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友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長沙 4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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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夾縫之中的精神拷問
——論《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的價值建構(gòu)
鄭國友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湖南 長沙 410205)
閻真;《滄浪之水》;《活著之上》;文化轉(zhuǎn)型;精神拷問
閻真的《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直面知識分子在世俗化大潮中生存的艱難和精神的苦痛。兩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均深陷于與其精神生存相伴相生的傳統(tǒng)精神文化和與其現(xiàn)實生存密切相關的世俗文化的夾縫之中,小說由此寫出了人物生存的無奈、進退的失措和其精神的猶疑、惶惑、掙扎及苦痛,呈現(xiàn)出沉重的反思力量和深刻的精神拷問藝術(shù)氣質(zhì)。小說在深度“探尋自我”中,強化了對時代和世界的認識,從而實現(xiàn)了對“存在”的探究。
《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是閻真在新世紀出版的兩部重要小說?!稖胬酥吩诘诹鶎妹┒芪膶W獎評選時呼聲甚高卻不幸落選,被評論家認為是“最引人注目的落選之作”〔1〕,《活著之上》則入圍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終評十部提名作品,最終卻以“一步之遙”與中國最高文學獎失之交臂。但可喜的是,2014年歲末,《活著之上》終得到了文壇的認可,獲得了首屆路遙文學獎??梢姡愓娴男≌f毫不遜色于中國當代其他重要文學作品。其實可以說這兩部小說是新世紀文學“潮流”的產(chǎn)物,但顯然又在“潮流”之外,它們既不同于一般的“官場小說”使盡“揭黑幕”“窺隱私”甚至“誨淫誨盜”的文學手段,在文學市場上博得眼球賺取碼洋;也相異于那種“欲望敘事”,吊起讀者的胃口,滿足于感官的刺激,以非文學的手段榨取文學“多乎哉,不多也”的“殘余”價值的作品。作為一位文學教授,閻真的創(chuàng)作堅守著他所看重的“文學性”,兩部小說在精神關注、敘事藝術(shù)、文學品質(zhì)和主旨表達上都具有極大的相似性。特別可貴的是,兩部小說都表達了一種相似的文本意義和價值思考。
閻真是一位清醒而具有自覺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作家,《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的創(chuàng)作主題都指向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體制市場化轉(zhuǎn)型所伴生的傳統(tǒng)精神文化日漸崩塌和世俗文化大潮風起云涌的現(xiàn)實圖景。閻真說:“從《滄浪之水》發(fā)表到動筆寫《活著之上》,大約經(jīng)歷了十年。在這十年中,我感覺到的現(xiàn)實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世俗化還在進一步發(fā)展,甚至已經(jīng)成為一種既定的歷史文化格局?!薄?〕閻真清醒地意識到了我們時代的危機,因此,對知識分子在當下時代的表現(xiàn)和思考是其創(chuàng)作的核心表達?!稖胬酥烦霭嬗?001年,而《活著之上》出版于2014年,從兩部作品可見閻真一直在關注著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活著之上》延續(xù)和深化了《滄浪之水》中所展開的藝術(shù)思考。
