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升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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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與《白田雜著》
張升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紀昀家藏王懋竑“雜著”其實只是其《白田草堂存稿》的一部分,即該書前九卷“雜著”。紀昀之父紀容舒從其同年申謙居家中抄錄了此九卷“雜著”,而申氏之本則有可能是得自方苞。在四庫館開館后,紀昀將家藏王懋竑“雜著”改編為《白田雜著》八卷而送入館中,并最終得以收錄入《四庫全書》。王氏之孫王希伊曾向紀昀借閱此書,但并沒有將其單獨刊刻出版。因此,盡管紀昀受朝鮮使者徐瀅修之托努力搜尋《白田雜著》,但最終可能并沒有為其購得。
紀昀;《四庫全書》;《白田雜著》;王懋竑;朝鮮
嘉慶四年(1799),朝鮮謝恩、進賀使團的副使徐瀅修(號明皋)來北京購求朱子書,因在坊間未購得,便在歸國前托紀昀代購四種,即:《朱子大全類編》、《朱子語類》、《朱子五經(jīng)語類》、《白田雜著》。此后,兩人圍繞購書事一直有書信往還,直至1802年紀氏終于幫其購得其中兩種[1]。另外兩種的情況比較復雜,紀氏在回信中作了說明,其中談到《白田雜著》的情況是這樣的:“所委采辦各書,陸續(xù)必有以報命。其《白田雜著》一種,本無是書,乃勻(昀)編定《四庫》時,惜其全集之蕪雜,轉(zhuǎn)掩其考證之精確,為刪定其書,改題此名,寔非所自編也。近其孫得官縣令,聞已從勻所編刻板,當即馳書索之耳?!盵2](卷六《書·與紀曉嵐》附紀昀答書第一通)《四庫》收錄的《白田雜著》正是紀昀家藏本。那么,紀氏家藏的《白田雜著》是從何而來呢?他是否親自改編過此書?既然紀氏家藏此書,為何卻要輾轉(zhuǎn)求諸外人呢?紀昀后來是否找到了此書的刻本呢?以下主要想談談這幾個問題。
《白田雜著》八卷,王懋竑著。王懋竑(1668~1741),字予中(一作與中),號白田,江蘇寶應人,清初名儒,著述頗豐,其中收入《四庫全書總目》(包括著錄與存目)的即有多種,而《白田雜著》即為其中之一(為《四庫》收錄)。該書主要為考證辯論之作,涉及內(nèi)容比較龐雜,其中最主要是關(guān)于朱子學的考辨。
如前所述,《四庫》收錄的《白田雜著》為紀氏家藏本,那么,紀氏家藏本又從何而來呢?
四庫本《白田雜著》書后有紀容舒跋文兩則:“余聞寶應王予中名,未識也。后于同年申謙居處見其雜著數(shù)冊,云得之方溪。愛其淹洽,因錄存之。予中猶前一輩人,其詞往往有根柢,可以傳也。乾隆丁卯五月河間紀容舒記”、“謙居言予中尚有《白田草堂集》,推之甚至。后于李根侯案上見數(shù)冊,略取讀之,則詩文都非所長。此老正應以實學見耳。其菁華盡此數(shù)卷矣。乾隆戊辰三月又記”。紀容舒(1685~1764)為紀昀之父,康熙五十二年(1713)恩科舉人,曾任云南姚安知府。乾隆丁卯、戊辰分別為乾隆十二、十三年。據(jù)跋文可知,紀容舒從其同年申謙居家中抄錄了此書,且申氏還提到此書得自方溪。申謙居,即申詡,為紀容舒同年①。方溪,不詳,本人懷疑是指方望溪,即方苞(字靈皋,號望溪)。方苞《望溪集》中有“答申謙居書”一通,可證申氏與方氏有交往。
