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就算你走遍天下,見過各種姿態(tài)和脾性的虎,也不可能與一頭愛喝酒的虎偶然交集。他不在山林出沒,只在人世悠游;他未曾遭遇過好漢武松的拳打腳踢,卻歷練過比死亡更可怕的殘酷和冷漠;他的風雅從不追求脫俗的效果,俗世的聲色犬馬居然無法將他的虎氣消磨。
這頭虎,繪畫吟詩時不可無酒,呼朋喚友時不可無酒,止痛療傷時不可無酒,尋歡作樂時不可無酒。瓊漿玉液源源不竭,激活了他的天才,救贖了他的靈魂,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這頭虎,才名獨擅一時,經歷頗多變故,他常用閑章高自標榜,“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天上閑星地上仙”,“龍虎榜中名第一,煙花隊里醉千場”,“百年障眼書千卷,四海資身筆一枝”。奇怪的是,五百多年來,樂意買賬的豪客總是遠遠多于不樂意買賬的下家。
一、盛名所累,大禍臨頭
唐寅(1470—1523),字伯虎,又字子畏,自號桃花庵主、六如居士等,江蘇吳縣人。
少年時,唐伯虎夢見九鯉仙子贈給他龍劑墨,從此文思日進。在詩作《詠雞聲》中,他以報曉雞自況,“一聲啼散滿天星”,氣魄非凡。唐伯虎鄙視八股時文,不屑于朝夕為之用功,他推崇古代豪杰,不愿意循規(guī)蹈矩。明朝的讀書人對于仕途經濟趨之若鶩,像唐伯虎這樣的叛逆青年非常罕見。
唐伯虎出生于中產家庭,“其父廣德,賈業(yè)而士行”。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唐廣德曾預言道:“此兒必成名,殆難成家乎?”唐伯虎才華橫溢,成名確實不費吹灰之力。書法家祝允明曾當眾感嘆:“天地英靈,數(shù)百年一發(fā),子畏得之!”唐廣德所說的“成家”,并非泛指成為畫家、文學家,而是專指興家、發(fā)家,光大祖宗的門楣。唐伯虎天性疏狂,不肯為立德、立功殫精竭慮,要他光宗耀祖,還真是不大靠譜。
年輕時,唐伯虎身上有一股子濃郁的市井氣息。他貪玩,好奇,與發(fā)小張靈交情深厚,兩人形影相隨,可謂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唐伯虎的《倀倀詞》反映了他的人生基調,自始就非“看多”,而是“看空”的:“倀倀莫怪少時年,百丈游絲易惹牽。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老后思量應不悔,納衣持盞院門前。”唐伯虎具備超群的天賦,卻不愿做正面的示范,在蘇州城難免招惹物議。
祝允明比唐伯虎年長十歲,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好友自毀前程,就三番五次地開導他牢記父親的遺愿,在舉業(yè)上努力一番。唐伯虎欣然受教。蘇州城的秀才們聽說唐伯虎要重操舉業(yè),樂見其成的人少之又少,都嘲笑他臨時抱佛腳,酒囊也想裝文章。這就直接刺激了唐伯虎的自尊心,他當眾放出豪言來:“我閉戶一年,取解元易于反掌!”弘治十一年(1498)秋,唐伯虎參加應天府鄉(xiāng)試,果然出手不凡,高中解元(鄉(xiāng)試第一名)。好友文徵明拼搏多年,反而名落孫山。
唐伯虎考中解元時二十九歲。正應了老子《道德經》中的那句法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座師梁儲推重唐伯虎的文卷,視之為本朝不可多得的奇作,珍若拱璧,他將唐伯虎的文章拿去給侍講學士程敏政銓衡,后者玩味再四,拍案叫絕。
