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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臣之“女”

      2016-02-19 11:28伊安然
      桃之夭夭A 2016年2期
      關鍵詞:葉家皇上

      伊安然

      簡介:一場昏睡,醒來時他卻是男兒身,易了女兒容……與原本該成為姐夫的均王朝夕相對,卻不知為何竟在得知他要娶妻后心如刀絞。情債幾本,他唯有以命相償。

      朱友貞:他生在史上最混亂的五代十國。他也是后梁最后一位皇帝,他是皇后嫡出,卻因為上面有荒淫兇悍的君父,還有一位弒父奪位的皇兄,所以長成性格沉穩(wěn),一副寡言少語的模樣。史書贊他容貌俊美,卻也評價他是“仁而無武,明不照奸,上無積德之基可乘,下有弄權(quán)之臣為輔”的末代君王。在位十年,沒人知道他一腔仁善,無人可說的寂寞心事。

      1.驚蟄——桃始花,鷹化為鳩

      年節(jié)前后,京中各處外放的官員都回京了,富家子弟少不得三五一群,八九一聚,連帶著京中的茶樓酒館生意都緊俏到不行。按理說這種事情,與向來看不慣那些風月之事的朱友貞并不相干,可當他帶著小廝定棋,在梨苑戲園看到人頭攢動時,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想是外間那些茶樓酒館都客滿了,所以好些人便都跑到戲園子里來湊趣!”

      定棋安慰道:“好在咱們在這兒向來訂了一間您傳用的廂房,關起門來,也沒什么影響!”

      朱友貞并不搭腔,悶悶地往前走。

      因為是冬季,園子里的地龍燒得暖意烘烘,戲園的小二直接引著朱友貞直奔他在這間戲苑里常年都訂下的那間天字房。

      鑼鼓聲伴著咿呀幽嘆聲傳來,小二麻利地引他們?nèi)胱?,略有些歉意地道:“不知道王爺今兒個會來,現(xiàn)在唱的是道臺大人家的孫少爺早先點的《霸王別姬》,王爺聽不慣的話也得耐著性子等這段唱完呢!”

      朱友貞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隨意地望向臺上那虞妃。

      頭戴如意冠,發(fā)間點翠泡子襯著明珠瓔珞的虞妃,穿著一身花底藍緄邊的繡花斗篷,將身段勾勒得高挑纖細,白若玉石的蘭花指翹著,唱腔似乎帶了魔力般,讓人不得不側(cè)目駐足:“明滅蟾光,金風里,鼓角凄涼……”

      “這新來的旦角兒唱得倒是比先頭那個季姑娘好,嗓子也好聽,身段也不錯!”朱友貞一邊贊著,一邊還盯著臺上那人,恰好那扮虞妃的也轉(zhuǎn)過頭來,四目相對時,那清水明眸里泛著凄光媚色,竟一瞬間抓住了他的心,心漏跳了一拍。

      “這位呀,不是我們請得起的角兒。他想唱便唱,想走便走,說起來他每個月都會來串個一兩場的,倒是王爺竟是頭一回見他!”那小二的笑頗有些深意,朱友貞卻無心細問,又朝臺上望去。

      因著這場戲唱得委實不錯,待這一場戲唱完,朱友貞便派定棋去后臺給那虞姬打賞,誰知定棋去了好一會兒不見回來,倒是外間傳來乒乒乓乓的碗碟打碎之聲,隱約還夾雜著定棋的驚呼:“別打了,都住手!”

      朱友貞起身,掀了門簾,循聲尋去。

      “我呸!”一道分明帶著顫音的男性聲音聽來好像有些耳熟。朱友貞隱約記得進來時,曾聽見這人與周遭的人不知說些什么下流話,笑得淫邪之極。

      “姓葉的,你當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你在臺上唱戲的時候,就該知道我們底下都是怎么議論你的!”

      “算了,阿丞,既然人家不待見我們,不如明兒個我們幾個一起去葉家見見他那玉容嬌花的姐姐。若真是像他這樣的尤物,就是打破腦袋,我也一定要把那瓷娃玉人娶回家。到時候夜夜攬在懷里恣意憐愛,那銷魂滋味兒……”那人話未說完,便又是一陣桌椅碰撞的巨響聲。

      朱友貞眉頭蹙緊,循聲走向那間嘈雜的包間,豈料剛在門口站定,一只白瓷碟子擦著臉飛過,惹得正在屋里勸架的定棋驚呼出聲:“王爺小心!”

