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永照,邢敏
(1.山東警察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2.青島市市南區(qū)人民檢察院,山東青島 266001)
我國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問題研究
解永照1,邢敏2
(1.山東警察學院,山東濟南 250014;2.青島市市南區(qū)人民檢察院,山東青島 266001)
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在我國研究起步較晚。與一般法律解釋相比,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具有自己的特性,需要對一般法律解釋學和部門法解釋學進行適度的改造。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主體、解釋的對象、解釋的程序和方法等,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要素,需要從實在法角度進行詳細的解讀和深入的探討。
刑事訴訟;法律解釋;解釋要素
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是我國法律解釋活動中的一個門類,對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理解既要基于對我國整體法律解釋制度的把握,也要遵循一般法律解釋規(guī)定和關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專門性規(guī)定。實際上,我國明確適用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法律文件并不存在,雖然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06年出臺了《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解釋工作規(guī)定》,但由于檢察機關處于“國家法律監(jiān)督機關”的地位,因此,不能將該解釋單純地理解為對刑事訴訟法的法律解釋。本文將就我國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權力享有主體、解釋對象和解釋方法等問題,運用法律解釋的相關理論進行深入探討。
在具體分析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之前,必須先確定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立場。法律文本作為意義的承載體,自其創(chuàng)設之日起就接受著眾多“讀者”的理解和解讀。不同的“讀者”基于不同的立場和生活場域對同一法律文本會得出不同的解釋。這種語義學或者詮釋學的理解狀況是生活世界的一種自然狀態(tài),也是一種“絕對”狀態(tài)。法律文本的這一宿命,一是由于法律文本畢竟不是包羅萬象、巨細無遺的萬有體系,其意蘊囊括不了復雜多變的現實生活;二是由于法律文本所使用的語言本身就存在所指與能指的意義鴻溝,并且法律語言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語言遠不能說就是一種“科學”語言。但法律文本與一般文本畢竟具有明顯的差異,作為一種規(guī)范的官方形態(tài),作為“法”的表達形式,一般性和普遍性也必然是理解法律文本的內在性要求。否則,“法”作為社會主導規(guī)范的正當性就是可質疑的。只有通過對法律文本的理解,“法”才實在地變?yōu)榱恕盎罘ā?,而法律理解的“諸神共舞”對于法律本身是具有很大的消解性的,法律的解體與崩亡是法律理解多義性和多元性的一個符合邏輯的推斷的結果。正是基于法律的理解的多元以及法律理解對于法律實施的重要意義,為了闡明法律文本的事實層次上的意義,同時填補法律文本固有的語義陷阱,“法律解釋”①法律解釋的定義有很多,從分類的角度而言,主要有法定解釋和學理解釋的分類。法定解釋和學理分類又進行了進一步的分類。不論這些分類的具體標準和內容如何,法律解釋已經脫離日常意義的法律理解,變成了限縮范圍的法律理解。法律解釋主體的精英化是一個共有特征,法律解釋已經演進成了不是一個人人可為的專有性行為或者概念。作為一個壟斷型法律理解的概念物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被賦予了相對確定的內涵,盡管德沃金仍然指出:法律本身就是一種闡釋性的概念[1]。這種壟斷型概念的創(chuàng)造既是出于對法律理解多元性和對于法律權威的侵蝕及法律實施效果的擔憂,也是對法律解釋權力的一種宣示。而在實在法的意義上,法律解釋的壟斷趨勢進一步強化了,官方決疑釋法制度被創(chuàng)造和固定下來,成為一種法律域的定式。所以,在實在法的立場上談論法律解釋,主要涉及兩個問題:一是誰來解釋的問題,二是怎么解釋的問題。本文是基于一種實在法的角度對特定國家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進行的實證研究,因而,首先應該對研究的一些限定加以說明,即該解釋并不包括對于學理解釋的分析,盡管要使用法理解釋的一些說明工具。因此,本文所說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指由一定的國家機關,為適用法律,根據法律規(guī)定、政策、公平正義觀念、法學理論和慣例對現行的法律規(guī)范、法律條文的含義、內容、概念、術語以及適用的條件等所作的說明①這一概念借鑒和改造自王利明:《法律解釋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從這一概念可以看出,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主要涉及解釋的主體、解釋的對象、解釋的程序與方法等。下面將主要圍繞這些要素展開針對實踐狀況的理論批判和建構。
