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
唐代中后期度支鹽鐵使的司法權運作問題
——以鄧琬案為樣本
宋平[1]
鄧琬案是始于唐德宗貞元年間,終于唐文宗大和年間的一個案件。該案非影響政治進程的重案,但反映了唐中后期司法運作模式的一個重要變革:度支鹽鐵使及其下屬監(jiān)院、巡院掌握了一定的司法權,具有對本系統(tǒng)的中下層官吏,對鹽商等商戶、匠戶等特殊人群的司法管轄權,以及對販賣私鹽等特殊犯罪案件的管轄權。這種司法權包括了逮捕、禁系、審理、斷決等,并具有相對州縣地方司法系統(tǒng)的獨立性。度支鹽鐵使司法權的取得與“唐宋變革”大背景下的經濟、政治和制度的變革有緊密聯系。本文從對鄧琬案件的復原開始,討論由此引出的法律問題,進而探究度支鹽鐵所具有的司法權范圍及具體的運作問題。文章以具體案例展開,深入討論唐代中后期的司法運作與變革問題,對目前唐代法制史研究中所存在的“重條文,輕實踐;重前期,輕后期”現象有所補益。
鄧琬案;唐扶;司法權;度支鹽鐵使;監(jiān)巡院
鄧琬案是唐文宗大和年間的一件案件。該案起于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度支下牒將閿鄉(xiāng)縣行市、黃澗(潤)兩場倉督鄧琬等四人關押在閿鄉(xiāng)縣獄,要求賠償貞元二年(786)鄧琬押運期間腐爛的米糧。鄧琬在監(jiān)獄死后,其孫子、玄孫又被關押。四人及其后代被關押時間達二十八年,有九人死于獄中。大和五年(831),山南道宣撫使唐扶在鄧州訪察得知此案,上奏揭露該案;元稹、白居易等大臣先后上書,引起朝野大喧。最終文宗敕令責保放出該案囚犯,并要求疏理度支鹽鐵轉運系統(tǒng)所關押三年以上的犯人。鄧琬案所反映的度支鹽鐵轉運使及其下屬監(jiān)院、巡院等機構具有司法權及其運作問題,是唐代中后期司法變革的重要內容。
度支鹽鐵轉運使在唐代中后期擔任了一定的司法職能,并通過下設在各地的監(jiān)院、巡院行使監(jiān)管地方財稅上供、監(jiān)察司法等方面的權力,同時對私鹽、私開礦等犯罪者以及度支鹽鐵系統(tǒng)的下層官吏具有司法審判權。學者多從使職沿革、財政方面進行了研究,也注意到了度支鹽鐵巡院的司法監(jiān)察職能。日本學者高橋繼男最早提出巡院是作為與唐后期形成的藩鎮(zhèn)體系相對應的一級監(jiān)察機構。[1]高橋繼男:《關于唐代后半期巡院的地方行政監(jiān)察業(yè)務》,《星博退宮紀念中國史論集》,昭和五十三年一月(1976年)。轉引自胡戟、張弓等主編《二十世紀唐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賈憲保認為“巡院的第二個職能是抓捕、禁系和處決鹽犯”[2]賈憲保:《唐代巡院研究》,《人文雜志》1984年第3期,第93—97頁。。寧欣認為:唐后期的財政使及所屬巡院有一套中央直貫地方的完整系統(tǒng),巡院在唐后期新形成的監(jiān)察體系中占有重要的一席;唐后期實際形成御史臺仍居中繩肅、巡院作為新興的監(jiān)察機構常駐地方、出使郎官御史和其他使不定期巡察共為三方并舉的監(jiān)察體系。[3]寧欣:《唐朝巡院及其在唐后期監(jiān)察體系中的作用和地位》,《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6期,第19—23頁。齊濤認為唐代巡院具有按察地方和提點刑獄之權,是宋代諸路轉運使的前身。[4]齊濤:《巡院與唐宋地方政體的轉化》,《文史哲》1991年第5期,第28—30頁。前輩學者對度支鹽鐵轉運使所具有的司法監(jiān)察權已有探討,特別是對巡院的設置和監(jiān)察地方之權有比較深入的研究,但是對度支鹽鐵使及其下屬機構在具體司法職權與運作方面的研究卻十分少見,有待進一步討論。
鄧琬案件正是反映度支鹽鐵司法實踐的一個實例,使我們從司法運作的角度探討度支鹽鐵轉運使及其下屬機構對司法權的實際運作,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司法管轄權沖突問題。法制史界對唐代具體司法案件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見,遠不如政治史研究中對政治事件的探索。究其原因,固然與唐代史籍中對具體案件的記錄不夠詳細有關,也與唐代法制史研究界“重條文,輕實踐;重前期,輕后期”的現狀有關。因此,我們對鄧琬案件及其反映的度支鹽鐵使司法職權運作問題的探討,或對這種現狀有所補益。
鄧琬案件在新舊唐書“唐扶傳”中均有記載,其文可作為我們了解鄧琬案件的基本材料,再參考《全唐文》所載的奏書和敕令等材料,可對案件進行復原?!杜f唐書·唐扶傳》對案件記載如下:
(唐)扶,……太和初,入朝為屯田郎中。十五年,充山南道宣撫使,至鄧州。奏:“內鄉(xiāng)縣行市、黃澗兩場倉督鄧琬等,先主掌湖南、江西運到糙米,至浙川縣于荒野中囤貯,除支用外,六千九百四十五碩,裛爛成灰塵。度支牒征元掌所由,自貞元二十年,鄧琬父子兄弟至玄孫,相承禁系二十八年,前后禁死九人。今琬孫及玄孫見在枷禁者?!彪吩?“如聞鹽鐵、度支兩使,此類極多。其鄧琬等四人,資產全已賣納,禁系三代,瘐死獄中,實傷和氣。鄧琬等并疏放。天下州府監(jiān)院如有此類,不得禁經三年已上。速便疏理以聞?!蔽镒h嘉扶有宣撫之才。
