縷縷的碎屑。她是彈棉花織網(wǎng)套的。她找我辦的事,就是兩個孩子的入學(xué)。上世紀八十年代,擇校生這個詞開始出現(xiàn),并愈演愈烈,直至現(xiàn)在。
“我們從江蘇到這兒來,也是為了討生活。政府開辦學(xué)校,就是為了讓孩子上學(xué),我們的兩個孩子,難道不是中國的孩子?”
說實話,在她的那兩片肥厚的嘴唇快速地開合中,她所說的每句話我不可能完全聽懂。但足她努力說出來的半方言半普通話,還是讓我明白了其中的核心。尤其是他們的孩子,我知道“應(yīng)該是中國的孩子”。而我們的學(xué)校,是政府所辦的小學(xué),順理成章,給了他們兩個孩子入學(xué)的手續(xù)。
也許,她是準備來打蘑菇戰(zhàn)和持久戰(zhàn)的,也許還在眼眶里蓄滿了必要的淚水。但是現(xiàn)在沒用了,這出乎她的意料。所以,她撲上來,抓著我的手,急切地說:“我姓鄒。鄒家華的鄒。店在人民街體育場對面,你如果要縫被子褥子,盡管來?!蔽铱嘈ΑN也恍枰?。臨走,她回過頭,小聲叮嚀:“你一定要來。我拿來不方便”。最后這句話讓我不放心。我知道,那時候為了擇校,請客吃飯,送禮成風(fēng)。她絕對干得出來。讓這個外地女人,腋下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人被套送到學(xué)校來,會讓其他人笑掉大牙的。
所以,閑暇時間,我專門去了體育場,果然看到了“鄒玲玲被套店”的招牌,并進去小坐了一會兒,見到了她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也半知半解地知道了她的不易。男人病亡,夫家趕她出門,寡婦拉娃娃,不遠千里,來到這里,棲身在這樣狹窄、昏暗的房千里彈棉花,織網(wǎng)套,賺錢供孩子上學(xué)。也許是我的真誠表白,讓她相信,我確實不是一個利用職務(wù)之便撈取好處的人,她表示不會做出給我送網(wǎng)套這樣的行為了。從此別過,再無牽扯。
直到十多年之后,新建的名都商廈隆重開業(yè),和家人一起去湊熱鬧,才又見到了這位名叫鄒玲玲的江蘇女人。她已經(jīng)不再彈棉花織網(wǎng)套了,而是在商廈租了很大的店面,開起了“鄒玲玲婷美精品內(nèi)衣店”。她沒有忘記自己叫鄒玲玲,也知道婷美的名頭在外,所以她的店名才這樣不倫不類。我雖不清楚這十多年來她是如何走過的,但在我的生活范圍和生存經(jīng)驗里,也多少知道這十多年來個體經(jīng)營是怎么發(fā)展的。那么多熟人、朋友、親人的窘迫境遇、含著眼淚的屈辱,為賺取一分錢而流淌著滿臉的汗水。她能走到現(xiàn)在,走到這步天地,其辛苦心酸是不難想見的。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我,認得我??匆娚磉呎局拮樱徇^凳子,爬上跳下,翻箱倒柜,百拿不厭,百試不煩,直到妻子露出滿意的笑容,她才兩手一攤,說:“總算報答了你一回”。
這一次,我甚至都沒有太過堅持,就接受了她的一整套婷美塑身內(nèi)衣、文胸和內(nèi)褲。當初的那一絲悲憫和舉手之勞,十多年后還是得到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回報。
誰說我不是一個利用職權(quán)而謀取私利的人呢?