作為一位學者型作家,閻真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其他作家的一個獨特之處是,他不僅僅滿足于自己在作品中“原生態(tài)”地呈現(xiàn)世紀之交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而是更加強化了對現(xiàn)實的深度思考,并從心理層面折射現(xiàn)實的狀況。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小說在探尋自我的過程中,不得不從看得見的行動世界中掉過頭,去關注看不見的內(nèi)心生活?!薄?〕閻真在關注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更關注身陷現(xiàn)實泥沼之中而掙扎的個體,從而從心理和精神的層面寫出文化轉(zhuǎn)型時期人心的浮動和人性的弱點及其光輝之處。正如有評論家所指出的,閻真的小說“并不是以敘述一件件事實為目的,并不只注重事情的表層時空意義,并不僅僅停留于寫實的層面”〔4〕。一些研究者也認為,在小說中,閻真特別專注于對深處時代困局中的人物的心理隱秘處進行探尋和人性內(nèi)涵的開掘,這使閻真的小說呈現(xiàn)出“特別”的文學風姿〔5〕。更引人注意的是,閻真小說藝術(shù)上的成功更得益于其在文本中設置的雙重文化背景的糾纏、對峙和背反,即將小說中的人物放置于傳統(tǒng)精神文化背景和現(xiàn)實文化語境之中來刻畫,這兩種文化背景使小說具有了開闊的歷史視野和縱深的思想維度。也正是在這樣的雙重文化語境之中,閻真寫出了在兩種文化夾縫中求生存的小說人物的生存困境及其精神的猶疑、惶惑、掙扎、苦痛,這使閻真的小說具有了沉重的反思力量和深刻的精神拷問藝術(shù)氣質(zhì)。
閻真說:“一部作品,其價值過于依賴特定的時代背景,是很難成為文學經(jīng)典的?!薄?〕這句話可以視為我們分析和理解閻真在《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中設置兩種文化的糾纏、對峙、沖突狀況的一個重要依據(jù)。閻真的小說內(nèi)容都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對于優(yōu)秀作家來說,具有現(xiàn)實性的內(nèi)容往往只是他們表現(xiàn)思想主旨的一個載體。他們深知,文學表達如果只停留在現(xiàn)實表層,而不超越于現(xiàn)實之上,文本的價值表達必然將缺乏深度。當然,題材型的作家依然可以依仗其題材優(yōu)勢,寫出讓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來。但閻真顯然不愿在同一種題材中“不倦耕耘”,他說:“與許多作家在同一題材領域反復耕耘不同,我總是在不斷地轉(zhuǎn)移寫作陣地”〔7〕。他的四部長篇小說涉及四種不同的題材,如《滄浪之水》被認為是官場題材,而《活著之上》則被視為高校題材。但如果從小說主要人物的文化層次來看,這些人物都接受了高等教育,甚至是高等教育中的高層次教育,如池大為是中醫(yī)藥研究生,聶致遠是博士生,同時還在高校歷史學院從事教學科研工作??梢园l(fā)現(xiàn),閻真小說中的主要人物都是知識分子,多年的文化熏陶使他們已經(jīng)與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具有了深刻的精神聯(lián)系。有論者在評論閻真小說《曾在天涯》中的高力偉時指出:“小說的主人公高力偉出身于歷史專業(yè)的研究生,這種出身很容易成為一個本土文化傳統(tǒng)的守護者?!薄?〕高力偉如此,池大為、聶致遠又何嘗不是如此?高力偉的文化身份被閻真安排為歷史學的研究生。池大為的中醫(yī)藥研究生和聶致遠的歷史學博士身份同樣也是閻真為他們“量身定做”的文化身份。閻真讓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背負著傳統(tǒng)文化身份,并將其置身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正在發(fā)生的快速世俗化的歷史中,以此驚心動魄地呈現(xiàn)這個時代的人們所遭遇的不見硝煙的心靈戰(zhàn)爭,從而讓讀者強烈地感受到在世紀之交時文化轉(zhuǎn)型中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和精神苦痛。
自古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都具有強烈的責任感和擔當意識。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伴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到來,中國社會一轉(zhuǎn)眼陷入了對“權(quán)”和“錢”的“拜物教”似的崇拜之中,閻真小說中的人物就深刻地感受到了人在世俗化面前精神的無力。池大為就認識到“權(quán)和錢,這是世界的主宰,是怎么也繞不過去的硬道理”〔9〕,感慨“市場只承認眼前,而絕不能承認時間后面有什么神秘的東西”〔9〕;聶致遠認為,“在市場之中,一個人的世俗化是多么合情合理啊”〔10〕。