在京城,唐伯虎文名大噪,想要結識他的人越來越多。沒過多久,程敏政領旨總裁會試,唐伯虎要登科及第,良機就擺在眼前。孰料節(jié)外生枝,江陰舉人徐經與唐伯虎同船入京應試,住在同一家客棧。徐經富甲江南,滿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賄賂程敏政的家人,竊取了試題,然后交給唐伯虎,請他撰成時文。唐伯虎不知內情,將新作拿到好友圈分享。傅瀚與程敏政素有嫌隙,要奪取禮部右侍郎的職位,就指使同黨華昶出面參劾程敏政,放大科場丑聞,借此收拾冤家對頭。案發(fā)之日,明孝宗震怒,朝野嘩然。徐經、唐伯虎進了班房,他們的舉人資格被褫奪。程敏政更倒霉,出獄后四天,就因癰毒不治而卒。其好友、書畫家沈周聞訃之后悲憤不已,悼詩中有“君子不知蠅有惡,小人安信玉無瑕”的痛句。
兩百多年后,機緣湊巧,清朝著名詩人沈德潛(1673—1769)在宮內讀到《明孝宗實錄》,他據(jù)此還原出弘治科場案的真相:會試之前,徐經和唐伯虎確實拜訪過程敏政,一同猜題,程敏政擬了幾道題目給他們。后來,程敏政被朝廷任命為會試主考官,不知是他粗心大意還是健忘,所擬的試題居然與上次擬給徐經、唐伯虎的題目有些重合,唐伯虎的擬作早已為友人所知曉,華昶便逮住這個所謂的“鐵證”,參劾程敏政故意泄題。程敏政百口莫辯,徐經和唐伯虎遂慘遭池魚之殃。
科場案發(fā)后,唐伯虎一度受到刑事拘留,吃盡皮肉之苦。結案之后,朝廷決定給他一個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的機會,實施的卻是兇巴巴、惡狠狠的折辱,命令他去浙江藩司做小吏,接受再教育。古時候,官、吏兩個階層緊鄰而懸殊,吏是普通公務員,事務繁多,薪資菲薄,忍受鳥氣是必修功課,要出人頭地卻難于登天。唐伯虎傲骨錚錚,如何能吞咽下這只漂在湯缽里的蒼蠅?他拒絕了朝廷的“美意”,先是仗劍遠游,“登祝融、匡廬、天臺、武夷,觀海于東南,浮洞庭、彭蠡”,然后他返回蘇州,愈益沉湎于酒色之中,放浪于形骸之外。
三十歲,適值而立之年,唐伯虎就領受了別人終其一生也未曾領受的挫折教育:父母雙故,小兒夭折,妻子反目,家庭幸福蕩然無存;受科場舞弊案牽連,功名遭革除,聲譽被玷污,沒吃到羊肉反惹了一身膻;內無余錢剩米,外無豪友強援,衣食不繼,生計成憂。在生存和生活兩方面,唐伯虎已被逼至懸崖邊。唐伯虎受到好友文徵明的激勵,仍決心向古代受苦受難的仁人君子墨翟、孫臏、司馬遷、賈誼看齊,發(fā)憤著述,以成一家之言。
有人記載道:四十多歲時,唐伯虎夢見自己再入科場,不免有“雞蟲得失心猶悸,筆硯飄零業(yè)已荒”的感慨。這些都是完全可能的,一生中最大的心結只能慢慢解開。
二、退隱桃花塢,詩酒亦逍遙
文人多半是天真的,古今并無二致。揚雄吹噓王莽,蔡邕攀附董卓,李太白有永王之累,柳子厚有叔文之譏,這樣的顯例不勝枚舉。天真的文人易患政治夜盲癥,怕就怕“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李白遭到蓄意謀反的永王李璘的挾持,事后,被朝廷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老命。唐伯虎接受寧王朱宸濠的禮聘,也是縱身往火坑里跳,躬腰往刀叢里鉆,幸虧他見機早,抽腳快,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寧王朱宸濠(1479—1520)久懷異志,為了拼湊班底,他派人從南昌前往蘇州,重金招邀名士。文徵明婉言謝絕,唐伯虎則欣然應召,賦詩《上寧王》以為答謝:“信口吟成四韻詩,自家計較說和誰?白頭也好簪花朵,明月難將照酒卮。得一日閑無量福,做千年調笑人癡。是非滿目紛紛事,問我如何總不知?!睉撜f,寧王朱宸濠待唐伯虎不薄,食有魚,出有車,美酒和美女樣樣不缺。幾個月里,唐伯虎日則遨游,夜則飲宴,但他的理智頻頻發(fā)出紅色警報,寧王府不宜久留。朱宸濠勾結朝中佞臣錢寧,蓄養(yǎng)亡命,縱容盜賊,攫奪民田,劫掠商賈,肆意殘害地方官員和無辜百姓,為非作歹,無法無天,日后很可能干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于是唐伯虎借酒裝瘋,寧王派人送禮物給他,他卻故意“裸形箕踞,譏呵使者”。他返回蘇州城,在金閶門外的桃花塢覓地,建造桃花庵。此后,“家無擔石,而客常滿座。風流文采,照映江左”。
