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慶昌

澤東樓情思

呂慶昌

澤東樓，一座掩隱在閩西大山深處荷坳頭蒼松翠竹中的客家土樓，居然擁有一個如此響亮的名字。雖說她不象井岡山、遵義和延安那樣聞名遐邇，但她卻是全中國唯一的以開國領(lǐng)袖毛澤東主席名字命名的民間土樓！

以前，我曾去過澤東樓。今年元旦，我又一次來到了澤東樓。隆冬時節(jié)的荷坳頭，澤東樓前高高的旗桿上，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在晨曦中迎風飄揚。大門上方，一條紅色的橫幅十分耀眼，上書：“隆重紀念毛澤東主席誕辰122周年”，我驀然記起，元旦前5天正是毛主席的生日。熱情的樓主、烈士后代張萬水對我們說：每年毛主席的生日，我們都要舉行莊重簡樸的紀念活動，這已是老規(guī)矩了。我屈指一算，毛主席離開這里，已有八十七個春秋了。

八十七年前，那是1929年的初秋，紅四軍第七次黨代會結(jié)束后，毛澤東化名“楊先生”，在夫人賀子珍和曾志、鄧六金等陪同下，拖著病弱疲憊的身軀，帶著對中國革命前途命運的憂慮，踏著泥濘彎曲的山間小路，來到了福建省永定縣撫市鄉(xiāng)荷坳頭。鄉(xiāng)蘇維埃主席張茂煌兄弟家的那座灰瓦土墻的小樓，敞開了兩扇樸實的木門，象張開雙臂擁抱遠方的親人一樣迎接了毛澤東一行。樓主張茂煌、張茂春、張茂榮三兄弟及其家屬，冒著生命危險承擔起站崗放哨、傳送情報、送飯送藥等任務。毛澤東住在這座小土樓里，邊養(yǎng)病，邊開展調(diào)查研究，宣傳發(fā)動群眾；他每天都要找當?shù)靥K維埃領(lǐng)導干部和黨員群眾座談，傾聽民聲，了解基層情況，分析斗爭形勢，思考和擬出加強黨的建設(shè)、軍隊建設(shè)和蘇維埃政權(quán)建設(shè)的方針策略，指導永定和整個閩西的革命運動。

荷坳頭的老百姓聽說“楊先生”是紅軍首長，是幫助他們打土豪、分田地的領(lǐng)路人，都紛紛趕來，為他送來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平時省下的米鹽和新采來的蘑菇、野果等；當他們得知“楊先生”患了瘧疾，就四處尋醫(yī)問藥，并上山采來草藥，煎好藥湯，送進了那座小土樓……

古希臘神話中有個故事，說大地女神蓋婭的兒子安泰俄斯，是個武藝高強、力大無窮的英雄，每當他在空中作戰(zhàn)受到挫折、面臨失敗時，只要身不離地，就能立刻從大地母親身上不斷吸取無窮的智慧和力量，于是重振雄風，最后征服對手。

毛澤東在這座可以遮風避雨的溫暖的小土樓里，在閩西這片紅土地上調(diào)養(yǎng)著、積蓄著、思考著，猶如安泰俄斯回到了大地母親的懷抱一樣，恢復了元氣，充實了力量，振奮了精神；他推開三樓那扇窗戶，倚窗遠眺，神州大地，千峰競秀，百川爭流……盡管眼前云遮霧罩，革命處于低潮，他自己的工作也受到挫折，但他堅信：困難是暫時的，勝利是必然的，革命的高潮就象站在海岸，遠望海中，已經(jīng)看得見桿尖頭了的一只航船，就象立于高山之巔，遙望東方，已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那樣，很快就要到來。于是，信念堅定，斗志昂揚，胸中熱血沸騰，涌起“不似春光，勝似春光”的萬丈豪情。正是這種高瞻遠矚、嚴謹認真的科學態(tài)度和革命樂觀主義的浪漫情懷，為兩個月后的《古田會議決議》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chǔ)、理論基礎(chǔ)和實踐依據(jù)。

