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房昊

當(dāng)柳生十一郎走到俞聽話府門口的時候，正聽到里面殺豬似的慘號。

“老婆大人，我昨天真的只是跟人喝酒吹牛，很單純的！要是我去了翠微樓，就咒我天天吃老婆大人的菜……啊啊啊，老婆大人我不是說你做的飯難吃，真不是！”

柳生十一郎愣在門口，不知道是該敲門，還是該轉(zhuǎn)身離去。他抬頭看了看，牌匾上的確是偌大的俞府二字。

俞大猷的俞。

好在柳生十一郎并沒有等多久，府門就被“砰”的一聲撞開，一個瘦骨嶙峋，滿身酒氣的中年漢子給人扔了出來。

柳生十一郎側(cè)身閃過，感到一陣殺氣直逼眉睫，駭了一跳，連忙后退一步握刀前望。

一個柳眉倒豎，一臉潑辣的婦人掐腰站在門口：“俞聽話，今天你出了這個門，就別他娘的再想回來！”

柳生十一郎又駭了一跳，低頭看著自己腳邊的漢子，竟然就是俞大猷的后人，赫赫有名的荊楚長劍的傳人。

俞聽話哭喪著臉，抬頭看著妻子道：“老婆，我沒想出去啊，你非把我扔出來，我能進去不？”

“進來？給老娘用出荊楚長劍老娘就讓你進來！你看看你，還有臉說自己是俞大猷的后人？城里的小卒子都配荊楚長劍了，你連揮兩下都揮不動！我爹當(dāng)時真是瞎了眼，竟然把我嫁到你們家，我也真是瞎了眼，就沒看出你是這么一攤爛泥……”那婦人絮絮叨叨說著，一旁的柳生十一郎耳朵都要起了繭子，忍不住攔在俞聽話前面。

“這位夫人，鄙人柳生十一郎，久聞俞府盛名，特從東瀛而來，想一會荊楚長劍?！?/p>

柳生十一郎劍眉星目，面如冠玉，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任是半老徐娘還是閨閣少女見了他都要忍不住傾倒。

戚家的小姐，也就是俞聽話的夫人，卻只盯著柳生十一郎。柳生十一郎但覺無比尷尬，只想著不論輸贏，趕快打完了這一戰(zhàn)，速速脫身就好。

忽然十一郎感覺后面有人拽自己的衣角，他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是滿臉堆笑的俞聽話。

“怎么？想打贏荊楚長劍，搏個名聲？我俞聽話別的不行，這個包你滿意！”俞聽話拍了拍身上的土，一下站了起來。

俞夫人罕見地沒有說話，只是一臉鄙夷地望著俞聽話。

柳生十一郎心道這俞聽話雖然懼內(nèi)，但顯然還是有武人風(fēng)骨的。于是稍退兩步，擺了個起手式道：“請！”

俞聽話一臉無奈，伸出手來道：“你這人沒打聽清楚行情？打敗荊楚長劍俞家傳人，須付白銀二百兩，要不然……你打死我也沒用，最后你還要被押去見官，明白了吧？”

柳生十一郎怔在那里，感覺自己的三觀被顛覆了。

“可能……你也沒打聽清楚行情，我已經(jīng)擊敗了武當(dāng)、少林、點蒼、萬梅山莊……你這里是最后一地，我是肯定要打的。就算你不想打，中原武林也一定會逼你打，你收不到錢了?！绷焕傻统恋卣f著，對中原武林失望至極，默默轉(zhuǎn)身離去。

俞聽話看著柳生十一郎走路的步伐，每一步都是一尺二寸，不多不少。他眉頭揚了揚，然后忽地感到耳朵一痛，被自己老婆拉進了府門。

剛剛踏進府門，戚小姐還顧不得罵，便聽到城里一聲巨響，好像是城門被人砸了一個大洞一般。

這種聲音戚小姐以前經(jīng)常聽到，不過都是自己家里的將軍領(lǐng)兵征戰(zhàn)，她偷偷躲在后面看到的。

俞聽話也聽到了這聲大響，一臉興奮地跑出去，“唰”地一下又跑了回來，緊緊地關(guān)上了府門：“老婆，好像是倭寇破城了！”

繼而俞聽話又臉色慘白道：“不會是那個柳生十一郎怪我不跟他打，就派倭寇過來了吧？”

“放你娘的屁，給老娘在家等著，我去看看。”戚小姐四處看了看，一把抓起墻根里的銀鞭，大步出門。

俞聽話上前跟了幾步，便被戚小姐一腳踹了回去：“給老娘好好看家！”

俞聽話摔了一個屁股墩，欲哭無淚，暗想祖先的榮光真的是被自己丟光了。

不過俞聽話又轉(zhuǎn)念一想，祖上的榮光算個屁啊，偌大一個宅子，只有一個仆人兼顧多職。要不是閑著找事的武林人士，和一些初出茅廬的渾小子還能讓自己騙點錢，他早想把宅子賣了了事。直到指腹為婚的戚家小姐過來，自己浪蕩二十年的生活才算終于結(jié)束。