《新唐書·唐扶傳》基本上是按照舊唐書的記載對行文進行精簡處理,其文為:“大和五年,(唐扶)為山南宣撫使。內鄉(xiāng)倉督鄧琬負度支漕米七千斛,吏責償之,系其父子至孫凡二十八年,九人死于獄,扶奏申釋之。詔切責鹽鐵、度支二使,天下監(jiān)院償逋系三年以上者,皆原?!盵1][宋]歐陽修等:《新唐書》,第89卷。唐扶為貞觀年間名臣唐儉弟唐次之子,兩唐書對他上奏揭開鄧琬案件一事均持肯定態(tài)度。兩書記載內容比較而言,《舊唐書》比較詳細,且直接引錄了部分唐扶的奏文和敕文內容,但《舊唐書》記錄的時間有錯誤,將大和五年寫成了十五年;《新唐書》把《舊唐書》“天下州府監(jiān)院”簡寫作“天下監(jiān)院”,是對度支鹽鐵禁系囚犯方式的誤解。度支鹽鐵使系統(tǒng)不僅在監(jiān)院自身有設監(jiān)獄,也可將囚犯寄禁在州府的監(jiān)獄。
另兩書中的“內鄉(xiāng)”也寫作“閿鄉(xiāng)”。按《元和郡縣圖志》卷六“河南道二”:“閿鄉(xiāng)縣,望。東南至州一百里。本漢湖縣地,屬京兆尹,自漢至宋不改。周明帝二年,置閿鄉(xiāng)郡。按:閿鄉(xiāng),本湖縣鄉(xiāng)名。閿,古文‘聞’字也?!墩f文》‘從門,[日攴]聲’。隋開皇三年,廢閿鄉(xiāng)郡,十六年移湖城縣于今所,改名閿鄉(xiāng)縣,屬陜州。貞觀八年,改屬虢州……黃巷坂,在縣西北三十五里,即潼關路也……黃河,在縣北三里?!遍斷l(xiāng)縣靠近黃河與潼關,地處交通要道,故在此設有行市、黃澗二倉。
又根據《全唐文》卷九百七十四《奏鄧琬等禁系狀(太和五年(832)十月度支)》:
據屯田郎中唐扶:鄧州內鄉(xiāng)行市、黃潤兩場倉督鄧琬等,先主掌貞元二年湖南江南運到糙米至浙江,于荒野中權造囤盛貯,差鄧琬等交領。除支用外,六千九百四十五石,多年壞爛,已成灰塵。準度支牒,徵原主掌所由。從貞元二十年以后,所由鄧琬父子兄弟至元孫,相承禁系,經今二十八年,前后禁死九人,追孫及元孫等四人,見枷禁。
按:《全唐文》把作者寫為佚名,但據其第一句“據屯田郎中唐扶”及相關內容,此應為唐扶對鄧琬案件的奏狀原文。唐扶本官為屯田郎中,宣撫使為使職,故寫“據屯田郎中唐扶”。陳尚君《全唐文補編》輯錄了此文,題擬為《宣撫鄧州奏》,作者為唐扶。[2]陳尚君編:《全唐文補編》,第70卷,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唐扶的奏狀是最早關于鄧琬案件的原始記錄,準確的記錄了鄧琬案件的起因。
該狀上奏至朝廷,將案件披露后,引起了討論,發(fā)表意見的有元稹、白居易等大臣。最終的處理意見是文宗發(fā)出的敕令,《全唐文》“文宗(六)”《釋鄧晟等禁系敕》云:
如聞鹽鐵度支兩使,此類至多,其鄧琬四人,資產全以賣納,系禁動經三載,死于獄中,實傷和氣。其鄧晟等四人,勒責保放出。仍委兩使都勘天下州府監(jiān)院,更有此類,但禁經三年已上,一切與疏理,各具事由聞奏。[1]《全唐文》,第74卷,“文宗六”,北京:中華書局,第775頁。
通過對比兩唐書《唐扶傳》和《全唐文》的記錄,整個案件可還原如下:
1.德宗貞元二年(786):設在鄧州閿鄉(xiāng)縣行市、黃潤兩場倉督鄧琬等人,主掌湖南、江南運到糙米至浙江,于荒野中臨時造囤貯藏。后除支用外,有六千九百四十五石因儲存多年壞爛,已成灰塵。
按:德宗貞元二年二月,因主政宰相崔造一力主張,詔令停諸道水陸轉運使及度支巡院、江淮轉運等使,由地方觀察使督運糧到都城或指定倉庫。直到該年十二月,韓滉兼度支、諸道鹽鐵轉運使,才使漕運恢復正常。這宗改革在當時的背景下實際上是失敗的,造成轉運糧米不及時、轉運系統(tǒng)運作癱瘓的惡果?!杜f唐書》稱“時崔造專政,改易錢谷,職事多隳敗”“物議亦以造所奏雖舉舊典,然兇荒之歲,難為集事”。[2]《舊唐書》,第 12 卷,“德宗上”。鄧琬督運糙米本應直達河南,但是卻在浙江臨時造倉屯貯藏,可能與當時漕運改革有關,結果導致米糧壞爛。
2.貞元二十年(804):度支發(fā)牒追責貞元二年米糧壞爛的問題,將當時負責押運的鄧琬等四人(準確說應該是四家)關押在閿鄉(xiāng)縣監(jiān)獄,要求償還腐爛的米糧。因數量巨大,變賣家產都無法償還,四家均有人一直被關押在監(jiān)獄,多次遇到大赦也未放出。
3.大和五年(831):宣撫使唐扶巡察鄧州時,發(fā)現閿鄉(xiāng)縣縣獄所關押鄧琬等人后代鄧晟,了解案件緣由,上奏。此時鄧琬等四家被關押父子兄弟至元孫,前后經二十八年,在獄中死亡九人。大和五年尚有孫及元孫等四人,仍然在枷禁之中。
4.大和五年:文宗發(fā)布《釋鄧晟等禁系敕》,釋放鄧晟等四人,要求兩使(度支、鹽鐵二使)都勘天下州府監(jiān)院,對此類關押時間達三年已上的進行疏理,各具事由聞奏。但是要注意的是,敕文中有“勒責保放出”之語,說明并沒有免罪。對于都勘系囚,《舊唐書》和《全唐文》的記載均為“天下州府監(jiān)院”;新唐書省簡為“監(jiān)院”,則是沒有正確理解度支、鹽鐵使系統(tǒng)不僅在監(jiān)巡院設監(jiān)獄關押,也常借用州縣的監(jiān)獄關押犯人,即所謂“寄禁”者。鄧琬案件中,犯人即由度支下牒關押在閿鄉(xiāng)縣監(jiān)獄之中。
鄧琬案件在太和五年由宣撫使唐扶上奏后,朝野議論紛紛,一些大臣紛紛上奏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目前所見保存最完整的是白居易《奏閿鄉(xiāng)縣禁囚狀》,其文如下:
