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瑩然冰玉見清詞
——付秀瑩小說印象
○劉慶邦
我國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男作家很多,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恐怕很難數(shù)清。相比之下,真正從村子里走上文壇的女作家要少一些,曲著指頭從北國數(shù)到南國,從“北極村”數(shù)到“歇馬山莊”,也就是可以數(shù)得過來的那些個。從華北平原深處的“芳村”走出來的付秀瑩,衣服上沾著麥草和油菜花花粉的付秀瑩,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與莊稼人長期以來重男輕女、不讓女孩子上學有關(guān)。拿我們家來說,我大姐、二姐各只上過三年學,我妹妹連一天學都沒上過。我敢說,我的姐姐和妹妹天資都很聰慧,倘若她們受過一定的教育,也拿起筆寫作的話,說不定比我寫得還要好一些。因后天條件的限制,也是迫于生計,她們的天資生生地被埋沒了。人只有一生,我為她們的天資沒能得到發(fā)揮感到惋惜。好在總算有一些同樣是出生在農(nóng)村的姐妹,她們的家庭條件好一些,父母也不反對她們讀書,使她們有機會受到教育,并代表著千千萬萬農(nóng)村的姐妹,一步一步走上了寫作的道路。
我看過一些當過下鄉(xiāng)知青的城里女作家寫的農(nóng)村生活的小說,由于對農(nóng)村的風土人情缺乏足夠深入的了解,她們有的小說顯得不夠自信,不夠自由,不夠自然,還常常露出捉襟見肘的痕跡。像付秀瑩這樣有過童年和少年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女作家就不一樣了,她們寫起農(nóng)村生活來才入情入理,入絲入扣,純樸自然,讀來給人以貼心貼肺的親切感。
讀付秀瑩的小說,我心中暗暗有些稱奇,這個作家的小說寫得怎么像我們老家的事呢,不僅地理環(huán)境、四季植物、風俗民情等,和我們老家相似,連使用的方言,幾乎都是一樣的。比如,我們老家把嗩吶說成響器,在付秀瑩的小說里,嗩吶班子寫的也是響器班子。再比如,我們老家把客說成且,來客了說成來且了。付秀瑩小說中的鄉(xiāng)親們也是這么說的。方言是什么,方言是一塊地方的語言胎記,方言一出,人們即可把說話者的來路判斷個八九不離十。讀了付秀瑩的小說,我?guī)缀蹩梢耘卸?,付秀瑩的老家和我的老家相距不會太遠,至少從地域文化上說,我們有著共同的文化源頭。及至見到付秀瑩,隨著和付秀瑩有了一些交往,證實我的判斷大致是不錯的。我的老家在大平原,她的老家也是大平原;遍地金黃的麥子是我們老家的風景線,也是她們老家的風景線;麥秸垛是我們老家故事的一個生長點,也是她小說故事的生長點之一。只不過,我的老家在豫東平原,她的老家在華北平原。她的老家在黃河以北,我的老家在黃河以南。有東必有西,有南來必有北往,一條波浪寬的大河隔不斷兩岸的文化,或許正是兩岸平原文化的源泉和紐帶。
付秀瑩人很好,與我讀過她的小說之后對她的想象是一致的。她敏感,羞怯,嫻靜,內(nèi)向,優(yōu)雅而不失家常,微笑中充滿善意。她就像人們常說的鄰家女孩兒,或者說像叔叔家的堂妹,堂弟的弟媳。付秀瑩的小說寫得也很好,一如她本人的本色。我無意全面評價付秀瑩的小說,也無能對付秀瑩的小說細致梳理,我只想說一點,讀付秀瑩的小說,你才會領(lǐng)略到什么叫文字好,什么是好文字,你才會為精靈一樣的文字著迷,眼濕。
人們說一個作家的作品好,一個重要的評判標準是說他的語言好,我卻說付秀瑩的文字好。雖說文字是語言的基礎(chǔ),語言好的作家文字也不會差到哪里去,但我覺得這二者還是有微妙區(qū)別的。與語言相比,文字的單元更小,更細分,更有顆粒感,也更具獨立性。好比一穗兒高粱和一些高粱種子的關(guān)系,如果說高粱穗兒是語言,那么高粱的種子就是文字。取來一穗兒高粱,誰都不能保證穗兒頭里的高粱沒有秕子,沒有蟲眼,誰都不會把每一粒高粱都當作種子。而美好的文字呢,恰似一粒粒種子一樣,飽滿,圓潤,閃耀著珠璣一樣的光彩,蘊藏蓬勃的生命力。每一粒種子都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這么說吧,我們贊賞一位西方作家,可以說他的語言好,但不會說他的文字好。他們用拼音字母拼成了語言,但每一個字母都不能獨立,都稱不上是文字。只有中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是有根的,有效的,都可以自成一體,作品中既有語言之美,也有文字之美。