據(jù)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書前所附王懋竑行狀載:“桐城望溪方公年踰冠來館吾邑……相與訂交?!盵3]《白田草堂存稿》中亦收有多通“與方錄皋書”,信中稱方氏為吾兄,而自稱為同學弟??梢姡桨c王懋竑相交甚早且甚深。據(jù)行狀還可知,王家在王懋竑去世后擬刻其文集(即《白田草堂存稿》),于乾隆十五年曾送一部文集(抄本)與雷鋐,請其為文集作序。鑒于方氏之名望及與王懋竑之關(guān)系,王氏家人亦有可能請方氏為文集作序,而將抄本文集送與方氏。當然,據(jù)方苞“吳宥函墓表”載:“冬十有一月,聞寶應王懋竑予中之喪,其子姓及淮南故舊皆謂銘幽之文,余義不容辭?!盵4](P175)王氏家人在請方氏作墓志銘時將文集送給方氏也是有可能的??傊?,申氏所得的王懋竑“雜著”數(shù)冊應該是轉(zhuǎn)錄自方氏。前引跋文云:“謙居言予中尚有《白田草堂集》,推之甚至?!笨芍晔鲜且娺^《白田草堂集》(實際上應為《白田草堂存稿》)的。正如上述紀昀信中所說,在其編訂《白田雜著》之前,世上并沒有所謂的“白田雜著”一書,因此,申氏、紀氏過錄的“雜著”其實只是《白田草堂存稿》中的一部分,即該書前九卷“雜著”。
紀氏跋文中還提到李根侯手上也有《白田草堂集》,這是怎么回事呢?李根侯,即李清馥,字根侯,福建安溪人,康熙朝名儒李光地之孫,官至廣平知府,著有《閩中理學淵源考》等。本人推測,王氏家人有可能也曾請其作序,而將《白田草堂存稿》送給他。
如前所述,《白田雜著》是紀昀編訂的,那么,他是如何編的呢?
查《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前九卷均為“雜著”,而四庫本《白田雜著》則為八卷,兩者之異同如下:兩書卷1至卷5、卷7,完全相同;除《白田草堂存稿》卷6“雜著”多收“恭記圣祖仁皇帝兩事”、“曾大父泰和公炳燭編跋”兩篇外,兩書卷6亦相同;除《白田草堂存稿》卷8多收“題黃石齋先生書后”、“書淵明乞食詩后”、“書仲長統(tǒng)樂志論后”、“書喬志熙書離騷經(jīng)后”、“書潘善人傳后”、“洪嬴東唱和詩跋”、“題竹爐圖詠后”、“題李氏雙節(jié)旌表錄后”、“書李樹庵篆書后”、“又書李樹庵篆書后”、“偶記”、“偶讀私記”,卷9多收“議賑說”、“立嗣辨”、“希韓字說”、“通譜說”、“義仆王珍傳”外,《白田雜著》卷8與《白田草堂存稿》卷8、9亦相同。也就是說,除了《白田雜著》卷6將《白田草堂存稿》卷6刪去兩篇,《白田雜著》卷8將《白田草堂存稿》卷8、9合并而成一卷而刪去了十七篇外,《白田雜著》與《白田草堂存稿》前九卷“雜著”完全相同。因此,四庫本《白田雜著》的改編,主要是作了一些刪選,并將原書八、九兩卷合為一卷。當然,改編之后,還擬了新的書名,即“白田雜著”。這也就是紀氏在信中所說的“本無是書”之意。由此我們還可以推知,紀氏家藏的王氏“雜著”肯定是九卷,而且就是《白田草堂存稿》的前九卷,否則《白田雜著》無法據(jù)以改編。
那么,這里還有一個問題:既然此書被送入四庫館中校辦,作為總纂官的紀昀難道要親自改編此書嗎?
本人推測,此書是在送入館之前由紀昀改編的,且改編之時四庫館已開館。證據(jù)如下:
其一,四庫館中應校辦之書會首先發(fā)下給纂修官審讀,因此,若有改動,《四庫》提要會有反映。但是,《四庫》該書提要并沒有提到改動的情況,這如何解釋呢?這只能說明,纂修官校辦時所面對的是改編好的《白田雜著》。換言之,如果是入館后所編,那么,纂修官所校辦的原書肯定不會名為“白田雜著”,也不會是八卷而是九卷,這些情況為什么在提要中均不提及?