右:伏聞前件縣獄中,有囚十數人,并積年禁囚,其妻兒皆乞于道路,以供獄糧。其中有身禁多年,妻已改嫁者;身死獄中,取其男收禁者。云是度支轉運下,囚禁在縣獄,負欠官物。無可填陪,一禁其身,雖死不放。前后兩遇恩赦,今春又降德音,皆云:節(jié)文不該。至今依舊囚禁。臣伏以罪坐之刑,無重于死;故殺人者罪止于死,坐贓者身死不征。今前件囚等,欠負官錢,誠合填納;然以貧窮孤獨,唯各一身,債無納期,禁無休日。至使夫見在而妻嫁,父已死而子囚。自古罪人,未聞此苦。行路見者,皆為傷痛。況今陛下愛人之心,過于父母;豈容在下有此窮人?古者一婦懷冤,三年大旱;一夫結憤,五月降雪。以類言之,臣恐此囚等憂怨之氣,必能傷陛下陰陽之和也。其囚等人數及所欠官物,并赦文不該事由。臣即未知委細。伏望與宰相商量,兼令本司具事由分析聞奏。如或是實,緊系不虛;伏乞特降圣慈,發(fā)使一時放免。一則是縲囚獲宥,生死皆知感恩。二則明天聽及卑,遠近自無冤滯。事關圣政,不敢不言。臣兼恐度支鹽鐵使下,諸州縣禁囚,更有如此者。伏望便令續(xù)條疏具事奏上。[1][唐]白居易:《白居易文集校注》,第58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
大和二年(828),白居易為刑部侍郎;大和五年,白居易為太子賓客分司東都。鄧州屬河南,白居易或因地域之便而了解了該案,故有此奏。該奏狀首先說禁囚狀況慘:“其妻兒皆乞于道路,以供獄糧”,“身禁多年,妻已改嫁者”,“身死獄中,取其男收禁”;再說囚禁多年的原因:因欠負官物被度支所令關押,多次大赦均沒有釋放;后談應該釋放的理由:禁囚關押時間過長,有傷和氣,放免可是囚犯感恩,也減少冤獄和囚犯長期滯留。最后還提到度支鹽鐵使下所關押的囚犯可能還有這樣的情況,請對囚犯進行梳理。白居易還為此賦詩一首《歌舞》,以官員生活之腐化反襯囚犯在監(jiān)獄的狀況之凄慘,其文曰:“秦中歲云暮,大雪滿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盡公侯。貴有風云興,富無饑寒憂。所營唯第宅,所務在追游。朱輪車馬客,紅燭歌舞樓。歡酣促密坐,醉暖脫重裘。秋官為主人,廷尉居上頭。日中為一樂,夜半不能休。豈知閿鄉(xiāng)獄,中有凍死囚!”
從奏狀來看,白居易更多的是從情理上分析案件和請求放免囚犯,以描述囚犯家庭的慘象來打動皇帝,從避免傷陰陽和氣的角度勸勉,卻沒有從法理的角度指出關押行為的錯誤。從詩歌來看,白居易對囚犯的慘象抱有極大的同情之心,以“秋官”和“廷尉”(暗喻掌握司法權的官員)生活的奢侈對比囚犯在獄中凍死的景象。白居易的奏狀是實述囚犯慘象,詩歌則采用對比手法凸顯閿鄉(xiāng)縣監(jiān)獄凍死囚的狀況,基本的基調是以情感人,希望當權者施以憐憫而釋放囚犯。白居易并非缺乏法律素養(yǎng)。白居易是一位法律素養(yǎng)極高,又能兼顧情理的法律思想家,其判文為當時預備參加宏詞拔萃者所仿寫。[2]對白居易判詞的評價,參見霍存?!稄堹|〈龍筋鳳髓判〉與白居易〈甲乙判〉異同論》(《法制與社會發(fā)展》1997年第2期)、付興林《論白居易〈白道判〉的思想價值》(《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王相民《既尊法理,又合人情——白居易的判詞寫作特色》(《蘭臺世界》2007年第2期)等文。那么,為何白居易不從法理上要求釋放囚犯呢?
從法理上來看,集中在如下幾個問題的討論:
(一)鄧琬是否犯罪,所犯為何罪?度支為什么可以將他及家人關押?
鄧琬等人督辦運糧,在荒野造倉囤貯藏而導致糧米腐爛,沒有涉嫌貪贓,實為公罪行為。其犯罪行為并不嚴重,而且也可能與當時的廢除度支、鹽鐵轉運使運輸賦稅上京的改革政策有關。事件過去18年后,度支再發(fā)牒要求賠償。因數額巨大無法償還而關押鄧琬等人及其兄弟、兒子。鄧琬等人被關押是因其保管官物不當,導致糙米腐爛。
唐律規(guī)定,保管官物不當導致敗壞以坐贓論罪?!短坡墒枳h·廄庫》“損敗倉庫積聚物”條(總214):“諸倉庫及積聚財物,安置不如法,若暴涼不以時,致有損敗者,計所損敗坐贓論。州、縣以長官為首,監(jiān)、署等亦準此?!臼琛孔h曰:倉,謂貯粟、麥之屬。庫,謂貯器仗、綿絹之類。積聚,謂貯柴草、雜物之所。皆須高燥之處安置;其應暴涼之物,又須暴涼以時。若安置不如法,暴涼不以時,而致損敗者,計所損敗多少,坐贓論。州、縣以長官為首,以下節(jié)級為從。監(jiān)、署等,有所損壞,亦長官為首,以次為從,故云‘亦準此’?!编囩閭}督,是為首,因敗壞糙米數額巨大而關押到獄。因當時度支不設監(jiān)獄,故關押在閿鄉(xiāng)縣監(jiān)獄。類似因運糧失誤而被關押案例還有《太平廣記》中記載“馬子云”條:
涇縣尉馬子云,為人數奇,以孝廉三任為涇縣尉,皆數月丁憂而去。在官日,充本郡租綱赴京。途由淮水,遇風船溺,凡沉官米萬斛,由是大被拘系。子云在系,乃專心念佛,凡經五年。后遇赦得出,因逃于南陵山寺中,常一食齋。[1]《太平廣記》,第101卷,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681頁。
該故事出于《紀聞》,為玄宗時期牛來穎所撰,則反映的應該是唐玄宗時期的事情。馬子云為縣尉,主持運送官物到京城,因船沉沒失米萬斛被關押五年。但“遇赦得出”為何還要逃亡呢?這就要從下面對官物的追征政策說起。
(二)多次遇赦為何不放免?
