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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枇杷落下一地黃

      2016-02-02 04:35:07竺惠明
      文學(xué)港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谷倉

      竺惠明

      小說在老一輩人的嘴里就是故事,我寫的這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的回答是有真也有假,有實也有虛。何謂虛?就像每個人做夢,都是對個體生命的一種虛構(gòu)。夢的邊界是無限的,夢者必須有生命的存在,如果沒有生命了,就再也不會做夢了。所以我們要想得到虛的東西,生命作為實的東西是第一性的。

      這個故事是我的外婆說給我聽的,而外婆是從她的母親,也就是說從我的太外婆那里聽來的。外婆是遺腹女,她告訴我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又一,并且已經(jīng)知道我正在熱衷于寫故事,而且寫得還不賴,時??梢杂么藫Q取來點稿費,買上一盒“哈德門”香煙,來孝敬她。她說:“我勞心費神地把這個故事講給你這小子聽,目的不在乎幾包‘哈德門’,原因是這個故事好聽,我不說,把它爛在肚子里,有點可惜。對你聽故事的人來說,你沒有必要去思考這個故事的真與假,更不要把故事和你的太外婆去對號。你只要照我說的去寫便是,至于你要把故事拉得長一點,多賺點稿費,添一點醬,加一點醋,這也是你們這些個總想虛張聲勢、舞文弄墨的文人的慣常手段。只是,你不要把這故事里的一些人弄成不像故事里的本人就是,否則辜負了我肚子里的這個好聽的故事,辜負了故事里的活人,辜負了我為講故事搭進去的那些工夫?!蔽艺f:“我盡量做到?!蓖馄虐T了癟嘴說:“不是盡量,是必須!”我認真地點點頭算是承諾。于是外婆說:“開頭先從你太外婆的太外公出生的那天說起吧。你的太外公叫谷倉?!?/p>

      谷倉肉乎乎地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莊市三眼橋橋東頭的谷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出墻院的枇杷樹,驀地落下了一樹的枇杷果子,一時像放上一地的煤油燈,黃燦燦映照著黑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的天空。

      剛出生的男嬰谷倉,努力地剛把小眼睛睜開,那黃黃的光線,透過木結(jié)構(gòu)的裱著紙的框窗,柔和地照在他皺皮打褶、小老頭一般的臉上。谷倉咧開嘴怪笑了一下,那模樣很像是對著那院子里落下一地的枇杷笑的。要是谷倉知道枇杷落下的辰光,他的父親谷米幾乎在同一時間里,在北堤岸的草坪上像一根鋸斷的樹,轟然倒地的話,谷倉是否會咧咧剛想吃奶的嘴大哭上一陣?

      若干年以后,谷倉的媽跟他說起這事時,谷倉不自然地又咧嘴笑了一下,跟幼時那一笑相差無幾。谷倉的媽頓時驚訝至極,半晌無話。

      得知谷米名字時,谷倉已經(jīng)七歲。某一天,七歲的谷倉像一個皮球在院子里滾來滾去最后在枇杷樹下坐下時,一只漂亮的五彩鷂裊裊娜娜地從墻外飛進來,在枇杷樹上空飄了一陣,便一個跟斗栽倒在谷倉的腳旁。谷倉好奇地撿起來,東張西望。院子的門古怪地叫了一聲后開了。兩個看上去有十多歲的孩子前呼后擁地跑進來,接著,谷倉便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里空空了。

      “臭屁谷米的兒子?!眱蓚€中的一個說。

      “谷米的兒子也是臭屁,小臭屁。”另一個也說。

      谷倉很坦然地望著他們,一絲如同在看猴子敲鑼耍把戲的感覺在他的心胸間游弋。

      兩個孩子抱著五彩鷂,笑得喘不過氣來似的跑了。谷倉眼睛定定地看著那兩扇洞開的院門。

      谷米是誰?我的父親叫谷米?他很奇怪,他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谷倉便去問母親:“媽,谷米是我的爹么?”谷倉的媽如臨大敵地問:“你怎么知道的?”谷倉拉著母親的手,把她牽到了那棵枇杷樹下,重復(fù)了一遍剛才在這里發(fā)生的一幕。

      谷倉的媽思忖了一會兒,于是說:“谷倉,谷米是你的爹?!?/p>

      谷倉仰臉細瞇著眼看了看枇杷樹上方的天空,太陽很炫目?!肮让椎侥睦锶チ??”谷倉問道,他的語氣里包含著一種對谷米的向往。

      “黃泉。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惫葌}媽的眼里涌出淚說。

      谷倉沒有說什么,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母親揩著淌到臉頰上的淚。揩著揩著,谷倉覺得鼻子癢癢的,像是有小蟲子在里面爬動,谷倉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水點和牙縫里的碎末噴了母親一臉,谷倉連忙背轉(zhuǎn)身,這時,他又緊連著打了第二個、第三個噴嚏。水點子像炸彈似的落在枇杷樹下,讓陽光一照,便像汽水一樣蒸騰起來。谷倉的媽把手帕在他臉上來回揮動成一塊抹布。谷倉掩著嘴,嘎嘎嘎地笑,笑得母親臉像雞冠一般紅紫起來。

      谷倉徹底知道谷米的確切住址時,已經(jīng)不需要母親的注解了。谷倉把谷米在黃泉這個概念由模糊的向往一轉(zhuǎn)為清晰的了解,經(jīng)歷了并不長的歲月。在以后的日子里,谷倉迫切地想知道谷米,想知道有關(guān)谷米的一切。

      “谷米是我爹,你能告訴我他的故事嗎?”谷倉跟每一個他想與之交談的人都這么說。

      谷米在轟然倒地之前,知道自己對得起俞延龍了,也對得起谷倉和他的娘了。谷米想起自己兒子的名字應(yīng)該是谷倉,日后兒子果真依舊叫谷倉。當(dāng)俞延龍得意而蠻橫的目光像潮汐一樣漫過谷米全身后,谷米在瞬間覺得自己像一枚小小的蝦被擱淺在河灘上,再也無法自由地到水里去跳蕩了。

      三眼橋像一只靜止不動的臥虎,靜謐而淡泊地斜躺著。谷米從俞延龍家里出來,走到這座日趕十趟左右的古老石拱橋時,有些疲乏的身子微微晃動著,谷米想莫非是石橋要倒塌的預(yù)兆?他急急地跨過了橋,回頭看看橋上走著的人并無異色,他想這些人一定還沒感覺。他像一個影子似的飄進家門。

      谷米感到自己的心在“撲撲撲”地跳。他走到臥室里,夫人吟娥躺在床上像病人似的輕輕叫喚著。她要分娩了。

      谷米說:“娥,俞老板讓我去嘉興一趟。俞老板說我這次去一趟,我欠他的錢就一筆勾銷,我們兩訖了。”吟娥在床上哆嗦得像一只赤膊麻雀。她先潸然淚下說:“我快要生了,我快要生了?!比缓笏驼f:“你去吧,馬上回來哦?!惫让渍f:“兒子生下來就叫谷倉吧?!币鞫饻I眼模糊地說:“知道,知道,我知道,你不是早說過了么?”

      谷米稍稍準(zhǔn)備了一下后,就啟程了。“等我回來時谷倉已經(jīng)會睜眼看我了。”谷米躊躇地想,已經(jīng)走出院門許多步了。

      谷米像鴨子驚嚇后一跳一跳地搖擺著到達俞延龍所指定的地點,他沒有看到如俞延龍俞老板說過的有一條船會停在兆龍港。谷米在這時候有點奇怪,他想:“俞老板做事歷來以細密慎重著稱,今日怎么這么糊涂?”正在谷米翻著白眼無所事事時,有兩個穿長衫馬褂的漢子像幽靈似的出現(xiàn)在谷米面前。領(lǐng)頭的像是不經(jīng)意又像是老朋友見面般用手掌拍了拍谷米的胸口,然后他們便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地離開了。

      整個過程沒有一句言語。

      谷米卻像一塊門板似的怦然倒地。有縷縷的鮮血從他的鼻孔里淌出來,在他的臉上兜了一個圈子,繼而潤到泥里不知去向。

      谷米倒地后,有一條船頭上包著銅皮的小木船吱哩吱哩地穿過寶界橋,在兆龍港里穩(wěn)穩(wěn)地停下來。

      谷倉很奇怪谷米竟會輸在俞延龍手里。他替谷米叫屈。谷倉想找俞延龍。谷倉的媽告訴谷倉,說俞延龍早在谷米成為泥土和大地融在一起時就不知去向了。

      谷倉像一只螞蟻似的在俞延龍的家門口爬來爬去,他想要是俞延龍還在那該有多好,他會用殺死一只臭蟲那樣的辦法把俞延龍殺死。谷倉像醞釀感情那樣地在已經(jīng)空空蕩蕩的俞家院子徘徊了許久。密布的蜘蛛網(wǎng)告訴他,俞延龍確已杳無蹤跡,他離開這院子也確實是很久了。谷倉的眼里擠出血樣的淚水,他仰臉嘆了一口氣說:“谷米谷米,你是我爹呀,快告訴我俞延龍在哪里?”

