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忠富
(唐山學院 文法系,河北 唐山 06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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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陜北民歌對路遙小說藝術(shù)風格的影響
趙忠富
(唐山學院 文法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摘要:陜北民歌是陜北人苦樂生活的藝術(shù)結(jié)晶,對生于斯長于斯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路遙的影響是極為深刻的,路遙的絕大部分作品都被陜北民歌所浸淫。在路遙的小說中,貫穿著理想與現(xiàn)實、浪漫與悲情的矛盾與糾結(jié),悲情基調(diào)與浪漫氣息的交織便成了路遙作品最顯著的風格特征和藝術(shù)張力之所在。文章探討了陜北民歌在路遙小說這一風格特征形成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
關(guān)鍵詞:陜北民歌;路遙小說;悲情基調(diào);浪漫氣息
通過對路遙小說和陜北民歌進行深入觀照,可以發(fā)現(xiàn)作為陜北精神與風俗藝術(shù)結(jié)晶的陜北民歌,對于路遙小說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就像陜北黃土高原開出火紅的山丹丹花一樣,陜北民歌的文化厚土也孕育了路遙的小說。路遙小說有兩種迥異的風景:“壯士拂劍,浩然彌哀”的沉郁、悲慨之美和“如將白云,清風與歸”的出塵、超詣之美。細心尋繹,不難發(fā)現(xiàn),路遙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這種審美特質(zhì),都是可以從陜北民歌中找到依據(jù)的。
一、陜北民歌與路遙小說的悲情基調(diào)
溝壑縱橫、黃沙漫天的陜北,自古以來便是兵燹不斷、災(zāi)荒連連的“焦苦”之地,苦難出詩人,于是陜北民歌便應(yīng)運而生了。學者呂政軒探討陜北民歌起源時說:“如果有人問我,陜北民歌起源于何?我個人的回答是:陜北民歌起源于苦難。從根本上說,陜北民歌就是一種苦難的藝術(shù)。是人們在苦難的環(huán)境,苦難的生活中抒發(fā)出的一種苦難的情感?!盵2]這一結(jié)論比較符合陜北民歌的原旨。不僅從起源論來說陜北民歌具有悲苦的色彩,單就陜北民歌的現(xiàn)狀而言,“訴苦歌,在陜北民歌中也占有一定的數(shù)量,這是一個淚的海洋”[3]27。如果我們能夠進一步沉潛于陜北民歌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陜北民歌在格調(diào)上都帶有“悲”的色彩:悲涼、悲壯、悲凄。
陜北民歌里有陜北人生存的悲涼。陜北近代以來就是一個地瘠民貧的所在,再加上水旱、蝗蟲、鼠疫等災(zāi)害頻仍,“窮百姓,把糠吞,沙蒿籽,當山珍。房舍塌,草枯干,樹皮剝盡難生存,食無著,衣亦空,及兒女,且裸身。去冬凍,風更兇,饑寒餓斃近千名”(《榆林災(zāi)情歌》)。陜北人生存的艱辛是其他地方的人所無法想象的。陜北民歌《賣老婆》《賣孩子》便是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展現(xiàn)了陜北人生存的悲涼。
陜北民歌里有陜北人抗爭的悲壯。嚴酷的自然條件以及由此所導致的悲苦生活,激發(fā)了陜北人對抗苦難的勇氣和力量,他們以各式各樣的營生來艱難挺進自己的人生旅程。《艄公謠》《父子攬工》《趕腳調(diào)》等陜北民歌正是陜北人生命抗爭的悲壯歌行。
陜北民歌里有陜北人相愛的悲凄。由于生存的悲涼、抗爭的悲壯,陜北人的愛情也往往是悲凄的。許多父母出于各自的利益打算,棒打鴛鴦,致使癡情男女相愛而不得其愛,就像陜北民歌《蘭花花》《大女子要漢》中所記錄的那樣。即使個別人能夠沖破封建桎梏而結(jié)合,但婚后貧寒困頓的生活,也使得相愛之人不能長相廝守,為了生計他們常不得不天各一方?!蹲呶骺凇贰独C荷包》便是他們離別時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無奈和隔絕中望穿秋水的無盡煎熬。
