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鼓應
大小之辯
通常都認為,《齊物論》是《莊子》中論述哲學思想最重要的一篇,甚至可以說是中國道家哲學的代表作之一。但在講《齊物論》之前,我想先講講《秋水》篇。
《秋水》篇中如此寫道,“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闭f的是秋天下雨,黃河水高漲。從兩岸及沙洲之間望去,連牛馬都分辨不出來,形容河面浩蕩寬闊。于是,河伯就認為天下的美、天下的壯觀都是自己第一,無人可及。然而,當河伯“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他改變了自己欣然自喜的面容,轉而“望洋興嘆”:如果不是見到大海,我就“見笑于大方之家”了。這時,北海若就對他講述了“井底之蛙”的故事。
中國有兩大神話系統(tǒng)——蓬萊神話和昆侖神話。莊子把這兩大系統(tǒng)都汲取到他的思想里,把神話哲理化。河伯與北海若兩個水神接著對話。北海若說,只有你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我才能夠跟你“語大理”。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也是這樣,如果對方一副花崗巖腦袋的樣子,堅持一種全然封閉的心態(tài),那你就什么都沒法跟他講。河伯還好,起初還“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以自我為中心,可是最終,他并沒有排斥別人。當他遇到北海若,他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小。隨后,北海若又進而說道,“天下之水,莫大于?!?,但與天地比,海之大“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所以這第一次對話的重點,就是不可“以此其自多”。不要盲目地覺得自己了不起,要去除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
第二次對話。河伯問:“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我可不可以認為毫末最小,天地最大呢?北海若回答:“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于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币馑际钦f,整個宇宙中所謂萬物的數(shù)量是無窮的,時間永無止期,得失是沒有一個定準的,終始也是無常的。而那些得道之人,既能看到遠,也能看到近。這里所說的“終始無故”,從字面上看,“故”就是緣故的“故”,其實是通固定的“固”。所謂“終始無固”,是講終而又始,宇宙是不停地變化的,沒有止期。這就是莊子的變化觀。用《大宗師》篇中的話來說,就是“萬化而未始有極也”。所謂大化流行,無有止期。老子在變動當中求其“常”,而莊子則認為這不可能。因為,所謂“常”,很難找到一個絕對的立足點。因此,莊子認為,人要“觀化”,觀察變化;要“參化”,參與變化;同時要“安化”,安于所化。畢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我們所知道的終究是有限的,我們所知的終究比不上我們所未知的;“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在從過去、現(xiàn)在到未來如此漫長的時空里面,我們活著的時間真的只是一剎那的存在。如此一來,還怎能分辨“天地”與“毫末”的大小呢?
后來,他們又進入第三次對話。河伯問北海若,那么,可不可以說“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呢?毫末雖小,還有形,小到無形,算不算最小呢?比天地還大,大到?jīng)]有邊界,可算是至大吧?北海若答道:“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边@句話很有意思,說的是如果我們常常從細微處看,比如寫文章,一直往細里鉆牛角尖,就看不到整頭牛了,所謂見樹不見林。而有些人一下子就掌握了整個大局,好比寫作時有個很不錯的提綱,卻又不從細處落實,這樣就往往不夠細膩。北海若又論述道,“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說連語言文字都沒有辦法表達、心意也沒有辦法意識到的,就不必區(qū)分什么大小精粗了。而“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如果把時空拉到無限大和無限小,可以看到,萬物的大小皆無定準,其之間的相對關系是可以不斷相互轉化的。如果用現(xiàn)代的哲學觀點來分析的話,河伯與北海若之間的前三次對話所揭示的,就是我們應如何去認識外在的、客觀的世界。
主體的局限性
《秋水》篇最后一段提到,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倏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鼻f子說,這魚很從容自得,很快樂。于是,惠子反駁道,你又不是魚,你怎么知道這魚是快樂的呢?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于是惠子說,我不是你,當然不能完全了解你的想法,同理,你也不是魚,如果按此邏輯推理,很明顯,你也不知道魚是不是快樂。這里惠子所提出的,就是一個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問題,這是哲學中一個很重要的大問題。而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場對話中,莊子是以一個詩人、一個美學家的視角,把主體的情意投射到客體,即所謂“移情”,然后物我無別、相互交融。而如果正如惠子所說的那樣,主體是主體,客體是客體,這兩者之間永遠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就會產生很多問題。
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認為,人與人之間之所以很難了解,是因為每個人都是主體,而主體是不愿意被他人當作客體加以把握的。所以薩特說,他人對于主體來說是一座監(jiān)獄,無路可通。舉個可能不是很恰當?shù)睦樱罕热缒阍诳荚?,我目光一對照,看見你剛好在作弊,那么此刻你這個主體就立即變成客體。如果第二天,我又在上樓梯時碰到你,你這個主體又降為客體,因為這讓我再次想到昨天你因為作弊被我抓到。然而,正在我得意的時候,一下子踩了個空,翻了個跟頭,爬起來。就在我倆目光相對的那一刻,我這個主體下降為客體,你那個客體冉冉上升為主體??梢?,盡管人與人之間時有沖突,但人可以互為主體,從而突破主體的局限性。當然,《莊子》也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一個人活著的時間那么短暫,外在的世界又無窮大,得失又無常,怎么去得到一個定準呢?也就是說,有限的主體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去認識如此復雜的客觀世界?