鄧琬及其家人關押在獄,經多次大赦均未釋放,這與唐律中對負欠官物的追征制度有關?!短坡墒枳h·名例》“會赦應改正征收”條云:“諸會赦,應改正、征收,經責簿帳而不改正、征收者,各論如本犯律。謂……監(jiān)臨主守之官,私自借貸及借貸人財物、畜產之類,須征收?!碧坡蓮娬{了對官物保管不得因赦其人而不征其物,以保證官方財產的安全。鄧琬等人雖未借貸官物,卻使官物損失,比同此例。又有《唐律疏議·斗訟》“以赦前事相告言”條有類似規(guī)定:“若事須追究者,不用此律。追究,謂婚姻、良賤、赦限外蔽匿,應改正征收及追見贓之類?!臼琛孔h曰:‘事須追究者’,備在注文……‘赦限外蔽匿’,謂會赦應首及改正征收,過限不首,若經責簿帳不首、不改正征收。及應征見贓,謂盜詐之贓,雖赦前未發(fā),赦后捉獲正贓者,是謂‘見贓之類’,合為追征?!?/p>
唐代對官物的追征并不因為大赦而減免,即使人被放出,官物仍須征納。因為一直沒有還清,所以鄧琬一直被關押在獄。鄧琬死后,為追官物,又關押其子、孫。前文《太平廣記》所載案例中,馬子云雖出獄,卻仍要逃匿在寺廟中,不能回家,也是因官物不得免征的緣故。
(三)坐贓者身死不征與負欠官物的對比
白居易在奏狀中提到“臣伏以罪坐之刑,無重于死;故殺人者罪止于死,坐贓者身死不征。今前件囚等,欠負官錢,誠合填納;然以貧窮孤獨,唯各一身,債無納期,禁無休日。”犯貪污受賄罪的犯人因為人死可以不征其贓,而欠負官物卻再還清之前一直關押其家人,這看上去是當時法律的不合理處,但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度支鹽鐵使及其下屬機構所構成的財稅系統(tǒng)掌管朝廷財物,重在保證財稅的正常征收和運送,在司法權也不受地方政府管轄。故從司法運作中,追征欠負官物更重于對犯罪行為的懲罰,延續(xù)到對家產的沒收外,其他家人也要負擔償還責任。盡管白居易認為應參考對坐贓者的處罰,但是從文宗頒布敕令“其鄧晟等四人,勒責保放出”的語氣來看,并沒有免除向鄧琬家人征納官物的責任。
鄧琬是負責督運的官員,故要負責官物安全,責任重大。前引《太平廣記》“馬子云”條亦如此。而協助押運的人員卻無須擔責?!短綇V記》卷一百六“宋衎”條記載江淮人宋衎元和初年為鹽鐵的書手(抄寫書簿的吏職),被押運米綱的人聘請臨時擔任管理簿書的工作。米綱經過三門時遇到暴風,船舶全部沉沒,宋衎因抱著一束粟藁漂到岸邊方得救回家。[1]《太平廣記》,第106卷,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719頁。宋衎受聘請通管簿書,只是吏職,不是負責押運的官員,故盡管漕船沉沒,但他并不承擔賠償官物的責任。
鄧琬案件反映唐代中后期的司法運作出現了新變化,即度支鹽鐵系統(tǒng)在唐代中后期擔任了管理財稅的主要職責后,為保障財稅收入和系統(tǒng)的正常運作,擁有了司法權。這是對唐初所構建的傳統(tǒng)司法運作體系的補充,也是新財稅制度與政治制度下的司法變革。這個案件使我們思考度支鹽鐵使司法權運作的具體問題。
唐代中后期,度支鹽鐵轉運系統(tǒng)擁有了一定的司法權。這種司法權包括對地方政府的監(jiān)察,也包括針對本系統(tǒng)官吏,鹽商、茶商等商人,鹽戶、匠戶、園戶等人群的管理權,以及對販賣私鹽等特別犯罪的司法管轄。高橋繼男、賈憲保、寧欣等學者的研究認為巡院具有監(jiān)察包括財政在內的全部地方行政職能,藩鎮(zhèn)行政機構更是監(jiān)察的重點。[1]參見[日]高橋繼男《唐后半期度支使鹽鐵轉運使系統(tǒng)巡院的設置》,《集刊東洋學》30,1976;《唐代后半期巡院的地方行政監(jiān)察業(yè)務》,《星博士退官紀念東洋史論集》,1978年,收入《日本青年學者論中國史·六朝隋唐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賈憲?!短拼苍貉芯俊?,《人文雜志》1984年第3期;寧欣《唐朝巡院及其在唐后期監(jiān)察體系中的作用和地位》,《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6期。筆者認為監(jiān)察職能只是監(jiān)院、巡院的一個附帶職能,其更為重要的司法工作是管轄本系統(tǒng)的官吏、匠戶等,禁絕私鹽、采礦、私鑄錢等非法行為。唐前期所修訂的唐律中有禁止私鑄錢的條文,唐后中期又出臺了禁止私鹽、私采礦、私釀酒、私榷茶等大量法令,并主要由度支鹽鐵轉運系統(tǒng)執(zhí)行,使得其司法職能的范圍愈加擴大。其中心是保障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