      天空有云跑馬般過來,昂起頭遮住了陽光,一會兒又俯下去,陽光又出來,轉(zhuǎn)瞬又遮住。谷倉茫然無際地側(cè)耳細聽。他沒有聽到什么,卻看到緊緊關(guān)閉著卻又顯示出某些敗落相的兩扇門上貼著一副春聯(lián),有字依稀地現(xiàn)出來——風(fēng)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

      谷倉沒有言語,他轉(zhuǎn)身離去時,聽到瓦片落地的破裂聲,接著他看見一個蹣跚走路的老人走來。

      “你是誰?你從哪里來?為什么要到這俞家大院來?”

      老人問話的聲音極像是從洞穴中發(fā)出的,使人有種悶悶的感覺。谷倉覺得自己很是吃了一驚。他有些惱怒地瞪了老人一眼,反問道:“你是誰?你從哪里來?為什么要到這俞家大院來?”

      老人笑了,說:“我是俞家看院子的,俞家當(dāng)初臨走時,把這院子交付給我看護。”谷倉的臉開朗了一些。他告訴老人,自己是來隨便走走的,順便來看看俞延龍。老人渾濁的眼睛審視了谷倉一番,他像洞察到了谷倉的心思似的說:“不錯,你是谷米的兒子!”

      谷倉在這一刻猶如芒刺在背,他不知道這個老人為何這樣說。他想老人好像非常清楚這一切。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一切。于是,他用一種近乎晚輩對長輩的口氣說:“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谷米的兒子?”

      老人撿起地上被風(fēng)吹落的碎瓦片,把它甩在一邊說:“你媽還活著嗎?”

      谷倉把頭點得像摔落下來的鳶子?!爱?dāng)然還活著?!惫葌}說。

      老人略帶感傷的眼光把谷倉的全身撫了一遍,他揮揮手說:“去吧去吧,你媽會告訴你的。”這時,老人像是得了感冒似的在鼻中哼哈了幾下后,飄然而去。老人遲鈍而木迂的動作,讓谷倉驚奇了許久。

      谷倉忽而為自己的唐突感到好笑起來,心想:“母親既然知道,那我何苦要求助于旁人呢?”谷倉開始微笑著準(zhǔn)備回家向母親打聽谷米跟俞延龍的關(guān)系。當(dāng)他翻出俞家大院時,瓦片上的塵土被風(fēng)篩揚著飛入了谷倉的衣領(lǐng)口,并且順著衣領(lǐng)索索如蛇地向下滑去。谷倉悚然一驚,背上的冷汗滋啦滋啦地冒出來。

      那發(fā)炮彈像是生了眼睛,東不落西不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谷家院子里,隨著一聲巨大的震裂天地的響聲后,一團黑影如箭地筆直射向天空,緊接著便無聲無息地掉下來,掉在谷家院子那棵枇杷樹旁。

      那團黑影是人。

      谷倉撕心裂肺地撲向那團黑影時,耳廓里充滿著無數(shù)轟隆。他用手拼命地拉開黑團身上覆蓋著的彈片泥土,谷倉的媽面目皆非、血肉模糊地呈現(xiàn)在眼前。谷倉慘叫一聲媽呀便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那樣地臥躺在母親的身旁。

      那是一九四零年初冬。炮彈是日本人放的。

      谷倉完全像一個老頭似的在三眼橋上走來走去時,日本東洋人也在三眼橋上無拘無束地走來走去了。谷倉的媽變成塵土后,谷倉就和家人永杰守著有著一棵枇杷樹的谷家院子。就在谷倉眼淚汪汪愁苦不堪的日子里,那個讓谷倉咬牙切齒了一段時間的人又出現(xiàn)在三眼橋上。

      谷倉沒有想到俞延龍還會回來。

      俞延龍帶著勤務(wù)兵,像個做生意的商人從兆龍港上的一艘小汽艇里趕上岸時,有個眼尖的人高高尖尖地喊著:“俞老板回來了,俞延龍俞老板回來了!”那時,谷倉正從長衫里掏出幾枚銅錢在買紅糖,聽到那一聲叫,先是一呆,然后便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了出去。

      俞延龍戴著禮帽,他雙手抱拳在胸前,挨個兒跟人打招呼。那時候三眼橋兩端橋頭人山人海,那模樣,像是在趕廟會。

      有人說俞老板離開莊市已經(jīng)二十二年了。谷倉想父親谷米已經(jīng)死了整整二十二年了。俞延龍毫無防備地走過谷倉身邊時,谷倉的雙拳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俞延龍像熟悉谷倉似的跟他點了點頭,點完頭,谷倉馬上罵了自己一句渾蛋。俞延龍的勤務(wù)兵戒備森嚴(yán)的眼光,讓谷倉渾身驟起一層雞皮疙瘩。俞延龍不認識谷倉,谷倉想俞延龍燒成灰斬成肉醬他也認得出來了。

      以后莊市的人都知道,俞延龍再次回到莊市時已不是俞延龍俞老板了,俞老板現(xiàn)在稱俞副司令。

      谷倉不止一次地想象俞延龍被殺的情景:他有時覺得俞延龍會像一條癩皮狗頭上被鑿開一個小洞后黑血如注;有時覺得俞延龍全身縮成一團像一只刺猬般地被丟進火堆吱吱亂叫;而更多的時候谷倉覺得俞延龍一定會被高高地懸掛起來,頭頸伸長如油瓶的脖頸。谷倉想完這些之后就覺得自己仿佛跌進冰窖,全身冰涼,頭上卻沸騰起來地直冒汗。

      “我要殺俞延龍!殺!”谷倉滿心痛楚地說,旋即又把自己的拳頭塞進口中。所有這些,俞延龍渾然不知。谷倉的慘痛愈發(fā)顯得凄涼。

      “很難殺俞延龍了?!惫葌}默默地想。

      俞延龍像防范什么似的防范著接近他的人們。谷倉憂愁得整日躺在床上唉聲嘆氣以至于把頭都睡扁了,都是為了那個主意。

      谷米像柳絮般飄走之后,谷家的日子便逐日地淡泊起來。谷倉的媽在谷倉嘴唇上長出軟軟茸毛的時候,便張羅著開了一家順泰南貨店。谷倉的媽被日本人的炮彈掀上天后,谷倉就當(dāng)了老板。谷倉在床上終于感到自己無可奈何時,他又起了床,起了床后猛地想到自己能進入俞家大院那該有多好!

      順泰南貨店雇的伙計虹根見谷老板眼睛凹進去了卻又站了起來,便說:“谷老板,你病好了,真是萬幸,恭喜恭喜?!惫葌}淡淡一笑,問:“虹根,近日店里生意如何?”

      虹根湊到谷倉耳邊,一五一十地把店里的情況說了一遍。臨了,虹根像是極興奮地告訴谷倉,說俞延龍的女兒雅雯有時候也差丫鬟到順泰來買山核桃吃。丫鬟說這是雅雯小姐最喜歡吃的東西。谷倉聽后,怕冷似的抖索起來。虹根愛惜地看著谷倉說:“谷少爺,你去休息吧,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店里有我呢!”虹根說得很誠懇,像是有熱潮漫過谷倉的心間,他感激地對虹根說:“表舅,那還用說嗎?”虹根是谷倉媽的一個遠房表弟。

      從俞家大院失魂落魄回來的谷倉,死死地纏住母親,非要她講她所知道的關(guān)于俞延龍和谷米的事。母親驚恐萬狀地問谷倉是從哪里得知這事的。

      谷倉痛苦萬分地叫道:“媽,你為什么連我也不相信?我應(yīng)該知道?。 苯又?,谷倉小心謹(jǐn)慎地把自己到俞家大院去,爾后又碰到那個老人的經(jīng)過復(fù)述了一遍。谷倉的媽在這一刻顯得焦躁不安,谷倉發(fā)現(xiàn)她在拼命地咬自己的嘴唇,他便有些疑惑不解。

      谷倉的媽在沉默了片刻后用和語重心長相差無幾的口吻說道:“谷倉,你讓我說我就說,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谷倉媽開始講谷倉做夢也想知道的那件事。

