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文 莫燕玲
【摘 要】維克拉姆·賽斯(Vikram Seth)是繼泰戈爾之后,非常罕見的在其作品中主動接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印度詩人、小說家、游記作家。他的唐詩譯作《三大中國詩人》之所以獲得成功,得益于譯者對中國文化一往情深,對中國詩歌歷史與傳統(tǒng)的透徹理解,高深的文學(xué)造詣以及觸類旁通的藝術(shù)素養(yǎng);當(dāng)然更離不開翻譯方面的獨到見解以及高妙的翻譯功力。
【關(guān)鍵詞】維克拉姆·賽斯 ?唐詩譯作《三大中國詩人》 ?典籍英譯
【中圖分類號】G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0450-9889(2015)12C-0126-03
四川大學(xué)學(xué)者尹錫南認為,“泰戈爾之后,在作品中主動接受中國文化影響的印度作家非常罕見……維克拉姆·賽特是一個典型,他的中國游記、他對中國古代詩歌的譯介以及他的中國題材詩歌都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魯迅文學(xué)院評論家邱華棟也認為:“維克拉姆·賽思……將自身的多元文化特征和感受呈現(xiàn)出來,給英語文學(xué)帶來了新鮮的活力和清新的空氣,并標(biāo)志著一種新的文學(xué)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世界文壇上?!本S克拉姆·賽斯(Vikram Seth,以上引語中,兩位學(xué)者譯Seth為賽特或賽思,下文統(tǒng)一簡稱賽斯)著有《三大中國詩人》(Three Chinese Poets : Translations of Poems by Wang Wei,Li Bai,and Du Fu),這部中譯英詩集更是力薦王維、李白和杜甫的36首唐詩,該詩集在1992年至2005年間有10個英語版本或版次出版,被世界各地530個圖書館收藏,對中國文化的傳播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新形勢下,考察賽斯這樣一位大方之家及其唐詩譯作,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可以據(jù)此獲得用以指導(dǎo)民族典籍英譯的諸多啟示。
一、賽斯及其中譯英詩集《三大中國詩人》
賽斯(1952- ),生于印度加爾各答,少年就讀于英國Tonbridge公學(xué),青年游學(xué)于東西方國際著名學(xué)府,先后于英國牛津大學(xué)學(xué)習(xí)哲學(xué)、政治學(xué)和經(jīng)濟學(xué),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研究院學(xué)習(xí)經(jīng)濟學(xué),中國南京大學(xué)學(xué)習(xí)中國古典詩詞,現(xiàn)居英國。他自由行走于中國、印度以及西方文化之間,是一位多產(chǎn)的詩人、小說家、游記作家。
賽斯對中國文化一往情深,其漢譯英詩集《三大中國詩人》便是明證。譬如,《三大中國詩人》版式設(shè)計上極具中華神韻:封面封底展現(xiàn)的是湖光山色、亭臺樓閣與唐服車馬等民族特色;扉頁的英文標(biāo)題之下則是六個有模有樣的毛筆字:三位中國詩人。而在面臨“荒島生存選擇”時,選擇攜帶的8首曲子之一為英國男高音Mark Padmore演唱的Thoughts While Travelling at Night(就是詩集中賽斯本人所譯的杜甫詩作《旅夜書懷》),所選的書籍是《唐詩三百首》。
從《三大中國詩人》長達十三頁的英文序言中可以看出,賽斯對中國古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傳播及接受各環(huán)節(jié)都有全面的理解,同時對中國古代詩歌歷史研究透徹。這種心領(lǐng)神會使得賽斯翻譯唐詩時如虎添翼。
在序言中,賽斯也從唐詩強調(diào)的意象、意境和詩人風(fēng)格等方面詳盡分析比較王維、李白和杜甫三大詩人作品異同,并且結(jié)合詩人自身不同的境遇對詩歌的主旨進行解讀,由此可見賽斯文學(xué)造詣之深厚,而這無疑有助于將唐詩的精髓準(zhǔn)確地傳達給英語讀者。