唐代中后期度支鹽鐵轉運使及其下屬的巡院、監(jiān)院等機構擁有司法權,緣由安史之亂后中央財政的惡化,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財稅系統(tǒng)來保證財政收入。度支鹽鐵轉運使的地位不斷上升,到懿宗時期,甚至有“多自夏官侍郎判鹽鐵即秉鈞軸”的情況,[2][五代]尉遲偓撰、恒鶴校點:《中朝故事》,載《唐五代小說筆記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84頁。直到黃巢之亂后,各地割據勢力侵占鹽池等利,度支鹽鐵使的地位方下降。隨著征收財稅的需要,度支鹽鐵轉運使的權力越來越大,財稅系統(tǒng)也日益龐大。[1]李錦繡在《唐代財政史稿》“唐后期的財政機構及職能”一篇對度支鹽鐵使及其下屬機構的演變已有備考,不過該書集中在經濟方面的職能和運作研究,對司法職能則落筆極少。在這種背景下,度支鹽鐵轉運使不僅對本系統(tǒng)的官吏擁有司法管轄權,并把與鹽鐵等相關的商戶、匠戶、礦工等納入司法管轄范圍內;同時也對販賣私鹽、私自采礦等違法行為進行打擊,可關押、審判和執(zhí)行處罰。吳麗娛認為“唐后期,度支鹽鐵監(jiān)院私設刑獄,追逼勒索鹽商、鹽民之事所在多有”[2]參見吳麗娛《中國鹽業(yè)史(古代編)》第二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9頁。,描述了部分監(jiān)院的司法職能。但是,所謂“私設刑獄”的表述則有待商榷。度支鹽鐵使及其下屬監(jiān)巡院的司法權是由敕文授予的,并設立了比較嚴密的司法體系。
(一)對財稅體系官吏的司法權
財稅系統(tǒng)在唐中后期有戶部、度支、鹽鐵三使,其下屬官員有副使、判官、推官、巡官,以及地方的知院官、場庫官、屬吏等?!短茣ぽ浄稀蜂浻幸黄埱罄宥▽倮舴椀淖辔?,詳細記載了三司屬吏的名目,有“三司官典及諸色場庫所由等,其孔目、勾檢、勾覆、支對、勾押、權遣、指引進庫官、門官等……其驅使官有正官及在城及諸色倉場官等……其驅使官未有正官及與行按令史等……”[3]《唐會要》,第31卷,“輿服上·雜錄門”??梢姽倮舴N類之多。而且,度支鹽鐵使下屬的監(jiān)院、巡院、鹽場、倉庫等機構官吏自成體系,俸祿由度支鹽鐵使發(fā)放,待遇優(yōu)厚,不受地方官吏管理。在司法上也獨成體系,地方州縣無權干涉,甚至執(zhí)行法律也與其他系統(tǒng)的官吏有異?!短茣酚涊d了鹽鐵使柳公綽的奏文:“(元和)十五年閏正月,鹽鐵使柳公綽奏:當使諸鹽院場官,及專知納給,并吏人等有罪犯合給罪者,比來推問,祗罪本犯所由。其監(jiān)臨主守,都無科處。伏請從今后,舉名例律,每有官吏犯贓,監(jiān)臨主守同罪;及不能覺察者,并請準條科處,所冀貪吏革心。從之?!盵4]《唐會要》,第 88 卷,“鹽鐵”。柳公綽所奏說明諸鹽院場官吏的犯罪沒有按照《唐律·名例》的要求,對監(jiān)臨主守進行連坐,請求依法連坐,以減少官吏貪污行為。又會昌元年(841)正月的詔文也談到度支鹽鐵系統(tǒng)的官員有與其他系統(tǒng)官員刑名不一的情況,云“朝廷典刑,理當畫一。官吏贓坐不宜有殊,內外文武官犯入已贓絹三十匹,盡處極法,惟鹽鐵度支戶部等司官吏,破使物數雖多,只遣填納,盜使之罪一切不論,所以天下官錢悉為應在奸吏,贓污多則轉安”[1]《冊府元龜》,第612卷,“定律令第四”。。
財稅系統(tǒng)官吏因經手大量錢糧,貪贓現象比較嚴重,甚至影響到漕運、鹽稅等財務工作的正常運轉。《舊唐書·司空圖傳》載司空圖的父親司空輿曾擔任安邑兩池榷鹽使,期間調整鹽法前吏多犯禁:“父輿,精吏術。大中初,戶部侍郎盧弘正領鹽鐵,奏輿為安邑兩池榷鹽使、檢校司封郎中。先是,鹽法條例疏闊,吏多犯禁;輿乃特定新法十條奏之,至今以為便?!倍戎}鐵系統(tǒng)的吏員利用鹽法中的漏洞謀取私利,而且數額往往很大。正如德宗貞元年間的鹽鐵轉運使張滂所言:“且凡為度支胥吏,不一歲,資累鉅萬,僮馬第宅,僭于王公,非盜官財何以致是?”[2]《舊唐書》,第 123 卷,“班宏傳”。
因此,整頓吏治是財稅改革的重點之一,對系統(tǒng)內貪贓的官吏進行審判和處罰往往成為度支鹽鐵轉運使扭轉財政情況的重要手段?!杜f唐書》記載裴休擔任鹽鐵轉運使后,整頓漕運就是從懲治漕吏、巡院胥吏開始的:“大中五年(851)二月,以戶部侍郎裴休為鹽鐵轉運使。明年八月,以本官平章事,依前判使。始者,漕米歲四十萬斛,其能至渭倉者,十不三四。漕吏狡蠹,敗溺百端,官舟之沉,多者歲至七十余只。緣河奸犯,大紊晏法。休使僚屬按之,委河次縣令董之。自江津達渭,以四十萬斛之傭,計緡二十八萬,悉使歸諸漕吏。巡院胥吏,無得侵牟……由是三歲漕米至渭濱,積一百二十萬斛,無升合沉棄焉。”[3]《舊唐書》,第 49 卷,“食貨下”。裴休因使僚屬對犯罪的“漕吏”“巡院胥吏”進行審判,故漕運秩序得到好轉,運米數量大大提高。
不僅度支、鹽鐵使可以對下屬官吏具有司法權,派出的轉運使也可對下層官吏行使司法審判權。韓愈《送水路轉運使韓御史歸治所序》記載了韓重華擔任轉運使期間處理犯贓罪官吏九百余人的情況:
六年冬,振武軍吏走驛馬詣闕告饑,公卿廷議以轉運使不得其人,宜選才干之士往換之,吾族重華適當其任。至則出贓罪吏九百余人,脫其桎梏,給耒耜與牛,使耕其旁便近地,以償所負,釋其粟之在吏者四十萬斛不征。吏得去罪死,假種糧,齒平人有以自效,莫不涕泣感奮,相率盡力以奉其令;而又為之奔走經營,相原隰之宜,指授方法;故連二歲大熟,吏得盡償其亡失四十萬斛者而私其贏余,得以蘇息,軍部不復饑。[1]韓愈:《送水路轉運使韓御史歸治所序》,《韓昌黎文集校注》(第四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20—321頁。
按:韓愈對韓重華擔任轉運官員工作情況的描述,使我們對財稅系統(tǒng)低層官吏的情況有所了解?!爸羷t出贓罪吏九百余人,脫其桎梏”,一是說明財稅系統(tǒng)犯贓官吏確實不少;二是轉運使掌握對本系統(tǒng)下層官吏的司法審判權和執(zhí)行刑罰權,故可決定出犯罪官吏出獄。韓重華在元和年間曾擔任轉運使、和糴使、度支副使等職?!杜f唐書·潘孟陽傳》云:“(元和)三年(808),出為華州刺史,遷梓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潘孟陽)與武元衡有舊,元衡作相,復召為戶部侍郎、判度支,兼京北五城營田使,以和糴使韓重華為副?!表n愈此文寫韓重華在元和六年(811)任轉運使,則應是在度支副使的職位上被派出擔任代北轉運使。何汝泉先生考得“代北運使,或稱代北水運使,或稱振武水運使,或稱水陸運使,或稱轉運使,乃是在振武軍所設職兼漕運的地方運使?!边\使是振武節(jié)度使設置后,為了從代北地區(qū)運送其營田不足給用的糧食而設置的,并在代州(今山西代縣)置使院以組織運輸。故代北運使是唐代后期相當長時間存在的一個地方運使”[2]何汝泉:《唐代地方運使述略》,《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第99—106頁。。韓重華靈活運用掌管轉運的權力,把貪贓的官吏九百余人釋放從事耕作,使振武軍的糧食獲得供給。由此看,轉運使對所管轄地區(qū)的下層官吏是有關押與釋放權力的。
又元稹所撰《有唐贈太子少保崔公(崔倰)墓志銘》記錄了崔倰為轉運判官執(zhí)行司法權的情況:
累遷京兆府司錄,拜侍御史,轉膳部員外郎、轉運判官。會朝廷始置兩稅使,俾之聽郡縣,授公檢校膳部郎中,襄州湖鄂之稅皆蒞焉。且主轉運留務于江陵,公乃取一大吏,劾其贓,其余渺小不法者牒按之。所蒞皆震悚。歲余計奏,憲宗皇帝深嘉之,面命金紫,加檢校職方郎中。[1][唐]元稹:《元稹集》,第54卷,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670頁。
崔倰監(jiān)管江陵的轉運,為保證轉運正常運作,彈劾“大吏”(品級較高的官員),對下層官吏則直接“按之”,即審理并判決。
度支鹽鐵使對財稅系統(tǒng)的大小官吏進行司法管轄,懲治貪污官吏,對中下層的官吏可直接行使審判權;對知院官之類官職較大的,通常做法是派出常帶御史銜的重要官員審理,最終的處理結果還需經過皇帝的審核。
對財稅系統(tǒng)上層官員的處罰較為復雜,往往伴隨著高層的權力斗爭,常須經過皇帝詔令才能推問審理。揚子院主使徐粲貪污案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徐粲在德宗貞元年間主管揚子院,受賄嚴重,聲聞于朝野,但由于度支鹽鐵副使班宏的包庇,遲遲得不到審判。直到后來度支、鹽鐵轉運分為二使,張滂為鹽鐵轉運使分班宏的權力后,徐粲才被繩之以法?!杜f唐書·班宏傳》詳細記載了這件案件的經過:貞元初,班宏和竇參均為度支副使。后竇參成為宰相,想更換貪污嚴重的揚子院主事徐粲,因班宏阻止而不得實施。直到任命張滂為鹽鐵使后,分班宏職權,才得以懲治徐粲。推按揚子院知院官徐粲由鹽鐵使張滂直接進行,而不是派出御史進行審理。又《冊府元龜》記載了對度支山南東道巡院知院官鄭浪的處理情況,是由皇帝直接下詔懲處的:“鄭浪,德宗時為度支山南東道巡院,貞元四年(788)九月坐乾沒財物,征擾平人,質其妻女,穢黷士類,鬼跡奸情,枉法殊死,宜令決重杖一頓處死?!盵2]《冊府元龜》,第511卷,“邦計部·貪污”。元和十二年(817),鹽鐵福建院官權長孺坐贓罪,詔令付京兆府決殺。因權長孺是宰相權德輿族子,其母劉氏求哀于宰相,宰相崔群請求憲宗而得以赦免。[3]《舊唐書》,第159卷,事又見載于《唐語林》第1卷?!杜f唐書·盧簡辭傳》記載盧簡辭擔任侍御史時,出按福建鹽鐵院官盧昂坐贓的案件,“又福建鹽鐵院官盧昂坐贓三十萬,簡辭按之,于其家得金床、瑟瑟枕大如斗。昭愍見之曰:‘此宮中所無,而盧昂為吏可知也!’”[4]《舊唐書》,第163卷。
(二)管轄鹽商、茶商、鐵商等特殊商人群體的司法案件