古人說民歌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饑寒勞頓的陜北人即是用民歌來描繪他們生存的艱辛、與苦難生活抗爭的決絕,以及愛情的凄婉與無奈。悲涼之霧,遍披陜北民歌,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陜北人也。路遙作為一個蒼涼悲壯的陜北漢子,由于個人不同尋常的人生閱歷(童年因家貧被過繼于伯父、求學階段的艱辛困頓、紅衛(wèi)兵運動前后的大起大落、初戀的不堪回首等等),最能體味陜北民歌悲苦的精神內(nèi)核。路遙也將此作為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源泉,于是,他的作品總是彌漫著厚重的揮之不去的悲情氣息。
和陜北民歌相仿佛,路遙作品的悲情基調(diào)也體現(xiàn)為主人公生存的艱辛、抗爭的悲壯、相愛的無力。路遙的作品不僅在隱性方面具有陜北民歌的悲情基調(diào),而且在顯性方面有時還將陜北民歌作為營造悲情氛圍、傳達悲劇意蘊的手段。
《平凡的世界》中農(nóng)民藝術(shù)家田萬有唱的《祈雨調(diào)》:“曬壞的了呀曬壞的了,五谷田苗子曬干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柳樹梢呀水上飄,清風細雨灑青苗,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水神娘娘呀水門開,求我神靈放水來,龍王的佬價喲,救萬民!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觀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價喲,救萬民!”他那“悲戚的音調(diào)”“哭一般的祈告聲”,其實是陜北人于大旱之年對于上天的絕望呼告。路遙借助這首民歌,寫出了陜北“十年九旱”的惡劣氣候,正如流傳于陜西榆林地區(qū)的民謠所描繪的那樣:“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彪m然已經(jīng)解放二十多年,但陜北農(nóng)民許多時候還是過著靠天吃飯、衣食無著的日子。于是,在實行責任組使溫飽問題得以解決時,老農(nóng)民孫玉厚就大發(fā)感慨道:“對于農(nóng)民來說,不愁吃飯,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是他們畢生為之奮斗的主要目標啊!”這也從側(cè)面印證了陜北農(nóng)民所曾經(jīng)歷過的漫長的艱辛年月。
面對如此惡劣的生存狀態(tài),陜北人要么迎難而上,與焦苦的環(huán)境作殊死搏斗;要么另尋突破,以“出走”的方式完成個體生命乃至整個家庭命運的救贖。在路遙的作品中前者的代表人物是孫少安,后者的代表人物主要是高加林、孫少平。但不管是哪一種抗爭方式,等待他們的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坦途?!镀椒驳氖澜纭分袑懙綄O少安從山西柳林買回大青騾子,經(jīng)過黃河大橋時聽到了陜北民歌《黃河船夫曲》:“你曉得,天下黃河幾十幾道灣?幾十幾道灣里幾十幾條船?幾十幾條船上幾十幾根桿?幾十幾個艄公來把船扳?我曉得,天下黃河九十九道灣,九十九道灣里九十九條船,九十九條船上九十九根桿,九十九個艄公來把船扳!”再加上聽到歌曲前,路遙對周遭環(huán)境的淋漓鋪陳:野獸般翻滾的浪頭、刀削般的峭壁、黑青似鐵的巖石、漫無邊際的黃土山、艄公撕腦裂膽的叫喊、纖夫手腳并用的爬行……陜北漢子浪里覓生的情形如在目前。借助這首民歌,路遙寫出了全體陜北人抗爭命運的悲壯。同時,也預(yù)示了孫少安等堅守在陜北這塊貧瘠土地上的有志青年,在走向成功的征程上必定會遭遇諸多的坎坷與磨難。后來孫少安在創(chuàng)辦磚瓦廠過程中的一波三折,即是對于這首民歌的回應(yīng)。