其二,該書提要提到了該書與《白田草堂全集》(實際上應是《白田草堂存稿》)之異同,且說不清楚該書是王氏自編還是申氏所編訂。如果此書與《白田草堂存稿》前九卷完全相同,則會直接指出,而不會有不知何人編訂之疑。因此,從該書提要看,纂修官面對該書時,書名即已改,卷數(shù)、內(nèi)容亦已改,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所改編。
其三,上述紀氏信中明確說:“乃勻(昀)編定《四庫》時,惜其全集之蕪雜,轉(zhuǎn)掩其考證之精確,為刪定其書,改題此名,寔非所自編也。”這說明此書確實是紀昀重編的,而且是在修《四庫》時所編,這不是與前述入館前已改編的說法相矛盾嗎?本人認為并不矛盾。紀昀是在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入館的②,四月以后在京官員才開始陸續(xù)獻書入館。紀昀在四庫館開館期間亦曾獻書,例如,《四庫采進書目》即收有“侍讀紀交出書目(計共二十二種)”,這里的“侍讀紀”即為紀昀。不過,這次所獻之書并未包括《白田雜著》。據(jù)鄭偉章考證,紀氏獻書有一百多部,因此,紀氏獻書是陸續(xù)進行的(獻《白田雜著》應該是在其中的某一次)。他在信中說是修《四庫》時編的,應該是指改編此書時四庫館已開館,而并不是指在四庫館中改編此書。
其四,紀氏為何在送館前改編此書呢?這主要是因為紀氏希望將此書收入《四庫》(其實最主要是為了讓其父之跋能附書而行)。其時,江蘇第一次進呈書(乾隆三十八年上半年送入館中)中即已有《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因此,紀氏有可能在館中早已看到《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如果對自己所藏的王氏“雜著”不作改動,則此書與《白田草堂存稿》無太多差異,甚至還不如《白田草堂存稿》(因為其只是《白田草堂存稿》之一部分)。因此,紀氏為了便于此書被收入《四庫》,就將家藏王氏“雜著”作了刪節(jié),改題書名,然后送進四庫館中。需要注意的是,紀氏的刪節(jié)是頗有講究的。例如,“恭記圣祖仁皇帝兩事”一篇,所記載之內(nèi)容為他人之轉(zhuǎn)述,不是很可靠;“題黃石齋先生書后”一篇,有涉貳臣王鐸之事;“書淵明乞食詩后”一篇,談到晉宋之際抗志不仕;“題李氏雙節(jié)旌表錄后”一篇,多挖去字。紀氏對以上諸篇均作了刪除。這說明,紀氏在館中對《四庫》收書原則已有一定的了解,因而對王氏“雜著”中有可能犯諱或其他方面不合適的內(nèi)容都進行了刪節(jié)。
其五,紀氏既然作了改編,但提要中并未提及,那么,紀氏為什么不通過修改提要而提及此事呢?此書為紀昀所獻,又有其父之跋,又為自己所改訂,如果紀氏這樣做,反而容易授以口實,讓人以為紀氏一心要將此書收入《四庫》,讓其父留名,有偏私之嫌。因此,不如就保留原提要所說的不清楚何人所編訂,讓人以為有可能原書即如此。書足以自重,反而有利于其收入四庫,且有利于紀跋之保留。但是,在私下來,紀氏可以說此書是自編的(如信中所言)。
其六,紀氏的改編只是一些簡單的刪減工作,因此,其改編可能只是在其父抄本原書上操作完成的。此后,紀氏將此改編本抄錄了一部進呈四庫館,而自己只保留了改編之底本(即其父之抄本)。因此,在他將此自留本借給王懋竑之孫王希伊后,自己就沒有該書的任何本子了,否則他不會為朝鮮使者徐瀅修四處求人來找此書(若其曾重抄一部,即可據(jù)以抄寫,而不用費時費力到處找)。紀氏在給徐瀅修回信中說:“其中《白田雜著》一種,原勻(昀)家之抄本,敝通家陳糧道疑而反詰。不知止正副二本,正本已交官庫,為《四庫全書》之底稿,鈐印秘藏,不可復得。副本為白田之孫乞去刊刻,聞已刻成。而此公萍蹤無定,故勻(昀)轉(zhuǎn)求印本,而敝通家以為疑也。頃已札覆之,諒亦必辦矣。”[2](卷六《書·與紀曉嵐》附紀昀答書第三通)正本即送入館之本,副本即其自留之本。陳糧道(即陳觀)不清楚個中情況,故對紀氏四處找《白田雜著》表示疑惑。據(jù)此我們亦可判定,紀氏借給王希伊的書是其改編過的(即信中所說的“聞已從勻所編刻板”③。否則,《白田草堂存稿》原即為王氏家人所編,何必借給他們呢?
