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祥
“烈女怕纏夫”
在現(xiàn)代文人中,郁達夫是位頗有“艷?!敝恕⒘水敃r的大美人王映霞。從照片上看,王是當之無愧的美人,而從當年文人的描繪來看,作家唐瞍就在《記郁達夫》中記敘了自己的觀感:“映霞女士比他(指郁達夫)年輕得多,體態(tài)勻稱,真所謂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兩眼灼灼有神。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其說她長得美,不如說她長得有風度,是一個舉止大方、行動不凡的女人。難怪達夫先生一見傾心,如醉似癡,顛倒至于發(fā)狂的地步。”
1927年1月14日,寓居上海的郁達夫前往法租界的尚賢坊,去拜訪留目的老同學孫百剛。一略上寒風凜冽,但他并不覺得冷,因為身上穿了遠在北平的夫人孫荃寄來的皮袍子。正是在孫百剛家,郁達夫見到了“明眸如水,一泓秋波”的20歲姑娘一王映霞。王映霞是杭州學者王二南的外孫女,當時跟孫百剛等人一塊從溫州逃難到上海。郁達夫一看這豐滿美麗的少女,大有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之感——“我覺得從前在什么地方見過王小姐,好生眼熟”。王映霞沒搭理他,還是孫太太打圓場:“也許是在杭州什么地方碰到過吧。”聊下來才知道,王小姐畢業(yè)于杭州女師,是出名的?;?,社交能力很強,參加選美還被評為“杭州小姐”。
到了吃飯的時間,郁達夫大方邀請其他人到南京路新雅飯店吃飯,飯后又提議一起看電影,再逛街?;氐郊抑?,他更是熱情澎湃地寫下日記:“南風大,天氣卻溫和,月明風暖,我真想煞了映霞,不知她是否也在想我,此事當竭力進行,求得和她做一個永久的朋友。”接下來,這位已婚并有三個子女的大文豪,便開始了對王映霞的瘋狂追求,武器當然是自己得心應手的文字。他不停地給對方寫情書,時而說自己如何苦悶,準備到法國去了卻殘生;時而說自己真快要死了,愛情朝不待夕,“如猛火電光,非燒盡社會,燒盡己身不可的”。他甚至想出了幾條王映霞不愛他的理由:“第一是我們的年齡相差太遠,相互的情感當然是不能發(fā)生的;第二我自己的豐采不揚——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內(nèi)部的燃燒;第三我的羽翼不豐,沒有千萬的家財,沒有蓋世的聲譽,所以不能使你五體投地地受我的催眠暗示。”
語云“烈女怕纏夫”,更何況王映霞并非烈女,而只是一位情竇初開不乏虛榮的青春少女,哪里禁得起這連番“進攻”——不久,王映霞就與郁達夫在上海江南大飯店一個房間里進行了一次長談,商定婚嫁條件。王映霞要求很簡單:必須明媒正娶,組成一個屬于他們二人的完整世界。郁達夫一口答應,雖然其間也不乏對結(jié)發(fā)妻子的愧意。比如在1927年2月27日的日記中,他就這么寫道:“我時時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時時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兒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種孤獨懷遠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淚。但映霞的豐肥的體質(zhì)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離的在追迫我?!弊詈?,當然還是新歡的愉悅戰(zhàn)勝了結(jié)發(fā)之情,1927年6月5日晚,郁達夫和王映霞在杭州聚豐園舉行了訂婚儀式。6月10日,郁達夫?qū)懶艑⒋耸赂嬷税l(fā)妻,孫荃無可奈何,只好默認。1928年春,郁達夫與王映霞在上海舉行婚禮,沉浸在甜蜜中的郁達夫高興之余,賦詩一首:“朝來風色暗高樓,偕隱名山誓白頭。好事只愁天妒我,為君先買五湖舟?!?/p>
被婚姻改變的人生