在窘迫的自然環(huán)境里,堅守固然不易,而在更加殘酷、冰冷的城鄉(xiāng)壁壘面前,“出走”又談何容易。孫少平黃原攬工所經(jīng)受的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磨礪,雖然路遙一直是持著圣徒自我獻祭的崇高感來對此進行描述的,可是孫少平腫脹的雙手、被石頭打磨得透明的皮肉、脊背上潰爛之后的干痂……卻每每令讀者不禁戰(zhàn)栗而心生悲涼。城鄉(xiāng)二元制社會結(jié)構(gòu)之下,孫少平們進軍城市的成功幾率應(yīng)該比舊時的“走西口”還要低。他們是否能夠挺進城市?路遙也是心懷忐忑,于是在小說中路遙有意讓孫少平的人生奮斗止步于大牙灣煤礦這樣一個“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甚至于為了實現(xiàn)這個結(jié)局,路遙不惜為孫少平制造礦下事故,剝奪了他完美的形象。其實路遙對于孫少平結(jié)局的憂慮,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就已露端倪。黃原攬工時,路遙借攬工漢“蘿卜花”之口唱了一首“走西口”題材的民歌,來暗示孫少平未卜的前程:“格格英英天上起白霧,沒錢才把個人難住。二綹綹麻繩捆鋪蓋,什么人留下個走口外?黑老鴰落在牛脊梁,走哪達都想把妹妹捎上。套起牛車潤上油,撂不下妹妹哭著走。人想地方馬想槽,哥想妹妹想死了。毛眼眼流淚襖袖袖揩,咱窮人把命交給天安排。叫聲妹妹你不要怕,臘月河凍我就回家……”“把命交給天安排”七個字真實地展現(xiàn)了孫少平黃原攬工的朝不保夕,同時也預(yù)示了大牙灣掏煤的命懸一線。在改革大潮蓄勢而起、城鄉(xiāng)體制堅冷如故的年代里,孫少平等勵志有為的農(nóng)村知識青年好似風飄之絮、雨打之萍,其命運有時確是由“天安排”的。
說你情商低,是提醒你還有許多上升的空間;說你不夠自律,是看到了你自律后的無限未來;叫你要自覺,其實是在說你被監(jiān)督下表現(xiàn)還是不錯的,但監(jiān)督人最好是你自己……
因為自己悲苦初戀的切身體驗,路遙對陜北民歌里的愛情悲劇最能感同身受。他在作品中所著力刻畫的愛情故事大都以悲劇散場,而少有圓滿的結(jié)局?!镀椒驳氖澜纭返谝徊康拈_頭,在介紹雙水村由來的時候,路遙給我們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玉皇大帝的一個女兒游玩凡間時,愛上了這里的一個金姓后生,并因此推遲了歸天的期限,被玉帝變成了一座黃土山,后來當?shù)厝酥^之神仙山。她那金姓的愛人,便日日跪在山腳之下嗚咽啼哭直至死去,眼淚化為一條小河,是為哭咽河。這樣一段凄美的愛情,感化著雙水村的每一位多情男女,同時也如同讖語一般牽引著一出出愛情悲劇的端緒。于是乎,神仙山下、哭咽河邊,雙水村的性靈兒女都在演繹著各自的愛情悲歌。孫少安與田潤葉的擦肩而過、金波與藏族姑娘的天涯兩隔、孫少平與田曉霞的人鬼殊途、孫蘭香對王滿銀的無悔守候……甚至像孫少安與賀秀蓮風雨久同舟、田潤生與郝紅梅兩情已相許的夫婦,還要遭受命運黑手的擺布與世俗偏見的排斥。為了增強愛情悲劇的感染力,路遙還有意援引陜北民歌作為對悲劇愛情的催化與升華。比如在孫少安與田潤葉的愛情悲劇里,路遙前后五次援引陜北民歌《正月里凍冰立春消》:“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魚兒水上飄,水呀上飄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這首民歌一方面展現(xiàn)了田潤葉對孫少安的一片癡情,另一方面也充當了兩人悲劇愛情的預(yù)言與挽歌。
二、陜北民歌與路遙小說的浪漫氣息
陜北是一片焦苦的土地,“生活在黃土地上的陜北人民,面對黃土背朝天,耕黃土,喝黃水,吃黃米、黃豆,死后留下的是一抔黃土埋尸骨”[4]。不過單調(diào)的自然、單調(diào)的生活并沒有泯滅陜北人對于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這一點,可以從很多陜北窯洞里的炕圍子畫中得到啟示。陜北人從不把瘦水寒山安置在自己的居室中,也不把陜北的地方花種山丹丹花,連同俯拾皆是的豆類植物用藝術(shù)的形式再現(xiàn)出來。相反,與這塊土地相隔甚遠或毫無掛礙的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奇山怪石卻紛至沓來。陜北人不尚黃色,也不尚藍色,卻極力推崇紅色,褲帶是紅的,腰帶是紅的,頭繩是紅的,汗衫是紅的,就連小兜肚也是紅的。這盡管與上古讖緯有一定關(guān)系,但也從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陜北人頗為紅盛的生命理想”[5]。