總之,在四庫館開館后,紀昀將家藏王氏“雜著”改編為《白田雜著》八卷而送入館中。紀氏之所為,明顯地反映了其修書過程中的偏私之心:將其所獻之書收入《四庫》;刻意保留其父之跋文④。
順便還要一提的是,既然《白田雜著》是紀昀新改編的,而且是新取的書名,朝鮮人徐瀅修是如何獲知有此書的呢?
嘉慶五年(1800)七月,徐瀅修在“與紀曉嵐”信中提到:“其《白田雜著》,曾聞翁覃溪言,知于朱子書能辨別真?zhèn)?,參核同異,故必欲得見?!盵2](卷六《書·與紀曉嵐》)徐氏可能是通過翁方綱(號覃溪)而獲知此書的?!端膸烊珪喢髂夸洝吩摃嵋d:“懋竑于朱子之書用力至深,而能辨別其真?zhèn)?,參考其異同,不茍相附和,于?jīng)史亦多自著于心得,凡所發(fā)揮,多先儒之所未及?!贝饲?,《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已印行,翁氏有可能將《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中該書的提要轉(zhuǎn)述或抄示給了徐氏,因此,徐瀅修在1799年九月“與紀曉嵐”信即已提到:“《白田雜著》,王懋竑所編,聞于朱子書用力至深,能辨別真?zhèn)危瑓⒖籍愅?。其所發(fā)揮,多前儒所末及者。”其所述與提要頗為相近。當然,《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在乾隆末年編成印行不久后,很快就傳入了朝鮮。編成于朝鮮正祖朝(1776~1800)的《奎章總目》即收有《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十二本⑤。徐氏也有可能直接從《四庫全書簡明目錄》了解到此書。不過,相對來說,其通過翁氏來了解《白田雜著》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前后兩信均提到了“聞”字。
王氏之孫王希伊⑥在獲知《白田雜著》被收入《四庫》后,曾向紀昀借閱此書,即前引紀氏信中所提到的:“近其孫得官縣令,聞已從勻所編刻板,當即馳書索之耳”、“副本為白田之孫乞去刊刻,聞已刻成”。那么,《白田雜著》是否由王氏之孫刻成了呢?本人認為沒有刻成,因為:就目前本人所了解到的情況看,清代并沒有出現(xiàn)過《白田雜著》的單刻本。清人所說的《白田雜著》印本,一般都是指刻本《白田草堂存稿》的前八卷或前九卷而言的,并不是紀昀改編過的《白田雜著》之印本。例如,廣雅書局于光緒二十年刻印的《白田草堂存稿》八卷,只是《白田草堂存稿》原書的前八卷“雜著”,既與《白田雜著》所收不完全一致,也沒有用“白田雜著”之名。
那么,王希伊為什么沒有刻成《白田雜著》呢?
