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片
韓晴,1990年7月出生于遼寧本溪,12歲當兵入伍,現(xiàn)為前進文工團舞蹈演員。崇尚文心舞魄,2013年與2015年分別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進修舞蹈編導與文學創(chuàng)作。
出版有個人文集《花季雨》《含情詩選》《晴在軍藝》,作品獲全軍“中國夢強軍夢我的夢”主題征文獎。
一
大客車吱吱嘎嘎地開進雪地,像黃花閨女被迫走進地主爺?shù)亩捶俊?/p>
“他媽的,來這冰天雪地的地方,呵,呵呵,真絕。都要裁撤了,還在這整沒有用的,也行,就當是告別演出吧!”金滿堂一臉不樂意的樣兒,吐出的氣體有害于這一車人的情緒。他裹著軍大衣,根本看不出個當兵樣兒,總覺得他那兩只抄在袖子里的手正焐著一塊烤地瓜。
文工團舞蹈隊男演員行駛在赴黑龍江邊防哨所的路上。此刻,大雪硬朗,天地茫茫,客車載著男演員們?nèi)ンw驗生活。他們正在排練的男子群舞《雪浴》,正是為即將拉開帷幕的“多彩軍營”文藝匯演而作。可隊長認為他們跳得不疼不癢。也許是編導的問題,話說凡事只要躬行,就會得智,隊長一個命令把他們支到黑龍江邊防體驗雪浴。當然,對一些人來講是“雪浴”,對金滿堂這類人講就是:“雪你媽!”
“滿堂,你不都瘸了只眼睛嘛,我看隊長這次有些難為你了,又不是人手不夠。你這眼珠子上頂顆黃豆也不是那么回事啊,實在不行,你就找個轍先撤吧,別把眼珠子跳壞了!”
“我就說我不來,偏讓我來。隊長那個人就是有老豬腰子,我他媽明天就打報告回去,馬上就要失業(yè)了,不能再坑只眼睛?!?/p>
金滿堂右眼睛起了一個麥粒腫,黃豆大小,把他的那層雙眼皮頂?shù)美细?,估計是熬夜打游戲累的?/p>
“我說老金,你檢查眼睛的診斷單我昨天去醫(yī)務室取止疼片時可都看見了。你這黃豆眼,人家說吃點消炎藥就能消化掉,別在那兒磨嘰了啊,吃藥,吃藥?!?/p>
“唉呦我的梁大官人哎,感情不是你的眼睛了,醫(yī)務室那個診斷水平你也信?。】?,真是。再說,就咱們這舞蹈,用得著費這么大勁親自到這雪堆里體驗生活嗎。你說就參加匯演的那幾個單位,他們會跳啥啊,咱們就是隨便在舞臺上走兩圈兒,都比他們強。哎,都‘三十萬分之一的人了,這個時候了,還作什么秀!”
“別一有什么事就拿這‘三十萬分之一說事。沒來命令之前,你還是你,這身軍裝也時刻是你的,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他媽就煩這些輿論,文工團總在風口浪尖上,感覺這裁軍就是裁我們文工團似的,你也想點正事,別一天到晚總想著溜奸?;?!”
金滿堂不吱聲,好像有點“我不跟你計較”的情懷。他打心眼兒里跟他的梁班長過不去,他認為凡是被畫上“正能量”一詞的人,在情商方面都是如此低弱,他們不變通、一根筋,在自己崇高偉大的同時還要拉上一幫受苦受難的弟兄們跟他一起崇高偉大。金滿堂認為這崇高偉大是不切合實際的,他沒有理想,所以不具備奉獻的渴望。梁刃是班長,他就是這么一位不變通又一根筋的人,有些可以打馬虎眼的事在梁班長眼里絕對不容,大家梁班、梁班叫慣了,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涼拌。
二
“聽我口令——臥!”
20個小伙子,赤裸著上身,如勁風吹倒了一面墻,死心塌地撲進了信任的雪堆。時間一長,就覺得冰冷也等同于灼熱。
“聽我口令——匍匐前進!”
皮膚在雪地上蹭,身后留下一條長長的人體履帶。
“爽!涼拌,還有什么花招放馬過來吧。你這提出的體驗生活真他媽好,我覺得我現(xiàn)在虎性十足,你看我現(xiàn)在帥嗎!”