八十七年，是多少個日日夜夜？在這八十七年中，荷坳頭的老百姓承受了多少苦難和艱辛，經(jīng)歷了多少回血與火的洗禮，接受了多少次生與死的考驗？

敵人不知從哪里探來消息：一個紅軍首領(lǐng)住進了荷坳頭，當?shù)靥K維埃的領(lǐng)導人張鼎丞、魏金水、劉永生、阮山等一批共產(chǎn)黨人也匯集在這里開展革命活動。于是，反動派對這個小山村發(fā)動了一次又一次瘋狂的“圍剿”。他們封山、搜山、燒山，放火燒毀了蘇維埃主席、共產(chǎn)黨員張茂煌兄弟家的房子和村里的80多間房屋，先后殺害了張茂煌、張茂春、張茂榮三兄弟等18位鄉(xiāng)村蘇維埃干部、黨員，使10余戶村民成為絕戶；敵人為了“殺一儆百”，殘忍地割下張茂煌的頭顱，懸掛在集市上示眾；他們搶走了村民的數(shù)百頭耕牛和豬羊，抓捕關(guān)押了20多名婦女兒童，為逼迫烈士張茂春的妻子阮唐嫲說出游擊隊的去向，敵人對她嚴刑吊打，灌辣椒水……但阮唐嫲堅毅頑強，寧死不說！反動派為了隔斷群眾與紅軍游擊隊的聯(lián)系，強迫村民六次“移民并村”……面對敵人的殘酷迫害、瘋狂屠殺，荷坳頭人民沒有屈服，他們擦干了臉上的淚水，揩盡了身上的血跡，掩埋了親人的尸體，堅強地站了起來，高舉起先烈的旗幟，前仆后繼地又投入革命；荷坳頭群眾與整個閩西人民一道從1929年土地革命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用鮮血和生命創(chuàng)造了“20年紅旗不倒”的偉大奇跡！

解放后，荷坳頭人民翻身作了主人。他們在歡慶解放的同時，倍加感謝共產(chǎn)黨、毛主席領(lǐng)導人民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的恩情，倍加懷念為新中國的建立而獻身的先烈。他們迫切期望能重修毛澤東曾經(jīng)住過的那座小土樓。

張茂煌兄弟三烈士的土樓，始建于1896年。毛澤東于1929年10月離開后，這座小土樓成為蘇維埃、游擊隊開展革命斗爭的指揮部，直到1936年被國民黨燒毀。

黨和政府十分理解荷坳頭人民的心愿，非常關(guān)心革命老區(qū)的建設(shè)。1951年，永定縣委、縣政府決定撥出?？钤诹沂考业脑罚丛瓉淼囊?guī)模和式樣重建小樓，并根據(jù)荷坳頭人民的心愿，報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批準，用毛澤東主席的名字將小樓命名為“澤東樓”。消息傳來，當?shù)乩习傩諝g欣鼓舞，紛紛說：共產(chǎn)黨是救星，有良心，愛人民，愛老區(qū)，如果烈士在天有靈，也會感到欣慰！他們自帶工具，積極主動來到重建小樓的工地，自愿參加義務勞動，挖土砌墻，搬磚挑瓦，都想為烈士之家做點事、出點力、盡份心。

小樓竣工后，工人師傅用灰雕工藝將“澤東樓”三個大字刻在大門上方，兩邊刻了一副對聯(lián)：“澤水長流革命宅，東風爭放和平花”。原樓主之一張茂春烈士的妻子阮唐嫲懷著對毛主席的無限崇敬、對共產(chǎn)黨的真誠感激和對犧牲烈士的深切懷念，用一根竹桿在樓前升起了一面五星紅旗。從此，鮮艷的國旗就一直在澤東樓前高高飄揚。這種由農(nóng)民自發(fā)地幾十年堅持升掛國旗也成為全中國罕見的壯舉。

后來，阮唐嫲長期擔任五湖公社的婦女代表和荷坳頭生產(chǎn)隊隊長。她工作積極，熱愛集體，對黨忠誠，聽黨的話，上級說要解放臺灣，她就把大兒子張萬水送去參軍；19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打響，她又將二兒子張萬和送往部隊。張萬和為保衛(wèi)祖國安全壯烈犧牲，長眠在異域他鄉(xiāng)，成為澤東樓的第四位革命烈士！

