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
圈內圈外的成都詩人
○蔣 藍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學獎、中國西部文學獎、中國新聞獎副刊金獎、布老虎散文獎得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省詩歌學會副會長。已出版《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極端植物筆記》、《倒讀與反寫》《愛與欲望》《寂寞中的自我指認》《復仇之書》《人跡霜語錄》《香格里拉精神史》《拆骨為刀》《思想存檔》《動物論語》(上下卷)《玄學獸》《哲學獸》等文學、文化專著。散文、隨筆、詩歌、評論入選上百部當代選集。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編,現(xiàn)供職《成都日報》報業(yè)集團。
好像水就是上蒼的身體,在成都平原上,它用水構成了漫流的水系。成都也因水而生、因水而興、因水而困、因水而榮,是按照“上善若水、孕育文明、文明城市”的自然哲學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城市。自李冰開鑿都江堰、“穿二江成都之中”以來,經(jīng)過演變,漢代揚雄《蜀都賦》寫到“兩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穿城而過的兩條江就像一對回環(huán)的耳墜,環(huán)繞成都的中心區(qū)。環(huán)形的地理走向,暗示了城市特有的文脈。
錦江、散花樓、青羊宮、浣花溪、錦里、寬窄巷子、望江樓、武侯祠、杜甫草堂……幾乎成都的每個角落都有詩歌流淌。清代才子李調元說,“自古詩人例到蜀”。古往今來,凡是詩人都會到蜀地一游。王勃、盧照鄰、高適、李商隱、杜甫、岑參、白居易、劉禹錫、元稹、歐陽修、陸游……幾乎沒有例外。成都適合寫詩,詩歌就是從某個角度給一處景色注入靈魂。詩是成都的神,這些瑰麗詩文,成為了詩歌之都的氣質。有文人就有聚落,有詩人就有圈子,從1980年以來,大大小小幾十個詩歌圈子彼此互嵌,又卓然獨立,旗號、山頭林立,是本地奇特的詩歌景觀。在四川方言里,“圈”是動詞,與拉幫結派差不多,不說是貶義,起碼不是贊美。至于再名之為“小圈子”,那就是一幫孤芳自賞者的自慰罷了。這也難怪,詩歌本來與下里巴人就沒啥子關系啊。
非非主義20世紀80年代中期轟然崛起,后來出現(xiàn)分裂。周倫佑在2000年開始招兵買馬重出江湖。詩人們的定期聚會地點在錦江邊的散花樓。散花樓并不高,得名當源起天女散花,因此比張儀樓更引人遐思。成都人對散花樓耳熟能詳,大約是因為李白的《登錦城散花樓》:“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鄙⒒堑拿\跟張儀樓類似,都是毀于宋末蒙古軍隊的入侵。就是說,現(xiàn)在的四層仿古建筑自然與李白的散花樓無半毛錢關系,但頂著這個名頭,仍然可以讓人憑欄思古。
記得是2003年,周倫佑打來電話,荷蘭漢學家柯雷要來四川大學參加學術會議,他將設法抽身與非非的詩人見見面。這是周的客氣話,柯雷自然不會知道另外的一些非非詩人,他主要是想跟周討論有關非非的問題。斷裂。復活。譜系。兩人說來說去還是說,都在設法將書面的尊嚴轉化為口語的滑刷與機鋒,這方面他們應該是高手,但多幾個人氣氛也許就不一樣了,這至少可以令語境產(chǎn)生出一些陌生化,從而鋪墊出一些高亢的、向上的、突然陡轉的言路。會面的時間定在上午,因為下雨,地點改在非非詩人陳小蘩家。那里的屋頂花園已經(jīng)成為我們回顧自身和譜寫烏托邦的設計室,這要歸于小蘩的寬容和好心腸,她一直是成都詩歌界高雅而嚴肅的“藍襪子”。
2013年,非非詩人在成都散花樓聚會。右一蔣藍,右二馬永波,右四周倫佑,右五王學東,右六陳小蘩。
我趕到時,周倫佑、陳亞平、陳小蘩、袁勇以及從綿陽和樂山趕來的雨田、龔蓋雄,坐在藤編大沙發(fā)上??吕渍酒饋?,很用力地與我握手。他比我還要高一點,約有1.82米,精致的光頭發(fā)著遙遠的青光,厚實的胸腔仿佛經(jīng)歷過舉重生涯,他笑,很善意。周續(xù)接著剛才被打斷的非非史,滔滔的語流在空氣中鋪排開,他身后的光斜切過來,他像一個被分成兩半的子爵,講述早期非非和現(xiàn)在非非的起承轉合?!皩Σ黄?,我打斷老周一下,”柯雷的漢語是一口典型的京片子,他從軟面筆記本上直起身來,“我的意思是,非—非,啊,非非……”我注意到這個中國通的口語是一流的,不但是口音,包括他的表情與恭維都漢語市民話了。但周的發(fā)音我們更習慣,周說的是“飛飛”,聽得出,這個上升的尾音包含了周的飛翔的欲望,好像在航天飛機上發(fā)射穿梭機??吕椎奈惨粼诜潘傻纳嗉庾⑷肓艘环N下墜的力量,羽毛打濕了水,他斷然收攏了翅膀。也就是說,惟有這個下墜的尾音,露出了他的身份,具有一種西語沉吟的意味。他說,“非—非”“,我的意思是,非—非現(xiàn)在怎么了?”是啊,我乃至在座各位都想知道,非非怎么成了非—非?