      像上癮似的,谷米迷上了麻將,且以后嗜賭成性。谷米的手氣出奇的好,十賭七八贏。這亦為日后的谷米埋下了禍根。

      那時候谷米每天早晨喜歡到莊市老街河邊的兆梅茶館店里喝早茶。喝完早茶正是太陽精神抖擻地跳上屋尖的時候,谷米便鉆進沈局開的“沈記”賭場。

      谷米跟俞延龍就是在那家茶館里相識的。俞延龍是莊市開絲綢布莊的俞陽泰的公子,從小便離家到嘉興讀書。俞陽泰生肺病死的那一年,俞延龍從嘉興回來奔喪。喪事辦完之后,俞延龍沒法再走了。俞延龍的娘不讓俞延龍走,俞延龍在心境抑郁的情況下跨進了兆梅茶館。

      谷米執(zhí)著茶杯,正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跟人閑談、神吹。俞延龍先是保持我自巋然不動的姿勢,后來聽谷米說得好笑,于是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慢慢地也捧著茶杯,擠進了那人群中,跟著一班人肆意大笑,跟著一班人沉默如菩薩。后來谷米發(fā)現(xiàn)人群中有一張清秀白皙卻陌生的面孔,就向茶客問了。此后谷米就知道了俞延龍。

      當(dāng)谷米像熟悉自己身體那樣熟悉了俞延龍的姓名和俞家的情況以及其他關(guān)于俞延龍的一切后,谷米和俞延龍已成了朋友。是賭場上的。

      像棋逢對手般的,很快谷米和俞延龍就較上勁了。谷米和俞延龍在牌桌上互有輸贏,不分上下,一時倆人堪稱伯仲。這期間,俞延龍娶了莊市開錢莊的金家二姑娘,谷米也娶了開長面坊的董家千金吟娥姑娘。

      就在這一年九月的一次豪賭中,谷米出乎意料地輸慘了,幾乎在一天里谷米像孝順俞延龍似的把自己的家產(chǎn)悉數(shù)奉送給了俞家。谷米在走出“沈記”賭場時,只覺天色慘淡如血,賭場對岸的蘆葦叢中,蘆花像鴿子般地飛騰著,白白的一片遮住了眼睛。谷米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摸索著走了幾步,谷米這才發(fā)現(xiàn)遮住自己眼睛的是自己的眼淚。

      谷倉的媽嗚咽著告訴谷倉:“你父親跟我說要到嘉興去一趟,說是幫俞延龍進一批潮州絲綢的貨。俞延龍答應(yīng)你父親,只要他肯去嘉興把貨辦回來,那谷家的院子和房屋還是谷家的。你父親樂陶陶地去了。那天我正好生你。你生下來了,可你父親卻再也沒有回來?!?/p>

      “你沒有向俞延龍打聽過父親的下落嗎?”谷倉懵懂的眼睛里閃出的同樣懵懂的光澤讓人聯(lián)想到春天里的草芽芽,他問。

      “去過,可是俞延龍已帶著夫人離開莊市了。問俞延龍的娘,她什么也不知道。后來別人在離兆龍埠頭不遠的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你父親,我方知道你父親根本沒有去嘉興。”谷倉的媽終于哭起來,嚶嚶的,像少女一般。谷倉覺得母親的哭聲刺得他皮膚直癢癢,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真難受。

      “狗娘養(yǎng)的俞延龍?!惫葌}的媽聽到從谷倉的嘴里吐出這么狠狠的一句。她知道谷倉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于是她涕淚齊下地告誡谷倉切切小心,此事不可大肆張揚。她要谷倉保證不闖禍惹事。谷倉看著青色的筋在母親手上蛇一般盤來盤去,他違心地答應(yīng)了母親??吹绞嬲苟朱偬男σ鈴哪赣H的臉上擴展開來,谷倉的心隱隱作痛,像是黃梅天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

      谷倉的媽隨硝煙遁空以后,谷倉想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替谷米干點應(yīng)該干的事了,否則太對不起他了。他同時想這樣做也對得起母親了。谷倉對俞延龍的做法有些不可理解。谷米欠了俞延龍很多錢財,俞延龍何必要殺死他呢?這個問題在以后的日子里像根絲線勒得谷倉頭頸一伸一伸,使他有欲罷不能的感覺。

      那個黃昏比往日來得遲緩些,三眼橋彌漫在一片霞光之中。谷倉本來想到橋?qū)γ嫒ィ稍诳吹綐蛏嫌袔讉€日本兵像蒼蠅一樣飛飛停停時,谷倉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踅回身往自己那爿南貨店走去。這時,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接著他見到有兩個穿得花花綠綠的女子像一片云似的飄過去了,在她們經(jīng)過谷倉的面前時,谷倉的心怦然一跳,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們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那兩個女子飄進自己的南貨店后,谷倉莫名其妙地感到高興起來。

      虹根越過那兩個女子的肩看到了谷倉,虹根有點手忙腳亂的樣子,喜顛顛地跟那兩個女子說:“我們老板來了,你們要什么,跟他說吧?!?/p>

      那兩個女子中穿大紅夾襖的便轉(zhuǎn)過頭說:“噢,我們雅雯小姐要買十斤山核桃?!惫葌}沒來得及回話,那個雅雯姑娘也把身子轉(zhuǎn)過來了。谷倉想:“這就是雅雯了,這就是俞延龍的女兒雅雯了?!边@時他的腦子里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沖過去,扼住她的喉嚨。”還在猶豫不定時,那個看上去是丫鬟的又說:“喂,老板,你聽見了沒有?我們要十斤山核桃?!?/p>

      虹根這時說:“谷少爺,山核桃剛巧賣完了?!?/p>

      谷倉年輕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同樣年輕的雅雯的臉上掃來掃去,雅雯的羞暈便像水漬一樣慢慢地洇開來,臉上于是像馬上要綻開一朵很艷麗的花。谷倉突而對虹根說:“虹根,你明天到臨安,采購些山核桃回來?!?/p>

      虹根著急起來:“哎,谷少爺,船開不出去呀,要有日本人的通行證?!?/p>

      這個谷倉倒是沒想到。谷倉思考起來,他想總該要有個辦法。這時,雅雯輕輕地說:“楊妹,你跟我爹去拿個通行證來。等會兒你給虹根師傅送來好了。說完便帶著楊妹繞過谷倉,如來時那般裊裊娜娜地又回去了。”

      谷倉望著雅雯消失的儀態(tài)萬方的背影。不知怎么竟然感到身心愉快?!昂绺阋欢ㄒ焉胶颂也少徎貋?!”他叮囑虹根。

      谷倉的臉意外地紅潤起來,這使虹根也覺得意外,他想谷倉谷少爺是不是有些喜歡上了俞家的雅雯小姐。

      十一

      莊市染坊里的祥生被日本人抓起來的消息不啻一顆爆炸的地雷炸得莊市人暈頭轉(zhuǎn)向。谷倉想祥生這回完了。他悲愁的臉都有點扭曲了。當(dāng)谷倉聽同在染坊里做師傅的蹺腳佬繪聲繪色地講述祥生被日本人抓走時的情景時,他的胃里泛起一股難以抑止的胃酸。

      蹺腳佬是這樣說的:那天五個日本兵在俞副司令手下兩個兵的帶領(lǐng)下,像一群螞蟻似的爬進了紫紗染坊。他們是來染他們已經(jīng)舊得變成白色的軍大衣。那時祥生站在染缸前,日本兵嘰里咕嚕地說什么,旁邊一個偽兵解釋給祥生聽,說這個太君要祥生先給他的軍大衣染。祥生搖搖頭說等染完了手中這件再染他的軍大衣。日本人上來就是一個耳刮子,祥生定定地看著他,這個日本人又是幾個巴掌接連著像刮風(fēng)般扇過去。祥生鼻孔里的血便蛇一樣地蜿蜒在臉上。祥生一聲不吭。也不知怎么的,等到大家醒過神來,那個打祥生的日本人已像一只猴子那樣被浸在染缸里了,當(dāng)祥生把他像面糊蟹似的從缸里拎出來時,日本人渾身上下只有牙齒像一面鏡子似的白亮,其他處則黑如焦炭。

      蹺腳佬說:祥生把那個日本人甩進白染缸后,旁邊的日本人開槍了。祥生的胳膊斷了,后來日本人就把祥生五花大綁地綁走了。

      谷倉在把泛到喉嚨口的胃酸吐掉之后,他感到自己像是要哭出來。他回憶起小時候祥生像母雞那般護著他這個自小便沒了父親的人的情景,想到祥生缽頭大小的拳頭打走了一批又一批敢欺侮他的人,谷倉覺得自己背脊上有被抽去骨髓而致的寒冷。

