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思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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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的冰淇淋
文◎霍思荔
這個城市的天空原本已經(jīng)很久不下雨了,可當米樂樂從機場走出來的時候,卻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有人說,雨是天空的眼淚。
這些天空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米樂樂身上。接她的人還沒來,米樂樂隨手招了輛出租車,一進車門,寒氣就被擋在門外,進入一個暫時封閉的、溫暖的空間。
車子平穩(wěn)前行,CD里正放著一首老歌:《滾滾紅塵》。這首歌米樂樂是熟悉的,那時候它風(fēng)靡整個校園,因為三毛的離去,它就成了最后的留念。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聽到過這首歌了。
偶爾聽到,她就會想到一個人。記憶就輕輕地翻回到從前,在合歡樹下那些簇簇柔軟的日子,連同校園里清晨松柏的味道,就鋪天蓋地地涌來。
回憶是一座傷城。
熟悉米樂樂的人都知道,只一個夏天,她就喜歡上了冰淇淋,尤其喜歡一種香芋味的冰淇淋。那種冰淇淋上面有一只深紫色的蝴蝶,她一般從蝴蝶開始,用舌尖在上面慢慢地舔過,然后,瞇起眼睛,細細地品味。每周三,米樂樂都會帶一大班人馬去吃冰淇淋,自然都是她付賬。
每每這個時候,連振宇正穿著這家冰淇淋店奶油色的卡通制服,穿梭在店里賣冰淇淋,還兼做冰淇淋的師傅,簡單地說,就是他一個人打兩個人的工。
每周三,他都看到米樂樂跟她的同學(xué)們嘰嘰喳喳地走進來。有時候,她手里會拿著一兩束合歡花。于是那時候連振宇就想,米樂樂還真像合歡花,粉嫩,柔軟。當然,更多時候,她都拿一本書。
那時候,米樂樂極其喜歡三毛,翻來覆去地看《滾滾紅塵》,甚至借了碟子,偷偷溜到放映室里,一個人躲著看。
那是一個芬芳而憂傷的年代,看著看著,憂傷就從米樂樂的心里涌上了眼睛。她想,自己18歲純凈的青春,那個不經(jīng)意的人,總是跟她遠遠地就錯過了。哪怕是她千辛萬苦安排的“偶然”邂逅。
這樣一想,再看看里面韶華生氣地對章能才說:“你叫她寶貝,你怎么能叫他寶貝?”她就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邊哭邊想起了一個故事里說的用心眨眼睛,眨一次,在心里喚一聲對方的名字,眨到一千下的時候,上帝就會聽到你的愿望,讓對方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米樂樂使勁地眨呀眨,淚水也跟著掉下來。
這是一個多么美麗的謊言。每個夜里,米樂樂不止千次地在心里劃過連振宇的名字,大名,連振宇,綽號,連三玩。