梁刃斜眼瞅著左側(cè)的一個男兵,晶瑩的雪粒掛得滿臉都是。
“嗬,人家說的是血性,你還自編一個虎性,我看不錯。咱東北兵個個是東北虎,怎么樣,在這兒體驗一下不錯吧。你說,咱們整天在排練場不疼不癢地能弄出什么玩意。咱是老爺們啊,不能鶯歌燕舞?。 ?/p>
“我看你這回成全了不少人,也害了不少人。我跟你說,肯定有不愛來的,你呀,總是這么硬??隙愕娜硕际窃谛睦锟隙?,永遠不會明面跟你‘表白;不肯定你的人吧話總是很多,一天叨叨叨的。涼拌啊,我跟你說啊,這該涼拌時,你必須涼拌,但時常也得給兄弟們嘗嘗‘熱乎菜,我可提醒你了啊?!?/p>
“怎么感覺咱兩個大老爺們在這兒談戀愛呢?冰天雪地的,感情還是‘裸聊,行啊。我都明白,都十多年了,我要是沒堅持住,現(xiàn)在早就不在這兒了。我性子已經(jīng)定型了,世間十有八九不如意,很多時候我們頂不住了……”
“很多時候我們頂不住了,頂不住了怎么辦,硬頂!”
奕冰搶過梁刃的話,他早就知道班長這句名言。在文工團已經(jīng)十年了,他們打小一起長大,小學四年級就來到這里。他們沒有初中同學、高中同學、大學同學,有的只是這一幫朝夕相處了十多年的戰(zhàn)友。梁刃小時候家境不好,但很刻苦。他柔韌度不行,胳膊腿啥的太硬,于是乎每天都要慘不忍睹地壓腿、掰腰。他有好多大白兔奶糖,要知道舞蹈演員在學員期間是不允許吃小食品的,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也正是容易發(fā)胖的節(jié)段。梁刃把這一包包大白兔奶糖用寬膠帶粘在宿舍窗戶外邊,一到‘賄賂別人幫他踩胯壓腿的時候,他就拿出來幾塊給人家送去,一來二去,班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幫他踩過胯、壓過腿。他那老鋼腿實在不開化,需要給他壓腿的人要用盡全力給他掰、給他壓。梁刃能忍是出了名的,正值青春期的他臉上長了好多青春痘,每逢踩胯壓腿到了萬分疼痛時,只見那臉上的紅痘痘瞬間就憋大了,異??植馈Kち送?,還要送別人大白兔奶糖——他總懷疑夢想真是以這樣的形式實現(xiàn)嗎?
金滿堂融進一身怨氣,在雪地里嘰嘰歪歪地訓練。梁班長總說他冤著個臉,這個“冤”字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出金滿堂眉毛、眼睛、嘴巴都揪在一起的五官神態(tài)。他似乎總在埋怨中度日,也不知生活怎么著他了,反正就是看啥都不順眼。
梁刃事先備好了一系列雪上課目,有爬冰臥雪系列、雪上沐浴系列、猛龍?zhí)盗?、雪風勁跑系列、雪中跳劇目系列,折騰了兩個小時,班上就有三個人感冒了。
三
“我咋就不感冒呢!”
金滿堂盤腿坐在下鋪的床上,綠色的軍被把他從肩膀開始裹成一個粽子。剛才大家輪流量體溫,到金滿堂這兒,他趁大家不留神,把溫度計扎進了開水杯里。溫度計瞬間就炸了,水銀崩裂,他趕緊丟在地上,說自己不小心把溫度計摔地上了。
“我咋就不感冒呢!”
金滿堂再次嘀咕著,因為他剛剛得知,感冒的同志明天可以不參加雪上訓練,可以在排練場自行訓練。呦嘻,感冒的人豈不是占了便宜,可我怎么就不“中獎”呢!