      “啪”的一聲,碟子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均王殿下?”眾人都變了臉色,紛紛彎腰行禮,唯有那還穿著一身戲服的虞姬吊兒郎當?shù)乜粗煊沿?,與方才戲臺上千嬌百媚的樣子判若兩人。

      “都起來吧!”朱友貞看了看滿屋狼藉,“這是干什么?來戲園子里不好好聽戲,倒尋思打起架來了?正好昨兒個皇兄邀我進宮,商議著從你們這些世家子弟里挑選出一些手腳靈活的,隨軍好好鍛煉幾年,以后也好為國盡忠呢!我看著你們幾個很不錯,不如都到本王那間雅室里喝喝茶,順便聊聊這隨軍的事情吧!”

      “別別別,王爺您愛喝茶,正好我家新得了一壇子峨眉雪芽,我回去取了,明兒一早便讓人親自送去均王府!”那孫家少爺一邊說著,一邊頻頻沖身邊的人使眼色,眾人頓時各尋理由,倉促告退,臨走時卻都被朱友貞叫住:“都是讀著先賢之道長大的,方才你們是誰出言輕慢了這位姑娘,不跟人家道個歉嗎?”

      屋里頓時沒了聲息,氣氛一時有些詭異。

      “王爺,那……那個虞姬,是……是葉將軍府上的公子反串的!”定棋結(jié)結(jié)巴巴的,走上前,指了指那個猶自氣鼓鼓,拿著酒壺往嘴里灌的“虞姬”,“看樣子還是個暴脾氣,方才差點兒砸了王爺?shù)哪侵坏颖闶撬麛S的!”

      朱友貞一向溫文爾雅,倒是難得在他臉上看到此刻這般的愕然驚訝,一時也忘了留住那幾個腳底抹油的罪魁禍首。他愣愣地看著傳聞中葉家的這位混世魔王,暗嘆了一句:“果然聞名不如見面?!?/p>

      “均王殿下?你來得正好,你這小廝說你贊我戲唱得好,要賞我是吧?”“虞姬”一邊說,一邊將一錠銀子扔給了朱友貞,“爺看你長得也不差,做人倒也爽快明理,這銀子就算賞你了!”說著,狠狠一腳又踹翻門邊的一張圓凳,準備離開,豈料腳下踩到了一塊油酥餅,整個人竟是歪斜著倒進了朱友貞的懷里。

      撲鼻的酒味里,他仰起臉,來不及卸下油彩的面容上,一雙明眸目光灼灼,朱友貞下意識地扶著他的腰,手背卻冷不丁被他一拍:“用不著送了,你這人還不錯。改明兒請你去我家喝酒,讓你也嘗嘗我阿姐的手藝?!闭f著,他竟然又攀住了朱友貞的肩,“我告訴你,我阿姐人生得美,連菜也做得極好吃,便是太白樓的廚子也比她遜色多了……”

      這孩子,原來三杯酒下肚,便是這副混沌模樣?

      不過,葉家的大小姐嗎……昨兒個在宮里,皇帝似乎試探過他的口風,想將那葉家的大小姐指給他做側(cè)妃。倘若真是與這家伙長得一樣的話……娶回去也不錯吧?

      2.谷雨——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

      乾化二年三月,一場富貴如春夢,葉譜將軍府被皇帝抄家滅門。

      “犯官葉譜屠滅黎城,虛報戰(zhàn)功,私藏鄰國公主并納為姬妾,致使軍機外泄,我朝大軍慘敗邊陲。特發(fā)圣旨,全家籍沒,家產(chǎn)悉數(shù)充公,家中一干男丁即日處斬,女眷悉數(shù)發(fā)往宮奴院,終身不得出宮,葉賊背棄圣命,敗壞忠名之舉,罪無可恕。任何親眷友人不得為其收尸殮葬,欽此!”

      葉府門前人頭攢動,奉旨監(jiān)辦此事的均王朱友貞原本應該是葉譜的乘龍快婿,現(xiàn)在卻親自率領禁衛(wèi)隊來抄準岳父的家。

      他臉色略有些陰郁:“里頭一股子血腥氣,我就不進去了,定棋,去搬張椅子過來,我在這兒坐一坐!”