明武宗正德十四年(1519),南贛巡撫王守仁統(tǒng)兵剿滅了朱宸濠的叛軍,這一逆案株連甚廣,盡管唐伯虎已辭別寧王府多年,但仍有可能淪為階下囚,受到嚴懲。所幸主審法官并未胡亂作為,從寧王府抄錄的題壁詩也佐證唐伯虎郁郁思歸,并非朱宸濠的死黨。這首打油詩寫得活潑而俏皮:“碧桃花樹下,大腳黑婆娘。未說銅錢起,先鋪蘆席床。三杯渾白酒,幾句話衷腸。何時歸故里,和他笑一場?!毕氩坏剑瑓^(qū)區(qū)一首嘻哈風格的五言詩,卻幫唐伯虎擺脫了牢獄之災和殺身之禍。
唐伯虎為名醫(yī)朱大涇作《菊隱記》,他認為,“君子之處世,不顯則隱”,顯隱雖異,但濟物之心相同,否則無足輕重?!爸炀谟嘤岩?,君隱于菊,而余也隱于酒;對菊命酒,世必有知陶淵明、劉伯倫者矣”。劉伯倫是晉代的著名酒鬼劉伶。
文人失意,而且是跡近于絕望的失意,他們的人生規(guī)劃就只剩下“沉淪”和“放浪”兩種選擇。“放浪”也許仍然難免“沉淪”,但他們畢竟是從茫茫大海游向孤島,而不是從孤島游向茫茫大海。
唐伯虎的詩歌不事雕琢,渾然天成,具有光芒炫目的才氣,比李白更接地氣。明代“后七子”領袖王世貞不僅官運亨通,而且文運昌盛,但他在《藝苑巵言》中以“乞兒唱蓮花落”貶低唐伯虎的詩歌,就露出了馬腳,他的復古主張排斥和篩除來自生命體驗的詩歌,等于是拎個大燈籠,給人指條黑路。他提倡“真情”,卻又規(guī)定尺碼,難免削足適履。時至今日,唐伯虎的詩歌仍然鮮活,他感慨時光不駐,世事無常,好花易謝,大夢難覺,唯有窺破鐵律者能與天地同秋,亦能與天地同春。
明代文學家袁宏道說得好:“子畏詩文,不足以盡子畏,而可以見子畏”,下面這兩首“唐詩”(唐伯虎的詩)全都見情見性,能夠幫助我們拉近與唐伯虎之間的距離。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世人笑我忒風顛,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桃花庵歌》
李白前時原有月,惟有李白詩能說;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幾圓缺。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李白對明月,月與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盞復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把酒對月歌》
有人說,唐伯虎寫詩先學六朝,后學白居易,但他放開手腳,敞開心胸,自由瀟灑的程度遠遠超過了白居易。也有人說,唐伯虎的詩歌“多不經思,語殊俚淺”,這是他明顯的短板。唐伯虎從不苦吟,也從不把寫詩當成留名千載的事業(yè),他認定“后世知我不在是”。盡管如此,他的詩歌既能換取酒食,又能扣人心弦,流傳至今。
萬歷年間,曹寅伯??獭恫⒓?。當時,唐伯虎的作品已多半散佚,《伯虎集》中存錄的詩文十有七八是唐伯虎中年時期的作品。在序言中,曹寅伯評點道:“悲歌慷慨,而寄韻委婉;謔浪笑傲,而談言微中?!?/p>
三、朋友圈:得二三至交足矣
當年,蘇州既是繁華富庶的商業(yè)大區(qū),又是精英薈萃的文化高地,唐伯虎賦詩《閶門即事》,留下了傳神的描寫:“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道畫難工。”