噩耗傳來，整個荷坳頭都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鄉(xiāng)親們含著熱淚來到澤東樓安慰女英雄阮唐嫲。這位老共產(chǎn)黨員又一次堅強地挺直了那飽經(jīng)風霜的腰身，用一塊紅布緩緩地把兒子的烈士證包裹起來，深深地藏進了箱底，再把部隊發(fā)給她的400元烈士撫恤金原封不動地捐給了生產(chǎn)隊修路，然后把小兒子張萬汀交給了部隊首長，讓他參加人民解放軍，踏著父兄的足跡，奔赴保衛(wèi)祖國的前方……

阮唐嫲逝世后，她在縣城工作的大兒子張萬水退休，把家搬回了荷坳頭，繼承了母親每天升掛國旗的使命。

1991年，烈士侄兒張萬生從部隊回家探親。這個澤東樓培育成長起來的解放軍中校，理著一頭軍人特有的短發(fā)，目光炯炯有神，行動敏捷利索，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和軍人的氣質(zhì)。他請人在澤東樓前做了一個旗臺，把竹子旗桿換成了一支高高的、帶滑輪的、銀光閃閃的不銹鋼旗桿。從此，藍天白云間的這面五星紅旗更顯得莊嚴、神圣、絢麗。

我走近旗臺，用手撫摸著閃閃發(fā)光的旗桿，仰望著高高飄揚的國旗，一邊沉思，一邊繼續(xù)傾聽著澤東樓的故事……

澤東樓所在的荷坳頭，僅有幾十戶人家，是撫市鎮(zhèn)五湖村所屬的一個革命基點村。這里離鎮(zhèn)政府所在地有10多公里，離村部也有8公里山路，山高路遠，交通不便，當?shù)攸h委、政府為了解決老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困難，準備將村民整體搬遷到離集鎮(zhèn)較近、生產(chǎn)條件較好的地方安置。但荷坳頭的老百姓割舍不下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山山水水，割舍不下他們用鮮血和生命保衛(wèi)過的給予希望和信念的澤東樓，割舍不下他們看慣了的澤東樓前那面高高飄揚的五星紅旗。于是，這批質(zhì)樸善良、血性忠誠的村民們象當年鬧革命時一樣，又一次選擇了堅守，努力改變著家鄉(xiāng)的落后面貌。

1997年，張萬生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檢察機關(guān)。他的工作單位在龍巖市區(qū)，家也安在市區(qū)，離荷坳頭有60多公里，但他每個周末都要回荷坳頭，幾乎放棄了所有的節(jié)假日和休息時間，一頭撲進家鄉(xiāng)的建設(shè)事業(yè)。經(jīng)過近20年持續(xù)不斷的艱苦奮斗，荷坳頭人民像愚公移山那樣，從一挑土、一擔磚、一座橋、一間房做起，終于將一條長達8公里的水泥大道從山下修到了澤東樓，并沿著大道安裝了幾百盞景觀路燈，還沿途配置了音響；架設(shè)了高壓電線，使整個荷坳頭從山下到山上都通了電；按規(guī)劃建了新村，村民住進了新房，家家戶戶用上了自來水，裝了電視，配套了移動通訊網(wǎng)絡(luò)，修繕了澤東樓，新建了紅軍勝利亭、望紅臺、榮欣亭、培訓中心、望月亭、紅歌演唱臺、釣魚臺、廣場和綠地等等。

荷坳頭人民艱苦奮斗的愚公精神，感動了四鄰八方，得到了各級各方的支持，特別是習近平總書記2014年11月作出脫貧致富奔小康“決不能讓一個蘇區(qū)老區(qū)掉隊”的指示后，永定縣委、縣政府更加重視荷坳頭的建設(shè)，農(nóng)、林、牧和旅游業(yè)都發(fā)展了，村民開始走上富裕路。