靈機一動,他想到班上某位同志在小時候為了躲避排練,生吃了一管牙膏,結(jié)果第二天發(fā)高燒了。但是同樣的方法不一定適用于不同的身體,金滿堂猶豫之中,上了趟廁所,先把牙膏拿過來再說。熄了燈,懷里摟著一管牙膏,像浮命于深沼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終于,思索過后,他擰開牙膏,痛飲幾口,半管牙膏就這么吃掉了。強烈的薄荷香氣立刻滲入整片肺葉,他感覺自己特別燒心,不忍心喝水,就這么一直辣下去……
梁刃也在黑燈時吞下了四粒止疼片——他是有脊柱側(cè)彎,小時候把腰練傷了,現(xiàn)在成了頑疾,只要運動過猛,脊椎兩側(cè)的肌肉就會明顯一邊高、一邊低,半夜疼得睡不著覺,只有靠止痛片來麻醉。
第二天,金滿堂體溫燒到了39.7℃,眼睛上的麥粒腫也大大亮亮的,像一顆“蟲卵”里有一個蠕動的生命。這下他樂壞了。試問世間怎么會有這般扭曲的想法,寧可動刀手術(shù),也不想面對排練!他昨天在雪地里匍匐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事吱吱樂,給旁邊的戰(zhàn)友一愣,不知道金滿堂在做什么夢。金滿堂這孩子說來也有些靈性,他在雪地里突然想到,我他媽把闌尾割了吧,反正這玩意兒也沒什么用。突然一陣吱吱樂,被自己的高明都笑癲了,這回也不用割什么闌尾了,一管兒牙膏造就的水到渠成,讓金滿堂感嘆世間所有的選擇都是最好的選擇!
邊防哨所的醫(yī)療水平有限,可說來也趕巧,這位任職在黑龍江邊防的醫(yī)務室小大夫,去年剛在地方醫(yī)學院進修學習過如何治療眼病,對高滿堂這個麥粒腫當然不在話下。醫(yī)生問他是內(nèi)切還是外切,高滿堂考慮了一下說:外切。醫(yī)生莫名其妙問怎么不內(nèi)切,這樣傷疤好了就看不出來了。高滿堂說正是因為外切會留疤,看起來蠻有血性的,心里想的卻是,說不定以后相對象時,可以編造一個因執(zhí)行任務而傷到眼睛后英勇作戰(zhàn)的佳話。
手術(shù)刀啪啪響,麻藥起作用后,只覺手術(shù)刀像烏龜?shù)淖ψ釉诎且粔K鮮肉。
“好了,回去跳你的獨眼龍舞蹈吧!”
金滿堂意氣風發(fā)地走到雪上訓練場,看到兄弟們正在光膀子訓練,他拽來一把椅子,正對面坐在了他們排練的方陣面前,蹺起二郎腿,沾沾自喜。
“嘿,你這個小瞎子,在我們面前臭顯擺啥?”
“金滿堂,收獲挺大啊,又發(fā)燒,又做手術(shù)的,咋弄的?”
“你快跟我們跳啊,自己坐在那兒不孤獨?。 ?/p>
“滿堂,這節(jié)目你還上不上了?還給你留位置不?你說演出后天就開始了,咱們總得定下來隊形啊。涼拌,咱們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趕緊把人數(shù)和隊形定下來!”
梁刃腰肌上爬滿毒性的藤蔓,延伸在身上爆發(fā)根深蒂固的疼,這時又發(fā)作了,可大家誰都不知道他什么情況。
“滿堂,你別上了,好好休息。你要是想看我們排練,就在這坐著看;要是不想看,你回屋躺著……來,同志們,咱們重新安排隊形,把滿堂的位置補上?!?/p>
金滿堂坐在正中間,看兄弟們排練,他突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大家,因為他要重新?lián)Q一個隊形,眼前的兄弟似乎傻里傻氣的。他發(fā)覺班長不時會有扶腰齜牙咧嘴的小動作,可轉(zhuǎn)瞬又融進了雪浴之中,誰都沒有發(fā)覺。
四
“隊長,咱們這節(jié)目也準備差不多了,您晚上審查一遍吧。要我說,節(jié)目就這么定了吧,您看后也別修改了,兄弟們這幾天風里雨里的,您晚上看了,保證讓您滿意。我們之前在排練場排的,現(xiàn)在一看太平淡了。我覺得這幾天爬冰臥雪,大家最主要的收獲就是增添了血性。您可不知,兄弟們手腳都生了凍瘡,但他們不服輸,要將咱軍人的血性殺在舞臺上,贏得最高的榮譽。”
隊長專程從文工團趕來,他在男演員出發(fā)前,將領(lǐng)導權(quán)交給了梁刃。今天他來到這里,在與梁刃的聊天中,已經(jīng)對他們這幾天的訓練有了把握。
“哈哈,梁刃。我從來都不懷疑你的能力,你說節(jié)目好,那么節(jié)目肯定會好,難得你今天有這么足的信心。我倒是要看看,你們這個《雪浴》,到底排出了什么花樣。對了,節(jié)目有什么調(diào)整?”