      祥生是在讓日本人抓去后約一星期被處死的。當(dāng)祥生如風(fēng)箏那樣在寶界橋以東一里許的城門門上隨風(fēng)飄曳時,谷倉立馬昏厥過去了。

      莊市人至此開始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姿態(tài)過日子。

      日本人的太陽旗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成為差不多已被風(fēng)干的祥生的背景。日本人“踏沓踏沓”從街面青石板路上走過的皮靴聲,讓人想起五月里炒黃豆的啪啦聲,啪啦聲沒有了,黃豆也熟了。

      祥生的尸體從莊市人的視野中徹底消失約莫是茅飛渡江灑江郊的日子,不是日本人放下的,日本人因此惱火得要命,四處稽查究竟是誰從高高的城墻上取走了祥生的尸體。卻毫無蹤跡,此事便有些渺渺。一時,莊市人有鼻子有眼地說是天可憐祥生而派神把他救走了。

      那個從染缸里爬出來的日本兵最終還是沒能擺脫死神的糾纏。在一個灰暗的陰雨天,日本兵集合時發(fā)現(xiàn)單單少了一個他,到處尋找也無下落。莊市人于是又說這是祥生的魂把他勾走了。日本兵像死魚一樣被兆龍港里滔滔不絕的河水沖進三眼橋橋洞時,已是他失蹤后兩個星期以后的事了。

      十二

      谷倉熟門熟路地繞過俞家院門口的一棵銀杏樹下的一對石獅子,他像貓似的舉起手在銅門環(huán)上拍了幾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自院內(nèi)那條落滿枯葉的石板路傳出墻來。門在吱呀叫了一聲后開了,是楊妹開的門。

      楊妹莞爾一笑,谷倉便知雅雯在家里。

      谷倉隨楊妹穿庭過院,來到雅雯的房間里。雅雯見了谷倉,臉上迅即蕩起無限深奧的笑意。谷倉讀得懂其中的一種是得意。谷倉想她是應(yīng)該得意的。雅雯的笑意還漾在臉上,身子卻輕捷如燕子似的飛入了谷倉的懷里。

      你來了,你來了真好,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她在谷倉的耳邊嘮嘮叨叨。白皙而柔嫩的臉看上去近乎雞蛋清似的透明。透過這透明,谷倉看得清雅雯的一切。

      谷倉在這時候想自己大概已是第十二次進入俞家大院了,除去碰到老人的那一次。谷倉第一次進來把那十斤山核桃送到雅雯手里時,雅雯很平靜的樣子,似乎這事在她意料之中,這讓谷倉驚詫不已。雅雯猜透了他的心思似的說:“那天你吩咐家人去購買山核桃時,我就知道你會給我送來的。”谷倉像是漫不經(jīng)心地問起先前那個看院子的老人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死了?!苯o谷倉端茶來的楊妹隨口說道。

      于是,谷倉又用玩笑的口吻說道:“你們俞家真難進?。 ?/p>

      雅雯撲哧一聲笑了,說:“都是我爹,小心翼翼地設(shè)了那么多崗哨。好了,反正我們馬上要搬出這院子了。爹說這院子太破舊了。”雅雯讓楊妹敲山核桃給她吃。瞧著楊妹笨拙地剝著山核桃肉,谷倉便讓她改用繡花針挑。楊妹頓時為自己的笨手笨腳羞愧難當(dāng)起來。這時,雅雯眼睛里的谷倉便有跳出來跟眼前的谷倉相擁抱的感覺。谷倉第一次使自己跟一個本來素不相識的人混為一體,他暗暗慶幸自己的那個計劃即將成功了,當(dāng)然這時候谷倉是第七次出現(xiàn)在雅雯的臥室里。

      雅雯說她要向父親推薦!父親一定會喜歡他的。

      谷倉的手在雅雯長長的秀發(fā)中梳過,雅雯的臉貼在谷倉的腿上,那景象很像是父親在替心愛的女兒梳頭發(fā)。

      “現(xiàn)在還不行。等你吃夠了山核桃后,我再投到你父親門下,好不好?”谷倉說。

      雅雯便笑得燦爛輝煌。她像所有愛撒嬌的女孩在情人面前一樣,撅著嘴,呢喃的話如春天的小河歡暢流淌:

      “依你依你依你依你……”

      楊妹是雅雯的影子和尾巴,她也把谷倉看做是雅雯的人。

      谷倉第十次貓入雅雯那間充滿了檀香氣味的房間時,雅雯告訴谷倉:“這些天她父親一直不太愉快,聽說是一個叫山田一郎的日本人和一個叫祥生的被吊死的染坊師傅失蹤了?!比毡救俗層嵫育埐榍暹@兩人的去處。俞延龍怎么也找不到。

      “嗨?!惫葌}很難得地看到雅雯嘆了一口氣。

      “要是找到就好了?!毖碰┯挠牡卣f。

      她是俞延龍的女兒,俞延龍的女兒在為俞延龍的事操心,谷倉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他望著雅雯舉起手,在眼角輕輕地擦著。這時,谷倉聲音古怪地說:“山田一郎被我殺掉了。祥生被我救走了?!?/p>

      雅雯像遭驚的小鹿似的望著谷倉一時不置可否。停頓了片刻雅雯像是恍然大悟地說:“你不會的,你不會的?!比缓笏中⌒闹?jǐn)慎地直視著谷倉。

      谷倉的眼皮胡亂地跳動了幾下。“我當(dāng)然不會,我會了就好了?!惫葌}的喉結(jié)忐忑不安地滑動著說,“我媽就是讓日本人的炮彈炸死的?!惫葌}沉靜地向雅雯講述母親像雞毛那樣飛上天的慘相。

      谷倉說著的時候,雅雯早把她那塊飾著湘竹的手帕揩得像剛從洗臉盆里撈出來似的。谷倉說著說著,突地感到煩躁起來。他想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有點莫名其妙,何必要讓雅雯知道呢?于是谷倉不說了。

      谷倉不說了,雅雯也不說了,她漸漸地聽出谷倉好像不喜歡聽她講俞延龍的事以及日本人的事。

      十三

      祥生爹大病初愈似的躑躅著走過來了,路人如避瘟神地躲開了。虹根問谷倉:“谷少爺,我們給他點東西吧?!惫葌}看著虹根像看一個英雄:“你不怕日本人知道了會殺你的頭?”

      虹根感到谷倉問得很蹊蹺,就用近乎厭惡的口氣說:“俞延龍俞副司令在日本人面前給祥生爹說了好話,祥生爹就沒事了。兆梅茶館里的牛掌柜給過祥生爹好幾回銅錢了,還有錫箔店的胡老板。”

      谷倉想這事他也知道了?!熬徒o祥生爹十條嘉大云雪片糕?!惫葌}說。

      虹根反問道:“是一條吧?”

      “是十條。”谷倉肯定地說。

      祥生爹鐵銹蝕過般的眼睛茫然地看了谷倉許久,像是在辨認什么。“你是谷米的兒子吧,谷米走了有二十多年了,哎,快要輪到我了?!彼f。

      虹根把包扎得四四方方的雪片糕遞到祥生爹手里?!澳弥?,這是谷老板的恩惠?!薄澳悄旯让踪€錢贏了,曾賞給我一壺酒錢?!毕樯f。他細瞇著眼,有些神往的意味,讓從兩旁屋檐里篩下的一點光斑照在他的白胡子上。

      谷倉揮揮手示意祥生爹離開,祥生爹捧著那包雪片糕一如捧著祥生的牌位在胸前,有些寒意的風(fēng)像個頑童在他的破了的衣衫上扯著,祥生爹不住地停下腳步看看。

      那時候,祥生的尸體已經(jīng)失蹤了。

      谷倉望著祥生爹的背影出了神,他想谷米那時一定比今天的谷倉要神氣威風(fēng),自然那時祥生爹的腰板也一定要挺一些。谷倉想這些的時候,俞延龍派兒子俞仲旗攜了十箱煙酒送入了日本人駐扎的營房。

      十四

      俞延龍是日本人進駐莊市一月后才來的。虹根告訴谷倉俞仲旗是日本司令小野的翻譯官,他說俞仲旗能說一口流利的日本話。

      谷倉見到俞仲旗是在雅雯的房間里。那是谷倉第十一次迂回曲折地走入她的房間時。

      楊妹在院子的走廊里對他搖搖手,谷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一如既往地往前走。雅雯看到谷倉便像鐮刀那樣剜了楊妹一眼,而后雅雯臉上粉紅的暈點出來。她指著站在屋中央一身戎裝的一個男子對谷倉說:“認識一下,這是我弟弟俞仲旗。”把谷倉介紹給俞仲旗后,谷倉才發(fā)現(xiàn)俞仲旗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子。同時他馬上覺得俞仲旗那雙有點兒女人味的眼睛在自己的身上忽隱忽現(xiàn)。