想著自己的苦日子，俞聽話拍了拍身上的土，愁眉苦臉地站起來，走到門口張望著。

當(dāng)年自己也和老婆在街上散過步，那是多少人都曾向往的金童玉女啊，老婆，你要是出門掛了，我可聽誰的話去。

“阿福，晚上做兩個人的飯，等我們回來?！庇谑怯崧犜挿愿酪宦?，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府門，沖著城門去了。

有道是，風(fēng)蕭蕭兮。

易水寒。

易水寒不是寒冽江水，而是一個人，一個俞聽話曾經(jīng)見過的人。

點蒼山的劍道宗師，此刻正站在長街上，左右兩側(cè)還有一個道士一個和尚，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住了俞聽話的路。

“阿彌陀佛，這位道長乃是武當(dāng)掌門，太極劍能挽瀑布之水，道號玉泉。”

“無量天尊，這位神僧乃是少林住持，伏魔降妖能通天徹地，法號無塵?！?/p>

俞聽話聽完兩人的相互吹捧，看了看三人的體型，感覺自己沖過去的可能不大。

“三位大佬，你們千里迢迢跑到這東海小城來干嗎？如果想來喝茶，還請稍待，要不……你們幫我去把我媳婦拉回來，我白送你們?nèi)?！”俞聽話眼前一亮，握住易水寒的手，“我知道，三位大俠一定是俠肝義膽，聽聞這附近有倭寇作亂，所以仗義援手，來，小子給三位大俠帶路！”

俞聽話用力扯著三人，一個都沒有扯動。

“俞施主可想力挽狂瀾，拯救這滿城百姓于水火之中？”無塵忽然問道。

俞聽話小雞啄米般點了點頭。

“俞施主可想重振先祖威名，重振夫綱？”玉泉子笑容可親。

俞聽話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前面半句可以，后面半句恐怕被我老婆聽到，我會死得很慘?！?/p>

易水寒冷笑：“俞將軍的臉，真是被你丟光了，若不是荊楚長劍曾威震武林……哼，柳生十一郎就在城門，若是你殺了他，還算能撿回你先祖的幾分顏面！”

“俞施主，那柳生十一郎勾結(jié)倭寇，正是你力挽狂瀾之機會！”

“放心，我等都會替你掠陣的，聽話。”玉泉子微微笑著，手已經(jīng)握上了劍柄。

俞聽話感到一陣寒意襲遍全身，嚇了一跳，連連點頭，奔向城門。

身后三大高手如影隨形。

俞聽話在心里問候了這三個人祖宗十八代的女性親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到了城門附近。

柳生十一郎正拿著他那柄武士刀，一點點擦著上面的血跡，而他身邊，則是氣喘吁吁的戚家小姐。

兩人同靠在城門洞里，城門附近已經(jīng)死了無數(shù)的官兵，官員們早抱頭鼠竄，不知所終。

俞聽話發(fā)現(xiàn)，城門是從內(nèi)部被破壞的，這樣的情況下竟然還能打退倭寇的第一次進攻，自家老婆也是蠻拼的。

身后一陣寒意襲來，老和尚戳了戳俞聽話，俞聽話勉為其難地向城門洞挪去。

柳生十一郎看了眼俞聽話，目光就徑直掠過俞聽話，望向了后面的三個人。

“我就知道，你們不會這么簡單地讓我離開?！绷焕梢呀?jīng)站起，橫刀身側(cè)。

易水寒冷笑道：“我們怎么會不讓你離開，只是這中原還有荊楚長劍，你總要跟他見個分曉才是?！?/p>

俞聽話笑得比哭還難看，瞅著老婆道：“老婆，我想回家……”

戚家小姐也顧不上數(shù)落老公，猛地躥起來，一把抓過俞聽話：“你們?nèi)齻€老不死的，輸了不就輸了，俞聽話是個什么窩囊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從他接任俞家就再沒贏過一次，打什么打？”

“柳生十一郎勾結(jié)倭寇，人人得而誅之，俞施主不過先行一步，我們自然會從旁掠陣?！睙o塵雙手合十，慨然說道。

戚家小姐神色古怪，望著柳生十一郎道：“可是……剛才他還幫我們御敵，殺了數(shù)十個倭寇?！?/p>

玉泉子搖頭道：“自古大奸大惡者，皆如大善，不可輕信?！?/p>

柳生十一郎低頭看刀，沉聲不語。

城門外的倭寇也靜了下來，下一波進攻馬上便要開始了。

俞聽話摸了摸鼻子，在老婆耳邊道：“媳婦，我怎么覺得，是這仨人怕被十一郎打得丟了面子，要強留他一命啊？”

戚家小姐破口大罵：“你就是這么想，也別他娘的說出來??！”

“哦……反正已經(jīng)說出來了，就再猜一猜，如今柳生十一郎打遍天下無敵手，早成了一群江湖子弟的偶像，僅次于荊楚長劍的在下……嘶，老婆你等等，別揪耳朵，這么多人你給我點面子啊……