《白田雜著》本是王氏著作,紀昀改編之后將其收入《四庫》。王希伊在獲得紀氏之改編本后可能覺得,《白田雜著》其實即據(jù)《白田草堂存稿》前九卷之簡單改編,而自家早已刻成《白田草堂存稿》了,原板仍存,因而沒有必要再單獨刻《白田雜著》。
在此,我們有必要再了解一下王氏文集《白田草堂存稿》的刊刻情況。
據(jù)前引王懋竑行狀可知,《白田草堂存稿》曾于乾隆十七年刻成。王希伊“書妻錄存稿續(xù)集本后”亦載:“……壬申夏,朱子年譜、存稿正集二十四卷成?!瓚洺蹩虝r閱十三年矣?!瓡r乾隆三十年乙酉閏二月二十六日?!盵5](卷2)壬申為乾隆十七年。也就是說,乾隆十七年曾刻成《存稿》正集(即《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這是王氏文集的初次刊刻。后來,在原板基礎上又增刻了雷鋐序等內(nèi)容。增刻應該是在乾隆二十七年之后進行的,因為:乾隆十五年擬刊刻王氏文集時,王氏家人曾請雷鋐作序,但雷序直到乾隆二十七年才寫成,然后刻入《白田草堂存稿》中。因此,目前所見附有雷序之《白田草堂存稿》,應該就是乾隆二十七年之后的增刻本,如《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和《清代詩文集匯編》本⑦。
此外,王懋竑還有詩文集《白田草堂續(xù)稿》,本人目前所見有兩個本子:其一為國圖本。國圖本題名為“白田存稿續(xù)集”,無前后序跋,版式、行款與正集(即《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同,應該也是王氏家刻本。卷末署有“五世孫惟賢校字”,惟賢為王希伊之孫,估計刻此書當在乾隆之后了。此書一共十七卷,前十二卷均為“雜著”,后五卷為“書”(即書信)。其中卷一至十一、卷十三至十四,書口均標明卷次(如“卷之一”、“卷之二”等),但卷十二、卷十五至十七,則只標卷之囗(留空),有可能是刻版未最后完成所致⑧。此書應是臨時刷印之本。其二為《清代詩文集匯編》本?!肚宕娢募瘏R編》所收的《白田草堂續(xù)稿》,原為中華書局藏稿本,卷端題:白田草堂續(xù)稿。此書共收詩文八卷,用帶格子的紙抄成,其中有修改的痕跡。其行款與國圖本不同。因此,此書確實可能是稿本或謄清稿本,后又據(jù)此再謄寫上版(依正集的版式),即刻成上述的國圖本。
王氏家人在乾隆初年即擬刻印《白田草堂存稿》,于乾隆十七年刻成?!栋滋锊萏么娓濉吩谇《吣旰笥衷隹踢^,加入了行狀、雷序等內(nèi)容。因此,《白田草堂存稿》自乾隆十七年刻成后,王氏家中即有存版,隨時可以增刻刷印。1801年,朝鮮使團成員柳得恭在抵達北京后,第二天就去拜訪了紀昀,詢問徐瀅修所托買書事。據(jù)柳得恭《燕臺再游錄》載:“……余曰:‘如《白田雜稿》可得否?’曉嵐曰:‘此本寒家之本,一入官庫,遂不可得。幸王懋竑有文集,此書刻入其集中,亦托人向鎮(zhèn)江府刷印也?!盵6](P265~266)王氏為寶應人,當時寶應屬揚州府,紀氏可能誤認為屬鎮(zhèn)江府。紀氏在上述信中提及聽說《白田雜著》已刻成,在此又說可以通過刷印文集來獲得《白田雜著》,可見信中所言應屬誤聽,可能是指《白田草堂存稿》在乾隆后期的增刻本而言的。否則,如有單獨的《白田雜著》刻本,為何還要刷印文集呢?總之,王氏可能覺得《白田雜著》之改編價值不大,而《白田草堂存稿》早已刻成,原板仍存,沒有必要為了其簡單的差別而??獭栋滋镫s著》。后來,紀氏獲悉王家并未刻成《白田雜著》,只好向朝鮮人解釋《白田草堂存稿》中即有其內(nèi)容,可以據(jù)以刷印。
那么,紀昀是否為徐瀅修刷印了《白田草堂存稿》(《白田雜著》)呢?本人認為,紀氏可能并沒有為徐瀅修刷印了《白田草堂存稿》(《白田雜著》),因為:
其一,查韓國延世大學中文系全寅初教授主編的《韓國所藏中國漢籍總目》(全6冊,2005年韓國學古房出版),其中并沒有著錄《白田草堂存稿》和《白田雜著》。