這六個字詮釋了米樂樂所有的快樂與寂寞。可任憑第二天,米樂樂在他必經(jīng)的路上,把脖子伸成翹盼的企鵝,也未必能“碰巧”遇上他。
有人在她身后一排的椅子,低沉嘶啞的嗓音發(fā)出了初醒時含糊混沌的聲音,米樂樂淚涕交流的臉,轉(zhuǎn)過去,就看到連振宇惺忪的雙眼,一頭亂發(fā)很個性而倨傲地張揚。
米樂樂就傻了,偶的神呀,萬能的主呀。
他居然就在自己身后,兩人的臉,距離不到20厘米,米樂樂甚至感覺到了連振宇的呼吸里,有股茉莉花茶的味道。米樂樂的心,像要蹦出來一樣,雖然連振宇歪著腦袋,表情很糾結(jié)地看著她。
米樂樂有點兒小色地想,這是個多么適合調(diào)情擁抱和接吻的地方,幽暗的光線,曖昧的姿勢,心事各異的男女。她甚至想,連振宇的吻,會不會也是茉莉花味道的?這樣想著,她的臉就火燒般地燙了起來。幸虧黑暗很好地掩飾了她的臉紅與心虛。
連振宇顯然沒猜到米樂樂的心事,他有點兒沮喪地嘟噥著說,昨天通宵看球賽,今天想來補個覺兒,就聽到米樂樂哭得那叫一個慘,眼淚嘩嘩地流,像極了被太陽炙烤的北極圈,驟然解凍。
米樂樂這會兒已經(jīng)不哭了,她邊擦鼻子邊說:“拜托,你就干脆說是一場洪峰爆發(fā)吧。一點兒創(chuàng)意都沒有?!?/p>
那天之后,連振宇又借了好幾部影碟跟米樂樂一起看,有《周漁的火車》、《亂世佳人》、《廊橋遺夢》等等,兩人一邊看,一邊吃冰淇淋。米樂樂問:“今天的冰淇淋是你做的?”連振宇搖頭,“不是,周三才是我做?!泵讟窐沸π?,就專心地看電影,忘了手里的冰淇淋,任憑它化成一桶紫色的湖泊。
那是一個芬芳而憂傷的年代,憂傷就從她的心里涌上了眼睛。她想,自己18歲純凈的青春,那個不經(jīng)意的人,總是跟她遠遠地就錯過了。哪怕是她千辛萬苦安排的“偶然”邂逅。
看完所有的電影,從放映室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學(xué)校規(guī)定的用餐時間早過了。
米樂樂故做遺憾地說:“唉,時間晚了。要不,我請你吃火鍋,也當做你陪我看電影的答謝?”
沒人能夠拒絕美食的誘惑,更沒人能夠拒絕米樂樂這樣的美女的邀請。連振宇就像一個盡職的保鏢般地跟在米樂樂后面,走出了校門。
那天,米樂樂穿著潔白的連衣裙,連振宇看著她的背影,知道了什么叫做“娉婷出塵”。
可是,米樂樂這樣一位管家千金小姐,身后的追兵能有一個加強連,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吃了涮羊肉,紅色的肉片被切得薄薄的,盛在潔白的瓷盤里、銅鍋里,紅色的湯正歡快地翻滾著,攪動出一層氤氳的霧氣?;疱伒南阄?,彌散在空氣里,讓人垂涎欲滴。
米樂樂替連振宇點了三瓶啤酒。顯然他不勝酒力,兩瓶剛過,就開始對米樂樂描述他可愛的家鄉(xiāng),說著說著,連振宇就沉默了。他的家鄉(xiāng),那是個可愛但卻貧瘠的地方。所以,連振宇才拼命地賺錢,去冰淇淋店打工。
米樂樂同樣沉默著為他夾上涮好的肉片。這個時候,說什么都是蒼白的。那頓飯以后,他們的距離近了一點兒,可是僅僅是一點兒,還是僅限于見面打個招呼,不再是陌路而已。
米樂樂看著窗外的合歡花,心情郁悶地想:什么時候連振宇能像其他男生一樣,站在合歡樹下等她,她像公主一樣驕傲又幸福地飄向他?