不僅如此,賽斯儒雅多才,在音樂方面也如魚得水。其詩人情懷與音樂才華水乳交融,序言中的妙喻也就水到渠成,信手拈來:“假如不妨亂點鴛鴦譜,可以說翻譯王維詩歌之難,類同演奏莫扎特樂曲;富含歷史典故的杜詩,堪比巴赫作品;至于翻譯狂放、浪漫的李白詩,更像是演奏貝多芬樂曲—— 時常充滿喧囂與躁動,意義非凡。”
詩一般的妙喻讓我們得以略窺賽斯的翻譯見解,同一序言中的其他論述則讓我們更深入地了解他的翻譯理念:
第一,以忠實原著為原則。賽斯力避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那種“中文一竅不通,翻譯大膽放縱”的改寫或者隨性意譯,“不打算利用原詩作蹦蹦床,一躍而成就自己的詩作。”也就是“力求忠實于原著,承認原作優(yōu)先”。
第二,賽斯的忠實原著,是內(nèi)容與形式并重。他認為:“每首詩的音律和文字,與詩歌表達的內(nèi)涵不分伯仲。因此,譯者的要務(wù)不是借詩歌意蘊即興發(fā)揮,而是盡可能地忠實于‘樂譜。”也正因為如此,他“自勉翻譯時務(wù)必盡其所能保持押韻,維持原詩規(guī)則或不規(guī)則的字數(shù)變化風(fēng)貌”;留意對仗“是律詩的一種獨特樂趣”;致力于傳遞“原詩一詞或者一意象的種種微妙意蘊”。
第三,賽斯在盡量忠實原著的同時,也保持靈活性,力求用語地道、譯文妥帖自然。因為他深知,“語言之間的隔閡無法去除,只可部分穿越”;“律詩的聲調(diào)排列程式予人先見之明,給人樂感享受(英語之類“非平仄”語言對此無能為力)。這也是英譯必然丟失的部分”;“即使是散文互譯,原文某一詞或者某一意象的種種微妙意蘊,用譯文語言表達也不是一蹴而就。詩歌翻譯的失真更為嚴(yán)重,因為原詩字詞、意象蘊涵更豐富,同時詩歌的格式制約使得選擇和騰挪的空間更為狹窄”;所以,他的“譯文往往是聽任原汁原味的英文表達凌駕于嚴(yán)格的對稱之上,以免譯文顯得突兀、生硬”。
總的來說,賽斯的翻譯理念最突出之處,是他注重原著的形式美,著力傳遞其中所蘊含的文學(xué)和音樂美感。對他而言,譯詩之樂“更多在于采用(而非跨越或者回避)原詩所謂‘人為造作的束縛(譯者注:如平仄、押韻、對仗等格律)來增強原詩內(nèi)容的感染力”。
二、《三大中國詩人》賞析:以《山居秋暝》《送孟浩然之廣陵》《旅夜書懷》為例
在具體的唐詩翻譯實踐中,賽斯是否成功地踐行了其詩歌翻譯理念,是否能讓我們從譯作中領(lǐng)略唐詩作為民族瑰寶的非凡魅力呢?正如L.G.亞歷山大所言,“我們讀詩的愉悅通常源于詩歌的音樂性,或者來自詩人遣詞用字的奇特引人方式”。而唐詩作為中國古代詩歌史中極為重要的篇章,對詩歌的文學(xué)性和音樂性的強調(diào)倚重更是眾所周知,因此,我們不妨選取賽斯翻譯王維、李白和杜甫作品的三個譯例,從文學(xué)性和音樂性方面加以賞析。
(一)王維《山居秋暝》Autumn Nightfall at my Place in the Hills
In the empty mountains,after recent rain,空山新雨后,
A sense of Fall comes with the evening air.天氣晚來秋。
The moon is bright and shines between the pines.明月松間照,
Over the stones the spring-fed stream runs clear.清泉石上流。
Bamboos rustle: washerwomen go home.竹喧歸浣女,
Lotuses stir: fishing boats make their way.蓮動下漁舟。
At its own will,the scent of Spring has gone.隨意春芳歇,
But you,‘O prince of friends,of course may stay.王孫自可留。
盡管由于中英兩種語言文字的內(nèi)在差異性,譯詩的字數(shù)和原詩的字數(shù)看上去相差甚遠,在形似方面略有欠缺,但是這首譯作仍有諸多可圈可點之處:
1.首聯(lián)譯出王維的標(biāo)志詞“空”(empty),傳遞全詩空靈澄凈的基調(diào),耐人尋味;“sense”一詞成功帶出全詩所描寫的感覺、視覺、聽覺、感受中的“感覺”層次。