其二,查“韓國古典綜合數(shù)據(jù)庫”,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于朝鮮人見到過《白田草堂存稿》或《白田雜著》的記載。又查張伯偉編《朝鮮時代書目叢編》(中華書局2004年版),亦沒有著錄《白田草堂存稿》和《白田雜著》。
其三,李朝人樸珪壽《瓛齋先生集》卷十“與沈仲復秉成”載:“王懋竑《白田雜著》幾(凡)為幾卷,市肆中當有之,而向亦求而未得,前后托人求之而終未見焉。此公之篤實精博,并無門戶之見,最所欽服,而恨未見全書耳?!盵7](樸珪壽,1807~1877),字瓛卿,號瓛齋,朝鮮潘南(今韓國全羅南道羅州)人,朝鮮著名實學思想家樸趾源的孫子,為朝鮮高宗時的重臣,官至右議政。沈秉成(1823~1895),字仲復,浙江歸安人,藏書家??梢?,樸氏也沒有見過《白田雜著》。
至于紀昀沒有為徐瀅修刷印了《白田草堂存稿》(《白田雜著》)的原因,目前還不是很清楚。
綜上所述,通過對紀昀與《白田雜著》之改編關(guān)系的分析,可以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認識《四庫》編修的有關(guān)問題,例如:
首先,王懋竑《白田雜著》一書,并不是由王氏自編的,也不是由其家人或弟子等有關(guān)人士所編,而是在四庫館開館后由紀昀將家藏王氏“雜著”改編、重擬書名并送入四庫館的?!端膸臁肥珍浀摹栋滋镫s著》,也就成為該書唯一的定本。顯然,沒有紀昀之改編,也就沒有所謂的《白田雜著》一書。如果不是借助紀氏私信之所述,我們根本無從知道這一點。
其次,四庫館書的返還問題。當時未返還的原因固然有很多,其中之一是藏書者主動表示不用返還,但是,紀氏顯然是希望能夠返還的。盡管如此,紀氏所獻之書也沒有返還??梢?,進呈之書未返還確實是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由此可看出,四庫館所征個人獻進之書后來大多沒有被返還,就不難理解了。作為總纂官的紀氏,盡管對藏書未能返還有微詞,但也頗感無奈。因此,對于一般獻書者而言,對所獻之書未返還也肯定是無可如何的。
再次,《四庫》修成后,大多數(shù)底本都交由翰林院收藏。乾隆五十七年(1792),法式善任翰林院功臣館提調(diào)官,負責對翰林院中修《四庫》余下的大量圖書進行清理[8]。按常理來說,紀氏從翰林院中借出《白田雜著》再轉(zhuǎn)錄一部,較之輾轉(zhuǎn)托人從南方搜尋更為方便。但是,紀昀在前引信中卻說不好找:“正本已交官庫,為《四庫全書》之底稿,鈐印秘藏,不可復得?!边@是因為當時未清點好,還是確實受管理規(guī)定所限呢?關(guān)于此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最后,關(guān)于館臣在《四庫》修書過程中的一些偏私行為,目前四庫學論著中已有所論及。例如,鄭偉章、江慶柏等均已對紀昀之偏私有所揭露[9](P489~490)。顯然,從紀昀對《白田雜著》一書之處理看,亦能發(fā)現(xiàn)其偏私的一面。因此,本文所述對前人的研究有一定的補益作用。
注釋
①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孫致中等人在校點《紀曉嵐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卷11載:“景州申謙居先生諱詡,姚安公癸巳同年也,天性和易,平生未嘗有忤色,而孤高特立,一介不取,有古狷者風?!崩钚l(wèi)《(雍正)畿輔通志》卷66載:“康熙癸巳科(舉人),申詡,景州人?!笨滴豕锼龋瑸榭滴跷迨?。姚安公,即紀容舒.