(一)法律解釋主體的法律規(guī)定與實踐
1981年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是我國關于法律解釋的主要規(guī)范性文件。綜觀全文,其實際上就是一個單純地對法律解釋的權限劃分規(guī)范,而且也是現今有效的關于法律解釋主體的全面性規(guī)定。從這一文件規(guī)定我們可以看出,我國的有權解釋包括立法解釋、司法解釋和行政解釋,有權解釋機關包括中央及省級立法機關、最高司法機關、國務院及主管部門行政機關與省級人民政府主管部門,并且這種分類也完全適用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領域。但通過實證的考察我們發(fā)現,我國實際上在行使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的主體既包括立法機關,也包括司法機關,還包括行政機關和軍事機關,黨的機關以及自治團體也參與其中。如果算上與上述機關聯(lián)合發(fā)布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情形,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主體范圍還會擴大至地市級行政機關以及省級律協(xié)。通過對比可見,有法律授權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機關與實際行使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力的機關或組織的差別是十分巨大的,越權解釋的機關或組織的種類和數量也是十分巨大的。正如上面關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主體的列舉所顯示的②其實本文的列舉也未必能夠囊括實際上在行使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的主體,一些主體行使刑事訴訟解釋權的形式和文本樣式也可能存在邊緣形態(tài),因而并沒有被關注。,在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實踐中,存在著刑事訴訟法解釋主體泛化的兩類現象:一類是機關種類的泛化,即除了法律明確授權可以行使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的機關外,一些行政機關、內設機構乃至非國家機關也在行使著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權力;一類是有權解釋機關的級別泛化,一些地市級機關也參與到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活動中。這種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主體泛化的現象,與我國法律解釋抽象化③對于我國法律解釋抽象化的現象,有些學者持批評態(tài)度,但是就我國制度設計上對于法律解釋權的集中化處理來看,抽象化的現象正是制度設計的一個必然結果,即結構—結果模式。批評的依據就是西方法治語境中的法律解釋是一個法律實施過程中伴隨現象和活動,法律解釋只能存在于法律實施活動中,法律解釋是法律“個別化的過程”。這應該是西方語境以及學術共同體的一般理解。那么,在中國的語境與制度現實下,其所定義的“法律解釋”實際上并不與此相同,并且其也起到了法律個別化的作用,還起到了一些直接的“漏洞補充”作用。因此,我國所謂的法律解釋實際上兼有立法與法律解釋的成分,對于這種現象的這種批評事實上是在用批判張三的辦法批評李四。的解釋主體集中化制度總體體系是相悖的,也極易造成對刑事訴訟法律條文精神的誤解甚至是曲解④這種觀點就是出于我國法律解釋立法化的立場,一般法律解釋得出的法律結論的個別化現象更為突出。所以,立場決定觀點,審查觀點要有立場依托。參見萬毅:《刑事訴訟法解釋論》,載《中國法學》2007年第2期,第83頁。。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立法解釋在法律解釋中處于主導地位和最高地位⑤這一觀點的得出既是基于法律解釋權限的立法文本明確規(guī)定,也得自對我國“法律解釋”實際形態(tài)的屬性分析。,但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就刑事訴訟行使解釋權卻處于缺位狀態(tài),1997年和2012年刑事訴訟法的兩次修訂之后,全國人大常委會始終沒有立法解釋出臺。這種立法解釋的相對缺位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加劇了關于立法解釋是否合適、立法解釋是否屬于法律解釋范疇的爭論。對于這個問題,我們不能撇開制度合法性的確定結論不言,不能對我國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實際體制和制度置之不理,而采用完全西方司法制度的實踐視角和西方偏法律詮釋學的理論視角來批判地看待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體系。日本法學家我妻榮指出:“不伴隨探究應有理想的法律學是盲目的,不伴隨實際探究法律中心的法律學是空虛的,不伴隨法律構成的法律學是無力的?!保?]單純在西方自成體系的法律解釋語境中來看待我國也自有邏輯的法律解釋體系,似有風馬牛不相及之感。這個問題還可以擴展到是否要保留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限問題,可以轉化為是不是只能在具體的個案審判過程中才存在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問題。
