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義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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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了解中國和世界，推進學術再創(chuàng)造

姜義華

要研究中國學術話語體系今日如何構建，首先要弄清目前我們所信奉的學術話語體系是怎么來的。

我們主流話語中有一句名言，叫做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個提法，我覺得還有深入探討的必要。因為近代以來對我國影響最大的馬克思主義話語，究其實，也源于西方，是一套非常典型的西方話語系統(tǒng)。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提法，從根本上說，還是脫胎于西方話語中國化，只不過是一種特定的西方話語中國化。

其實，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并不是馬克思本人的學說，而是經(jīng)過特別界定和特定詮釋的馬克思主義。最初，很多人接觸的是經(jīng)過日本移植、日本咀嚼、日本消化過的馬克思主義話語。后來影響我們最大的，則是經(jīng)過蘇聯(lián)移植、蘇聯(lián)咀嚼、蘇聯(lián)消化、蘇聯(lián)再創(chuàng)造過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話語。蘇聯(lián)這套話語系統(tǒng)，最初是在20世紀20年代初由共產(chǎn)國際的文件，列寧、斯大林的著述，還有托洛茨基、布哈林、拉狄克等等的著述構成的，包括后來的政治經(jīng)濟學、哲學理論，特別是宣稱代表著“對馬克思主義的正式解釋”的《聯(lián)共（布）歷史簡明教程》所構建的話語體系。建國以后，我們有一段時期全面學習蘇聯(lián)，全面引進蘇聯(lián)的學科體系，蘇聯(lián)的哲學教科書、政治經(jīng)濟學教科書、法學教科書和蘇聯(lián)專家一道，一度主導了我們的黨校及大學講壇，包括取消政治學學科、社會學學科，都是師法蘇聯(lián)的。

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從誕生以來，我們所使用的那套話語體系，雖然名義上是依據(jù)馬克思本人學說，但實際上是基本按照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布）中央所作出的各種決議和解釋。我們所尊奉的列寧主義，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是列寧本人的全部學說，我們只關注了他戰(zhàn)時共產(chǎn)主義時期那一段的東西。我們所學習的列寧主義，基本上學的是斯大林所界定的列寧主義，而不是列寧的全部著作。列寧晚年的一些著作，我們一直不重視。列寧曾說他晚年對俄國怎么建設社會主義全部重新思考過，他否定掉了戰(zhàn)時共產(chǎn)主義時期許多錯誤的或片面的理論與實踐，而我們后來反而一直把這些東西當成列寧主義的精髓。我們曾經(jīng)所堅持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其實是斯大林所界定、所宣揚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是共產(chǎn)國際和斯大林的東西。最大的問題，是那時我們并不了解這些理論在蘇聯(lián)實踐的真實情況，對于它們是否正確、是否果真具有真理性，無從作出準確的判斷。解放后一段時間，我們曾將蘇聯(lián)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經(jīng)驗視為最成功的樣板，讓這個思想理論體系滲透到我們所有的理論、教育機構中。所以，在研究我們那時的學術話語體系時，不能不充分注意這樣一個大背景。

中國革命的成功，和蘇聯(lián)及共產(chǎn)國際的幫助有密切關系；中國革命的一系列挫折和重大失誤，和蘇聯(lián)及共產(chǎn)國際的理論和錯誤決策也有密切關系。中國革命的勝利，是克服了嚴重脫離中國實際的各種教條主義，矢志不渝地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fā)，方才取得的。建國以后，在實踐中，我們也逐漸發(fā)現(xiàn)了蘇聯(lián)模式的許多不足，但一直沒有從根本上認真進行清理。所以，盡管我們試圖尋找到符合中國實際的建設道路，蘇聯(lián)模式以及構成它理論基礎的一系列觀念仍經(jīng)常嚴重制約著我們的思維和實踐。蘇聯(lián)學術話語體系，雖然遭遇20世紀50年代末中蘇關系惡化而有所弱化，但是因為黨中央撰寫了批判蘇共中央的“九評”，從而使斯大林話語體系進一步強化了。

中美關系改善以后，中國又重新派出一批批留美學生。此后一段，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后，特別是90年代，我們的話語體系有了一個非常大的轉變，這就是從美國、歐洲留學回來的這一大批人，他們在各個學科里面引進了一套全新的話語體系，可稱為歐美話語體系。所以蘇聯(lián)直接影響下的學術話語體系的真正改變，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從20世紀90年代起影響我們最大的話語體系其實是歐美，特別是美國的西方話語。