唐代中后期對鹽商專設鹽籍,不納兩稅,不征徭役,直屬度支鹽鐵下屬倉場監(jiān)巡院管轄,形成了具有特權的階層。吳慧《論唐代的鹽法與鹽政》[1]吳慧:《論唐代的鹽法與鹽政》,《鹽業(yè)史研究》1992年第3期,、王志勝《論唐代的榷鹽商》[2]王志勝:《論唐代的榷鹽商》,《學術論壇》2003年第6期。等文早論述,不贅言。本文關注的是鹽商犯罪的司法權管轄問題。
唐代后期中央財政收入中鹽稅占據了十分重要的地位,鹽商則是鹽鐵使從鹽專賣中獲得巨額收入的要幫手。在壟斷貿易中,鹽商也因此獲得大量的財富,而且不向地方州縣繳納賦稅,其犯罪行為也由度支鹽鐵系統(tǒng)來管轄。白居易、元稹的詩文中對此現象有所諷喻。白居易《鹽商婦》云:“婿作鹽商十五年,不屬州縣屬天子。每年鹽利入官時,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鹽鐵尚書遠不知?!盵3][唐]白居易:《白居易詩集校注》第4卷,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白居易以詩描述鹽商婦生活的舒適奢侈,來說明鹽商獲利之豐,并指出其財富的獲得源于鹽商“不屬州縣屬天子”的情況。白居易在《議鹽法之弊 論鹽商之幸》一文中也指出鹽法之弊在于為鹽商私利太重,對鹽商的優(yōu)待過多,一些資產多者入鹽籍,避免對州縣納稅和服徭役?!白躁P以東,上農大賈,易其資產入為鹽商。率皆多藏私財,別營稗敗,少出官利,唯求隸名。居無征謠,行無榷稅,身則庇于鹽籍,利盡入私室”,“使悻人奸黨,得以自資,此乃政之疵,國之蠢也”。[4][唐]白居易:《白居易集》,第63卷。元稹也用詩歌描述這種商人不向州縣繳納賦稅的情況,其詩作《估客樂》云:“大兒販材木,巧織梁棟形。小兒販鹽鹵,不入州縣征。一身偃市利,突若截海鯨。”[5][唐]元稹:《元稹集》,第 23卷,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富裕之民托身于鹽籍、從事鹽商而得以逃避徭役,不受州縣管轄的例子絕不少見。中唐時期畿縣地方官員姚合寫詩云:“客行野田間,比屋皆閉戶。借問屋中人,盡去作商賈?!盵6][唐]姚合:《莊居野行》,《全唐詩》第498卷,第5661頁。深刻反映了這種托身商賈逃避徭役的現象。
鹽商如此,糧商、鐵商、茶商等亦有相同的情況?!短茋费a》還記載了一則鹽鐵揚子院留后杖殺漲價米商的案件:“江淮賈人,積米以待踴貴,圖畫為人持錢一千買米一斗,以懸于市。揚子留后徐粲杖殺之?!盵1][唐]李肇撰、曹中孚校點:《唐國史補》,卷中,載《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7頁。揚子留后,即揚子院留后,是度支鹽鐵使下屬掌管東南漕運的主要官員,負有轉運漕糧、平糶糧食價格的職責,故能對抬高米價的賈人處以刑罰。
(三)管轄鹽戶、匠戶、茶園戶等群體的司法案件
唐中后期,因大量鹽鐵、茶、酒等專賣措施的出臺,并由度支鹽鐵使主掌。從事這類物質生產的鹽戶、鐵匠、礦工、釀酒戶、茶園戶等群體,也受到度支鹽鐵系統(tǒng)的巡院、監(jiān)院管轄,其產品不得私自發(fā)賣,違犯者處以刑罰。具體有:
產鹽不得私賣。唐代中后期禁止私賣鹽條文最多,諸如有元和年間(806—820)“盜鬻兩池鹽一石者死。一斗以上杖背,沒其車驢。鬻兩池鹽者,坊市居邸主人、市儈皆論坐。盜刮鹻土一斗,比鹽一升”。大中年間(847—859)“兩池鹽盜販者,跡其居處,保、社按罪。鬻五石,市二石,亭戶盜糶二石,皆死”。[2]《新唐書》,第44卷。相關法令不一一例舉。總體來說,鹽戶以鹽產出抵賦稅徭役,其產鹽亦由鹽場直接征收,轉糶鹽商,不得私自發(fā)賣,賣者按私鹽販處理。
釀酒不得私賣。《新唐書·食貨志》記載:“廣德二年,定天下酤戶以月收稅。建中元年,罷之。三年,復禁民酤,以佐軍費,置肆釀酒,斛收直三千,州縣總領,醨薄私釀者論其罪。”[3]《新唐書》,第44卷。代宗廣德年間開始對酒進行征稅,德宗即位初曾免征,三年后又復征稅,其背景是安史之亂以來戰(zhàn)亂不息,軍費缺乏。對酒進行收稅,禁止私自釀酒,是唐代中后期一項重要的財稅改革。
茶葉不得私賣?!缎绿茣な池浰摹酚涊d文宗大中年間出臺了限制販賣私茶的法令,“大中初,鹽鐵轉運使裴休著條約:私鬻三犯皆三百斤,乃論死;長行群旅,茶雖少皆死;雇載三犯至五百斤、居舍儈保四犯至千斤者,皆死;園戶私鬻百斤以上,杖背,三犯,加重徭”[1]《新唐書》,第54卷。。這條法令不僅禁止商人私自販賣茶,作為生產者園戶也不能私自發(fā)賣。
(四)管轄販賣私鹽、私鑄錢、私采礦等特殊犯罪案件
度支鹽鐵轉運使通過下設在各地的監(jiān)院、巡院、鹽場等禁斷私鹽、私鑄錢、私采礦等行為,并有權捉拿、審判犯人,并執(zhí)行刑罰。所據刑律在唐律中并不多,而散見于德宗及以后諸帝的詔敕中。以處罰私鹽犯人為例,貞元十九年和太和四年敕條規(guī)定,對犯私鹽一石以上的,處以決決脊杖二十,并征納罰錢。太和四年的法律則對販私鹽二石以上犯人處死,容留私鹽販居住、協助搬運的人也準此處罰。那么具體是怎樣執(zhí)行的呢?