      俞仲旗說很高興認識谷倉,谷倉口是心非地說他也是。

      “你是干什么的?”俞仲旗感興趣地問谷倉。雅雯笑嘻嘻地讓俞仲旗猜。俞仲旗猜是教書先生。雅雯笑得前俯后仰。谷倉說他是順泰南貨店的老板。俞仲旗便說如果他不出去念書,他現(xiàn)在也是老板。這時谷倉的心就自然而然地疼痛起來,以至于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俞仲旗聊了一會兒就告辭了。他讓谷倉以后有事到日本營房找他。谷倉點點頭。但不知怎么,谷倉繃緊的神經(jīng)一直松懈不下來,就像讓糨糊給漿住了似的。

      雅雯說她弟弟在日本留過學(xué),娶了個日本娘子。

      “你告訴我這些有什么意思?”谷倉有些不樂意,于是,冷冷地說。雅雯嬌滴滴地說:“你反正遲早要知道,以后知道不如現(xiàn)在就知道?!?/p>

      谷倉想罵一句滾你娘的蛋或者賤坯之類的話,想想后,又把這句話吃進了肚里。他想雅雯又不是俞延龍。

      這時,雅雯意識到谷倉不喜歡聽有關(guān)日本人的事,她趕緊避開了這個話題,說:“谷倉,什么時候讓我到你家玩玩啊?”

      谷倉說:“只要你愿意什么時候都可以去?!?/p>

      雅雯長長的眼睫毛像是要把谷倉全身覆蓋似的,她調(diào)皮地說:“現(xiàn)在?!?/p>

      谷倉帶雅雯、楊妹走入谷家大院時,雅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葉片茂盛的大樹。谷倉說這是一棵枇杷樹。

      “那它能結(jié)好多好多黃枇杷?”雅雯覺得很興奮。

      “聽我娘說我剛生下來時,這棵枇杷樹落下了滿地枇杷,一地鮮黃?!惫葌}仿佛激動了。他頓時覺得那鮮黃又在眼前閃了一下,他的嘴亦情不自禁地咧了一下。谷倉說二十二年前枇杷落下一地黃時,遺忘了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他沒有說他的父親谷米也是在那一天怦然倒地的。

      以后谷倉領(lǐng)著雅雯在谷家院子的每一處認認真真地看了看,雅雯說谷家院子小是小些,但是還不錯。谷倉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以后谷倉把雅雯迎入了自己住了二十二年的房間。雅雯說餓了,要楊妹到湯圓店里去買湯團。楊妹歡快地應(yīng)了一聲便走了,她非常樂意去替雅雯跑腿,據(jù)雅雯說是因為楊妹能到外面去空閑一會兒。

      楊妹剛走出那扇門,雅雯的喘氣聲便如絲,如絲的聲音纏綿地盤住了谷倉。谷倉有窒息的感覺,隨后谷倉第一次看到一條很白很白的魚向他游來,并且在碰到他后把他撞得眼冒金星,隨后谷倉也變成了一條魚,游動在波浪起伏的海上了,迷人且惑人。谷倉是這樣想的。

      楊妹在門外的叫喚像蟬鳴那樣在谷倉和雅雯的耳旁游移不定,谷倉便覺耳噪了,谷倉遲遲疑疑出去開門后,不由分說地就給楊妹一個耳刮子?!澳憬袀€鬼?!惫葌}怒氣沖沖地罵道。

      楊妹捂住臉時,看到雅雯在嗤嗤地笑。

      十五

      谷倉為了送日本人要的貨,不得不和虹根一起到日本人的營房去。日本人在順泰南貨店里購置了七十斤白砂糖,日本司務(wù)長就哇啦哇啦很神氣地叫著要把東西送到營房去。虹根為難地向谷倉:“請問該怎么辦?”

      谷倉知道虹根是個像羊屎般的樹葉落下來也會捧頭叫上一陣的人,于是他答應(yīng)和虹根一起去。虹根推著那輛木柄上刻著順泰字樣的獨輪車吱嘎吱嘎叫著在前面,谷倉背手在后邊像督工似的慢慢地走。走到營房了,日本人讓虹根進去了,卻把谷倉擋在了門外。谷倉躊躇之際想到了俞仲旗,他連比帶劃地把俞仲旗的模樣和身份說了一遍。哨兵打電話上去了,不一會兒,俞仲旗忸怩如女子似的走來,看見谷倉像一只大木偶那樣立在營房門口,便跟哨兵嘰里咕嚕說了一陣,說完便和哨兵一起哈哈大笑。

      “你是稀客啊!”俞仲旗拉著谷倉的手,顯得很驚訝也很高興的樣子。谷倉悶聲不響,似乎還在為剛才發(fā)生的事耿耿于懷。

      俞仲旗帶谷倉走到一座綠房子前說:“這是我的家。”

      谷倉進去后發(fā)現(xiàn)里面的擺設(shè)全是見所未見的,眼里就跳出新鮮的眼光來。

      “我太太到司令太太那兒去了,等會兒就回來。你可以看到她了。標(biāo)準(zhǔn)的日本婦女?!庇嶂倨煺f他太太時,谷倉看見有一股神采在俞仲旗臉上蕩漾開來。

      俞仲旗問谷倉最近有沒有到他姐姐雅雯那邊去時,谷倉的思緒已不在屋里了。那時候,谷倉已經(jīng)走到明晃晃的玻璃窗前,他開啟窗后,發(fā)覺四月的天氣很優(yōu)美地在田壟上表演節(jié)目。微濕的草叢里似乎有股藥味的清香散發(fā)出來并且隨風(fēng)落進屋子里來。谷倉便想雅雯身上那股氣息跟隨風(fēng)而來的氣息有些相似。谷倉看到窗外是一座又一座的綠房子,都很矮,極容易使人想到那些墳包抑或只露出一點頭發(fā)的暗堡。日本人出出進進顯得很忙碌的樣子。

      “你喜歡吃什么呢?香蕉、橘子、杏子還是酒?”俞仲旗這時也走到窗前問道。谷倉說就看看風(fēng)景好了,不要去準(zhǔn)備什么東西。俞仲旗點燃了一支紙煙后說:“谷倉,我知道你不抽煙,所以我獨個兒抽了?!?/p>

      谷倉記起他們初次見面,俞仲旗曾遞過煙,他拒絕了說是不會抽。沒想到俞仲旗竟記住了。谷倉的心里隱隱地有些不安,他無法說清這是什么緣故。

      “我抽水煙?!惫葌}做了個吧嗒吧嗒的姿勢,俞仲旗笑了?!翱茨氵@么一做,我倒像是看見有濃濃的煙霧襲擊過來。聽我爹說,他年輕時候也抽過這玩意兒,一口濃濃的煙吐出來能把一只貓熏死?!庇嶂倨煊X得很有趣地笑著說,“你也抽么?可惜我這兒沒有?!?/p>

      谷倉想谷米年輕時候也不一定是抽的,想以后自己應(yīng)該去嘗嘗水煙的滋味。

      說完這些,兩人開始把眼光投向窗外。俞仲旗說開了北窗是可以看到三眼橋的;開了東窗那城墻就跟在眼前一樣。谷倉就轉(zhuǎn)向北窗,果然看見三眼橋像只竹籃提手似的被拋在兆龍港上。開東窗后,俞仲旗說如果一直筆直不轉(zhuǎn)彎的話是可以到日本國的。谷倉嘎噔了一下,他看到太陽旗尿布似的在城門上蕩來蕩去。他眼前有點模糊,鼻子癢癢像是要打噴嚏來,他這時聞到一股血腥味,這血腥味越來越濃。谷倉感覺祥生正懸掛在那里,祥生是被吊死的,應(yīng)該沒有血,怎會有血腥味呢?谷倉的眼睛越來越模糊。城墻上的草像是要鉆進他眼睛里去了。

      這時候,屋里的電話鈴急不可耐地響成一片。俞仲旗聽完后說:“逑,真是多事。一個來送白砂糖的伙計讓日本哨兵給扣住了,讓我去看看。谷倉你坐會兒,我去去就來。”

      谷倉這時方才覺察到自己忘了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走進這營房的。他大驚失色地說:“那一定是我的伙計虹根?!闭f著他先于俞仲旗沖了出去。谷倉在門口把一個看上去很清麗的日本婦女撞倒在地,使她一副狼狽相。谷倉想扶她起來時,俞仲旗已經(jīng)把她抱起來了。