周沒有時間去品味這個細微的差異,作為主講人,他圍繞一只看不見的麥克風而俯仰,他在往事與現(xiàn)實之間奮力奔波,以驚人的復述能力召喚著早年麾下那些寫作者,他們的虔誠,分歧,狐步舞,以及異化,偶爾還要涉及到未來幾年的憧憬。他脫了防寒服,一些手勢把熱空氣擋開,這使得濃聚的沉沉煙霧迅速填補了他胸前的空缺?;旌现F氣和卷煙煙霧的氣團在他與柯雷之間跌宕,柯雷用手托住下頜,特別突出的額頭剛好接觸到這團氣體。然后,他說,我知道,非非是“不是‘不是’的”。這聽起來頗像叨念著“非非非不非非”的《大涅磐經(jīng)》,活在誠意和經(jīng)驗之外的人是很難明白的。周寬闊的語調開始變得一望無垠,有一種江河歸入大海的卷舒,他淹沒了一個又一個島嶼,他要把他的視野鋪成一片平滑的水世界。柯雷在這種大洪水的語言浪濤中略有些不安。我估計不是適應與否的問題,他幾乎與中國當代的所有先鋒詩人見過面,那些咆哮的抗議、急于出名的叫喊、準大師們深呼吸的深沉或低吟他都經(jīng)歷了,不會對周急促地展開大氅一般打開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驚訝。我覺得,周這種冷靜但尖銳的語調是他夢中的語感,他說出了一些沉痛的、關在骨頭里的話,同樣也是我正在思考的一些問題。就好像一個人敢于斷了自己的退路,于是,他握著唯一的筆,行走在危機四伏的道路上,并逐漸充滿信心。
柯雷在尋找詞匯。我明白外國人在這種需要微妙漢語陳述己見的時候,有一種習慣,就是嘴唇蠕動,但發(fā)不出聲音,他在尋找不挫傷周以及在座各位、但又要體現(xiàn)自己看法的詞匯和短語,這不能是居高臨下的,而是在稀薄的贊揚之后,迅速把聽眾的注意力誘導到一種新價值廟堂下的學院藝術。
他最后說:“非—誒,啊,非—非!”謝天謝地,他終于啟動了糾錯功能,“非非好像與所有的先鋒詩歌陣營沒有什么往來,堅持自己的價值立場和藝術觀,這很對。但是,世界正在趨于一體化,口語寫作,現(xiàn)在的下半身寫作就很流行,你們怎么看?如果堅持成為了一種封閉,那是否意味著非非具有民族主義傾向?”