唐伯虎的詩不忌俚俗,與當時詩壇的靡麗之風并不合拍,許多人承認他是大才子,卻不肯承認他是大詩人。然而唐伯虎的山水畫和人物畫頗受時人珍重,被譽為畫壇的名師巨擘,很少有誰質疑。祝允明評論道:“唐伯虎托情詩酒,寄興繪事。有所臨摹,則亂真跡。或寄趣于畫,下筆輒追唐宋名匠?!痹婋y賣錢,畫能賣錢,畫中配詩更能賣錢,唐伯虎沒有糧田,只有硯田,詩酒之余,繪畫就不僅關乎趣味,而且關乎生計。在這方面,有詩為證:“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業(yè)錢?!碑敃r的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唐伯虎無錢時賣畫療饑,有錢時則“烹鮮熱酒招知己”。某日,唐伯虎與友人聚飲東市,酒興未闌,錢已不夠,大家就一起當?shù)敉庖拢^續(xù)豪飲,“竟夕忘歸,乘醉涂抹山水數(shù)幅,明晨得錢若干,盡贖諸典衣而返,其曠達如此”。
有道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唐伯虎的三位至交文徵明、祝允明、張靈也都是聞名遐邇的詩人和書畫家,他們過從甚密,交情深厚。世界大不同,差異在其中,難能可貴的是,他們尊重彼此間的差異性,狂者自狂,靜者自靜,剛者自剛,柔者自柔,長年累月,居然相得益彰,相安無事。
唐伯虎與文徵明同齡(年長十個月),十五歲時相識,交往密切。文徵明的父親文林做過溫州知府,重視家教。他認為,士族子弟與商戶子弟交友,不可不慎重。在管教兒子的同時,文林也管教兒子的朋友。文林確實揄揚過唐伯虎的才華,他曾寫信給禮部尚書吳寬,盛贊唐伯虎的天才,吳寬讀罷書信,竟將信將疑:“吳(地)安得有此人耶?”從信息對稱的角度來看,文林寫信給兒子文徵明,就相當于關起門來,自家人說自家話:“子畏之才宜發(fā)解,然其人輕浮,恐終無成。吾兒他日遠到,非所及也。”文林的意思是:唐伯虎天才俊逸,適合去禮部參加會試,但他性格輕浮,恐怕最終也難有成就。我兒將來大器晚成,不是他能比得上的。文徵明屢試不售,文林給愛子這樣的安慰和鼓勵,當然可以理解。文徵明很爭氣,沒有辜負父親的殷切期望,風雅數(shù)十年,高壽九十歲,殘膏余馥無不流潤千里。從世俗的角度看,文林對唐伯虎的前程所作的預測,亦堪稱奇準。
真正的益友,落難時出手相護,平安時也出言相箴。文徵明就是這樣的益友。他賦詩《簡子畏》,批評唐伯虎風流放誕,犯規(guī)逾矩太多。全詩如次:“落魄迂疏不事家,郎君性氣屬豪華。高樓大叫秋觴月,深幄微酣夜擁花。坐令端人疑阮籍,未宜文士目劉叉。只應郡郭聲名在,門外時停長者車?!编徏颐郎賸D當壚賣酒,晉朝名士阮籍酣睡其側,招惹正人君子的猜疑。唐代詩人劉叉任性使氣,最為出格的舉動是:他在長安順手牽羊,拿走大文豪韓愈撰寫墓志銘得來的潤金,說是“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竟不辭而別,遠飏齊魯。劉叉的七絕詩《偶書》非常著名,“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這樣的文士當然是非主流的。文徵明希望唐伯虎能夠收斂一下自己的出格行為,與主流社會達成和解,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唐伯虎居住桃花庵,軒前庭院半畝,多種牡丹花,花開時,他親邀文徵明、祝允明、張靈賦詩飲酒于其下,朝夕不倦。他們時而大叫,時而慟哭,如狂如癡,這樣的雅人深致,凡夫俗子見了自然莫名其妙。待到落花時節(jié),唐伯虎遣小僮一一拾掇,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唐伯虎賡和前輩畫家沈周《落花詩》三十韻,可見他系情之久,用情之深。曹雪芹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紅樓夢》,其中“黛玉葬花”的情節(jié)是否從唐伯虎的桃花庵巧借?《葬花吟》與《落花詩》很難說毫無瓜葛。