從這里，可以看出，在近代中國話語體系形成過程中，影響最大的起初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jīng)過日本轉折過來的西方話語體系，包括日本本身的學術話語。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后，特別是建國以后，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是蘇聯(lián)的學術話語體系，主要是斯大林主導下形成的學術話語體系。20世紀80年代以后，特別是90年代起，一段時期流行的經(jīng)常是歐美的特別是美國的學術話語體系。引進這些學術話語體系，打破了中國原先學術話語體系和中國學術研究的固步自封、自我封閉狀態(tài)，對于現(xiàn)代中國新的學術話語體系的形成與發(fā)展起了有力的推動作用；但是，沒有矢志不移地堅持一切從中國實際出發(fā)，強行將中國學術納入基于別國實際而形成的一些現(xiàn)成的學術話語體系，終究難于避免常常會產(chǎn)生適足削履的后果。

那么今天我們怎么建立起能夠真實反映中國歷史與中國社會實際，而又能有效地同世界交流、為世界所承認所尊重的現(xiàn)代學術話語體系呢？我覺得，至少要抓好以下三個環(huán)節(jié)。

第一，首先要對中國自身的歷史和現(xiàn)實有一個深刻的全面的系統(tǒng)的了解。我們必須要好好地認識一下中國的真實的歷史。我們最初是按照日本學者構建的體系和方法來檢視中國歷史，后來我們按照《聯(lián)共（布）歷史簡明教程》所確定的五個社會階段論來檢討中國歷史，現(xiàn)在又用西方特別是美國流行的一套新文化史、新社會史等方法來研究中國歷史，缺乏對中國自己歷史通盤的獨立的研究。唐朝杜佑的《通典》系統(tǒng)研究了中國古代制度的演變，是從中國自己的歷史出發(fā)形成自己的學術體系來說明中國歷史的一個典范。我們現(xiàn)在這方面做的實際上是很不夠的。中國學術先要把自己過去的經(jīng)史子集的整個話語搞清楚，弄清楚這一套話語體系本來是怎么回事，原原本本地對中國自身的歷史有個系統(tǒng)了解。不要老是憑借著別國學者搞的研究，憑借著他們所構建的學術話語體系強行套用到我們自己身上，那樣是非常容易失真的，有時會差得太遠。中國在世界各大文明中間，五千年傳承下來，有那么完整豐富的歷史資料，那么多第一手的文獻資料和實物資料可以讓我們系統(tǒng)地去研究，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我們現(xiàn)在了解世界上其他許多文明的歷史有相當大的困難，它們有一段時期資料可能豐富，但經(jīng)常就突然中斷了，有一些方面資料可能較多，但其他許多方面就嚴重缺失。中國有那么完整的資料，為什么不能從中國自己出發(fā)，對我們的整個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方方面面，對中國人的知識體系、中國人的審美體系、中國人的價值體系、中國人的情感體系，認認真真地開展自己獨立的研究呢？要非常系統(tǒng)地研究中國在什么樣的發(fā)展條件下形成了我們什么樣的制度性的東西。我們過去的研究，包括新文化史、新社會史的研究，都有它們的歷史價值，但是，所有這些，都不能代替我們對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狀獨立地進行完整的、系統(tǒng)的、全面的研究。

第二，要認認真真研究世界，研究其他不同的文明和國家。我們當然應當反對西方中心論，但現(xiàn)在似乎又回到中國中心論上去了。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按照馬克思的說法，世界歷史的形成是一個歷史過程。過去雖然國與國相互有沖突相互有影響，但基本上是地域史。比方像中國，過去我們研究漢朝時攻打匈奴，很少研究匈奴西遷后怎么影響到整個西方。我們過去也沒有認真研究過突厥西遷、蒙古西征對歐亞大陸整個歷史變遷的影響。但是，以往不同的文明基本上是在不同的地域范圍內發(fā)展起來的。但近代以來，隨著資本主義的世界擴張，世界市場的形成，不同地域的相互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真正了解中國，就必須對世界有深刻的了解，對其他文明進行非常認真的系統(tǒng)的研究。不能夠真正認清楚世界上不同文明各自的歷史發(fā)展脈絡，不了解近代以來以西方為中心建立起來的世界聯(lián)系，在這樣的世界聯(lián)系中形成的交流、沖突及彼此之間的深刻影響，要想真正認識中國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了解西方文明，不了解古埃及文明、古兩河流域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奧斯曼文明、古阿拉伯文明、古波斯文明，就很難真正了解我們自己這個文明。一句話，不了解世界，就很難真正了解我們自己。