我走出了澤東樓，在張萬水的引導下，參觀了農(nóng)民新村，走進了村民們的新房，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的現(xiàn)象，就是每家每戶都在客廳里掛著毛澤東主席的畫像。

我流連在這片曾經(jīng)灑下烈士鮮血的紅土地上，駐足在曾經(jīng)留下偉人身影的蒼松古木下，呼吸著已經(jīng)散盡了硝煙、一塵不染的清新空氣，欣賞著眼前一幅幅迷人的山村美景，聆聽著那一個個已經(jīng)遠去了的、但不能忘卻的、感人肺腑、催人淚下的故事，我仿佛覺得有一股純凈的清泉，從高天上飄灑而下，滋潤著我的心田，沖刷著我的靈魂！

我回想幾年前在這里觀看過的一場別開生面、盛況空前、形式獨特的“天山紅歌演唱會”。那時，這里沒有水泥路，沒有廣場，更沒有舞臺。為了舉行這次紅歌演唱會，村民們從村里向山頂開挖了一條土路，在山頂上推開了一塊能容下幾百人的平地，在平地的一側(cè)用木頭和竹子搭起了一個拱門，權(quán)當舞臺。那時山上還沒通電，張萬生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臺柴油發(fā)電機，放在舞臺的一側(cè)嗡嗡地發(fā)著電，但因功率不夠大，發(fā)出的電只能供電視點歌和廣播音響用，舞臺上的燈光不太亮，張萬生又叫人開來了四部汽車，將車頭對著舞臺，用車燈當作照明燈，把舞臺照得雪亮。鄉(xiāng)親們象過大年、趕廟會一樣，從山下家中搬來了桌椅，挑來了花生、瓜子、橘子、茶水等，與演員和觀眾分享。本村在家的人全都來了，鄰村的人聞訊也紛紛趕來了，山頂上一下匯集了幾百號人。登臺表演的歌手全是本鄉(xiāng)本土的，有教師、有農(nóng)民、有回鄉(xiāng)的大學生、還有鄉(xiāng)村干部，真是男女老少都上陣了。

那天已是深秋，山上風大，寒氣襲人，但現(xiàn)場氣氛卻十分熱烈。本來已安排了不少節(jié)目，但演唱開始后，許多觀眾踴躍報名登臺演唱，于是臺上演員與臺下觀眾融為一體，難分彼此；有時臺上唱、臺下和，一人唱、百人和；歌聲、掌聲此起彼伏。《紅軍戰(zhàn)士想念毛澤東》《十送紅軍》《北京頌歌》《我的祖國》《毛主席來到咱農(nóng)莊》……一曲曲紅歌聲情并茂，時而宛轉(zhuǎn)悠揚，慷慨悲壯，時而意氣風發(fā)，豪邁奔放，把場上的氣氛一次又一次地推向高潮。我坐在觀眾中間，與大家一起歡笑喝彩，一起陶醉在這天地之間歡樂的熱浪中。在激動之中，我突然明白了：荷坳頭人民為什么能夠頂住敵人一次又一次殘酷的“圍剿”，經(jīng)得起與親人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為什么他們舍得把自己的親生骨肉一個又一個地送往炮火硝煙的前方？為什么他們要重建毛澤東曾經(jīng)住過的小樓，并命名為澤東樓？為什么他們能夠堅持幾十年如一日地讓五星紅旗在澤東樓前高高飄揚？答案只有一個：因為他們心中有一個崇高、神圣的信念，并忠貞不渝地堅守著這個信念，這就是：共產(chǎn)黨一心為人民，人民一心跟黨走！為了這個信念，他們甘于吃苦，樂于奉獻、勇于拼搏，敢于犧牲！

我的心豁然敞亮了，那面像爐火一樣通紅的、每一根纖維都浸滿烈士鮮血的五星紅旗，之所以能幾十年如一日地高揚著，并將永遠地在澤東樓上空、在閩西的上空、在全中國的上空高高飄揚，那是因為，她的旗桿已經(jīng)深深地、牢牢地焊接在了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大地上！

啊，大地，母親！

（作者：龍巖市老促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