單調(diào)的環(huán)境、貧乏的生活非但沒有損傷陜北人對于理想的追求,反倒催生助長了陜北人的豐富想象力。弗洛伊德說:“我們可以斷言,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去幻想,只有那些愿望難以滿足的人才去幻想?;孟氲膭恿κ巧形礉M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對令人不滿足的現(xiàn)實的補償。這些充當動力的愿望因幻想者的性別、性格和環(huán)境的不同而各異。”[6]61陜北民歌便是陜北人對于自己貧瘠單調(diào)生活、生命的藝術(shù)補償,因而極具幻想色彩和浪漫氣息。
秧歌舞出美好生活。陜北秧歌是流行于陜北榆林、延安等地的傳統(tǒng)的集體性娛樂活動,最初起源于迎神賽會,與屈原的《九歌》相仿佛。王克文先生指出:“陜北人過去稱鬧秧歌為‘鬧紅火’。長期艱苦的勞作和單調(diào)的生活,養(yǎng)成了陜北人喜好紅火的習慣,‘爛襠褲子漏水鍋,沒錢還愛些窮紅火’?!盵3]245稱秧歌為“紅火”,本身就傳達了陜北人想借此鬧出理想生活的美好愿望。關(guān)于陜北秧歌,呂政軒在其《民歌·陜北》一書中有專章探討,在該書中作者為我們展現(xiàn)了陜北秧歌演出的全過程:謁廟-轉(zhuǎn)院-大場-小場-路遇-彩門-過街-轉(zhuǎn)九曲,其中所列的許多秧歌歌詞都蘊含了對美好生活的希冀。
攬工攬回嬌美佳人。陜北民歌的幻想色彩與浪漫氣息,一方面體現(xiàn)于對富足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體現(xiàn)于對美好愛情的期待。弗洛伊德曾經(jīng)虛構(gòu)過一個“孤兒的白日夢”:“我們以一個貧窮的孤兒為例,你已經(jīng)給了他某個雇主的地址,他也許在那里能夠找到一份工作。在去看雇主的路上,他可能沉湎于與產(chǎn)生當時的情況相適應(yīng)的白日夢之中。他幻想的事情或許是這類事情:他找到了工作,并且得到新雇主對他的器重,自己成為了企業(yè)里舉足輕重不可缺少的人物,進而被雇主的家庭所接納,與這家的年輕而又嫵媚迷人的女兒結(jié)了婚。隨后又成為了企業(yè)的董事,初始是作為雇主的合股人,再后來就成了他的繼承人?!盵6]62從《五哥放羊》這首民歌里,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西北部黃土高原上的攬工漢們也做著同樣的幻夢。
受陜北民歌的影響,路遙的作品中也氤氳著浪漫的氣息。并且與陜北民歌相似,路遙小說的浪漫特質(zhì)也突出地表現(xiàn)在詩性的生活和傳奇的愛情兩個方面。
對嚴酷生活的詩性超越。在路遙的筆下,由于頻仍的自然災(zāi)害和“極左”的政治路線,陜北百姓的生活許多時候處于“苦焦”的境地。但“苦焦”的陜北人對這生活卻有著無限的熱愛。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不厭其煩地為我們描繪了雙水村正月里的秧歌盛會:“一旦進入正月,雙水村的人就像著了魔似的,卷入到這歡樂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發(fā)燒都丟下不管,只顧自己紅火熱鬧。人們牛馬般勞動一年,似乎就是為了能快樂這么幾天的?!毖砀枘軌蚪写笕送涀约荷〉耐尥?,連那些他鄉(xiāng)的游子也像逢年過節(jié)似的不辭辛勞地往家趕。“這幾天,雙水村幾乎所有在門外工作的干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都趕回到親愛的故鄉(xiāng)來——他們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場露兩手;不上場的就擠在人群中間如癡如醉地觀看?!毕駥O玉亭這樣立場分明的革命同志,在秧歌排練中“也臨時放棄了階級立場,和地主的兩個兒子坐在了一條板凳上鬧‘五音’”。在陜北,秧歌舞一般要求本土群眾人人都要參與進來,在秧歌里抒發(fā)自己的欲求與情感,進而使自己低沉的靈魂得到撫慰和升華。
除過鬧秧歌,雙水村還有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打棗節(jié)”?!稗r(nóng)歷八月十四日,雙水村沉浸在一片無比歡樂和熱鬧的氣氛中。一年一度打紅棗的日子到來了——這是雙水村最盛大的節(jié)日!這一天,全村幾乎所有的人家都鎖上了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提著筐籃,扛著棍桿,紛紛向廟坪的棗樹林里涌去了。