《唐會要》卷八十八“鹽鐵”有一條史料記錄對鹽犯捉拿、審判和處罰的具體內容:
開成元年閏五月七日鹽鐵使奏:應犯鹽人,準貞元十九年、太和四年已前敕條:一石已上者,止于決脊杖二十,征納罰錢足。于太和四年八月二十已后,前鹽鐵使奏,二石以上者,所犯人處死;其居停并將舡容載受故擔鹽等人,并準犯鹽條問處分。近日決殺人轉多,榷課不加舊,今請卻依貞元舊條,其犯鹽一石以上至二石者,請決脊杖二十。補充當據捉鹽所由待捉得犯鹽人日放。如犯三石已上者,即是囊橐奸人,背違法禁,請決訖待瘡損錮身,牒送西北邊諸州府效力。仍每季多具人數及所配去處申奏。挾持軍器,與所由捍敵,方就擒者,即請準舊條,同光火賊例處分。從之。
開成元年則改犯三石以上流放至西北邊諸州府。為捉拿私鹽犯人,還專門設立“捉鹽所”。所謂“捉鹽所”應為臨時機構,設于產鹽之地和關津要處。私鹽犯人被捉拿以后,判決則應由當地鹽場、巡院執(zhí)行,犯販賣私鹽一石以上至二石者,決脊杖二十,并在當日處罰后釋放;犯販賣私鹽三石以上者,決脊杖二十,決后關押,等瘡損好轉牒送西北邊諸州府效力,即如配流之例。私鹽有私制、盜竊、私犯、越界糶賣等,容留私鹽犯人、協助運輸私鹽均按販賣私鹽處分。對這些犯罪者的捉拿、審判、執(zhí)行刑罰均有鹽鐵系統(tǒng)實施,說明其司法權的運作具有獨立性?!短茋费a》卷中記載史侔擔任榷鹽使實施酷法的一個案例:
史侔榷鹽于解縣,初變榷法,以中朝廷。有外甥十余歲,從牟撿畦,拾鹽一顆以歸。牟知,立杖殺之。其姊哭而出救,已不及矣。[1][唐]李肇撰、曹中孚校點《唐國史補》,卷中,載《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9頁。
按:解縣鹽池是河東道著名的產鹽處,與安邑縣鹽池并稱兩池,一直生產至五代,主要供應京師地區(qū)。貞元后兩池由度支河中院領,有一監(jiān)九場,并設榷鹽使。據吳麗娛考證,兩池在大歷末產量約47萬石,元和中在50—80萬石之間。[2]《中國鹽業(yè)史(古代編)》,第88—89頁。史侔擔任解縣鹽場榷鹽使,按照《唐會要》的記載,是在貞元十六年[3]《唐會要》卷八十八“鹽鐵使”條載:(貞)元十六年,史牟以金部郎中主池務,恥同諸院,遂奏置使額。。杖殺僅拾鹽一顆的十歲外甥,足見其嚴酷,也說明鹽場官員的司法權力很大。
唐代中后期也有敕令要求巡院對盜鑄錢罪進行查處的,敕令曰:“今后天下鑄造買賣銅器,并不須禁止,其器物每斤價值,不得過一百六十文。委所在長史及巡院同勾當訪查,如有銷錢為銅者,以盜鑄錢罪論?!盵4]《冊府元龜》,第501卷,“邦計部·錢幣三”。
監(jiān)院、巡院作為度支鹽鐵轉院使在地方的常設機構,不僅監(jiān)察地方的賦稅收入,還成為一級具有獨立司法權的機構,行使了監(jiān)禁、審判、處決犯人的司法職能。監(jiān)巡院與地方行政機構有合作也有沖突,最為明顯的就是在州縣監(jiān)獄寄禁犯人。文宗開成年間(836—840)的刑部尚書殷侑就上書揭露這種情況:“度支、鹽鐵轉運、戶部等使下職事及監(jiān)察場柵官悉得以公私罪人于州縣獄寄禁,或自致房收系。州縣官吏,不得聞知,動經歲時,數盈千百……”[5]《冊府元龜》,第467卷。在鄧琬案中,鄧琬及其子孫關押在縣獄,閿鄉(xiāng)縣官吏認為犯人由度支關押,無權釋放,以致被關押時間長達二十九年。也有監(jiān)巡院自設監(jiān)獄關押犯人的情況,即所謂“或自致房收系”。
當然,這種度支鹽鐵及其下屬監(jiān)巡院司法權力過大,導致司法不一的問題也引起了當時一些政治家的重視。部分有識之士要求州縣也參與巡院所押犯人的審判,以避免冤濫。《唐會要》載“元和二年九月,給事中穆質請州府鹽鐵巡院應決私鹽死囚,請州縣同監(jiān),免有冤濫。從之?!盵1]《唐會要》,第 88 卷,“鹽鐵”?!杜f唐書》則記載是掌賦使院對匠戶的禁系?!霸统?,掌賦使院多擅禁系戶人,而有答掠至死者。(穆)質乃論奏鹽鐵轉運司應決私鹽系囚,須與州府長吏監(jiān)決。自是刑名劃一?!盵2]《舊唐書》,第155卷。度支鹽鐵使下屬機構監(jiān)、巡院等擁有獨立的司法權,并在司法實踐中與傳統(tǒng)的州縣地方司法體制產生了沖突,這是唐代中后期經濟與政治體制變革的背景有關。然此非本文之重點,將另文討論。
鄧琬案在德宗貞元年間發(fā)生、文宗大和年間方結案,犯罪人被禁系三代,時間長達二十九年。該案不涉及高官,亦非左右政治進程的重案,但反映了唐中后期司法運作模式的一個重要變革:度支鹽鐵轉運使及其下屬監(jiān)巡院掌握了一定的司法權,具有對本系統(tǒng)的官吏、對商戶、匠戶等特殊人群的司法管轄權,以及對販賣私鹽、私鑄錢等特殊犯罪案件的管轄權。而且這種司法權包括了逮捕、禁系、審理、斷決等,并具有對州縣司法系統(tǒng)的獨立性。這種司法權是由唐初本屬于中央司法系統(tǒng)和地方行政長官的司法權力中分離出來的,與唐宋變革大背景下的經濟、政治和制度的變革有著緊密聯系。
崔瑞德在《初唐法律研究》中指出:“在研究任何一個法律制度時,需要回答的最重要的問題,也許不只是了解其中的法律條款是如何詳細地規(guī)定的,而恰恰是弄清這個機制是如何運轉的,以及由誰來操縱它的運轉的問題?!盵1][英]崔瑞德:《初唐法律研究》,張中秋譯,《南京社會科學》1993年第3期,第74—78頁。從目前唐代法制史研究情況來看,大多數成果集中于對律令條文的復原和司法制度的研究,而深入討論司法運作問題的成果仍較少。究其原因,固然是與唐代遺存史料中記載司法案件的材料比較分散有關,也與史學界重考證、忽視案件分解復原的研究方法有關。那么,我們對鄧琬案件的復原分析,以及探討該案所反映的度支鹽鐵使司法權與運作問題,是有一定意義的。
(初審:杜金)
[1]作者宋平,男,中山大學歷史學系中國古代史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廣州博物館、文物博物館員,研究領域為唐代法制史、廣州地方史,代表作有《唐代公罪研究》《唐代法律視野下的蕃商及其活動》《清代外銷畫里的珠江船舶》等,E-mail:gzmsongpi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