付秀瑩的文字是日常化的。我國的四大名著當中,《三國演義》的文字是歷史化的,智慧化的?!端疀R傳》的文字是傳奇化的,暴力化的。《西游記》的文字是戲劇化的,魔幻化的。而只有《紅樓夢》中的文字才是日?;?。付秀瑩所傾心的是《紅樓夢》的文學傳統(tǒng)?!笆朗露疵鹘詫W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風霜雨雪,春播秋收;吃飯穿衣,油鹽醬醋;男婚女嫁,生老病死;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村頭的一縷炊煙,池塘里的幾片浮萍;石榴樹上的一捧鳥窩,柴草垛邊的幾聲蟲鳴。這些日常的景觀,構(gòu)成了付秀瑩文字的景觀。它遵守的是日常生活的邏輯,一切發(fā)生在邏輯的框架內(nèi),受邏輯的約束,從不反邏輯。它是道法自然,重視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重視環(huán)境對人的心靈的影響。這樣的景觀洋溢的是泥土氣息、煙火氣息、家庭氣息和生活氣息。
付秀瑩的文字是心靈化的。付秀瑩說過,她喜歡探究心靈的奧秘,愿意捕捉和描摹人物內(nèi)心洶涌的風景和起伏的潮汐。要實現(xiàn)這樣的愿望,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必須使用心靈化的語言和文字。心靈化不是現(xiàn)實化,不是客觀化。它從現(xiàn)實中來,卻超越了現(xiàn)實的時間和空間,使日常生活發(fā)生在心靈的時間和空間內(nèi)。現(xiàn)實世界是雷同的,表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因心靈的不同而不同。對小說而言,沒有實現(xiàn)心靈化的文字是僵硬的,表面化的,毫無藝術(shù)意義。只有心靈化的文字才是靈動的,飛揚的,充滿歡騰的藝術(shù)生命。從付秀瑩的小說中隨意截取一段文字,我們都能看出,那些文字在付秀瑩心靈的土壤里培育過,用心靈的雨露滋潤過,用心靈的陽光照耀過,一一打上了付秀瑩心靈的烙印,變成了“秀瑩式”的文字。那么,心靈化的文字是怎么煉成的呢?付秀瑩也有著明確的回答。她認為作家的寫作是從內(nèi)心出發(fā),探究別人,也正是探究自己。付秀瑩說的是心里話,也是交底的話,說得挺好的。
付秀瑩的文字是詩意化的。我國是詩的國度,詩的成就是文學的最高成就。作家對詩意化寫作的追求,也是最高的追求。沈從文說過,作家從小說中學寫小說,所得是不會多的。他主張寫小說的人要多讀詩歌。我相信,付秀瑩一定喜歡讀詩,一定受到過古典詩詞的深度熏陶,不然的話,她的小說不會如此詩意盎然。我原本不打算引用付秀瑩小說中的文字了,但有些禁不住,還是引用一段吧?!跋奶爝^去了,秋天來了。秋天的鄉(xiāng)村,到處流蕩著一股醉人的氣息。莊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紅的是高粱,黃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這些繽紛的色彩,在大平原上盡情地鋪展,一直鋪到遙遠的天邊。還有花生、紅薯,它們藏在泥土深處,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膨脹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比绻堰@些句子斷開,按詩的形式排列,誰能說它們不是詩呢!如此飽含詩情畫意的文字,在付秀瑩的小說里俯拾即是。這樣詩意化的文字至少有三個特點:一是短句,節(jié)奏感強,字里行間帶出的是作家的呼吸和氣質(zhì);二是以審美的眼光看取萬事萬物,有詩的意境和詩的韻味;三是摒棄一切污泥濁水,保持對文字的敬畏、珍愛和清潔精神。
我對秀瑩的建議是:除了日常化、心靈化、詩意化,還要注意對哲理化的追求。
2015年9月16日于北京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