唐伯虎與文徵明親如手足兄弟,別人挑撥也無法離間。在《與徵仲書中》,唐伯虎知己知彼,欲以文徵明為師,其表白相當誠懇:“寅每以口過忤貴介,每以好飲遭鳩罰,每以聲色花鳥觸罪戾;徵仲遇貴介也,飲酒也,聲色也,花鳥也,泊乎其無心而有斷在其中,雖萬變于前,而有不可動者。昔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顏路長孔子十歲;寅長于徵仲十閱月,愿例孔子,以徵仲為師,非詞伏也,蓋心伏也。詩與畫,寅得與徵仲爭衡;至其學行,寅將捧面而走矣。寅師徵仲,惟求一隅共坐,以消镕其渣滓之心耳。非矯矯以為異也;雖然,亦使后生小子欽仰前輩之規(guī)矩豐度,徵仲不可辭也?!泵鞔膶W家袁宏道讀罷這封書信,評點道:“真心實話,誰謂子畏狂徒者哉?”唐伯虎的狂傲冷若冰霜,是針對群小、群丑的,對于至交好友,他心服口服,全是春風般的和煦。
相比文徵明的端方、高雅,祝允明的詼諧、放誕顯然與唐伯虎的性情、趣味更為合拍。某個夏日,唐伯虎尋訪祝允明,恰逢祝允明大醉,赤身裸體,縱筆疾書,對好友的到訪漫不在意。唐伯虎采用《詩經·豳風·七月》中的詩句調侃道:“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倉促之間,祝允明急中生智,采用《詩經·秦風·無衣》中的詩句來回敬唐伯虎的調侃:“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倘若按照酒鬼劉伶“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的邏輯,稱唐伯虎與祝允明是“同袍”戰(zhàn)友,完全講得通。
上文已提及,張靈是唐伯虎的發(fā)小,而且是鄰居。兩人在郡學同窗,都喜歡古文,鄙棄時文。提學御史方誌到吳中督學,專查那些厚古薄今的生員,唐伯虎被他鎖定為頭號嫌疑犯,后果堪憂。張靈聞訊后,怔忡不安,悒郁難遣。唐伯虎問道:“你又不是方某人的下飯菜,為何愁苦成這樣?”張靈的回答相當妙:“獨不聞龍王欲斬有尾族,蝦蟆亦哭乎?”我們將這話理解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對了。
張靈畫人物,“冠服元古,形色清真,無卑庸之氣”。他畫山水,“筆生墨勁,斬然絕塵,多有可觀”,但他動筆不勤,畫作很少,“惟掩其醉得之,莫可購取”。張靈不善經營家計,有錢就喝酒,這樣的狂士無疑是天才的藝術家,卻很難得到家庭幸福,也不可能長壽。相比張靈,唐伯虎的名氣更響,狂氣稍遜,他的境況卻要強出許多,在蘇州城金閶門外的桃花塢,他畢竟擁有一座安身立命的桃花庵。
清代詩人吳仰賢在《小瓠庵詩話》中指出:“以煙云養(yǎng)其性情”的畫家多半長壽,如黃公望、沈周、文徵明、王翚等人。“神動天隨,專寫寄托”的詩人也多半長壽,如白居易、楊萬里、陸游、范成大、袁枚等人?!熬裾坍?,露其情狀”的詩人,由于“暴殄天物”,則往往短命,如王勃、李賀、黃景仁等人。唐伯虎既是畫家,又是詩人。繪畫時,“以煙云養(yǎng)其性情”,他做到了;寫詩時,“抉摘刻畫,露其情狀”,無不淋漓盡致;再加上“煙花隊里醉千場”,他只得中人之壽(五十四歲),也就合情合理了。
四、民間傳說,才子風流
唐伯虎自命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在常人的想象和印象當中,才子佳人的關系無異于魚水相親。唐伯虎嗜酒,自古酒色不分家。因此,民間有關唐伯虎的傳說,多半都是在“風流”的范疇內兜來轉去。