在時代大潮中,在生存的邏輯面前,池大為、聶致遠們?nèi)菀紫萑胧浪谆?,完全有理由和應該遁入俗世,但這種頗受大眾認同的合情合理的選擇卻讓他們陷入了難以選擇而又不得不選擇的現(xiàn)實困境,因為對傳統(tǒng)文化強烈的精神認同構(gòu)成了他們現(xiàn)實選擇的心理障礙。雖然他們強烈地感覺到了“市場它是一種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又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消解了終極,消解了知識分子”〔9〕,但幾千年文化傳統(tǒng)在他們身上形成了“因襲的重擔”〔11〕。他們越是眷戀中國的歷史文化,他們“因襲的重擔”的心理負荷就越是沉重,他們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就越是艱難。正如小說中寫道:“人生并沒有什么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全部的問題是自己愿意付出怎樣的代價?!薄?〕別無選擇而又不得不選擇,閻真的小說正是要寫出這樣一種選擇的艱難和苦痛,寫出大時代下小人物艱難的精神守望,以及他們在面對俗世時的“靈魂論辯”,這正是其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和獨特價值所在。
有論者在評論閻真的創(chuàng)作時指出:“他的小說中往往具有兩個極點,一個極點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一個極點是高遠高尚的精神理想。由這兩個極點創(chuàng)設一個考驗人物的極境,就是把人物放在一個極端的生存困境中考驗他精神的承受能力,考驗人性之真,展示理想堅守的慘烈?!薄?2〕由此可見,閻真的兩部小說都猶如一個巨大的文學“實驗室”,他也如一位實驗師,其筆下的主要人物猶如化學物質(zhì),閻真將化學“物質(zhì)”放入“實驗室”中,滴入權(quán)、錢、考博、就業(yè)、職稱、住房、投靠、背叛、愛情、親情、女人等“試劑”,讓讀者觀察到了“試劑”滴入“物質(zhì)”之中所呈現(xiàn)的劇烈反應。有意味的是,閻真筆下的“物質(zhì)”具有“同型異構(gòu)體”的特征,《滄浪之水》中的丁小槐和《活著之上》中的蒙天舒,閻真顯然是在用一種對比、反襯的寫作方式將他們創(chuàng)作為與小說主要人物池大為和聶致遠相對立的“對立面”和“異己力量”,從而凸顯出堅守與放棄、神圣與世俗、君子與小人的身份和行動選擇的反差性效果。池大為、聶致遠們似乎“作繭自縛”,擺脫不了先在的文化規(guī)約,而只能在現(xiàn)實的泥沼中寸步難行,他們是多么地局促、遲疑、無奈、孤獨和苦痛。而丁小槐、蒙天舒?zhèn)冏鳛橐环N“新型知識分子”,其形態(tài)更接近于“知識混子”,不學無術(shù),投機鉆營,不需“站在世界的立場上看自己”,只需“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世界”〔9〕,他們是多么的“光鮮”、“機智”,與世界相處得是多么的和諧,他們似乎才是世界的主人。這顯然是閻真寫作的高明之處,于不動聲色中,“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13〕,既呈現(xiàn)出了人物精神上的嚴峻挑戰(zhàn)以及他們在這種挑戰(zhàn)中的心靈苦痛和精神掙扎的酷烈,又寫出了現(xiàn)實的殘忍、殘酷和“精神敗壞”形勢的嚴峻。這種敘事效果和價值歸附,顯然得益于小說中設置的與人物精神生存相關聯(lián)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和與現(xiàn)實生存相關聯(lián)的世俗文化所構(gòu)成的文化夾縫,正是在這種夾縫式的文本格局中,小說在人物的精神深層和心靈深處生成了獨特的精神拷問力量。
從上文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閻真在兩部文本中都“異曲同工”地建構(gòu)了一種相似的敘事方式和藝術(shù)邏輯,閻真欲通過對“當下現(xiàn)實的觀照”來“表現(xiàn)市場沖擊波下知識分子的矛盾處境,即市場經(jīng)濟所建構(gòu)的功利主義價值體系與知識分子精神根基之間的抵牾”〔14〕。但這還只是小說文本的表層“景觀”,閻真小說的豐厚度和深邃處還在于作者在文本中引入了一種“時空”。閻真小說越是突出過去“時空”中歷史文化名人高貴的精神,便越是凸顯出當下“時空”中知識分子在現(xiàn)實生存中的無奈;小說越是寫足現(xiàn)實生存中的知識分子對精神的遙望和眷戀,便越是強化了他們在現(xiàn)實生存中的悲劇性宿命。