      “這是我太太珂美枝子。”俞仲旗說。

      谷倉在瞥了那張異常秀美的圓臉后,便如兔子被逐似的跑遠了。他想知道虹根現(xiàn)在不知怎么了。

      虹根兩頰腫脹著走出營房許久了,還是木呆得眼睛定定的。谷倉想今日幸虧有俞仲旗,不然虹根很有可能會像一只螻蛄被日本人踩扁在營房里。谷倉趕到門口時,虹根已經(jīng)跌倒在地。俞仲旗告訴谷倉有關(guān)這事件的起因是虹根的鬼祟行為使哨兵起了疑。

      “我哪里是鬼鬼祟祟,我是怕啊,谷老板?!焙绺脑捓锫牭贸鰜頋M是冤氣。

      谷倉默然無語地望著地邊在風(fēng)中被吹動得無法停止下來的豆葉,他揉了揉眼睛,想:“俞仲旗的日本太太的臉就像這豆葉。”

      十六

      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思前慮后,谷倉決定把自己這個縝密的計劃告訴給雅雯。谷倉非常清楚這事的利害關(guān)系。他想雅雯處在這樣腹背受敵似的境遇下,無論如何也得作出一個決定。這決定對俞延龍有利還是對谷倉有利,谷倉心中尚且無定數(shù),一如賭場上的骰子。可他想試一試。

      我要殺俞延龍。

      那個月亮高得需人仰視的晚上,等雅雯款款鉆入他的懷里時,谷倉輕輕地咬著她的耳朵說了這句話。谷倉想雅雯不會聽不見。

      雅雯軟如棉絮的身子開始慢慢地往下滑,她竭力地想使身子往上聳,可這好像很困難,于是只能聽任它繼續(xù)地往下滑。這谷倉感覺得到。谷倉那時以為雅雯一定會忘乎所以地叫起來,所以他準(zhǔn)備用自己的手去堵她的嘴巴。但雅雯沒有。

      于是谷倉就躊躇了。

      谷倉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時,雅雯的雙手已經(jīng)扼住了谷倉的喉嚨。谷倉感受到雅雯手指的熱量,進而他也聞到了從雅雯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使他貪婪地想聞的香氣。

      這個情況谷倉始料未及,他想這時反抗恐怕是自取滅亡。

      “谷倉你這個狠心賊,為什么要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雅雯騎在谷倉身上緊鎖著柳葉眉說。

      谷倉閉目不言。

      時間在雅雯的指尖上跳了幾跳后,谷倉說:“你爹俞延龍幫日本人干活。”谷倉沒有說是俞延龍殺了自己的父親谷米。雅雯的手指沒有緊也沒有松。忽而,谷倉感到嘴唇邊有咸咸的東西潤進嘴來,睜眼一看,是雅雯的淚。兩人的目光這時候在空中相接。雅雯像是經(jīng)受不住地松開了手指。谷倉的呼吸馬上順暢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雅雯像一只小貓那樣躲在床的一角,怯生生的眼光飛來使谷倉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一如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誰叫你爹給日本人賣命啦?”谷倉顯得很理直氣壯地說。

      “可他是我爹?!毖碰┨嵝压葌}。

      俞延龍的女兒是雅雯,雅雯的父親是俞延龍。谷倉翻來覆去地掂量著,這確實很難。谷倉這時候非常憎恨自己過去的那個計劃。倘若沒有雅雯擋在中間,自己需要解決的問題早已迎刃而解。

      “我爹沒有殺人,他是愛護老百姓的?!毖碰┱f,甚至還舉了祥生爹這個例子。谷倉想虹根說過的那件事果然是家喻戶曉。

      “我爹總是千萬百計阻止日本人在莊市干對不起莊市人的事?!毖碰┯终f,“我爹讓我弟弟做小野的翻譯官,也是為了勸小野少殺人?!?/p>

      谷倉想自己仿佛走入了一個迷宮,繞來繞去很久了卻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暗暗感到有說不盡的遺憾。

      雅雯在谷倉沉默如寂的情況下,像一只紫蝴蝶那樣從床上翩然飛下然后飛到谷倉身邊,她這一刻有不盡的妖媚如潮地涌現(xiàn)出來。她拉過谷倉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軟軟的腹部說:“谷倉,你知道么?我有孩子了?!?/p>

      谷倉奇怪地看著跟剛才神態(tài)迥異的雅雯??戳艘粫?,他忍不住地在心里對自己說:“完了,別想殺俞延龍了,俞延龍是俞雅雯的父親?!边@時有另一種聲音從谷倉的心里傳出來:“谷倉,恭喜你啊,你要做父親了?!?/p>

      當(dāng)谷倉把極其尷尬難堪的笑掛在臉上時,雅雯已經(jīng)很像母親似的倚靠在床架上,闔著眼說:“孩子,別理你爹,你爹今天瘋了?!币粫河指赂赂碌匦χ?。最后笑出了眼淚。

      谷倉覺得破涕為笑的雅雯確實貌美若仙女,后來的一陣,谷倉便心旌搖動,沉浸在無法言喻的滋味中。殺俞延龍的事置于腦后了,后來又束之高閣。

      “谷倉,我們快成親吧,我去跟爹說,讓你見見他?!毖碰┘儩嵐饣哪樄獠蕣Z目,她極向往又極自信地說,“爹會同意的?!?/p>

      年輕的谷倉感到自己好像羞澀起來,有種局促不安的感覺包圍著他。他嚅嚅囁囁地說不出個大概來。

      十七

      俞延龍知道谷倉是在兒子俞仲旗那兒。

      那天俞仲旗陪著小野走進俞延龍的司令部,在吃飯時俞延龍問俞仲旗最近有沒有去看看姐姐雅雯,他說他打算讓雅雯離開那個舊院子到新寓所來。

      俞仲旗笑得很異樣地說起了谷倉。他說姐姐雅雯好像不那么孤寂了,雅雯的身邊有個叫谷倉的年輕英俊的小伙子了。

      俞延龍像是親昵地罵了雅雯一句便問俞仲旗:“這個小伙子看上去怎么樣?”俞仲旗想到那天谷倉來看望他時一臉的窘迫相,于是他說:“還不錯,我看還不錯?!毙∫懊悦5乜粗嵫育埜缸觽z,俞仲旗把剛才說的大概跟小野一講,小野豎起了大拇指,連說俞延龍福氣不錯,快要有個女婿了。他說俞姑娘可是個大美人呵。俞延龍便有些陶醉地舉起了酒杯。

      當(dāng)俞延龍知道俞仲旗說過的谷倉是以前谷米的兒子時,離他知道名字又有一個多月了。俞延龍有一陣子的眩暈,他焦灼不安地想:“自己要想平靜一點過生活似乎是很難繼續(xù)了。”當(dāng)然,這期間,俞延龍也有一陣接一陣的咬牙切齒。

      俞延龍見到雅雯,雅雯像先前見到俞延龍那樣,把身子在俞延龍面前搖了又搖,雅雯的天真爛漫相便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俞延龍眼前。俞延龍的心便如被竹針刺了一下地劇痛起來,繼而麻木了。俞延龍怕嚇著雅雯,就依然笑模笑樣地問雅雯近來怎么樣,又說讓雅雯準(zhǔn)備準(zhǔn)備,過些天搬到新寓所去。

      這時,俞延龍的眼睛投向窗外,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地問:“聽說谷倉一直在你這里玩。”俞延龍感覺到雅雯的臉在熠熠發(fā)光,一瞬后又讓紅色保持在臉上耳上及脖頸上。

      “爹,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雅雯顯得驚訝萬分而又亢奮萬分,這可以從她的話里聽得出。她對俞延龍敘說谷倉的一些情況,她可能希望俞延龍在沒見到谷倉之前就對谷倉有一個良好的印象。在某些方面,雅雯對谷倉就很自然地作了些夸大。這時候,雅雯也有些炫耀的味道在內(nèi)。

      “馬上跟谷倉斷絕來往,雅雯。”

      俞延龍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此刻發(fā)出來是不是空洞了些,冷峻了些。他想這畢竟是小事,關(guān)鍵是讓雅雯知道她必須跟谷倉成為陌路人。這在俞延龍眼里是跟軍令沒什么差別的命令。他想雅雯終究會因此事而有些難受的滋味產(chǎn)生,但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長痛不如短痛。