我說,非非就是一只在空中打開翅膀的大鳥,不往來不影響它的飛行。
白夜酒吧的詩歌活動
我多次去白夜酒吧參加詩歌活動。無論是1998年出現(xiàn)在玉林小區(qū)的白夜酒吧,還是如今搬到了窄巷子的新白夜酒吧,“白夜”儼然是成都詩歌界、美術界的一大地標。
同輩的詩人、朋友往往稱呼翟永明為“小翟”。這在鐘鳴、柏樺、朱成、劉家琨等人的口語里成為常態(tài);年齡小些的詩人朋友稱之為“翟姐”,兩種稱謂透著親切,上百詩人、藝術家是這里的???,他們大多事業(yè)有成,溫文爾雅,沒有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口語。我從來沒有聽到誰喊她為“翟老師”的。如果真有這樣的稱呼,那一定就是很遙遠的人與事了,如同戰(zhàn)靴與旗袍之隔。
2013年夏季一天,我在萬里號對門的咖啡館采訪翟姐。她長發(fā)飄然,著深綠長裙,項鏈墜一塊淺紅寶石。采訪不時被電話打斷,聽得出她正在搬家,雜事纏身,但翟姐顯得較為從容而淡定。談到自己的名字,她說,這是一個有點剛硬的名字,在寫作初期就想改一個筆名,因為一直沒有想好,就這樣拖著,永來明去的,“一晃就二十多年了,還是沒有想出來!那就只好不想了。”其實筆名就是一個偶然,如同你偶然經(jīng)過一條小徑,你記住了那天的爽人季候以及隨小徑曲線而舞的火焰凌霄。如果沒有留下印象,你穿過窄門而去,其實也沒有損失。人與名高度合一,外在與內心渾然一體,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果。
記得2006年我在采訪青峰書院主人何潔(流沙河前妻)時,談到1980年代初期她在《星星》詩刊工作時刊發(fā)過翟永明的詩作,何潔說:“那是我看著長大的翟永明的名字頭一次變成鉛字!”翟姐回憶了一下,“一個人的名字第一次變成鉛字本應該記得很清楚,但我確實有點模糊了。準確點講我第一次發(fā)表作品是在米思及主持云南的《滇池》月刊時期,大約是1981年,1982年才開始在《星星》上發(fā)表作品,是以《童年記事》為題,選發(fā)了幾首,那時白航老師在主持雜志?!蔽蚁嘈牛粋€人在文字上的亮相儀態(tài),幾乎就決定了其后來的言說方式,就像你無法改造自己的聲帶。采用轉喻和口語的融合語態(tài),為情緒加入冰塊,將不斷敞開的日常經(jīng)驗進行寓言化處理,一次寫作就是一次回憶,往事在一種克制陳述的語態(tài)里復蘇曾有的花香和枝蔓,那既是寫作者的自畫像,也是為生存完成的一次照亮。
玩的朋友詩人呂歷寫過一首詩《白夜》,銀鉤鐵畫,把這里的氤氳和盤托出:
一個駐顏有術的奇女子,在詞語的空白處
開了一家很物理的化學酒吧
至于酒吧的名字,可能源于某種暗示
也可能緣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精神分裂
一些身份曖昧的人,成天在白夜
物理運動,化學反應,寬進窄出
我,一個有膽無量的鄉(xiāng)巴佬,偶爾也在那兒
月朦朧,鳥朦朧
云里霧里,我始終搞不清楚,要多少酒水
才可以將黑夜漂白
要什么功夫,才可以將白晝掏空。迷糊中
我看見巫師一樣的店主
像顆黑色的星宿,獨自穿過白夜,去會見
內心的光芒
據(jù)說,她是一個有魔力的老板娘,善于修辭
擅長在陰陽混沌中
提取東倒西歪的靈魂,擅長在白日夢中
提煉黑夜的濃縮鈾
翟永明在白夜酒吧
羅慶春,彝名阿庫烏霧,西南民族大學彝學學院長。有一次我問他:你的名字“阿庫烏霧”與“羅慶春”之間有關系嗎?