在《蕉窗雜錄》中,明代嘉興名士項元汴記載了唐伯虎與秋香的故事,后世劇目《唐伯虎點秋香》即以此為藍本。相比戲劇的高潮迭起,故事的實際發(fā)展略顯平淡,趣味卻半點不少。
話說唐伯虎在京城應試,吃了官司,仕途已被徹底堵死,他回家后,便由著性子休了悍妻。某日,在金閶門外,他見到一艘畫舫珠翠盈座,艙內有一位女郎面容姣好,姿態(tài)嫵媚,笑意撩人。唐伯虎一見心動,于是換上布衣,租來小艇尾隨其后,徑至吳興。他上岸打聽之后得知,那艘畫舫里的女客是某某官員的家眷。此后數(shù)日,唐伯虎每天都去那位官員的宅門前溜達,作落魄狀,作窘困狀,請求主人雇他為兩位公子服務。主人動了惻隱之心,就讓他試工做事。唐伯虎手腳勤快,心思細密,頗得主人的歡喜。兩位公子有了強援,文章日益令人稱奇,他們的父親和塾師哪里知道是唐伯虎背后代為捉刀。不久,唐伯虎以娶婦為由,打算返回蘇州,兩位公子死活不肯放行,他們說:“家里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婢女,任你挑選一個就是,何必多費周折?”此言正中唐伯虎下懷,挑中秋香就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內。不用猜,秋香正是他當日一見鐘情的那位美麗女郎。
新婚之夜,秋香詢問唐伯虎:“郎君豈不是幾個月前我在金閶見過的那位書生嗎?”唐伯虎應答如響:“是啊,就是我!”秋香責備道:“郎君是讀書人,何苦這樣自輕自賤呢?”唐伯虎如實相告:“昔日,娘子多看了我?guī)籽?,我不能忘情啊!”原來如此,秋香也不打誑語:“那時候,賤妾見到一群少年簇擁著郎君,拿出素凈的扇面求郎君題詩作畫,郎君揮翰如流,一邊歡呼,一邊暢飲,旁若無人,賤妾就知道郎君不是凡庸的書生?!爆F(xiàn)場還原,果然有趣,唐伯虎的調侃更像是自嘲:“哪里來的奇女子,竟然能在塵俗之中識得真名士?”
唐伯虎娶得秋香為妻,兩情甚是歡洽。過了數(shù)日,有貴客來府中拜訪,主人讓唐伯虎出面接待。席間,貴客總是注目唐伯虎,私底下問道:“為何先生的容貌酷似唐子畏呢?”唐伯虎自覺興味十足,火候已到,就主動揭開謎底:“在下就是唐寅,由于愛慕主人家的女郎,乘船追隨,來到了吳興?!边@可是一條天大的新聞,貴客將實情告訴主人,主人又驚又喜,趕緊請?zhí)撇⒆腺F賓席,賓主盡歡。翌日,主人花費巨資為唐伯虎和秋香治辦行裝,派人護送他們返回蘇州城。
在《古今詞話》中,清代文人沈雄猜想這則軼事中的主人是學士梁谿,卻沒有拿出令人信服的證據(jù)。在《唐伯虎點秋香》的劇本中,唐伯虎十八歲就入華府做書童,好玩是好玩,但改編力度太大,與事實相去甚遠。這則軼事經過了長期不斷的藝術加工,較真已毫無必要,想考證,我估計也無從下手。
唐伯虎倜儻不羈,那些衛(wèi)道士嫉妒他,詬病他,永遠不愁找不到猛料。這位江南大才子不僅出入秦樓楚館,真要是玩嗨了,他還喜歡動手繪制栩栩如生的工筆春宮,風行市井,娛樂眾生。在唐伯虎之前,大畫家多半愛惜羽毛,他們羞于(也可能是拙于)繪制春宮秘戲圖。唐伯虎卻敢吃“河豚”,愛吃“河豚”,會吃“河豚”,他畫過一套《風流絕暢圖》,多達二十四幅,經由徽派刻工貴一明摹刻成版畫,遂被視為中國古代春宮之瑰寶。到了二十世紀,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編著《中國古代房內考》和《秘戲圖考》,仍對《風流絕暢圖》津津樂道。明代大畫家仇英亦善畫裸體相交的男女,并樂此不疲。這就不奇怪了,明代的市井文化極其發(fā)達,文人墨客踴躍跟進,并且推波助瀾,《金瓶梅》這部久禁不絕的“淫書”即應運而生,半點也不奇怪。
寒山一片,空老鶯花,功名之外,自足千古。唐伯虎以風流自命,以才子自居,以詩酒自娛,他置身于主流社會之外,隱居桃花塢,擁有自己的息壤和樂土,不做官,做個活神仙,有何不可?