②據(jù)張書才主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4~78頁)“辦理四庫全書處奏遵旨酌議排纂四庫全書應行事宜折”可知,乾隆三十八年閏三月十一日四庫館提名紀昀任《四庫全書》總辦。因此,紀昀應在此后不久入四庫館.
③如果是在四庫館中改編的,則紀氏自家所留肯定為未改編之本,與此處所述相矛盾.
④《四庫》對所收之書的原序、原跋一般都會予以刪除,但《白田雜著》所附的兩則紀容舒跋文卻得以保留,應該是很特殊的情況.
⑤張伯偉認為,《奎章總目》編成于1781年(參張伯偉編《朝鮮時代書目叢刊》,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頁)。可是,《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是乾隆四十七年(1782)寫定進呈的,后經(jīng)趙懷玉抄出,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始印行。因此,《奎章總目》編成時間應在1784年之后.
⑥王氏之孫曾任縣官者只有王希伊。王希伊,字由拳,一說字耕伯,號在川,舉人,曾任陜西白水縣知縣,著有《清白堂存稿》十二卷、《彭衙存稿》十卷、《由拳存稿》四卷、詩集十卷。據(jù)包世臣《藝舟雙楫》卷九附錄三“皇清崇祀名宦陜西白水縣知縣告改江蘇青浦縣教諭王君墓表”,王希伊已在乾隆五十九年去世,因此,紀氏在嘉慶初年的信中說王氏之孫于最近任縣令,有可能是誤述。聯(lián)系到下文“聞已從勻所編刻板”亦屬誤聞,紀氏在此處有誤述當亦不奇怪.
⑦《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附行狀一卷,除了多出“崇祀鄉(xiāng)賢祠錄”及“例義”等內(nèi)容外,其余與《清代詩文集匯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完全相同。卷后所署的校、寫者姓名亦同,可見兩書所據(jù)以影印之本為同一版本?!端膸烊珪婺繀矔繁舅盏摹俺珈豚l(xiāng)賢祠錄”,其中有關(guān)于乾隆二十六年的記載;所收的雷鋐序,也是作于乾隆二十七年,均說明該本所據(jù)以影印的乾隆刻本只能是乾隆二十七年之后的增刻本。至于《清代詩文集匯編》所據(jù)以影印之本,原署為清乾隆十七年刻本,也是不對的,因為該書書前亦有雷鋐序。而且,該書書前還收有《四庫全書簡明書目》中《家禮》八卷、《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疏》三十卷、《說學齋稿》四卷三書的提要。這三則提要均提到了王懋竑,尤其是強調(diào)其考證之功?!端膸烊珪喢髂夸洝肥乔∷氖拍?1784)始印行的,因此,該刻本之印行時間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所據(jù)之本可能更晚。該刻本封面題“王白田全集(雜著九卷,序誌六卷,書啟五卷,詩集四卷),本祠藏板”,可據(jù)以推知:王氏家人原擬刻王懋竑全集,而《白田草堂存稿》是作為全集之一部分刊刻的。因此,《四庫總目》“《白田雜著》提要”所提及的《白田草堂全集》,其實即指的是《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
⑧書中錯字多,挖改之處也較多,亦可證明其為初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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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徐瀅.明皋全集[M].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本,1998.
[3]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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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韓)林基中.燕行錄全集(卷60)[M].韓國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7]韓國古典綜合數(shù)據(jù)庫,http://db.itkc.or.kr/itkcdb/mainIndexIframe.jsp.
[8]張升.法式善與《四庫全書》[J].歷史文獻研究(總第29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9]鄭偉章.書林叢考[M].長沙:岳麓書社,2008.
[責任編輯:王記錄]
2016-10-18
本文為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書籍之交:明清江南非商業(yè)性圖書流通研究”(項目編號:SKZZY2015041)的階段成果。
張升(1967-),男,廣東陽春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歷史文獻學、明清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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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7077(2016)06-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