(二)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的分配
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需要從兩個方面來進行闡述:(1)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是不是只能由法院或者法官進行。從學理的角度看,任何人都可以解釋法律,但這些解釋都是缺乏規(guī)范性的,因而在實證法律的語境中或者在與實在法律存在某種連接的意義上,法律解釋應該限定在制度和規(guī)范的范圍內,發(fā)展面向的理論也不能離開具體的制度范疇。所以,無論中外,法律解釋都經歷了從自由解釋到學者解釋再到官方解釋的歷程。官方法律解釋權確立之后,眾多的法律解釋形式依然存在,只是存在形態(tài)日益趨于依附性。學者關于法律解釋權的研討也轉向了何種部門最能夠理解法律的真意,誰才是法律解釋權的最佳行使者;相應地,官方法律解釋權也呈現為一種不斷轉移的過程。以大陸法系為例,大陸法系國家的現代資本主義國家的建立是通過推翻“法袍貴族”的統(tǒng)治來實現的,所以人們對法院和法官抱有深深的疑慮和提防,認為議會才是民意的代表機關,法律就是民意的表達,議會能最審慎和真切地理解民意。為此,法國設立了附屬于議會的“上訴法院”,普魯士設立了附屬于議會的“立法委員會”,來解答法院在司法過程中提出的需要解釋的疑難問題。其后,隨著歷史疑慮的減退和法院體系的改造,這些機構逐漸并入法院,成為法院的組成部分,法律解釋權隨之轉移到普通法院系統(tǒng)。法律解釋也就成了我們所一般理解的法律實施問題。從這一過程我們看出,西方法律解釋權限劃分的流變是一個社會、政治、歷史等地方性情景深刻影響下的發(fā)展過程。這一過程是不是體現了法律解釋權分配的最佳模式乃至于定式,或者說在西方法律場域中這是不是最佳的配置方式,現在還沒有顯示出來。這一暫時性觀點還可以從后續(xù)的發(fā)展得到印證,即1811年《奧地利民法典》第7條規(guī)定:倘若訴訟案件不能依照法律的既有文字規(guī)定也不能依法律的自然含義予以判決,法官須參照法律就類似案件規(guī)定的解決辦法和其他適用法的根據來處理,如仍無法判決,則應按照自然正義的法律原則予以裁斷?!度鹗棵穹ǖ洹返?條第2、3款規(guī)定:如本法沒有可為適用之規(guī)定,法官應依據習慣法,習慣法也無規(guī)定時,法官應根據其作為法官闡發(fā)的規(guī)則判案[3]。這兩個規(guī)定實際上已經賦予了法官“造法”的權力,而立法是正統(tǒng)的議會權力領地,這是多么離經叛道!這些都說明制度和規(guī)范是結構的產物。而我國的社會結構與西方社會是不同的,所以西方的法律解釋權分配模式完全適用于中國法律體系的觀點或主張是值得懷疑的。(2)怎樣分配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才能最佳實現法律解釋的功能。通過對法律解釋各類定義的解讀,以及眾多學者對法律解釋功能的揭示,可以看到,實際上法律解釋的存在意義,一是“如何使‘紙面上的法律’(lawinpaper)變?yōu)椤袆又械姆伞╨awinaction);二是如何最大限度地發(fā)揮現有法律的實際效果。這兩個問題都離不開科學的法律解釋”[4]??梢?,法律解釋活動就是一個最大限度地消解法律規(guī)范文本一般性與法律事實個別性之間張力的活動。要想有效連接法律文本與法律事實,消除兩者之間的鴻溝,就需要從法律文本與法律事實兩個方向進行拉近,增強法律文本對于法律事實的吸納性,增加法律事實的歸攝性,在傳統(tǒng)的三段論推論模式下①三段論的推論模式,在法律詮釋學的質疑下,在后現代觀點出現后,好像已經日薄西山了。但在邏輯學(邏輯學在人文社會學科中還是最接近于科學的一個分支,當然科學主義也已經作為一種批判的霸權難以幸免)看來,三段論推理在保證大小前提正確的前提下還是一種最有效的思維方式。而其被攻擊的正是大小前提的確定性,大小前提的不確定的確定性共識已經不復存在。,明確法律大前提,提煉法律事實小前提,從而得出法律結論。那么怎么來拉近兩者?從法律文本的角度而言,一是明確法律文本的核心內涵,增強其明確性,提升法律事實類型化的能力;二是拓展法律文本外延的攝納能力,淡化法律的邊緣地帶。這方面主要還是要靠立法能力的提升,要靠立法部門在把握法律文本核心含義的基礎上,在不超出法律解釋立法機關權限范圍的前提下,對法律文本作出結合社會整體系統(tǒng)和社會新情況的法律釋明工作。對于這種對法律的釋明工作,我國憲法明確將其與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對法律的“部分補充和修改”區(qū)分開來,將后者界定為立法活動。《立法法》將法律解釋界定為:“(一)法律的規(guī)定需要進一步明確具體含義的;(二)法律制定后出現新的情況,需要明確適用法律依據的。”立法機關在這一限定下行使法律解釋權是具有突出的法律文本立場的,法律文本與法律事實的融合接續(xù)中體現了文本作者的在場權。所謂法律文本自誕生之日起,其作者就死了,這是一種具有強烈相對性的說法。立法機關的法律解釋權的行使實際正是在延續(xù)法律文本作者的生命周期,也是在生成和展示法律文本的最真實意思。