讓我們繼續(xù)看河伯與北海若之間的第四次對話。經(jīng)過了之前的幾番辯論,河伯已經(jīng)慌了。他原以為天地最大,毫末最小,而北海若都說不是;然后他又認為“不可圍”最大,“至精”最小,但得到了否定的見解;第三回合,兩人談論到,如果無法以感觀知覺去確實把握,或者用語言去表達、用心意去追述,那就無所謂大小了。這可怎么辦?怎么去區(qū)分貴賤大?。克?,北海若有這樣一句話,“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也就是說,所謂貴、賤都是在特定的時空中,所以對人、對事物的評價都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并多換幾個角度??梢?,莊子的相對主義是提醒我們要把自己的思想視野弄得開闊一些。
在《秋水》篇中,莊子借北海若之口如此說道:“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這句話說的,就是如果分別從道的觀點、從個人的觀點、從流俗的觀點來看事情,來評價事情,結果都不同。其實,這就好比我們當下社會生活中的流行時尚,現(xiàn)在流行什么顏色,巴黎流行什么服裝款式、風格,我們一個個都去跟著轉。而且,從物的角度來看,萬物都自視高貴而輕賤他物;從人的角度看,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最行、最有本事。但從道的觀點來看,萬物根本無所謂貴賤,因為價值判斷都是人賦予的。因此,從道的角度來看,我們要通權達變,將莊子所說的“知道者必達于理,達于理者必明于權,明于權者不以物害己”了然于心。此處“必明于權”的“權”是“變”“變化”的意思??梢?,《秋水》篇不僅談到了自我中心的問題,也演繹了道的觀點,并提醒我們,要認識到主體認識客觀世界過程中必然存在的局限性。
一個通達的世界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齊物論》篇,就可以非常明顯地發(fā)現(xiàn),其中很大的篇幅是談認識論的。
開篇“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于是,他的學生顏成子游說,老師今天打坐和過去不一樣呀,是何緣故呢?子綦答道,“今者吾喪我”。這一段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吾喪我”。頭一個“吾”是一個大我、真我,一個得道于今日的、開放的,可以跟他人、外物相感通的我。而“喪我”中的“我”是那個尚未忘己、忘功、忘名的我。接下去,子綦突然把話鋒一轉,問子游道,你聽說過“人籟”“地籟”“天籟”嗎?話題轉到“三籟”,實寫“地籟”:風吹不同的孔穴,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當風較強時,響應的聲音也大;風較小,響應的聲音也比較小;當強風停止了,每一個洞竅就是虛空的狀態(tài)。莊子在這里想說明的是,人心猶如一管一洞,而一管一洞之所以各成其聲,是因為在他們心中都有一個“怒者”在主宰著。
莊子接下來寫道,“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這句話被認為是其個人對百家爭鳴的看法。在莊子看來,諸子百家在文化論戰(zhàn)中,我批評你,你攻擊我,搞得大家晚上睡覺精神交錯,白天心神不寧。但在這個爭鳴的過程中,每一個參與者的心境恰恰不是虛,而是實。風吹萬種孔竅,之所以會發(fā)出千差萬別的聲音,就是因為這些孔竅的自然形態(tài)不同,本身的結構、條件造成發(fā)出聲音的差異。正因為每一個人心里都充滿了成見,所以大家一直論辯不休。而這一切,“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也就是說,都是因為各自自身的原因,并沒有一個是被指使的。莊子的這段描寫很精彩。它對每一個人介入論戰(zhàn)時的那種心理狀態(tài)、精神上的波動、行為樣態(tài)的變化,描繪得栩栩如生。由此點出“有情而無形”的“真宰”和“真君”,即超脫于肉體和感情之外的自我。
然而,人“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有人活在這世間,勞碌而無功,好像無頭蒼蠅;有人看到利,眼睛就像狼一樣。如果整個社會都是抱著這樣一顆“成心”在活動,那么,整個社會就迷失了。畢竟,言談和風吹不同,風吹孔竅是虛的,而言論卻充滿了主觀的成見。如果每個說話人都只是各執(zhí)一端,“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你肯定的,我就要否定,你否定的,我就要肯定,這就完全是成心或偏見在作祟了。
怎么辦呢?莊子的答案是,“莫若以明”。也就是說,還不如像一面鏡子一樣反映客觀的狀態(tài),以空明的心境、開放的心靈去認識別人的觀點、外在的事項,去面對事物之本然?!拔餆o非彼,物是非是”。就是說,從他者來說,事物沒有不可以稱作“彼”的;從本身來說,事物沒有不可以稱作“此”的?!肮试唬罕顺鲇谑?,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這里說的是,盡管事物起起落落,價值判斷也無窮地進展著、變化著。這時該怎么辦?與其主觀糾纏于是非,還不如“照之于天”,回到一個本來的狀態(tài)。