可是連振宇沒有,他唯一做的就是在米樂樂夜讀結(jié)束的時候跟在她身后,然后去找門衛(wèi)攀談,米樂樂就趁著這個機會兔子樣的溜回宿舍里了。
這樣的情形一直到畢業(yè)。去送連振宇的時候,米樂樂知道他們真的是要告別了。在火車站里,連振宇第一次抽煙,看著米樂樂的眼神,像告別最后光芒般憂傷而絕望,米樂樂的眼淚又流了一臉。
火車開出站臺的時候,連振宇對著漆黑的夜空說:“米樂樂,你一定要快樂。”
多年后的同學(xué)會上,一桌子人觥籌交錯,滿是重逢的喧騰,可是,米樂樂的心總有一個小小的罅隙,有些空,又有些模糊的惆悵。
直到連振宇出現(xiàn)。
米樂樂端著酒杯的手,輕輕地晃動著,嘴緊緊地抿著。連振宇也一眼看到米樂樂,他對她笑笑,依然唇齒潔白,眉目清朗。米樂樂的心,微微地抽痛起來。連振宇坐到了米樂樂的身旁,相互敬酒以后,談起了近況。
連振宇并沒有回到他貧瘠的家鄉(xiāng),而是開了一個貿(mào)易公司,言語間有些無奈,又有些滿足與自豪。當他知道米樂樂在一個公司做白領(lǐng)的時候,驚訝了,他說:“你父親呢?這次來,我還想拜訪一下他呢。”
米樂樂就愣了,身旁的同學(xué)捅了捅連振宇,悄悄地說:“她父親因為生活作風(fēng)問題,早被拿下了。”
連振宇不勝遺憾地嘆息了一聲。他們之間的話題就在那聲嘆息之后,結(jié)束了。
不知是誰建議做一個游戲,讓每個人寫一句話,然后大家猜,被猜到的罰酒。
輪到米樂樂,她看了看正忙著與同學(xué)拉業(yè)務(wù)的連振宇,寫下了一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米樂樂的紙條,毫無懸念地被猜到了,誰讓她是上學(xué)時最多愁善感的女生。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辛辣且澀。她被嗆出了一臉的淚。連振宇說:“米樂樂,我都不知道你不能喝酒。”
米樂樂苦澀地想:其實,你從來不知道,我并不喜歡冰淇淋,從來就不喜歡。因為胃不好。12月的冰淇淋最難賣,每次我?guī)б淮笕喝巳コ员苛埽贿^是因為那是你做的,不過只是想看看你,還有就是,想讓你多掙點兒錢。
米樂樂打車回家的時候,遠遠地看著連振宇的背影,心里一些東西,在迅速地跌落、破碎,然后,輕輕地釋然、消散。就像她身體里的酒,正慢慢地被揮發(fā)。她覺得有很多東西,可以放下了,遺忘了,包括三毛的電影《滾滾紅塵》。
當米樂樂坐上車時,連振宇的笑容就凝固了,他扶在一棵樹上,吐得稀里嘩啦。有人說:“你干嘛煮熟的鴨子嘴硬?你就不會對樂樂說真話?”
連振宇搖搖頭,蹲在地上,掏出口琴,吹的正是那首《滾滾紅塵》。吹著吹著,漸漸地就連不成氣了,他想起了那年與米樂樂在放映室里,她哭得桃子般紅腫的眼。
米樂樂開始接受父母安排的相親。連振宇在她的世界里,漸行漸遠,淡漠成了一個象征的符號。
可是,有一天,她無意間翻到一本雜志,在西北高原的某個山村,一群絳紅色膚色的孩子,帶著嶄新的、鮮艷的紅領(lǐng)巾,簇擁著一位年輕的男老師。那男老師也同樣有著一張絳紅色的臉,可是眼睛里有種很明亮純粹的東西。照片的背景是一大片荒蕪的、紅色的土地,只有幾間像是教室樣的房子前面的花臺上,有幾棵植物,正頑強地展現(xiàn)一點兒新綠。
那個午后,米樂樂就伏在辦公桌上,久久地沒有抬頭。陽光從百葉窗里穿進來,溫柔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幾縷發(fā)絲,在空氣中,輕輕地飄散開。
這與往日的午后沒什么不同,只有被她鎖在抽屜里的唱片知道,12月的冰淇淋是多么溫暖,又多么寂寞。
那一刻米樂樂才恍然醒悟到,感情中,往往欺騙我們的不是對方,也不是愛情,而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自己欺騙了自己,很多愛情的真相,是在許多年后,我們無意間知曉,而更多的,則成為了永遠的秘密。
所以,最好的做法是,只需要記得他最美好時的樣子,不要后悔,也無需抱怨,有些事情一定要經(jīng)歷,而有些事情則必定要放棄。
編輯/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