      所以俞延龍想快刀斬亂麻。

      雅雯的驚訝這時任何言詞都顯得蒼白無力,于是雅雯如豬被宰般那種聽來很絕望的哭聲便無所顧忌地在俞家大院里飄來蕩去。

      俞延龍跌坐在一只精巧的座椅上,他感到耳際一片嗡嗡。

      “為什么呀,爹,這是為什么???”雅雯如泣如訴的問話聽上去很像哭墳的寡婦。

      “谷倉不配我們俞家,谷倉是個什么東西?!”俞延龍沒有被雅雯的哭聲震昏,于是他又站起來說,且配以有力的手勢。當(dāng)俞延龍知道所有該做的事已經(jīng)全部完成了,他就毫不猶豫地走出了雅雯的房間。

      雅雯是在俞延龍的腳步聲遠得無法聽清后,才聽到那經(jīng)過千轉(zhuǎn)百回后到達她房間的話——不許讓谷倉再進俞家院子。

      “偏要讓谷倉進來,我偏要讓谷倉進來?!毖碰┰谛睦锇蛋档貙ψ约喊l(fā)誓。

      十八

      俞延龍重復(fù)那個夢已經(jīng)幾次,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了。每次俞延龍大汗淋漓半夜醒來然后讓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時,俞延龍的太太孫須便也跟著驚慌失措,她問俞延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俞延龍說沒事沒事,只是想些公務(wù)事,讓孫須睡覺。

      那個夢仿佛總是漫不經(jīng)心地踏著閑碎的腳步在同一個時刻出現(xiàn)。俞延龍先是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個黑黑的點子,爾后那黑黑的點子漸漸地向上下左右擴大,爾后一棵樹便出現(xiàn)了。他想確實有一棵葉片像芭蕉葉的樹在他眼前晃動,在經(jīng)受痛苦地想這是一棵什么樹時,那由黑點子變就的樹便驀地從樹上落下一片鮮黃來。俞延龍吃驚地向后退縮,那鮮黃不明不暗地照著自己,不管他走到哪里,那片鮮黃都忠貞不渝地跟著他。俞延龍?zhí)骄扛醋叩侥强脴渑裕r黃猛地收斂回來又回到了樹上。在俞延龍迷惑不解伸頭想看個仔細時,又一股鮮黃如爆竹似的碎紙爆發(fā)出來向天空中飛躍。在飛躍的過程中,俞延龍一直很好奇地仰臉看著那一片有些暖意的鮮黃,不清楚這片黃色接下去還有什么舉動??粗粗嵫育堄X得有點不大對頭,他發(fā)覺自己的頭顱像那片鮮黃在向上升騰,就像氣球一樣。

      俞延龍大叫著醒來了。

      太太孫須也跟著醒來了。

      他燃起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霧徐徐向外蠶食。這時,俞延龍看到谷米向他走來。孫須惶惑地點了燈又讓俞延龍吹滅了,他說他想靜靜,亮著燈,心就靜不下來,他想那片鮮黃看來就是谷米了。二十二年前谷米像鋸斷的樹那樣轟然倒地,這俞延龍是知道的。

      俞延龍回憶起谷米,有些事便紛至沓來?!澳菚r候我的計謀相當(dāng)不錯?!庇嵫育埾??!叭绻麤]有那件事谷米是不會死的。”他又想。

      煙頭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閃光,有種如泣如訴的味道。

      貓頭鷹哭泣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從窗縫里擠進來,在煙頭上打旋圈。兆龍碼頭往北二里外有群墳堆,貓頭鷹是在那兒集居的,看來這叫聲也是從二里外遠的地方傳來的。

      想到這件事,俞延龍的心尖上像撒上了一層鹽巴。

      孫須是俞延龍的第二位夫人,他先前的夫人是金家二姑娘玉。玉長到十五歲,便像一朵芙蓉花開放在莊市了,他的爹俞陽泰想把這朵花摘來擺在自己的房間里??墒怯幸惶?,俞延龍跟俞陽泰講,他要娶玉。俞陽泰在那一天開始用一種新的目光看待兒子了。俞延龍很坦然地又說:“玉太漂亮了,凡是見過她的人都這么說,所以他要娶玉?!庇彡柼┏烈髁艘粫汉笳f:“你有本領(lǐng)伺候好玉姑娘?”

      俞延龍胸有成竹的樣子使俞陽泰感到自己似乎有些老了,于是俞陽泰很爽快地說:“你有本事伺候好玉姑娘你把玉姑娘娶過來?!敝劣谟嵫育埌延窆媚锶⑦M俞家大院時,俞陽泰已仙逝多日了。俞延龍要娶親了,谷米也歡喜不盡。那架勢,似乎娶娘子的是谷米。以后谷米逢人便說:“俞家俞少爺娶親是我放的炮仗。”這確是一種榮耀。

      俞延龍對玉姑娘的迷戀近乎癡迷。谷米說俞延龍賭錢的功夫就是在那一段時間里練出來的。這,谷倉的媽有一次跟谷倉說起過。谷米跟娥也說過俞延龍之所以能在賭場上春風(fēng)得意,在很大程度上應(yīng)歸結(jié)于玉姑娘。俞延龍千方百計想向玉姑娘表明自己不是一個等閑之輩。

      俞延龍在若干年后方才明白自己當(dāng)初在茶館里跟谷米結(jié)識實在是荒唐錯誤之舉,那個有月光的夜晚也著實謬誤至極。

      谷米那次有沒有設(shè)下圈套,俞延龍無從知道亦無法知道,但那次俞延龍輸了這是事實。俞延龍輸了還不服氣,于是就讓這時在旁觀的谷米到俞家院子去取錢。

      谷米像俞家的主人那樣從容不迫地走到俞家院子,爾后又徑直地走到俞延龍同時也是玉姑娘的房間里去。俞家大院的丫鬟都認識谷米,谷米進俞家大院如入無人之境。玉姑娘那日在燈下給一件綠罩衣繡上幾朵花,那是一件綠得有些耀眼的綠罩衣。谷米笑容可掬進房間后先看到了綠罩衣,后來再看到玉姑娘。此后谷米的呼吸有些急促,濃濃的血像要從破裂的血管奔涌出來似的,身子也騰云駕霧地輕飄起來。以后的情景俞延龍是從玉姑娘斷斷續(xù)續(xù)的悲哀聲中得知的。俞延龍那時直想往自己的臉上扇巴掌,他的頭發(fā)也如獅毛狗般的直直地立起來。

      谷米在事后覺得很過意不去,于是他在把俞延龍讓他取的錢悉數(shù)送到俞延龍手里時,順帶著說了一件他說是小事的事,說不小心把俞延龍房間里的一只瓷器弄碎了。在那時,俞延龍的牌運出乎意料地好起來了,他便不介意地擺擺手,說:“谷米,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放在心上?!惫让渍f:“除非你對天發(fā)誓說沒關(guān)系,我才不放心上?!?/p>

      俞延龍干脆利落地對天發(fā)誓了一番,發(fā)完誓后依舊全神貫注地注視著牌桌。谷米這時也笑瞇瞇地不再言語,一如他剛贏了錢時的情景。

      俞延龍便想谷米真是歹毒不堪,再讓谷米有滋有味活著真是見鬼了。此后,俞延龍的全身便充斥著一股殺谷米之氣。

      谷米自那事之后,在俞延龍面前也表現(xiàn)得猥瑣不已。牌運日趨惡劣,有每況愈下之勢,至于后來俞延龍把谷米的錢財贏過來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在他出錢雇傭的兩人回來說谷米已經(jīng)像一條狗似的躺在埠頭邊上時,俞延龍的眼里笑出了淚。

      谷米死去二十二年了,還陰魂不散么?俞延龍想到了谷倉。他想自己重回到莊市,應(yīng)該想到谷米的后代的,他不知道這個谷倉就是谷米的兒子。

      那暗暗的一點紅依舊鬼火般地眨巴著眼睛,孫須眼睛空空地望著黑暗中的蚊帳頂,她想這很像蝙蝠。

      十九

      雅雯思量著該怎么讓俞延龍松口答應(yīng)她嫁給谷倉,她把谷倉叫來也是為了這事。雅雯和谷倉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房間里爬來爬去顯得焦頭爛額之時,俞延龍帶著俞仲旗往俞家舊院子而來,他們是來讓雅雯搬到新寓所去的。

      楊妹的驚恐之聲使谷倉和雅雯有些措手不及,雅雯這時卻勇敢起來。

      俞延龍和俞仲旗聽到楊妹毛骨悚然的驚叫,就個個把手槍操在手里。跨進雅雯的房間,俞延龍看到屋里立著一個年輕的男子,聽俞仲旗叫了一聲谷倉,他便知道這就是谷米的兒子。他像是在鑒賞什么古玩似的又仔細看了看谷倉,腦子里便冒出一個念頭:“這是谷米的后代無疑了?!庇嵫育埖难酃饴湓谘碰┥砩蠒r,腦子里便像炸荒后的原野一樣一無所有了。