“你瞪我干嗎，瞪我我也要說啊。這三位大俠引來倭寇，想給柳生十一郎灌一個身敗名裂，讓我去裝個公平?jīng)Q斗的名號，其實殺起來也沒人注意是不是公平?jīng)Q斗。這些騙小孩的把戲，我再聽話也不能什么都聽啊。”戚家小姐眼角藏著淚水，狠狠甩開揪著俞聽話耳朵的手，背過身去流淚。

俞聽話望著俞府的方向，忽然感慨萬千：“先祖打擊倭寇無數(shù)次，卻終究不能滅除倭寇的蹤跡，因為倭寇不在東瀛，而在中原，在人心啊。十一郎，你說是不是？”

“是?！绷焕苫卮鸬煤芎啙崱?/p>

三位大俠相互看了看，無塵嘆氣道：“阿彌陀佛，我不入地獄，誰入……”老和尚雙手尚未合十，一句話尚未說完，雙掌便猛地沖戚家小姐拍了過去。

俞聽話趕忙抱著媳婦向旁邊跳開，絆住了一具尸體，“撲通”一聲，二人雙雙倒在了地上。

老和尚一掌之后本還有無數(shù)變招，就被俞聽話這踉蹌倒地，統(tǒng)統(tǒng)憋了回去。

易水寒跟玉泉子已偷偷到了柳生十一郎身側(cè)，本已準(zhǔn)備雙雙出手，易水寒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聲驚呼：“大師小心！”

玉泉子也微微一怔，眼珠一顫便想回頭。

分心一剎，玉泉子便感到氣息一滯，掀海摧山的殺氣潑面而來。

耳邊傳來那聲驚呼之后，老和尚猛然回頭，恰好見到那道刀光閃過。

柳生十一郎動手了。

一刀斬過，便如披風(fēng)斬浪，玉泉子太極劍還沒拔出來，喉間便已經(jīng)被抹了血痕。

老和尚卻覺得那抹血花如此灼熱，如此切近。

那不是玉泉子的血，是自己的，似乎前一刻有清風(fēng)拂山岡，飄然從他頸邊擦過去。

他艱難地回過頭，發(fā)現(xiàn)俞聽話雙手握劍，握著一把城中守衛(wèi)人人配備的荊楚長劍，劍鋒上，鮮血滴答。

俞聽話抱歉一笑，尷尬道：“好久沒碰劍了，有點慢，下次我會注意的。”

老和尚伸手指著他，一字字道：“你、怎、能、說、謊！”

“撲通”一聲，老和尚，撲街。

易水寒駭了一跳，瞪著俞聽話道：“你、你、你會用荊楚長劍？”

“廢話，俞大猷的后人不會用荊楚長劍？”俞聽話一劍在手，忽然變得不太一樣了起來。

“那、那你為什么……”易水寒不知道說什么好，十幾年間，無數(shù)人上門挑戰(zhàn)，全被俞聽話五十兩銀子賣出去了一個贏家的名頭，荊楚長劍的名聲早已爛得不能再爛。

既然他會用劍，還能一劍殺了無塵，當(dāng)是絕頂高手，為什么要自損俞家威名？

“不為什么啊。你有沒有聽過神劍山莊的三少爺？我反正聽過，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都要去他家挑戰(zhàn)，他還會失手殺掉不少人，你說這是何必呢？他不喜歡殺人，還非要維護神劍山莊的榮耀……”俞聽話搖了搖頭，昂然笑道，“先祖的榮耀，是在殺場上搏殺而來，是笑看風(fēng)浪迷天地，靜撥盤針定夏夷，是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是……哎？”

俞聽話本來還想教育教育易水寒，卻發(fā)現(xiàn)易水寒已經(jīng)放足飛奔，要跑向城外。

柳生十一郎一臉平靜地望著俞聽話。

俞聽話老臉一紅，身子像猿猴一樣騰起，在戚家小姐大罵小心點的聲音里，荊楚長劍如一道長虹，釘在了易水寒的后心。

俞聽話又拔了把劍慢悠悠地走回來，跟柳生十一郎和老婆并肩站在城門洞內(nèi)。

倭寇又已喊殺著沖了上來。

“這仗打完，我還是要跟你比武?！绷焕啥⒅懊尜量苷f著。

“直接比不就行了，誰殺掉的倭寇多，誰就贏，怎么樣？”俞聽話揚眉問著。

柳生十一郎嘴角抽動了下：“我也是東瀛人。”

“廢話，我還是中原人呢，老和尚和易水寒我不還是干了？”

“……好，比！”

俞聽話哈哈大笑起來，跳到老婆身邊，一把摟?。骸拔覀兌σ唬阈∽虞敹?！”

戚家小姐寒著臉，揪起俞聽話的耳朵，把這荊楚長劍的傳人扯出老遠(yuǎn)，一腳踹到了城門洞外。

“騙老娘這么多年，快點打完，回家準(zhǔn)備搓衣板！”

夕陽西下，一片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