借用霍姆斯“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一直是經驗”的著名論斷,我們可以說,“法律的生命既是邏輯,也是經驗,起于經驗,成于邏輯”。立法是具有邏輯和經驗的雙重屬性的,只不過自法律文本誕生后立法才偏于邏輯了而已。而立法解釋權就是對這種失衡的再糾偏。繼法律推論模式而起的所謂等值模式,就是在文本與事實之間進行流連顧盼,就是事實一般化、規(guī)范具體化,從而拉近文本與事實距離的過程。所以,立法機關行使立法解釋權,實際上是在法律文本方向將法律文本與法律事實拉近了[5]。這里可以同時回應最高人民檢察院及公安部是否應當作為刑事訴訟法律的解釋主體的問題。我國對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主體賦權的模式可以稱為綜合多元解釋模式,以區(qū)別于西方的法官刑事訴訟法律一元解釋模式。我國實行的是大刑事訴訟概念,與西方的審判中心主義大相徑庭。偵查機關和檢察機關也是刑事訴訟的專門機關,與法院是合理分工、相互配合、相互制約的關系。最高人民法院可以行使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為什么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不可以就自己工作中的法律問題進行切合實際的解釋?另外,我國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檢察院獨立行使檢察權,與西方的個人意義上法官的司法獨立也有本質的差別。因而,西方基于法官立場的案件審判過程中的法律解釋是沒有制度土壤的。即使在西方法學界,關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分配,也有學者支持解釋權的綜合模式。如德國學者指出:“德國的刑法和刑事訴訟法是由適用和執(zhí)行法律的機關解釋的——它們是警察、檢察官和法官?!保?]在德國,“多數學者認為檢察官應該有權來解釋法律的適用,檢察獨立應該擴張到此范疇?!保?]如同上面論述過的,如果從權力分立的角度,立法、檢察和行政也許侵入了審判的權域,審判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權力的分離只是形式,制衡才是目的,如此說來,其合理性愈加堅強了。
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問題就是要探究和限定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活動所面對的客體問題,即解釋什么的問題。傳統(tǒng)的法律解釋的對象一般認為只有法律文本,而晚近的法律解釋理論越來越注意到法律事實作為法律解釋活動對象的現實狀況,法律事實越來越脫離于生活事實成為與法律文本比肩齊觀的法律性要素。法律事實的類型化、形式化特征越來越得到法學理論界的認可,因而其作為抽象的法律事實日益成為客觀的法律事實與法律文本的中介,其在靠近法律文本的同時也與客觀事實拉開了距離,其基于抽象性也開始尋求法律解釋。
(一)作為解釋對象的刑事訴訟法律文本
法律文本作為法律的意義表達形式,是法律解釋的主要對象,一般所理解的法律解釋的對象就是指法律文本。對于法律解釋對象的典型定義是:法律解釋的對象是作為法律意旨表達方式的法律文本,包括法律規(guī)范的條文,立法文獻如立法理由書、草案、審議記錄等,以及立法當時的社會、經濟、政治、技術等附隨情況[8]。還有觀點認為,法律解釋對象的法律既包括正式法律,也包括非正式法律[9]。這些對于法律文本意義上的解釋對象論述大體適用于刑事訴訟法律解釋。
對于正式的刑事訴訟法律文本作為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對象的地位,學界是沒有爭議的。主要有爭論的是,刑事訴訟法律立法文獻如立法理由書、草案、審議記錄等,以及立法當時的社會、經濟、政治、技術等附隨情況是不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問題。附隨材料和情況實際上是解釋刑事訴訟法律文本的語境材料或者理解支持材料,在解釋和理解的意義上,其已經脫離了其所支持的法律文本而與解釋者融為一體了,法律文件成了解釋者與附隨材料和情況共同面對的對象,附隨材料和情況從而實現了這一意義上的主體化或者成為主體的構成。如果附隨材料和情況也需要解釋,那解釋將無限衍生,解釋的對象也將無限擴大,解釋也將不可能。因而,筆者認為,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只包括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文本本身。由于我國采用大刑事訴訟概念,其刑事訴訟法律文本的范圍也較為廣泛,一切與刑事訴訟有關的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都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首要對象。這些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包括:刑事訴訟法及其歷次修正案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主要法律文本,憲法及憲法性法律(主要是各類組織法)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框架性法律文本,刑法以及附屬刑事訴訟法律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外圍法律文本。