“隊長,要說花樣,咱們還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咱就是實實在在地抒發(fā)軍人的血性。之前我們在排練場排的《雪浴》,大致感覺都對,但缺少情節(jié),不引人入勝。我也是這幾天在雪地里排練得出的靈感。排練過程中,有好多同志都感冒了,我讓他們不必來雪上操練。他們沒有一個放松的,頂著高燒排練。顧淳同志在排練時,腳戳到冰溜子上,一個高弧線,整個人摔在了雪堆里。大家上去搭把手,想把他撈起來,但人家老顧說什么都不讓,自己在雪堆里喘了幾口硬氣,強忍著站了起來,走道都走不穩(wěn)了,也不讓別人扶一下。我就是將這個情節(jié)加了進去。”
“哈哈,好哇,藝術(shù)作品來自生活。你這么做就對了,很期待你們晚上的表現(xiàn)?!?/p>
隊長和梁刃走在漫天飛雪里,像兩棵移動的松樹,高拔又堅韌。
五
正式演出開始了,這臺“多彩軍營”舞蹈專場,匯集軍區(qū)各基層單位的優(yōu)秀舞蹈節(jié)目,各舞種都有,扣合軍旅,傳遞能量,在吉林某基層單位掀開了序幕。
小伙子們上午乘大客到目的地,正趕巧,這里迎來了第一場冬雪,仿佛小伙子們身上具有雪的磁力,將北方以北的雪花帶到了這里。稍作歇腳后,他們就來到劇場走臺,在演出之前,梁刃突發(fā)奇想對節(jié)目做了調(diào)整。他想在節(jié)目開始前,大家赤身從雪地里走到劇場,披掛著一身雪水,從觀眾席奔向舞臺。大家連呼叫好,認為‘涼拌的提議好,還有人說——
“對!一抹外人眼中對我們文工團男演員是繡花姑娘的形象,我就不信了,跳不出掌聲?!”
那同志說得咬牙切齒,好似這么多年經(jīng)歷多少不忿似的。其實何嘗不是這樣,很多人不了解文工團,對于一些不好的輿論,只是個別人將這個集體抹了黑。
演出開始了,音樂、燈光準備就緒,臺上空無一人。
觀眾們奇怪,現(xiàn)場有些騷動,因為音樂已經(jīng)過去了五六秒,舞臺上沒有演員。
正當這時,有力的作戰(zhàn)靴踏來生動的鼓點,一個個身上掛滿雪珠的舞者從觀眾席的四面八方走來,他們挺直的腰板過于僵硬,臉上掛著不動聲色的莊嚴,在一個節(jié)奏的集合點,他們沖向了舞臺。
金滿堂坐在觀眾席中,他是唯一的“逃兵”。醫(yī)生說他的眼睛三天后就可以把紗布摘掉,但三天過去了,他仍不肯摘掉,他覺得戴著這塊紗布挺好的,有一種傷病的儀式感。
再看舞臺上的兄弟們,動作鏗鏘有力,就算是舞臺最把邊兒的演員,臉上也有刀槍不入的烈性與火熱。他們的身軀被雪水鍛造過,他們的目光被雪水洗禮過,他們記得梁班長在演出動員時說的一句話:“兄弟們,我并不刻意要求你們的動作,但咱們必須要跳出骨子里的血性,跳出猛虎精神,拿眼神殺死觀眾!”
……
音樂敲下最后一個重音,所有演員做好最后的造型,一、二、三,完美收官,這神圣的定格,將血肉之軀鑄造成永恒的雕塑!
觀眾掌聲四起,每一名觀眾醞釀的情緒如飲料瓶中的碳酸分子,節(jié)目一結(jié)束,空中就有一雙無形的手將這瓶“飲料”擰開,只見火辣的熱情噴涌而出,積淀了多時的熱情終于釋放,澎湃了劇場。
正當收光時,梁刃突然筆直地倒在了舞臺上,咣的一聲,有力又蕭瑟,將掌聲靜止。
“班長!”
“班長你怎么了?”
“我靠,涼拌你他媽別死??!”
梁刃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在翕動。
“我,我,我動不了了。我怎么,不會動啊……”
梁刃渾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覺,只有兩顆淚珠,如拔河般拽開了。
“班長!”好多同志都流下了眼淚。
“我們把班長抬起來吧!來,讓我來!”
“還是我來,班長。你怎么樣,能不能動?”