在門外工作的人,在石圪節(jié)和縣城上學的學生,這一天也都趕回村里來,參加本村這個令人心醉的、傳統(tǒng)的‘打棗節(jié)’……婦女們頭上包著雪白的毛巾,身上換了見人衣裳,頭發(fā)也精心地用木梳蘸著口水,梳得黑明發(fā)亮;她們一群一伙,說說笑笑,在地上撿棗子。所有樹上和地上的人,都時不時停下手中的活,順手摘下或揀起一顆熟得酥軟、紅得發(fā)黑的棗子,塞進自己的嘴巴里,香噴噴,甜咝咝地嚼著。按老規(guī)矩,這一天村里所有的人,只要本人胃口好,都可以放開肚皮吃——只是不準拿!”“田萬有也能俏地爬到棗樹上去了!他拿一根五短三粗的磨棍,一邊打棗,一邊嘴里還唱著信天游,把《打櫻桃》隨心所欲地改成了《打紅棗》——‘太陽下來丈二高,小小(的呀)竹竿扛起就跑,哎噫喲!叫一聲妹妹呀,咱們快來打紅棗……’地上的婦女們立刻向棗樹上的田萬有喊道:‘田五,亮開嗓子唱!’愛耍笑的金俊文的老婆張桂蘭還喊叫說:‘來個酸的!’田五的興致來了,索性把磨棍往樹杈上一橫,仰起頭,瞇起眼,嘴巴咧了多大,放開聲唱開了——‘叫一聲干妹子張桂蘭,你愛個酸來我就來個酸!綠格錚錚清油炒雞蛋,笑格嘻嘻干妹子你鹼畔上站;絨格墩墩褥子軟格溜溜氈,不如你干妹子胳膊彎里綿……’婦女們都笑得前伏后仰,張桂蘭朝樹上笑罵道:‘把你個挨刀子的……’?!睂τ诮K年辛勞、貧苦的陜北人,幾顆紅棗便能夠帶來如此巨大的歡樂,陜北人的樂天精神于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平凡的世界》中還有一首孫少平工友元宵節(jié)所唱的“酒曲”,更能體現(xiàn)陜北民歌的浪漫特質(zhì):“人窮衣衫爛,見了朋友告苦難,你有銅錢給我借上兩串,啊噢唉!我有腦畔山,干陽灣,沙蓬黃蒿長成椽,割成方子鋸成板,走云南,下四川,賣了錢我再給老哥周還!”在民歌里“人窮衫爛”“伸手借錢”的窘境,借助“沙蓬黃蒿長成椽,割成方子鋸成板”的浪漫幻想便得到了飄逸的飛升與超越。
路遙在作品中雖然極力渲染陜北人的樂天精神,但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筆下的人物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超越過程又往往是艱辛而悲壯的,高加林、孫少安、孫少平等等莫不如此??梢哉f,面對同樣艱辛的現(xiàn)實,陜北民歌往往是飄逸的飛躍,而路遙的小說則一般是頓挫的攀援。
對于世俗愛情的傳奇演繹。如果說在對待嚴酷生活時,路遙是現(xiàn)實勝過理想、理性多于感性,那么在對待愛情時,則常常是感性與理想勝出。可能是出于對主人公悲苦命運的一種平衡,也可能是對于作家本人愛情缺憾的彌補,在路遙的筆下主人公的愛情總是具有傳奇色彩,甚至有時落入才子佳人的窠臼而不辭?!度松分懈呒恿衷诿褶k教師職位被大隊書記的兒子高三星擠占后,卻得到了被譽為“蓋滿川”的俊俏女子劉巧珍的追求。做了縣委通訊干事以后,又得到了“有文化,聰明”且出身于干部家庭的漂亮姑娘黃亞萍的垂青。高加林的愛情完全是古代才子佳人小說中,“才子落難,佳人相助”“金榜題名,相府招親”的浪漫而陳舊的套式。另外,靈轉(zhuǎn)姑娘——旅店老板的女兒愛上了青年腳夫(德順),并且私下相許,可謂是一場真人版的《趕牲靈》?!对诶щy的日子里》中,來自貧苦農(nóng)民家庭的馬建強,受到了班里生活委員縣武裝部長的女兒吳亞玲細心的關(guān)懷與幫助?!饵S葉在秋風中飄落》中,老實巴交的農(nóng)村教師高廣厚,在被妻子拋棄后,得到了教育局副局長的妹妹盧若琴的同情與幫助。雖然馬建強和吳亞玲、高廣厚和盧若琴的關(guān)系被作者嚴格限定在朋友的范圍之內(nèi),但這份彌足珍貴的友情對于馬建強和高廣厚而言同樣是浪漫而溫馨的。
《平凡的世界》中,路遙更是將愛情的浪漫演繹到了極致。為了給筆下的浪漫愛情一個文化和文學的依據(jù),在小說開始時,路遙為讀者講述了神仙山和哭咽河的古老傳說,如前所述這是一則以悲劇告終的凄美愛情故事,但玉帝之女不顧一切地與凡俗男子相戀、相守,這種身份的懸殊把愛情的浪漫推向了極致。受此精神感召,神仙山下、哭咽河旁,上演了一幕又一幕以雙水村性靈兒女為主角的愛情傳奇。孫蘭花愛上了游手好閑的“二流子”王滿銀;在縣城工作的公辦教師、大隊支書的女兒田潤葉愛上了泥腿把子孫少安;大學生、省報記者、省委副書記的女兒田曉霞,愛上了攬工漢、掏煤工孫少平;大隊書記的兒子、長途汽車司機田潤生愛上了帶著孩子的寡婦郝紅梅;大學生金秀將學識、家境都很優(yōu)秀的顧養(yǎng)民拒之于心扉之外,而向身體已殘的掏煤工孫少平敞開了少女的情懷;金波更是因一首民歌愛上了言語不通的藏族女孩;等等。路遙將一些在世俗眼光看來匪夷所思的童話般愛情,講述得“振振有詞”,鏗鏘有力。