羅慶春總是報以善意的微笑,就像他的寫作一樣,從不加入成都的具體詩歌圈子,但與詩人們保持友善關系。他說:“兩者沒有字義上的任何關系。在彝語里,‘阿庫’是姓,‘烏霧’是綠色的意思。1964年秋,我出生在四川涼山冕寧縣境內一個叫普龍拉達的彝家山寨。那里封閉而寧靜,與世隔絕。普龍拉達的人都用彝語交流,這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自然的事,也是我感悟生命存在的最直接、最準確的道路。剛進村小的第一天,我學會了人生中第一句漢語——‘毛主席萬歲’。那時想不通啊,我們神話傳說中的長者優(yōu)特斯日,也才活了360歲!小學一年級時,一批教授響應國家號召從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來當?shù)亍锣l(xiāng)’,我姐姐是本村唯一懂漢語的人,找到一位教授,請他為我取個漢名,對方命之為‘羅慶春’。我至今不知道那位教授的姓名,但這個普通的漢語名字卻啟迪了我終生接受彝漢雙語教育、踏上雙語人生的生命旅程?!?/p>
阿庫烏霧讓文學界人士最熟悉的,是他朗誦那聲震屋瓦的《招魂》。那不但是一掃沉悶會議氛圍的高音部,也是一根熊熊燃燒的彝族詩歌的火把。我至少聆聽過不下十次他用彝語朗誦《招魂》,印象里較為深刻的一次,是他在江陰市舉辦的“三月三劉半農(nóng)詩會”上,在三位彝族美女伴舞下的朗誦。他披著白色的查爾瓦,閉眼,旁若無人地踱步,他的手在聚光燈下舞動,用超過一百分貝的銅質聲音喚來一匹虬龍橫空的大涼山,空降在綿軟的江南煙雨中。我與數(shù)百名聽眾在他火焰跳蕩的聲音里,感受到了大涼山的巨風與冷氣,他們坐不住了,一起站起來跟著他吶喊:哦哇——哦哇——哦哇……
江陰是音韻學家劉半農(nóng)先生的故鄉(xiāng),這雄渾無儔的聲音,怕是要把半農(nóng)先生催醒,將這大地之子的心聲,急急記錄在案!羅慶春對我說,他的每一次朗誦因為氣場、狀態(tài)的不同,往往會造成一種陌生感;因而每一次朗誦,就是一次發(fā)表。這正如一位音樂家聆聽了羅慶春的朗誦后的感嘆:“這才是真正的音樂?。 ?/p>
《招魂》成為了羅慶春的強力符號,成為了他與世界對話的核心,成為了他久演不衰的詩歌。在他心目中,詩歌本來就是這樣的,不僅僅站在紙上,而是活在聲音中。
羅慶春在朗誦《招魂》
2006年,羅慶春在美國出版彝族文學史上第一部彝英對照版詩集《Tiger Traces》。2009年,在美國華盛頓州立大學音樂廳內,身著彝族傳統(tǒng)服飾的阿庫烏霧拿著話筒,雙目微閉,用一腔深情朗誦著詩歌《招魂》。臺下,是有著不同膚色、使用不同語言的師生。當他最后動情高呼“Ola!Ola!”(魂兮,歸來!魂兮,歸來!)時,全場掌聲雷動,人人情緒高漲。每個人內心都有流淚的理由,羅慶春的招魂之音撥動了人們的心弦。正因為聲音穿越了語言屏障,一位黑人姑娘擁抱羅慶春,放聲痛哭:“我聽不懂你的彝語,但你的聲音,讓我看到了父親的墓碑!”羅慶春心頭一驚。第二年,當羅慶春再次來到這里朗誦時,有人告訴他:去年與你擁抱的那位黑人姑娘,已經(jīng)死了,留下了一雙兒女……羅慶春心頭沉重,他又一次流淚朗誦《招魂》,更含有對這位黑人姑娘的懷念……
一位美國大學教授跑上臺去緊握詩人的手,激動地說:“阿庫,你不僅是彝人之子,你更是世界之子!”羅慶春對我講,聽到這句話,這無疑是對自己以母語寫作二十多年的最高評價:“這樣的評價,與獲得什么文學獎或官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p>
何謂“母語,消逝中的堅守”?羅慶春對我說:“在全球化時代,多民族族群文化要想實現(xiàn)與世界文化平等的交流與對話,最重要的文化立場和精神抉擇就是對本族群文化差異性的堅守,要創(chuàng)造性地恪守本族群文化獨立的精神品質,不惜一切代價捍衛(wèi)本族群母語文明和母語文化的尊嚴。”置身第一母語彝語與第二母語漢語之間,置身阿庫烏霧與羅慶春之間,置身于大涼山與成都平原、置身于中國與世界之間,這個雅礱江之子,還要告訴世人的,是和而不同的個性與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