另外,我國已經締結或參加的有關刑事訴訟的國際條約也是我國的正式法源,也應該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①事實上,國際條約的解釋權主體很多情況下是不歸屬于締約方的,一般會有專門的機構或者第三方來解釋。當然,這并不禁止或者并不能阻止締約方作出解釋的行動,特別是在國內。。正式的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作為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在各類解釋中,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如在六部委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實施中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的《關于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刑事訴訟法典直接作為解釋的對象在題名中體現出來,還有就是對刑事訴訟中部分規(guī)范或者規(guī)范類的專門解釋。
對于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的解釋,正如有些學者已經批評過的那樣,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存在抽象化、立法化的傾向。對于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的解釋采用一般化的立法表述方式,相當于“準法律”,也就是所說的二次立法、三次立法問題。仔細審視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關干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解釋》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制定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以及公安部制定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可以發(fā)現它們都采用了立法的組織架構和結構安排,表述語言除規(guī)范性、嚴謹性略輸于立法外,基本上是各自工作領域刑事訴訟法律的“詳版”。對于這樣一種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半拉子工程,按照法律解釋是對抽象法律規(guī)范的具體化的理解,還需要進一步具體化到具體個案中。對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在具體個案的進一步具體闡述和適用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二次接力,也是完成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最終步驟。因而,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既是解釋活動的結果,也是解釋活動的對象。
對于非正式法律是否可以成為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問題,學界一直有爭議。大部分學者基于刑事法律的嚴厲性和權利限制、剝奪的重大性,主張按照罪刑法定的邏輯,除了在憲法中規(guī)定的刑事訴訟原則和人權條款等以及在刑事訴訟法律體系中存在的明確規(guī)定外,不存在刑事訴訟非正式法源,當然也就無所謂成為解釋對象的問題。但考諸我國刑事訴訟實踐,“寬嚴相濟”、“輕輕重重”的國家刑事政策在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律的適用與執(zhí)行中得到了全面的體現,也構成司法者適用和執(zhí)行刑事訴訟法律規(guī)范的依據[10]。另外,我國大刑事訴訟模式意味著在立案、偵查、執(zhí)行中所依據的并不全是刑事法律規(guī)范,一些行政、民事(附帶民事訴訟)等部門法規(guī)范也是刑事訴訟法律的外圍支持規(guī)范,其間涉及的行政、民事法律規(guī)范的非正式法源也就成了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對象。
(二)作為解釋對象的刑事訴訟法律事實
“事實與規(guī)范構成了詮釋學法學所要研究的基本對象”[11]。對于刑事訴訟法律事實為什么需要解釋,有學者給出了下列幾個理由:法律事實的形成離不開對其法律屬性即規(guī)范性之解釋,事實是法律解釋中直接的思考對象和最終指向,疑難案件中法律解釋的對象是事實,解釋法律與解釋法律行為有不同的原則[12]。雖然法律事實作為能導致特定權利義務產生、變更與消滅的事實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中,但日常生活事實要成為法律事實是以制度事實為前提的。易言之,法律事實是經過法律制度裁剪的事實。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專門機關及其所屬工作人員將“從當事人所陳述的生活事實中……找到一個法定的事實構成,換言之將有爭議的某個事實涵攝到事實構成之下。如果這種涵攝是可能的話,那么就可以直接得出該法律規(guī)范的法律后果。在將法律規(guī)范適用于某一個事實的時候,如果該事實完全滿足該規(guī)范所規(guī)定的法定的事實構成,人們就稱之為生活事實被涵攝于該規(guī)范之下”[13]。而法律事實既然是一個法律化或者制度化的概念,其必然是類型化的結果。法律或者制度意義上的類型化是按照“家族相似性”來操作的,從而盡可能提升法律與制度的涵攝能力?!凹易逑嗨菩浴敝皇前凑湛雌饋硐竦淖龇ㄌ釤捥卣?,這些特征不一定是其所歸納的事實的核心、穩(wěn)定、一致的部分,法律事實也就喪失了確定性和明確性。從這個意義上講,法律事實變成了一個闡釋性概念,解釋變成了它的內在要求。