五、做個堂堂好男子
古代的書生,如果遠離仕途,不肯“將身貨與帝王家”,就只能算是半個廢人。那些隱逸、狂狷、頹唐的書生若非家底子富厚,被壓扁的生存空間就將極其狹小。明朝中期,工商業(yè)發(fā)達,非農經濟的活躍性日勝一日,其變化相當顯著:盡管唐伯虎已與仕途絕緣,但他在官本位社會的罅隙間,憑借自己的書畫手藝,仍可以活得游刃有余。
在《守質記》中,唐伯虎寫道:“全其天賦,不為眾物所誘奪,確乎其不可拔,堅乎其不可亂,整不可紊,守夫天之所賦而不失?!边@種人于千百人中難得一二,但畢竟沒有絕種。唐伯虎半狂半隱,不曾在官場中摸爬滾打,不曾在權貴間曲意周旋,他活出了自己的真性情、真本色,只喝“隨緣冷暖開懷酒”,只下“懶算輸贏信手棋”,“贏了我時何足幸,且饒他去不為虧”,“生涯畫筆兼詩筆,蹤跡花邊與柳邊”,“萬事由天莫強求,何須苦苦用機謀?飽三餐飯常知足,得一帆風便可收。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幾時休?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后頭”。相比唐代詩人孟浩然“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自怨自艾,唐伯虎的精神豈不是要灑脫自在得多嗎?
平日,唐伯虎常坐在臨街的小樓上。要是有求畫的人攜美酒來拜訪他,就酣暢整天,“醉則岸幘浩歌,三江煙樹,百二山河,盡拾桃花塢中矣”。唐伯虎任性隨意,但他從不苛求,也從不茍取。
唐伯虎曾反復強調“不煉金丹不坐禪”,但他晚年學佛,自號六如。這個法號取自《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六種喻物皆難堅久,以示執(zhí)著大可不必。他自題畫像的那首《伯虎自贊》就是禪味十足的偈子:“我問你是誰?你原來是我;我本不認你,你卻要認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卻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沒了我?!币晃徊恍嗟乃囆g家,他的壽命再長,也不如自己的作品和畫像的壽命長,然而將二者攤開在廣大無垠的時空中去辨識和觀看,那種長短有無,根本無須糾結。
最不可思議的是,唐伯虎潛心研究過象數(shù)、律歷、揚馬、元虛、五遁、太乙等類深奧的古書,在明朝中晚期刻印的《周髀算經》中,收有他對趙君卿、甄鸞等人勾股法數(shù)十條辨證,堪稱精核。這位天才的畫家、文學家一度將興趣的根須伸向玄學和數(shù)學,說奇怪并不奇怪,能夠拓展邊際的心靈才是自由的心靈。
知命之年,唐伯虎賦《言懷》詩,仍然一如既往,難離“花”、“酒”、“神仙”字樣:“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酒中眠。漫勞海內傳名字,誰論腰間缺酒錢?詩賦自慚稱作者,眾人都道我神仙。些須做得功夫處,莫損心頭一寸天?!弊怨乓詠?,帝王成仙比平民更難,這是為何?因為帝王要囊括萬有,平民只想獲得自由。唐伯虎自稱為“天上閑星地上仙”,所在意的便是有花有酒、無拘無束的存在感以及心中的良知灼然。
唐伯虎的絕筆詩是:“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睋?jù)說此詩還有個定本,前三句被改得面目全非:“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萬六千場。他年新識如相問,只當漂流在異鄉(xiāng)?!边@個定本確實更接近唐伯虎的性格和風格。
在《唐伯虎墓志銘》中,祝允明憤憤不平:“有過人之杰,人不歆而更毀;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擯。”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抱怨。唐伯虎不曾混跡官場,方能舒展藝術才華;不再逢迎權貴,方能做個堂堂好男子。
以官本位為特征的專制社會猶如巨型醬缸,幾乎人人尊權,個個慕勢,純良書生很容易被異化為祿蠹。因此當他們功名受挫、仕途無望時,貌似廢棄,實為成全。天才的天性能夠避開斧斤砍伐,幸運莫此大焉。魚肉百姓的官吏和逢迎主子的奴才多如過江之鯽,像唐伯虎這般張揚個性的藝術家卻寥若晨星,屈指可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