2.而通過bright,shines,spring-fed,runs,clear等形容詞、動詞和副詞的運用,原詩頷聯(lián)呈現(xiàn)的天上地下、動(月照松林)靜(清泉流淌)對比所帶來的美感也得到較好的演繹。神來之筆在于:spring-fed stream(百泉成溪,百溪合流)中的-fed有furnish,supply,provide(提供)之意,不免讓人產(chǎn)生“問‘泉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的聯(lián)想;而軟音“s”和硬音“k”等交替使用,也生動地描繪出潺潺流水時而溫柔流淌,時而汩汩歡唱的音韻美。
3.頸聯(lián)中,譯者對冒號的運用別出心裁,人們不禁翹首期待——與原詩“先聞其聲,后見其人”的獨特技法形成異曲同工之妙。
4.明月朗照,清泉流淌,浣女歸家,漁舟晚唱——這般如詩似畫的生活自然令人無比向往,作者、譯者也不例外。譯者在尾聯(lián)把狀語和主語分別前置,并用逗號隔開,把作者從“誤入塵網(wǎng)中”到“復(fù)得返自然”的歸隱之心表達得淋漓盡致。而標(biāo)題Autumn Nightfall at my Place in the Hills用“at my Place”來譯“山居”的“居”,對田園生活的向往之心與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與全詩有呼有應(yīng),渾然一體。
(二)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Seeing Meng Haoran off to Yangzhou
Yellow Crane Terrance:my old friend bids my goodbye.故人西辭黃鶴樓,
To Yangzhou in the mists and flowers of Spring he goes.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His single sails far shadow melts in the blue void.孤帆遠影碧空盡,
All I see is the sky to which the Yangtze flows.唯見長江天際流。
譯者是如何傳譯這首膾炙人口的詩歌里高遠意境及綿長情思的呢?
1.在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中,譯者將兩個地點分別前置,同樣別出心裁地運用冒號,讓人期待,令人懷想;而“bid”(to give expression to)顯得古雅莊重,文學(xué)韻味撲面而來;同時,“the mists and flowers of Spring”也會讓人對揚州春色產(chǎn)生美好遐想。
2.譯者匠心獨運的選詞與用韻,在頸聯(lián)與尾聯(lián)里更見功力。具體表現(xiàn)為:在選詞上,“melts”一詞,譯活了在依依不舍的作者眼里,乘坐著帆船的友人如何漸行漸遠——慢慢地,輕柔地,最終匯融于水天相接處;而“blue void”也盡顯碧空的雄渾開闊。在用韻上,譯者作為熱愛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且成績斐然的詩人,想必留意到“樓”“州”“流”三個聲調(diào)悠揚的韻腳,留意到似春水般蕩漾的依依別情與悠悠離意,因此除了遵循唐詩傳統(tǒng),維持第二句和第四句押韻外,還特意讓多個軟音頭韻“s”和元韻等反復(fù)搭配,使得吟誦起來深情款款、余音裊裊,切合“孤帆遠去、江流天際、目送神馳、情意綿綿”等意象與意境,令人回味無窮。
(三)杜甫《旅夜書懷》Thoughts while Travelling at Night
Light breeze on the fine grass.細草微風(fēng)岸,
I stand alone at the mast.危檣獨夜舟。
Stars lean on the vast wild plain.星垂平野闊,
Moon bobs in the Great Rivers spate.月涌大江流。
Letters have brought no fame.名豈文章著,
Office? Too old to obtain.官應(yīng)老病休。