今天的中國，已經(jīng)深度融入全球化，融入到全球史當中。如果我們不能真正了解其他國家，我們也不可能將我們自己的過去和現(xiàn)狀說清楚。我們一段時間非常自卑，認為自己什么都不行；后來，又有人認為中國什么都第一，自我膨脹。兩種情緒都不對。極度自卑或者盲目樂觀，你講出去的話，沒有人真正相信。你自以為跟世界接軌了，其實只是了解了人家概念化的名詞或皮毛。只有深入了解其他文明的基本特征、發(fā)展路徑、生存特點，才能夠有效地進行比較研究。只有通過不同的文明的碰撞，不同文明的互相交流、互相滲透，我們才能夠比較深入地知道別人和自己真正的特征是什么，而不致用自己一廂情愿的主觀心志取代客觀的實際。在這個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話語體系，才能真正對自己有說服力，對外也方才有說服力。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每個人都可以跟全世界接觸，你還關起門來自我欣賞，自說自話，人家不會理睬你。

除了西方文明之外，包括印度文明、波斯文明、日本文明，我們都要好好研究。最近中日關系問題網(wǎng)上爭得很多，但我們對日本真正了解多少？之所以導致現(xiàn)在很多舉措令人質疑，就是因為缺乏對日本文明比較系統(tǒng)、客觀、準確的了解。我們更要對美國文明，對整個美洲文明，西方歐洲的文明、德國、法國都要深入了解。我們對俄羅斯的文明有多少深入的研究？中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一個全面開放、深度介入世界的全新時期，我們對世界的了解不深入、不系統(tǒng)、不全面，就很難把自己的話語體系建立起來。

第三，構建中國學術話語體系，非常重要的，是要在對中國和世界的過去深刻了解的基礎上，進行再創(chuàng)造。這個再創(chuàng)造，不是簡單地對過去講的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換。再創(chuàng)造，僅僅轉換我們古代的話語不行，還要有世界性話語，要有中外對話和交流，要有互相滲透、互相融合。我們現(xiàn)在構建自己的學術話語體系，需要做的是整合的工作。不管是近代以來在中國流行起來的學術話語，還是中國傳統(tǒng)的學術話語；不管是今天西方或者其他文明的學術話語體系，還是所有這些學術話語的核心——即知識體系、價值體系、審美體系、情感體系、信仰體系等等。我們必須在相互的對話、相互的交流，以及相互吸取、互相借鑒的基礎上，形成一套不僅對國內有影響、有說服力，而且跟世界能夠真正對話的學術話語體系。只有這樣做了，我們才算真正掌握了學術上的話語權。我們要對話，你不能回應人家，不能對人家作出有說服力的解釋，學術上沒有足夠的影響力、說服力，你的話語體系不可能站立起來。像我們現(xiàn)在花那么多力氣做孔子學院，也就做一點語言教學傳播工作，頂多加上一些中華飲食文化、中國繪畫等等，中國真正的學術進不去，那不叫建立自己的學術話語體系。為什么我們的老子、莊子在許多國家那么有影響？就是因為它們有原創(chuàng)性和生命力。所以我們今天必須要真的在各個學科里面發(fā)展這種學術的創(chuàng)造性。如何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構建？就是要真正從中國的歷史與現(xiàn)狀實際出發(fā)，從世界的歷史與現(xiàn)狀實際出發(fā)，融會貫通，構建我們自己的理論體系和學術體系。沒有新的理論，提不出新的核心觀念，沒有一大批高水準的學術成果，我們很難真正掌握到學術話語權。如果你講出去的東西人家根本沒有反應，你的話語權就是空的。

時代發(fā)展到今天，中國幾億人手上都拿著手機。這么多人口生活在信息共享的時代，我們的學術如果還是停留在過去，很難真正掌控未來?，F(xiàn)在90后、00后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生活方式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如果我們沒有在學術話語體系上提出新的理念，沒有新的研究方法，沒有真正有說服力的新的研究成果，我們的所謂學術話語體系就很難被這些代表著未來的新人所接受，所認同，更不要說面對全球化、世界化。所以，學術話語體系構建絕不是簡單講把人家的東西中國化，也不是把古代的東西拿到今天在話語形式上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一下就行的。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有思想的創(chuàng)新、理念的創(chuàng)新、表達形式的創(chuàng)新、傳播路徑的創(chuàng)新。

（作者系復旦大學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主任、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