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盤、軟盤和硬盤里的秘密

我一直記得我第一次看《星球大戰(zhàn)》時候的情形，蹲在DVD前，把包裝去掉，把盤放進機器，躺在沙發(fā)上，啟動遙控。那是大學(xué)寒假的一個下午，我無所事事，家里的狗趴在走廊里曬太陽，四周安靜得能聽到屋外偶爾飛來的麻雀聲。接下來的記憶是，星戰(zhàn)標志性的字幕出現(xiàn)，標志性的音樂響起——之后的電影情節(jié)，我卻不大記得了。后來我想通了一個問題，對一件事的記憶程度與其匱乏程度有關(guān)。所以我們才會準確記得童年從狗嘴里搶下來的一顆花生糖味道，卻很難想起上一周吃過的肉糜盛宴。而且，越是匱乏，越容易有共同記憶。

在影視產(chǎn)品同樣相對匱乏的時代，美國人有了《星球大戰(zhàn)》，于是，當星戰(zhàn)7上映后，連美國總統(tǒng)都繞不開它，人們帶著幾十年的記憶去看這部電影。但在中國，雖然票房很高，它的話題熱度還趕不上快播庭審的百分之一。沒辦法，誰讓我們只有痛打日本人的《地道戰(zhàn)》、《小兵張嘎》伴我童年呢。就連一個英語好到可以翻譯專業(yè)書籍的朋友都說，和美國人聊天，有兩個梗始終都聽不懂，其中一個就是星戰(zhàn)梗，另一個……好吧，如果你很好奇，是美式橄欖球梗。

以前我們的記憶存在光盤里，后來改存到硬盤中?？觳ネ彆r有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公訴人提交的一個搜索證據(jù)組合是“松島楓+快播”，這么懷舊的記憶看似形成于硬盤很小網(wǎng)速很慢的時代。有個同時代的菲律賓人，前不久遇到車禍。他的車被一輛轎車擦撞，怒氣沖沖上前理論，結(jié)果從車上下來的竟然是身穿低胸上衣的小澤瑪利亞。那司機看到硬盤里的人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還用雙手捧起自己的臉，再多的憤怒都煙消云散了，他趕緊拿出手機，求合影——當初說好帶著批判性的眼光觀看小澤的片子，你都忘了嗎？

說到記憶體，還有軟盤。十來年前，軟盤還是非常流行的儲存方式，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徹底淘汰。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秘密留存在那些已經(jīng)打不開的軟盤里啊。有個朋友從一個垃圾箱里翻出了一堆軟盤，他一直猜測里面是不是有可以供自己寫365個“10萬+”的秘聞，只是找來找去，他也沒找到仍然帶有軟驅(qū)的電腦，只能對著那些塑料的卡片心癢難耐。這跟系列科幻小說《星際迷航》創(chuàng)作者吉恩·羅登伯里死后的情況一樣，羅登伯里的遺產(chǎn)執(zhí)行人在整理其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大約200張5.25英寸軟盤，人們猜測里面可能是他寫的一些劇本，當時用的還是特制的電腦，現(xiàn)在更是找不到讀出這些軟盤的電腦了。他們只好請來一家數(shù)據(jù)恢復(fù)公司，看能否找到辦法。2016年剛過，好消息傳來，這家公司花了幾個月時間編寫了一個軟件，終于把里面的信息讀出來——具體是什么，他們沒說。

冰島，美國海軍遺棄的道格拉斯DC- 3，在極光映照下，仿佛另一個星球上的居所。這架飛機1973 年墜毀于此，原因迄今未明。到現(xiàn)在，幾乎被人遺忘。最近， 攝影師Suranga?Weeratunga前去探看，只有它孤獨地留在極寒之地。（ CFP/圖）

恢復(fù)記憶數(shù)據(j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1月6日下午，作家龍應(yīng)臺六年來首次在大陸舉行了一場演講，主題和記憶有關(guān)。她從自己對家族記憶的找尋開始，講述了記憶的斷裂、修補之艱難，以及記憶對于編織歷史之網(wǎng)的重要，“一個人的記憶跟集體記憶是這么細密地編織在一起。你的記憶是什么就決定了你會忠誠于誰，會反叛于誰。它會決定你的愛、你的恨?！睂Υ?，我以硬盤、軟盤和光盤的名義表示贊同。我的記憶里，其實也有一段關(guān)于龍應(yīng)臺的記憶基因，多年以前有一段時間狂熱地追捧她，一度思維和行動都受其影響。在我的印象里，對記憶的強調(diào)、修復(fù)，一直是她不斷重復(fù)和努力探尋的主題，她在歐洲寫的那一系列隨筆如此，費盡心力完成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也是如此。這并非她固步自封、不求進取，而是我們被刪除、被遺忘的東西太多了。正因為如此，對待歷史，我多少帶上了懷疑論的色彩。韓少功在《馬橋詞典》里有一句話，我覺得稍微改動，更合我意：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我們不能說它是不存在的，至少我們沒有充足的理由斷定它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