西諺云“婚姻是愛情墳墓”,對天性浪漫的文人來說更是如此。結(jié)婚后不久,對方“豐肥的體質(zhì)和澄美的瞳神”漸漸褪去神光,而郁達夫追求美人時的百依百順也慢慢消失。在朋友的筆下,當年郁達夫的形象是這樣的:看上去應該還不滿四十歲,形容清癯,頭發(fā)叢長,眼睛細小,額部稍窄,雙頰瘦削,穿一件青灰色袍子,態(tài)度瀟灑,很有點名士風流的氣派。而在生活中,這名士氣派就更是儼然——這點,我們只要讀過他諸如《還鄉(xiāng)記》等散文就不難知曉。他的個人衛(wèi)生習慣非常糟糕,常常是:頭發(fā)不梳、胡髭不刮、衣服不換、皮鞋不擦,甚至十天半月不洗澡。更要命的是,他還喜歡醉酒,曾有詩云:“曾因醉酒鞭名馬,生怕多情累美人?!比缃癖У妹廊藲w,就更肆無忌憚地經(jīng)常喝得爛醉如泥,醉臥朋友家里,甚至醉臥在馬路上。王映霞時常為此煩惱,勸丈夫少喝一點,他卻置于腦后,不理不睬。一年夏天,郁達夫因為妻子干涉他喝酒,一怒之下離家出走,獨個兒喝得酩酊大醉,躺在黃浦江邊碼頭上,錢包及手表都被小偷摸走。已為郁達夫生下孩子的王映霞,逐漸心灰意冷,開始思考自己的下半輩子托付給這位男人,究竟值不值得。
1936年,郁達夫應福建省政府主席陳儀的邀請南下福州,擔任省政府參議兼宣傳室主任。留在杭州的王映霞結(jié)識了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的許紹棣,兩人間有了往來。次年年底,日軍在杭州灣登陸,浙江軍政機構(gòu)紛紛南遷,省教育廳遷到浙南的麗水。為躲避戰(zhàn)亂,王映霞攜老母及孩子先到富陽避難,后來到麗水,與許紹棣比鄰而居,兩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此時許紹棣的妻子剛病逝不久,他獨自帶著3個女兒生活。郎才女貌,加上二人走動頻繁,引起了許多風言風語。郁達夫雖遠在福州,可這些閑言碎語飛至耳中,到底意難平。1938年3月,郁達夫應郭沫若的邀請離開福建到武漢工作,就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理事,并兼任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設(shè)計委員,趁機將王映霞從麗水接到了武漢。
人雖然來了,可矛盾卻沒有化解。為排解心事,郁達夫?qū)懴铝恕顿R新郎》一詞:
憂患余生矣,縱齊傾錢塘潮水,奇羞難洗。欲返江東無面目,曳尾涂中當死。恥說與,沖門墻茨。親見桑中遺芍藥,假作癡聾耳。姑忍辱,毋多事。匈奴未滅家何恃?且由他,鶯鶯燕燕,私歡彌子。留取吳鉤拼大敵,寶劍豈能輕試?殲小丑,自然容易。別有戴天仇恨在,國倘亡,妻妾寧非妓?先逐寇,再驅(qū)雉。
在詞的自注中,他寫道:“許君究竟是我的朋友,他奸淫了我的妻子,自然比敵寇來奸淫要強得多,并且大難當前,這些個人小事,亦只能暫時擱起,要緊的,還是在為我們的民族復仇!”不久,不經(jīng)意問郁達夫又截獲了許紹棣寫給王映霞的三封情書,要求王映霞再回麗水,聯(lián)想到王映霞前幾天也以水土不服等理由,想帶孩子回麗水的事兒,郁達夫認定了妻子出軌的事實。于是,他將三封情書照相制版,在朋友中廣為散發(fā)。王映霞一怒之下,選擇了離家出走,這樣,郁達夫更以為王映霞是到麗水找許紹棣,于是在武漢的《大公報》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王映霞女士:鑒亂世男女離合本屬尋常,汝與某君之關(guān)系及攜去之細軟衣飾金銀款項契據(jù)等都不成問題,唯汝母及小孩想念甚殷,乞告以地址。郁達夫謹?!焙髞?,許紹棣也許不想被攪進去太深,自己倒退縮了,王映霞也回到了家中。
事情至此,本可告一段落,可郁達夫依然心有不甘,又在1939年3月間將過去兩年所寫的詩詞加注,編成《毀家詩紀》,在《大風旬刊》30期周年紀念特大號上發(fā)表。這一舉動,徹底惹惱了王映霞,她即刻以書信體給郁達夫?qū)懥艘环忾L信以作回應,在《大風旬刊》第34期發(fā)表,其中云:“為了孩子,為了12年前的諾言,為了不愿使你聲名狼藉,才勉強維持這個家的殘局,把你的一切丑行都淹沒下去,然而你卻是一個欺善怕惡、得寸進尺的人,在忍無可忍的狀況下,只好把你那顆蒙了人皮的獸心揭穿了?!?/p>