但是這個姓高的浙江溫州男人,我確實不知道他的名字。知道姓,是因為在所有的談判、應(yīng)酬、交流中,人人都稱呼他“高老板”。我之所以能夠到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著他,是因為他左手中指上戴著的那枚碩大無比的四方形的閃爍著耀眼刺目光芒的鉆戒,還有他右手手腕上不時滑動的金燦燦的黃金手鏈。他用了人所共知的手段,拿下了我們?nèi)h中小學(xué)校校服的供應(yīng)權(quán)。他到我們學(xué)校來,也僅僅是核實學(xué)生數(shù)據(jù),分出男女,列出每個年級有多少人,男女各有多少。對于校服的款式、用料、價格,他的說法是:“請看教育局的文件。”至于優(yōu)惠條件,是為學(xué)校的每個教師免費定做一套“校服”。學(xué)生的校服是不用也不可能量身定做的,但是教師必須人人量體裁衣。
作為這件交易的附帶福利,在進行完所有的議程之后,他提出“請你們校委會成員一起坐坐”。校委會成員,攏了歸齊,也就九個人,加上他,剛好十人一桌。但是坐到飯桌前的卻有十二人。多出的是兩位女士,卻并非浙江人,更不是溫州的,而是土生土長、但我們誰也不曾認識的固原女人?!肮?,不要見外,是我固原的兩位女朋友。啊,女朋友。”
這頓飯,吃得我眼界大開。盡管我每天生活、工作在固原,但我并不知道,固原還有那么高檔的所在,有那樣奢華的飯局,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菜單。要知道,那是九十年代之初的固原,而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學(xué)教員,是屬于山珍海味認不全的那種人。
令我和我的領(lǐng)導(dǎo)、同事們感到如沐春風(fēng)、如醉如癡的是宴席間的喝酒。那兩位同鄉(xiāng)女士,勸酒的方式花樣翻新,固原普通話比吳依軟語的江南鳥語更讓人心旌搖蕩。而那蔥白玉手,每每輕拂臉頰時,同時帶動了熱血的沸騰,每個人臉紅心跳,并非都是因為酒醉的原因。而喝不下去酒時,她們會撩起原本就緊緊包裹著臀部的短裙,叉開兩條圓潤、白皙、修長的大腿,跨騎在你曲坐著的腿上,用高挺、酥軟的乳房,緊壓你的嘴唇?!凹热痪坪炔幌氯?,那就喝喝奶醒醒酒。哈哈哈?!备呃习甯呗N著他那戴著鉆戒和手鏈的雙手,帶頭鼓掌。
每個男人,內(nèi)心里都有著好色、淫穢、骯臟的一面。但沒有一個人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這一點。但同樣的,就跟每個人在私下方便的時候,偷偷地喜歡自己糞便的味道一樣,在一定的時間和場合里,這種劣根性就會流露出來。所以,那頓飯,每個男人都不勝酒力,都樂于接受“喝奶醒酒”的待遇?!斑@個無所謂啦。在我們南方,吃花酒是很平常的事情。”高老板解釋。他接著說:“我在這里做生意,全仰仗各位的支持,但又不能把各位請到浙江去,只能這樣來招待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飯局持續(xù)到很晚。那時候?qū)τ诟呃习暹@樣的人,本地人只能是羨慕嫉妒恨,就給了他們一個明顯帶有蔑視的詞:暴發(fā)戶。真遺憾直到現(xiàn)在我們才準確表達出來一個含義混雜但響亮的詞:土豪。酒席間我不無真誠但也不無妒忌地對高老板說:“你戴著這樣招眼的東西在大街上走,小心有人砍手?!备呃习宥虝撼聊?,思慮片刻,好像酒桌邊的所有人、所有事瞬間消失,與他無關(guān)。然后,左手撫摸右手,低聲對我說:“你的提醒是對的。但不這樣做不行。人生地不熟,誰知道你的底細和實力?怎么會平白無故地把生意給你做?除了真金白銀和女人美色,很多事情是擺不平的。你夠朋友,喝了這杯酒?!?/p>
咣。碰杯走了一個。
燈火漸暗,杯盤狼藉,酒終人散,皆大歡喜。兩位女士攙扶著高老板離去,很快隱沒于空曠寂寥的夜色里。
再次聽到高老板的消息,是他已經(jīng)去世很久之后。據(jù)說是和一位女性死在桑拿房里。具體情況不知。對于這樣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人,似乎也不宜深究。
我從學(xué)校調(diào)離,來到權(quán)力機關(guān)擔(dān)任秘書,是在1999年,離新世紀只有一年時間。這個時候,正是固原轉(zhuǎn)型升級,從農(nóng)業(yè)大縣,向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邁進的關(guān)鍵時期。矛盾最為集中和突出的,是城市改造拆遷。當時《物權(quán)法》還處在征求意見階段,因此對于征地、拆遷基本上都是按照土政策來進行的,根本沒有什么法律依據(jù)。對于政府而言,要不折不扣地實現(xiàn)城市改造的目標,而財政又捉襟見肘,補償?shù)霓k法更是五花八門,看人下菜,因此遺留下不少禍根,造成上訪人員劇增。而我,是行政秘書這行的一員新兵,根本沒有經(jīng)過歷練,怎知其中深淺?我就是這時候遇到那位不知名姓的老人的。