法律事實是一個以制度和規(guī)范為前提的概念,其被創(chuàng)造出來是為了提煉生活事實,建構相對獨立的法律世界的事實部分。它在完成對于生活實際的提煉之后,是要返回到法律的世界的。法律規(guī)范和法律事實作為法律世界的基本二元要素是需要對接的,對接的程度決定著法律決定的出臺難度和合法性程度。法律事實的形成過程是從規(guī)范到事實,法律決定的作出是從事實到規(guī)范。后一過程中法律事實與法律規(guī)范的符合程度也是一個需要解釋的過程。這個解釋過程既可以看作是對規(guī)范的解釋,也可以看作是對事實的再解釋。所謂“文本解釋”與“事實裁剪”在具體的刑事訴訟過程中往往相互交叉、相互滲透,沒有截然的區(qū)分。到底是法律事實符合了規(guī)范的事實規(guī)定,還是規(guī)范的事實規(guī)定適應了提煉的法律事實,難以做到涇渭分明,事實與文本是一種相互闡釋的關系。
由于我國特殊的法律解釋體制和關于法律解釋方面與西方不盡一致的法律解釋用語和理解,雖然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程序和方法問題都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方法論或者技術的問題,但其實兩者確實是按照兩套不同的路子運行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程序問題實際接近于立法程序①一般所說的法律解釋不涉及法律解釋的程序問題,法律解釋活動完全是一個法官個人基于自由心證對法律規(guī)范運用法律解釋方法按照個別化的原則理解法律、闡釋法律的活動。這種語境下所說的程序只能被理解為法官按照邏輯的思維、法律方法的位階(法律方法有位階嗎?這也是一個問題,或者說,建立一種法律方法的識別方法與法律方法的選擇位階正是法律方法研究的一個任務)意義上的程序。,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方法問題則主要是刑事訴訟運行過程中有權進行司法解釋的主體對刑事訴訟法律文本和刑事法律事實進行解釋所運用的一般意義上的法律解釋方法問題。
(一)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程序問題
我國的正式法律文本中所說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實際具有“準立法”的性質,其具有介于立法與純粹法律解釋之間的品格或特性,這意味著其既需要接受立法規(guī)則的制約,也要接受司法規(guī)則的制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活動就司法過程而言完全可以受到司法規(guī)則及程序的制約,實際上正式制度幾經放棄了管轄而付之于法官個人,其法律解釋程序與法律解釋方法結合得過于緊密和隱秘,其獨立性是很難發(fā)現的。所以,也許是限于筆者的理解和閱讀限制,在此,所言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程序將限于偏刑事訴訟法律解釋規(guī)范的制定程序。
也許已經考慮到了我國法律解釋的準立法性質,對于法律明確賦權準予行使法律解釋權的機關基本都有一套法律解釋的程序規(guī)定?!读⒎ǚā返?節(jié)第43條至第46條是有關立法解釋程序的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司法解釋工作的規(guī)定》和《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解釋工作規(guī)定》規(guī)定了司法解釋的制定程序,《國務院辦公廳關于行政法規(guī)解釋權限和程序問題的通知》和《公安部關于有關公安工作的法律、法規(guī)和公安規(guī)章解釋工作的規(guī)定》規(guī)定了行政解釋的程序規(guī)定②對于將公安部所發(fā)布的《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的性質定為“行政解釋”是否合適一直有爭議。在刑事訴訟法中,一直以“公安司法機關”來稱呼刑事訴訟的專門機關,公安機關在序列上也被劃入行政管理體系,而《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是以機關名稱來劃分法律解釋權的,沒有考慮到公安機關既是行政機關又從事刑事訴訟工作的混合屬性(這種屬性的產生與我國大刑事訴訟的設置不無關系)。這種混合導致了認定上的混亂,并引發(fā)了取消公安部對刑事訴訟法中涉及公安工作部分解釋權的提議。首先應當明確,按照《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公安機關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權是有現行有效法律依據的。再者,刑事訴訟法中涉及的公安工作就其基本屬性和內容而言是行政性的(司法與行政的區(qū)別在現代理論中是明確的),被納入刑事訴訟法之中加以規(guī)定并不會改變其性質,這主要與我國刑事訴訟的模式有關。