      “姐,你這是……是怎么啦?”俞仲旗并不像俞延龍那樣失態(tài),他只是覺得事情變得有些出乎意料。

      雅雯把束在腹部的帶子抽走之后,她的腹部徹底恢復(fù)了自由,于是它就十分高傲地挺出來了。雅雯想以此作為向俞延龍示威的武器,她安詳?shù)哪抗夂芟駶q完潮的大海,溫柔而又豁達,充滿著母性氣質(zhì)。

      但這一時間,彌漫著某種香氣的屋子里的空氣很沉悶,有種被強行壓制著的感覺。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谷倉的?”俞延龍問雅雯的聲音聽上去很像是從長滿青苔的石板上掉下來的,下面是深邃而幽暗的黑洞。

      屋子里的空氣開始由沉悶壓抑向緊張轉(zhuǎn)變。

      “是的,是的,當(dāng)然是谷倉的?!毖碰┱f。

      “真是谷倉的?你……你再說一遍?!庇嵫育埖穆曇袈月杂兴岣撸蝗缦项^在經(jīng)過劇烈的一陣咳嗽后慢慢平息時的情況。

      雅雯沒有說話,她像一只袋鼠那樣蹣跚著向谷倉靠近。

      俞仲旗這時感覺到俞延龍的眉毛斂到了一起,成為圓圓的一個小球,俞仲旗想讓谷倉出去?!摆s快出去?!?/p>

      谷倉在俞延龍進門那一刻,有一絲慌亂的情緒如遭電擊似的向四處輻射,他確認眼前站著的就是讓父親谷米像一扇門板那樣轟然倒地的俞延龍了。他的身體頓時像石膏像似的繃得硬硬的,此后谷倉的思緒混亂而零碎,他無法破譯其中最適合他的表達方式,谷倉想自己的表情一定古怪而滑稽。

      “不要讓俞延龍把自己看做是怯懦的。若不是雅雯,俞延龍的心口上恐怕早已有一個可以伸得進他的拳頭的洞了?!惫葌}望著俞延龍那由厚厚的衣服擋著的胸脯這么想。他不知道以后會怎樣,他想玩婚姻這場游戲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他的眼睛因而有些游移不定。

      雅雯快要走到谷倉身邊時,谷倉卻像被抽去腳筋挖去膝骨而站立不穩(wěn)地撲通向前一撲,跌倒在俞延龍的腳下,雅雯遲疑著轉(zhuǎn)過身來時,俞延龍鐵青著臉,顯得有些吊兒郎當(dāng)?shù)赜米燧p輕吹去了槍口上的那一縷漸漸變淡的青煙。

      俞仲旗看到俞延龍抽出了槍,他知道剛才沒讓谷倉立即出去實在是一個無法饒恕的錯誤,他像猛虎似的撲到谷倉漸漸在變冷的身體上。這時候血窮兇極惡地冒出來,沾了俞仲旗一手。

      “俞……延……龍……狗……”雅雯撲在谷倉身上,早已是渾身顫抖如枯葉,她聽到從谷倉的喉嚨口嘟嚕出這幾個很模糊的單詞。

      “谷倉,谷倉,你聽到孩子的叫聲么?你的孩子在叫你呢!”雅雯把自己的肚子緊緊地貼在谷倉的身上。谷倉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縷淡淡濃濃的光發(fā)出來。

      俞仲旗的臉灰白如死的鯊魚皮,他一時手足無措像一個木偶,聽任時間在他身子周圍匆匆溜過。

      俞延龍沉寂地黑著臉,一聲不吭。

      “爹,你真傻,你真傻?。」葌}本來早就要殺你的,我說你不是日本人的狗,他才沒殺你,你把他殺了,真的把他殺了?”雅雯的咽嗚聲仿佛要把俞延龍浸死在這一團哀愁里面似的。雅雯說完這些,好像玩累了的孩子那樣一屁股坐在地上。

      “爹,姐姐昏過去了?!庇嶂倨煺f。

      “你送她到醫(yī)院去。越快越好。”俞延龍說。

      俞仲旗這時的眼淚也不知怎么地落下來……

      二十

      雅雯后來從醫(yī)院出來,沒有到俞延龍的新寓所去,也沒有回俞家院子,她帶著楊妹到了谷家。

      俞延龍原想阻止的,但想到雅雯那張因妊娠、悲傷而憔悴的臉便作罷了。

      谷家沒了谷倉便淡淡地現(xiàn)出肅殺凄涼來,連風(fēng)吹在谷家院子的草木上也帶著哽咽的意味。虹根如仆人一般地在谷家的院子里奔出奔進。雅雯說:“虹根叔叔,你忙店里的事去吧。”

      雅雯勸不住他,便一任虹根依舊忙碌。

      俞仲旗來看過雅雯,臉帶羞愧的,他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勸慰雅雯注意身體。俞仲旗還特意讓他的日本太太做了好些小孩的衣服送來,說是給雅雯肚子里的孩子的。

      雅雯柔和卻又冷冷的目光使俞仲旗越發(fā)地感到如芒刺在背,一種在雅雯面前無地自容的感覺如云遮霧包裹著他。俞仲旗抽了一支煙,又抽了一支煙,房間里頓時滿是煙霧繚繞,他最后說會勸父親來看看她的。

      雅雯置若罔聞。這時候她的思緒不受外界干擾,她仿佛聽到肚子里的孩子在咿咿呀呀地唱一支誰也聽不懂的歌。“谷倉的孩子一定會像谷倉的。”雅雯癡癡地想,此刻她的眼前浮現(xiàn)谷倉年輕的形象。

      俞仲旗坐立不安地告辭走了,姐姐雅雯的冷漠使他感到?jīng)]滋沒味的。

      俞延龍來看雅雯是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中午。那一刻辰光,他有如吃飽了飯的十八九的小伙子,顯得精神氣十足。俞延龍在俞仲旗無休止的嘮叨之后,終于很勉強地做出了讓步:同意來谷家大院看看雅雯。

      俞延龍,回想二十二年前的一段日子里,也曾幾次踏過谷家院子的門。不知現(xiàn)在有沒有變?當(dāng)俞延龍看到谷家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樹依然默默地站立著時,俞延龍便知道谷家什么也沒有變。

      “爹,你小時候認識這地方的人家么?”俞仲旗問。

      俞延龍苦笑笑,那表情里有種尷尬相??赡軄磉^,但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兩人說著朝雅雯鎖著的房間走。

      雅雯沒有想到俞延龍會來,她也不想讓俞延龍來。她的心目中已經(jīng)沒有了俞延龍,就從谷倉倒地變成一段毫無生氣的木頭起。在雅雯覺察到時,俞延龍已經(jīng)在谷家院子里了,繼而俞延龍跨進了屋子。

      雅雯和俞延龍在照面后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他們都覺得背負原木似的沉重。俞延龍在那一刻陡然衰老下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雅雯,你還好嗎?”俞延龍先開的口,聲音沙啞,像剛從砂輪上下來。

      雅雯咬著嘴唇,看得出她像是拼命地在壓抑著什么,接著俞仲旗、俞延龍和楊妹都看到有紅紅的血絲潤到雅雯的下顎上,如一條蛇似的蜿蜒開去,繼而分成幾路,壯觀地淌開去。

      俞延龍的聲音漸漸推涌起一種悲愴的成分,似有滿腹苦衷:“雅雯,你真的不能原諒為父了?”

      這時候,大家都為屋子里籠罩著的某一種氛圍所控制,因而誰也沒有注意門外會發(fā)生些什么。

      當(dāng)那柄系著一截細麻繩的尖刀從俞延龍的背后深深地扎進去只留下那截細麻繩在外木然飄著時,大家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時門口還站著人。

      是虹根。

      接著,俞仲旗手里的槍響了。虹根像一個皮球似的被甩出了屋子,他在門檻上碰了碰,一個趔趄后撲倒在地,頭碰地時發(fā)出了很大的一聲響。

      八十又一的外婆,講故事講到后來,說話的聲音細微得只有我這個聽故事聽得入迷的人才能聽到,就在講到虹根甩出屋子、頭碰到地時,她的頭發(fā)全白的頭在老椅子的靠背上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悶響。幾乎在同時,桌子上那盞昏暗的油燈盞上的燈芯“啪”地爆了一下,悠悠地落下一朵黃燦燦的燈花來。我連忙站起來過去扶她。她說:“我好像有點困了?!苯又置悦院龁栁遥骸皠偛抛雷由嫌惺裁礀|西落下來?”我說:“是油燈落下來的燈花?!蓖馄耪f:“不是,肯定是枇杷落下……”

      (原載《鎮(zhèn)海潮》2015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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