讀《齊物論》,莊子的這個“莫若以明”給我?guī)椭畲蟆J篱g爭議大都是因每個人只是從自己的角度來看、來做判斷引起的。而莊子啟發(fā)我們,假如你跟朋友之間有沖突,不妨盡量收斂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若能從共性處看事物,相信可以減少人們因自我中心而導致的紛爭。讀《莊子》,你就可以進入一個心胸開闊、精神自由的世界。
莊子的藝術心境
道家思想有兩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一個治身,一個治國。治身,重要的是形與心,肉體和精神。老子講“專氣致柔”,而莊子講“形全精復”,強調一個完美的人應該是身體康健、精神飽滿的。相比老子,莊子更重視人內在的生命世界的狀態(tài)。具體到藝術創(chuàng)作領域,莊子這種對“得其精”要“在其內”的強調難能可貴。所以,接下來,我們來談談莊子的藝術心境。
《養(yǎng)生主》篇中“庖丁解?!钡墓适麓蠹叶己苁煜ぁ5赡芎苌儆腥讼脒^,庖丁解牛的道理同樣可以運用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莊子如此描寫庖丁解牛的動作,“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笨梢?,庖丁解牛的動作、運刀時發(fā)出的聲音,就像美妙的舞蹈、優(yōu)美的音樂,構成一個生動形象的藝術畫面。很多人常常由此驚嘆,解牛怎能達到這種地步?其實,人世間的復雜,猶如牛身上筋骨盤結,所以,你要“依乎天理”,順應自然,順著骨節(jié)肌理的構造來運刀,“以無厚入有間”,否則刀子就會被折斷。而且,即便你技巧很好,遇到筋骨盤結處,仍要“怵然為戒”,小心謹慎。事情做完以后,還要“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難怪文惠君聽完庖丁的介紹后贊嘆道,“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
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庖丁解牛”的故事同樣投射出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種種心境。比如,藝術創(chuàng)造由主客對立達到了主客融合。可能起初,人跟牛是對立的,“所見無非全?!?。但隨著對立的消解,就“未嘗見全牛也”。對于藝術活動而言,也是一樣,外在客體與創(chuàng)造主體本來大多處于一種對立的狀態(tài),慢慢地,當技巧專精到可以收放自如的境界,主客最終消解于融合中。故事中,庖丁的刀子進去以后,“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這種創(chuàng)造主體由技術純熟到達揮灑自如的境界是非常美妙的。又如,庖丁每次碰到筋骨盤結的地方,就“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一旦完成以后又“躊躇滿志”,由緊張轉為從容自得。這就好比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東西,在攻堅克難時,整個心神都投入進去,可能連自己已滿頭大汗都未必察覺到。但完成之后,當我們長吁一口氣,就頓覺心滿意足。這種心理變化,真是淋漓盡致地描述出藝術創(chuàng)造者那種享受創(chuàng)造過程和成果的滿足感?!扳叶〗馀!睘槲覀冋故玖艘粋€技進乎道、精神升華了的藝術創(chuàng)作境界。
當然,在藝術創(chuàng)作由緊張而松弛的過程中,精神專一是非常重要的,而這又和技巧的專精很有關系。《達生》篇中提到這樣一則寓言,說孔子在去楚國的路上經(jīng)過一片森林,看到一個駝背的人在捉蟬,容易得好像在撿東西一樣。于是,孔子問,“子巧乎!有道邪?”駝背人說,“我有道也”。一來,他的道是訓練出來的,技巧的專精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二則,他談到了捕蟬時需要靜定,執(zhí)臂“若槁木之枝”,且“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就是說,他在捕蟬時什么都不管,只注意到蟬翼本身??梢韵胂?,若能達到這種地步,“何為而不得”!所以孔子感嘆其“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梢?,無論做任何事情,“凝神”都非常重要。只有心無旁騖,才有可能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
除此之外,莊子還講,“無事而心閑”也很重要。為此,莊子在《田子方》篇中舉了一個“解衣盤膊”的例子,后世常為美術史、藝術史所引用。講的是宋元君要畫圖,好多畫師都來了,打躬作揖,磨墨舔筆。由于來的畫師很多,除就位的以外,還有一半的人站在室外沒有位子坐。這時,有一個遲到的畫師,“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就是說,他來了以后不僅表現(xiàn)得安閑自由,且面見君主時也沒有快步迎上。在眾人看來,似乎有點不拘禮節(jié)。但他一來,就轉身回自己的客館去了。宋元君派人去看,只見他“解衣般礴贏”,打著赤膊在作畫。對此,宋元君感嘆道,這才是真正的畫者。所以,不管我們做什么事情,都不要搞得過于緊張,不妨多一份輕松淡定、悠閑自若。若內心顧惜太多,心思反而會被攪亂,發(fā)揮也會因此受到影響。
(選自《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