所以,認為公安部以行政解釋司法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但這些解釋存在一些有待完善的地方:第一,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制定程序缺乏公開透明性,基本屬于內部規(guī)程,在系統(tǒng)內部流通、操作,社會不知道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制定過程,外界不能獲得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制定的具體信息,直到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文本通過后以公告或者其他新聞媒介的方式發(fā)布為止。不公開就不能予以有效監(jiān)督,這也導致了我國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成為部門權限擴充工具的不良傾向,導致了解釋超越立法、解釋超越權限、解釋限制權利的現象[14]。第二,民主性不足。立法的基本要求就是民主性,民主是現代社會的主要品性,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也概莫能外。前面提到的我國刑事訴訟法律解釋制定程序的缺乏公開透明性的狀況,沒有有效吸納和體現民主性也就可以想象了。公眾在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制定過程中沒有被給予發(fā)表意見的權利,文本的正當性必定大打折扣[15]。
(二)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方法問題
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方法是整個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活動的核心,正當、正規(guī)的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方法具有限制解釋恣意、保證理性選擇、反思性整合等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保障功能[16]。但法律解釋方法在法學理論和民法等部門法解釋學中較為發(fā)達,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方法在刑事訴訟法學科中并不發(fā)達。因而,接受一般法律解釋學和發(fā)達的部門法法律解釋學的滋養(yǎng)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方法發(fā)展的一條捷徑。但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方法具有自己的特性,需要對一般法律解釋學和部門法解釋學進行適度的改造,或者在眾多法律解釋方法中要有所側重。拉倫茨提出了法律解釋方法五分法,即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合憲性解釋[17]。對于這些法律解釋方法在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中的應用,筆者結合刑事訴訟法律的特性擇其要者加以論述:第一,合憲性解釋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綱領性方法。刑事訴訟法所規(guī)定的權利是人的生命權、自由權和重大經濟利益等公民基本權利,其基本原則同時也是憲法原則,因而,刑事訴訟法有小憲法之稱。基于刑事訴訟法律的類憲法地位,其解釋活動既要做到合法,更要做到合憲。合憲性方法在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中具有較在其他部門法律解釋中更重要和特殊的地位,是保持刑事訴訟法律小憲法地位的準核性方法。第二,文義解釋是刑事訴訟法律解釋的首要方法?!拔牧x是所有解釋的首要出發(fā)點”[18]。文義解釋是獲得絕大多數法律人認同的優(yōu)位性法律解釋方法,文義解釋優(yōu)位的基本依據在于其卓越功能與釋法效果,奠基于維系法治國架構之上[19]?;谛淌略V訟法律解釋的特殊嚴格性,它必須遵守“文義解釋窮盡”。當然,其他法律解釋方法也都是可供刑事訴訟法律解釋運用的,上面所言及的兩個方法只是由于其具有在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中的優(yōu)越地位,故加以強調,但這并不減損和排斥其他法律方法在刑事訴訟法律解釋中的地位及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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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3192(2016)01-0103-07
2015-12-16
解永照,男,山東即墨人,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山東警察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刑事訴訟法學與法學理論;邢敏,女,山東乳山人,青島市市南區(qū)人民檢察院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