Drifting,what am I like?飄飄何所似,
A gull between earth and sky.天地一沙鷗。
在賽斯眼里,“杜甫的山水觀,有別于王維或李白。在杜甫看來,大自然不是退隱之地,也不是一臺大戲,而是有情有義的主體;不論它讓人同情還是反感,它與人生、人間事形成呼應(yīng)與對照;這些都有意無意地與人的坎坷和悲情緊密相連”。《旅夜書懷》無疑是詮釋這種山水觀的典范之作,而透過譯詩的字里行間,讀者也能感受到殊途同歸的文學(xué)性和音樂性。
1.在首聯(lián)中,原詩用于烘托出一種凄孤無依氛圍的“細草”、“微風(fēng)”以及“獨舟”等意象都得到較為具體充分的表達。
2.在頷聯(lián)中,“vast”(闊)和“Great”(大)承襲了原句語義上的呼應(yīng)比照,而用“l(fā)ean on”(to apply pressure to)譯“垂”以及用“in the Great Rivers spate”譯“大江流”來凸顯“涌”[If a river is in (full) spate,it has more water in it and is flowing faster than it usually does],更傳神地表達原句里暗含的對比:大自然的廣闊雄渾反襯詩人的渺小無力。
3.“可以說,詩品的優(yōu)劣往往取決于詩人借物抒懷的本領(lǐng),愈離奇愈高妙。”(L.G.Alexander,1976:17)有“詩圣”美譽的杜甫向來長于妙喻,而譯者對尾聯(lián)“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一統(tǒng)攝全篇的“詩眼”采用了順應(yīng)譯法。譬如,在遣詞用字上,用“Drifting”來譯“飄飄”極為妥帖,因為drift意為to become driven or carried along(as by a current of water,wind,or air)或to move slowly, especially as a result of outside forces, with no control over direction,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奔波勞碌、壯志難酬之感油然而生;在傳遞原詩的音樂性方面,譯者也有諸多努力:末兩句響亮順暢的音節(jié)和暗啞滯阻的音節(jié)交替出現(xiàn),形成的節(jié)奏較好地體現(xiàn)作者以沙鷗自況,自傷飄零的悲憤感慨;而對于原詩音韻美,在譯詩中也借助尾韻和元韻等修辭手段有效傳遞。
三、結(jié)語
綜觀《中國三大詩人》一書,賽斯成功地感知、傳遞了唐詩的形美、意美與音美,讓人領(lǐng)略到唐詩作為民族瑰寶在英語世界里的別樣景致,堪稱一枝奇葩,一樹碩果。鮮花與果實,離不開陽光、雨露和土壤,賽斯唐詩英譯的成就也與他對中國文化的熱愛、高深的文學(xué)造詣與藝術(shù)素養(yǎng)、獨特的翻譯見解及高妙的翻譯功力大有關(guān)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可以據(jù)此得到有助于民族典籍英譯的啟示:除了英文專業(yè)上的精進,一是注重培養(yǎng)譯者自身的文學(xué)造詣與藝術(shù)修養(yǎng),厚積而后薄發(fā);二是注重培養(yǎng)對民族典籍作品的感情—— 說到底是對源語民族的感情,從而對其文化背景與文學(xué)價值產(chǎn)生親切獨到的感悟。唯其如此,才能成就出色譯作,讓中華文化順利“走出去”,綻放應(yīng)有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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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廣西民族大學(xué)科研基金資助課題(2011MDYB010)
【作者簡介】姚小文(1967- ),女,廣西賓陽人,廣西民族大學(xué)副教授;莫燕玲(1964- ),女,廣西平樂人,廣西民族大學(xué)副研究館員。
(責(zé)編 黎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