梁刃躺在舞臺正中央,觀眾嘰嘰喳喳,隊長和基地領(lǐng)導都跑上臺去。金滿堂跑得最快,一把抓住班長的手問他怎么樣。
主持人報下一個節(jié)目時,對觀眾解釋了剛剛表演的《雪浴》這個節(jié)目的男演員梁刃,由于腰病復發(fā),強忍著跳完這支舞蹈,讓大家再次把掌聲送給執(zhí)著的舞者們,掌聲噼噼啪啪。梁刃被抬到化妝間的地上,基地醫(yī)護人員診斷為脊柱關(guān)節(jié)錯位,醫(yī)生問他都這個樣子了,就算堅持,止疼片也該吃上。梁刃說他特意沒吃,他說疼痛的感覺讓人覺醒。不疼的話,舞出的效果也許就不好了。眾人又是一陣唾沫星子滿天飛,為這個“涼拌”又愛又恨。其中有個戰(zhàn)友不解氣地說,行吧,你這個死倔“涼拌”,疼死你就知道“覺醒”了!
六
當天晚上,舞者們乘大客返程,梁刃終于可以脫下強顏歡笑的面孔,他可以隨心所欲地對疼痛進行表達。他干脆趴在了大客車的過道上,開了四個小時的夜路,他就這么趴回去的。隊長坐在他旁邊,跟他聊天。
“梁刃啊梁刃,你可真是一根筋,我算是見識到了!你這小子是塊好鋼,我當初沒看錯你。好小子,哈哈,回去給你立功!”
“隊長,哎,您可別跟我說這個,我梁刃崇尚榮譽,但我并不全是為了立功受獎。您說,就我做的這點事,跟真正上戰(zhàn)場的勇士有個比嗎!”
“隊長,我的隊長喲,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兒,這事兒我一直想跟您說來著,您別笑話我。今晚咱爺倆就當促膝長談吧,你看,這雪野加明月的,還挺浪漫……”
“你說,今兒我陪你,咱倆聊聊。我看,我這耳朵,早該向你討教了!”
“隊長,我突然想到,我考文工團那年,初試、復試我都通過了,可就在總復試的時候,我爸媽花錢買了一張評委內(nèi)定的名單,那名單上沒有我。他們急壞了。哎,我可憐的爸媽喲,他們是縣皮鞋廠的工人,你猜猜他倆干什么了?就是在這樣冰天雪地的日子,他倆在復試結(jié)束后,一路跟著您的腳印,從雪地上提取了您的鞋碼,連夜回廠子做皮鞋,第二天送到了您的單位。您還記得嗎?當年的那雙皮鞋,讓我爸媽又開心、又失落。他們是窮人,當他們高高興興地回家之后跟我說,孩兒啊,爸媽把皮鞋送到招你們這批兵的營長那兒了,他收下了,還說要考慮考慮梁刃這個孩子……”
梁刃說著說著突然有些抽泣了,隊長拍拍趴在車過道上的他,撫慰著他。
“我那可憐的爸媽喲,他們好高興。可就在這高興的興頭上,我媽突然莫名其妙地哭了,著急忙慌地跟我爸說,老伴兒,怎么辦啊,都怪我倆老糊涂,你說,咱倆要是往那鞋窠子里塞一千塊錢就好嘍!”
梁刃掉下了成串的眼淚,鼻涕、眼淚抽吸不止。
“隊長,您說,這世上,難道所有的事都是需要用錢來辦嗎?我他媽怎么就不信。我梁刃雖不是最優(yōu)秀的,但志氣還是有的。別人說我不行,我偏要行;別人說這世道已經(jīng)變了,我偏不認同他們的看法。世間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很多時候我們頂不住了,頂不住了咋辦,硬頂!我也累,但我就是想證明,我憑什么不行!要想做出成績,就要先拿自己的身子骨當磨刀石,你得讓別人信你!”
隊長沒說話,望著遠方,安慰著梁刃:“你說得對,說得對??!”
金滿堂可都聽見了梁刃的話,閉著眼睛裝睡,實則沉思。他一把扯掉了眼睛上的紗布,眼睛早就好了,戴這無用的東西作何?隨后,便有一句前所未有的句子從心底爬出來——
“僥幸地逃避后,隨之來臨的是對自己人格的否定以及無限的悲涼?!?/p>
他在心中默默說了不下三遍,認為自己又有靈性了。他想重返雪地,真正地雪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