那是上午,領(lǐng)導(dǎo)、同事全都進村入戶,做宣傳動員去了,留下我這樣一個新來者守著電話。老人摸摸索索地進了辦公室。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和驚異,有如夢境,見到了我剛剛?cè)ナ赖臓敔?。他戴著一頂西海固老年人特有的八瓣瓜皮帽。這種帽子,由八片黑色的碎布連綴而成,頂端是一枚被布包裹著的圓形紐扣,內(nèi)里是整片的白色襯布。拿下來看,活脫脫是被攔腰切開的西瓜,俗稱瓜皮帽。時序才進農(nóng)歷九月,他已經(jīng)穿上了黑色的、有那種手工編結(jié)的布紐扣的棉襖,下身自然也是寬腰大襠的黑棉褲。就跟專意模仿爺爺一樣,他的手里,也撐著一根曲里拐彎、自己動手制作的拐杖。怎么說呢?那皺紋環(huán)繞的、充滿了濁淚的眼睛,那深陷下去、緊緊包裹著凹進去嘴唇的雙頰、那下巴上干枯、花白、長短不齊的胡須,跟爺爺?shù)暮翢o二致。應(yīng)該說,一方面是因為我初到人大常委會這樣的國家權(quán)力機關(guān),尚有工作的激情和熱情,另一方面,是這個老人同爺爺神似有關(guān)。我慌忙攙扶著老人坐到沙發(fā)上,把他手中的拐杖拿過去,輕輕地靠到沙發(fā)的旁邊,又趕忙找來一次性紙杯,倒上熱水,這才坐到他的身旁,斂聲細氣地問老人家有什么事。
不出所料,老人是來上訪的。關(guān)于拆遷。
活到七老八十了,活到黃土壅到脖子了,快要入上了,遭了罪了。人老祖輩住的老屋,要拆掉,要開發(fā),要蓋商場。咱們平頭老百姓,啥都不懂,也要聽政府的。答應(yīng)拆。但是天底下的大道理,多少懂一些。你拆了我的房,總得給我住的地方。不能讓人住在露天地里。眼看著天寒地凍,老人娃娃,總得有個安置的辦法。說了個期限,該搬的搬了,該挪的挪了。說是給補償款,沒見著一分。老婆子對家里的貢獻大,舍不得個窮家。舍不得她那些壇壇罐罐,死守著不出屋:兒子是個二桿子,沒見著錢不離窩。結(jié)果,推土機把老婆子推到土里了,兒子和警察鬧,抓到里面了。剩下我這個兩步路都走不利索的孤老頭子,干嚎都沒眼淚了。你領(lǐng)導(dǎo)年輕,還沒經(jīng)過個啥大事。這事兒跟你說說,你給出出主意。
我能出個什么主意?我只能給老人說,我這里是什么機關(guān),管什么事情。他這樣的事情,應(yīng)該到什么地方去申訴。但是老人說:“信訪局,政府辦,都去過了。都沒有個好答復(fù)。聽別人說,人大是管政府的。這個我信了。官冉大、本事再厲害的人,都應(yīng)該有個管他的地方。就是皇帝,也才是個天子,還有老天管他嘛。所以我就來了。”
我不能給老人介紹人大與政府的關(guān)系,也不能給他辦一個民主法制建設(shè)的短訓(xùn)班。我只能像對待我爺爺?shù)脑儐柲菢?,給他解釋我為什么不能解決他的問題。老人聽明白了,沒轍了。最后說:“小伙子,你是個熱心人,也是個好人。我今天本來是想尋死的,準備好攆老婆子去呢。但是我不能在你跟前尋死,我不能給你惹麻煩。我走了?!蔽医o了他拐杖,攙扶著他下樓,把他送到機關(guān)門外的大街邊。不知怎么的,我掏出了十元錢,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把老人送了上去,然后告訴了司機該去的地方。從這里到羊坊村,十塊錢綽綽有余。老人再沒說一句話,坐在車內(nèi)低頭沉默著。司機應(yīng)該想到這是孫子在送爺爺,爽快地說:“放心,保證送到?!?/p>
出租車迅捷地開走了,我望著出租車,看了半天,才怏怏不樂地回到了辦公室。令我驚愕的是:在老人坐過的黑漆皮沙發(fā)上,明顯地留下了屁股坐過的沙土痕跡。望著,望著,眼睛突然一酸,淚水無聲地流淌了下來。
再也沒有見過那位老人。但每次想起爺爺,就會想到他,想到他的那些話,他的那些事。
這么幾十年來,在我的生活、生命中出現(xiàn)的人和事,不知道有多少。那么多熟悉的、朋友的、同學(xué)的、親人的事,攪擾得我整天東奔西跑,寢食難安,身心疲憊。事情有辦成的,有沒辦成的;有得到贊賞和好處的,也有得罪了人、反目成仇的;歡喜著他們的歡喜,悲苦著他們的悲苦。因為在這些人和事之間,總有著千絲萬縷、割舍不下的一些東西。甚至有一些人和事,還要絞盡腦汁地將它們遺忘,以免傷到自己的內(nèi)心。而如果不愛,就傷不到我的心。我知道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你作為具有血緣親情和親密關(guān)系的人對上下左右的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和所擔(dān)當?shù)呢?zé)任,這就是你作為生活中的人與周邊四圍的人斡旋應(yīng)酬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和相應(yīng)得到的回報。
但是這些人,這些與我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他們的存在與否,跟我沒有絲毫的關(guān)聯(lián),這里面既不存在什么愛與恨,也沒有本質(zhì)上的付出或責(zé)任,但是為什么卻久久不能忘懷,每當想起,還會心起微瀾,思慮良久。鄒玲玲不幸的遭遇和對生活的堅韌,高老板肥財外露的張揚和飛來的橫禍,上訪老人悲苦無告和對人的心存善意,對我既是一種激勵,也是一種告誡,更是一種良善的培育。而作為存在的另一方,我在他們的心中,同樣也是一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人。可是我的所作所為,一言一動,也會成為一種參照,或靈光一現(xiàn),在他們的內(nèi)心引起一種柔軟的念想吧。既如此,要做人,時時處處,敢不放下身段,真誠待人,以卑微的姿態(tài)、悲憫的情懷,尊重那每一個有尊嚴、有人格、獨特而不可復(fù)制的高貴心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