因此從小說宏闊的布局上看,兩個文本的開頭都大筆書寫了一部經(jīng)典和一個長輩的死去,而在結(jié)尾也再一次讓“經(jīng)典”和“圣人”出場(在《滄浪之水》中是《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和“父親”,在《活著之上》中是《紅樓夢》和曹雪芹),不過這時的“經(jīng)典”的“經(jīng)典性”和“圣人”的“神圣性”卻已經(jīng)曖昧不清和意義含混了?!稖胬酥返摹靶蚱睂懙?,“父親”死了,“我”為父親整理遺物,發(fā)現(xiàn)了他珍藏的《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我輕輕地把書翻看”,看到里面收藏的是孔子、孟子、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文天祥、曹雪芹、譚嗣同等十二位文化名人的畫像,于是“我”理解了父親,理解了他“做個好人合算”、“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的精神信仰。而這也規(guī)約了“我”在以后的人生中的精神持守:“父親已經(jīng)死了,我還活著”,“父親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體驗方式。遺傳密碼作為一種神秘的信號,其選擇方向是那樣固執(zhí),它無可更改地決定了我”〔9〕。這顯然是一種文化信仰的精神遺傳,它無法斬斷,它先在地規(guī)定了“我”之所以為“我”的文化性格和精神認同,作為一種行為規(guī)范和處事的價值標準,深深地影響了小說的主人公池大為。閻真還在《滄浪之水》的扉頁引用了《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中屈原在其作品《漁父》中寫到的句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币源藖肀砻餍≌f的情感主旨和思想意蘊。
這樣一種讓“圣人”和“經(jīng)典”出場的方式同樣出現(xiàn)在《活著之上》中。小說的“1”小節(jié)中寫到,聶致遠的爺爺去世了,“爸爸把爺爺?shù)念^扶起來,將幾本厚厚的書塞在他的頭下,我看清了是《石頭記》,黑色的封面上就是這三個泛白的字”〔10〕。而此時的聶致遠只有十歲。除此之外,小說還在文本的開頭再一次清晰地強化了“圣人”和“經(jīng)典”的作用。在小說的“2”小節(jié)中,二十七歲的聶致遠在去讀歷史學博士的火車上相遇一位研究《紅樓夢》的趙教授,他們爬上西山,見證了一位“圣人”的偉大,從而把“我”將現(xiàn)世的自我當作堅如磐石的信念震開了一道裂痕。小說的“3”小節(jié)寫了“我”的人生理想是“成為一個歷史學家,要把前人的事跡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小說開頭的這三個小節(jié)基本上為小說人物的出場和故事的展開打好了“地基”,因而也奠定了小說的敘事基調(diào)。
閻真在這兩部小說中都“異曲同工”地在文本的精神“高處”設置了這樣一種歷史文化背景,從而為深陷現(xiàn)實困境中的人物在價值選擇時提供了精神參照。小說雖在現(xiàn)實的層面展開敘事,但文本中構(gòu)筑的歷史文化背景為小說積蓄了思想批判和精神反思的精神根基。在小說的最后,爬上了權(quán)利高位的池大為來到了父親的墳前,“把《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輕輕地放在泥土上”,“我把火湊上去,書被點燃了”,“書頁在黑暗的包圍之中閃著最后的光”〔9〕。這種焚燒,意味著一種精神文化遺傳的就此終結(jié)。而在《活著之上》的結(jié)尾,我再一次來到了“門頭村”,但是“門頭村”“已經(jīng)有了城市的意味”,“我”“想找回當年的記憶,已經(jīng)找不回了”?!拔蚁肫痖T頭村當年是正黃旗的地方,屬健銳營右翼,就問:‘大娘,這里是正黃旗嗎?’她指著那片房子說:‘上佳錦苑?!眱刹啃≌f的結(jié)尾都表明傳統(tǒng)的歷史文化精神終歸難敵這個時代具有強大顛覆功能的世俗文化力量,它將這個時代本已所剩無多的精神吞噬貽盡。“那些犧牲的理由,那些神圣的光環(huán),都隨著時間的推移顯露出凡俗的甚至頹敗的真相。”〔9〕正如有評論家在評論《活著之上》時說:“小說以《紅樓夢》開頭,也以《紅樓夢》結(jié)尾,在奠定了這部小說的文學基調(diào)之時,也在展現(xiàn)作家的文學野心。”〔15〕而在兩部小說的故事主體之中,閻真“布局”了許多故事主體之外的內(nèi)容,讓人物與那些“圣人”和“經(jīng)典”進行心靈“對話”。當池大為和聶致遠陷入情感的低谷、心理波動很大并在思想進行激烈斗爭時,那些與“圣人”和“經(jīng)典”“對話”的文字便撲面而來,閻真正是以這種敘事方式確保了小說文本精神探尋的深度和思想表達的質(zhì)地。