晚年的王映霞曾寫過一篇《郁達夫與我的婚變經(jīng)過》,回憶她當年離開郁達夫時,只拎了一只小箱子走出房子?!坝暨_夫也不送我出來,我知道他面子上還是放不下來。我真是一步三回頭,當時我雖然怨他和恨他,但對他的感情仍割不斷;我多么想出現(xiàn)奇跡:他突然從屋子里奔出來,奪下我的箱子,勸我回去,那就一切都改變了……”據(jù)王映霞自述,她想要的其實是一個安定的家,而郁達夫只能跟他做朋友不能做夫妻,所以她與郁達夫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性格上的差異。“對于婚姻,對于女子的嫁人,那中間的辛酸,我嘗夠了,我看得比大炮炮彈還來得害怕。我可以用全生命全人格來擔保,我的一生,是決不發(fā)生那第二次痛苦了”。所以王映霞后來再婚,“既不要名士,又不要達官。只希望一個老老實實,沒有家室,身體健康,能以正式原配夫人之禮待她的男子”。
而郁達夫離婚后,萬念俱灰,遠走南洋。1941年底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擔任“星華文化界戰(zhàn)時工作團”團長和華僑抗敵動員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組織“星洲華僑義勇軍”抗日。新加坡失守后,郁達夫避難至蘇門答臘。在抗戰(zhàn)勝利前夕,被日軍憲兵暗殺于蘇門答臘叢林中,至今不知尸骨的下落。
魯迅的警告
說到這里,有必要介紹一下郁達夫婚變的關(guān)鍵人物許紹棣。此公系復旦大學商科畢業(yè),做過浙江省立高級商業(yè)學校校長,繼任國民黨浙江黨部執(zhí)行委員兼宣傳部長,是浙江CC派的核心人物之一。1930年2月,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在上海成立,魯迅名列第一發(fā)起人,而隨后成立的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魯迅也是主要領(lǐng)導人之一。時任國民黨浙江省黨部指導委員的許紹棣,便首先呈請國民黨中央通緝“墮落文人”周樹人。此舉連累到魯迅,他于1930年3月19日只身避禍于日本友人之內(nèi)山書店,4月19日方才回家,前后共計31天。
有意思的是,1932年春天,當郁達夫在杭州一塊空地上建起了價值5000大洋的“風雨茅廬”,準備遂“偕隱名山誓白頭”之愿時,魯迅曾寫下《阻郁達夫移家杭州》表示反對。詩中顯然對郁達夫挾美人歸隱西湖不以為然,警告他去浙江,保不定會被那里的官員們“修理”。事后看來,魯迅的警告確實彈不虛發(fā):郁達夫不去杭州的話,就不會有浙江官員給他戴綠帽,當然,也許就不會有后面遠走南洋,最后被暗殺于蘇門答臘的悲慘結(jié)局。
當然,對于郁達夫這樁婚變公案,也有人將原因歸于郁達夫本人。比如曹聚仁在《也談郁達夫》中就認為:郁、王分開的原因,是郁的身體太差,對付年富力強的美人,是“綰不住”她們的心的。他還打了這樣一個比方,“打井人胃口小,怨不得井水要四溢了”。而郭沫若在《論郁達夫》中也談到:“達夫把他們的糾紛做了一些詩詞,發(fā)表在香港的某雜志上。那些詩詞有好些可以稱為絕唱,但我們設(shè)身處地替王映霞著想,那實在是令人難堪的事。自我暴露,在達夫仿佛是成為一種病態(tài)。說不定還要發(fā)揮他文學的想象力,構(gòu)造出一些莫須有的家丑。公平地說,他實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為什么還要暴露自己所愛的人?”詩人汪靜之更在《王映霞的一個秘密》中透露,勾引王映霞的不是許紹棣,而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特務(wù)頭子戴笠,郁達夫后來避走南洋,就因為出于對這位心狠手辣之人的恐懼……
無論如何,郁達夫這一輩子的命運,的確跟王映霞息息相關(guān),這段曾被傳為佳話的婚姻,被譽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中最著名的情事”,最終還是以悲劇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