當然,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路遙筆下的這些傳奇愛情最終少有圓滿的,或因無情的生活現(xiàn)實(田潤葉和孫少安)、或因頑固的世俗偏見(金波和藏族姑娘)、或因作者的有意而為(賀秀蓮的積勞沉疴、田曉霞的意外犧牲),相愛之人最終擦肩而過或陰陽兩隔。在路遙的作品中,總是充滿著理想與現(xiàn)實、浪漫與悲情的矛盾與糾結(jié)。路遙的文學創(chuàng)作肇始于悲苦的現(xiàn)實,又將浪漫的理想、愛情作為補償與點綴,不過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這浪漫的理想和愛情最終又化為深深的喟嘆。總之,悲情也好,浪漫也罷,不可否認的是,路遙小說的藝術(shù)風格都可以從陜北民歌中找到端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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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白麗娟)
法國藝術(shù)理論家丹納曾指出:“如果我們想了解一件藝術(shù)品、一個藝術(shù)家、一群藝術(shù)家,我們就必須要認真考察他們所生活時代的精神與風俗狀況??梢赃@么說,時代精神和風俗狀況是產(chǎn)生藝術(shù)品、藝術(shù)家的根本,它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盵1]2藝術(shù)品和它所產(chǎn)生的時代的精神及風俗狀況的關(guān)系,就如同植物與地域的關(guān)系一般,“從南方走到北方,可以看到,每個不同的地域都有自己獨特的作物與草木,這是因為這些地域的氣候決定了什么樣的作物與草木可以生活在這里,同樣的道理,我們也可以用時代的精神和風俗狀況來考察某種藝術(shù)出現(xiàn)的原因”[1]2。
On the Influence of the Northern Shaanxi Folk Songs on the Artistic Style of Lu Yao’s Novels
ZHAO Zhong-fu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Law, Tangshan University, Tangshan 063000, China)
Abstract:The North Shaanxi folk songs are the artistic crystallization of the Northern Shaanxi bitter-sweet life and have deeply influenced the native realistic writer of Lu Yao,most of whose works originate from the Northern Shaanxi folk songs.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idealism and realism, romanticism and sentimentalism runs though Lu Yao’s novels. The combination between tragic tone and romantic atmosphere is a striking feature and artistic tension of Lu Yao’s works. This paper is meant to explore the role of the Northern Shaanxi folk songs in the formation of this style in Lu Yao’s novels.Key Words: Northern Shaanxi folk songs; Lu Yao’s novels; tragic tone; romantic atmosphere
作者簡介:趙忠富(1982-),男,河南商丘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49X(2016)02-0054-06
DOI:10.16160/j.cnki.tsxyxb.2016.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