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中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人們的生活中經(jīng)濟考量成為應對生存之策,物質(zhì)利益成為人們選擇生存方式的重要價值標準,精神文化“退場”似乎成為一種必然,這不能不讓人生發(fā)出憂患和焦慮。正如有志之士指出:“從40年代末到現(xiàn)在,在長達六十年的時間里,中國的現(xiàn)實背景和精神背景都沒有發(fā)生過如此巨大的變化。現(xiàn)在,作為集中體現(xiàn)和反映一個時期社會生活的思想和文化來說,好像其中最主要的部分發(fā)生了一些游離,即沒有與整個的精神背景完全融會到一起?!薄?6〕歷史似乎要從這里“過渡”,文學怎能“缺席”。正如閻真在小說中寫道:“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就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笨梢哉f,閻真的小說正是從這樣的角度對時代給予了回答。《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中的人物似乎都被逼近了“死胡同”之中,在逼仄的“場域”里,人物如同“籠中困獸”,受到了傳統(tǒng)精神文化和世俗文化的夾擊,如同哈姆萊特般面臨“生或者死”選擇的精神難題。在苦痛的精神煎熬中,池大為和聶致遠在小說中都裸露出靈魂的兩面,這來自不同的兩面在文本中總是進行深度的對話。他們一會兒“明白了人生并沒有什么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生命的問題是自己愿意付出怎樣的代價”〔9〕,一會兒卻又會暗示自己“以生存的理由把這種渴望和真實扼殺掉了,那我就對不起司馬遷,對不起曹雪芹,對不起無數(shù)在某個歷史的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堅守者”〔10〕。正如有論者指出的:“自尊與自虐、情與理、愛與欲、獨醒與同醉、歷史與現(xiàn)實、真與假、仕與隱、虛無與實在、神性與魔性等等對立的意識維度,在這兩部小說中相互交織、碰撞、纏繞、扭結(jié)”〔8〕。小說被賦予了寬闊的歷史視野和深邃的精神反思,《滄浪之水》似乎更側(cè)重于描寫選擇的無奈和不得不選擇的選擇。小說中的人物認為“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命。在被生存問題困擾著就去談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圣人的選擇”〔9〕。在小說的最后,池大為也認為:“天下千秋已經(jīng)渺遠,自己這一輩子卻如此真實”,“當一己之瞬間成為天下之永恒,我們就與樂觀主義作了最后的訣別”,“悲劇在時間的巨掌中已經(jīng)注定,我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進入了鋪就的軌道”〔9〕?!痘钪稀分械穆欀逻h則在世俗的掣肘中時時有著“致良知”和做“圣人”的精神守護,即使偶有精神迷失,但也不會迷失太遠和太久。在這兩個文本中,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有關“道德激情”的說教,閻真只在文本中表現(xiàn)出對這個時代的情感關切和精神關注。閻真談到:“我并不想以古代文化名人的名義、以精神價值的名義,否定物質(zhì)化功利追求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也是否定不了的。我想說的是,在一種物質(zhì)化的生活氛圍中,人們是不是同時也要珍視精神的重量,給精神價值一定的空間?”〔17〕而這也許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歷史性選擇”的一種時代生存邏輯。
閻真在文本中創(chuàng)設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和世俗文化交織、纏繞甚至對峙、對抗的狀態(tài),成為人物出場和陷入沉思的重要背景,因此,閻真文本表現(xiàn)也就具備了一種“現(xiàn)代性的張力”,甚至顯示出了一種文本的“分裂性”。閻真小說的敘事主體是當下的社會現(xiàn)實,但他通過引入“歷史”的廣闊視野,使文本的表達有了價值“歸宿”:通過“返回”過去,在精神的“高處”(仰望星空)與現(xiàn)世的“低處”(生存)建立起一種對話的通道,并由此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存與良知、理想與現(xiàn)實、此岸與彼岸諸種命題中展開溝通和質(zhì)詢,進而在民族的精神鏈條上從“存在”眺望未來的圖景。與考古學家“從對過去的記憶中揭示出過去對現(xiàn)在的影響”〔18〕不同的是,閻真的小說通過追憶“過去”,從而“激活”了當下,他讓我們對當下煥發(fā)了“興趣”。正如克羅齊所言:“只有一種對現(xiàn)在生活的興趣才能夠推動人們?nèi)タ疾檫^去的事實。因為這個緣故,這種過去的事實并不是為了滿足一種過去的興趣,而是為了滿足一種現(xiàn)在的興趣,只要它一經(jīng)和現(xiàn)在生活的興趣結(jié)合起來就是如此?!薄?9〕《滄浪之水》和《活著之上》都是由點點滴滴的日常小事匯聚而成的“生活流”描寫,正如著名作家唐浩明在《活著之上》的封底指出的那樣,閻真的小說“寫的是生活小事,人們已司空見慣,沒有糾結(jié),沒有反思,甚至認為理所當然。當作者把這些小事聚集在一起,就會激發(fā)反思,以至震撼”。之所以形成了這種“震撼”效果,關鍵性的因素還在于閻真在文本中設置的這種文化纏繞和對抗所形成的夾縫擠兌效應。正如有論者指出的:“在這里,利與義,知與行,理想與當下,無時無處不在交鋒”〔4〕。正是通過兩種文化在文本中的糾纏、對峙、沖突、分裂,并在人物的情感、心理、思想的深層掀起波瀾,閻真小說在“探尋自我”中,深化了對時代和世界的觀照和認識,從而創(chuàng)造了以小說對“存在”進行探究的深刻藝術(shù)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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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珊)
Mental Torture in Culture Cracks —on the value formulation in “Wavy Water” and “alive”
ZHENG Guo-you
(College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Communication,HunanFirstNormalUniversity,Changsha410205,China)
Yan Zhen; “WavyWater”; “Alive”;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mental torture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the culture has been transformed abruptly, and the identity of intellectuals suffered crisis. In the new century, Yan Zhen’s “Wavy Water” and “Alive” direct reveal the difficulty and mental pain intellectuals suffer in the tide of secular survival. Yan Zhen in the text creates the struggle, confrontation, collision and antinomie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juxtaposition of two cultures, and touches deep into the souls of the characters living in the cracks in the novels, presents the helplessness of human existence, frustration in his advance and retreat, and the panic, hesitation, confusion, and pain. In the in-depth exploration of self, he strengthens the observation and understanding of the times and the world, and inquire into the “existence” with his writings.
2016-03-12
湖南第一師范學院2015年科研資助項目(XYS15S04)
鄭國友(1974-),男,湖南瀏陽人。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E-mail:zhengguoyou2003@126.com。
I207.425
A
1009-4474(2016)05-004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