      于是有人抬來正廳的紫檀太師椅,朱友貞的貼身小廝定棋則張羅著給他沏了一壺熱騰騰的新茶,而自家主子正單手托腮,歪坐在椅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葉家的女眷一個個被推搡著魚貫而出。這些人里,沒有他熟悉的面容。

      他垂下頭,讓人瞧不出心思,突然院內(nèi)傳來一個清朗的嗓音:“罪臣之子葉楨率府中三十七人前來領死!”

      朱友貞坐直了身子,卻只是接過定棋手里的茶盞,并不去望那跪在天井處,一身素袍的消瘦男子。倒是圍觀的百姓嘖嘖道:“你們個個都道葉家阿楨生了龍章鳳姿的好容貌,是個金玉堆里的市井潑皮,如今生死關頭,竟也有這番慷慨赴死的清貴氣節(jié),可見看人不可淺視!”

      “男丁都在這兒,可是那葉家小姐還沒找到……”刑部隨行的那位參吏搓著手,焦灼地不停往后院看時,卻見一道綠色的人影旋風般地闖了進來。那張與素袍男子別無二致的秀麗臉龐不是葉家大小姐葉蓉,還能是誰?

      只見她一頭發(fā)絲凌亂垂散著,連衣裳下擺都還有一些褶皺,卻但絲毫無損高挑挺拔的她站在門前時,冷冷地看向一身素袍的葉楨的怒容艷色:“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一下,這是什么情況!”

      見她忽然出現(xiàn),葉楨的臉色頓時變得灰敗,他咬著唇不去看她,而是跪在朱友貞面前:“殿下與家姐的婚事,乃是皇上欽定。如今葉家滿門敗落,家姐也要被遣至宮奴院,葉楨厚顏,斗膽懇求王爺看在這場婚盟的薄緣上,今后能她照拂一二,她雖不怕吃苦受罪,卻是自幼生性剛烈,莫讓她……莫讓她受人凌辱……”

      他話未說完,那葉蓉卻失聲笑了起來:“你真以為,我這副模樣進了宮奴院,能有什么好下場?那可是宮奴院,皇城里最卑微骯臟之處。你可曾想過,我這具原本應該安眠于均王府高床軟榻的身子被送進去,在那些齷齪的內(nèi)廷官人眼里,比起那些本就出身卑賤的宮奴,凌辱這樣的我有多快慰嗎?”

      朱友貞的眼睛不自覺地瞇了瞇,嘴角卻是一抿。一旁的刑部參吏見氣氛不對,忙大聲提醒道:“王爺,時候差不多了,該送葉公子他們上路了!”

      “等等!”葉蓉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卻猛地聽見刀劍出鞘的聲音,轉(zhuǎn)頭的同時,視線里卻是銀光閃過之處,紅霧伴著三月春風和柳絮,飛了她一臉。

      她身子幾乎立時便癱軟下來,踉蹌著想上前扶住什么,自己卻跌坐在地,沾了血的素容慘白得如同金紙。

      “聽話……好好活……照顧自……”脖子上汩汩涌出血的葉楨在說了幾個字后,便頭一歪,一雙圓睜的眸子到死都還盯著葉蓉的秀顏,一只手死死地拽著她的衣袖。。

      大約是聞到了空氣里濃烈的血氣,朱友貞蹙眉,臉色有些陰沉起來。他端起茶,輕掀茶蓋,任由茶香鉆入肺腑,眼睛終于望向那張溘然而逝的慘白臉龐。

      “屬下該死,他……他忽然搶了屬下的佩劍……”原本站在葉楨身旁的禁軍終于從呆若木雞中回過神,連忙伏地大聲道。

      后院也急匆匆跑來一人,直接跪在朱友貞的腳邊:“王爺恕罪,這……這丫頭躺在柴房的柴堆里裝死,見有人進去,竟用木凳砸傷了人,從后院逃了出來……”

      朱友貞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反正是難逃一死的人……”

      “就是就是,該死的死了就成,至于逃出來的,趕緊把人帶下去便是了!”刑部參吏拼命沖禁衛(wèi)軍使眼色。

      禁衛(wèi)軍忙起身去拖葉蓉,約莫是窩著一肚子火的緣故,他上前一把扯住了葉蓉的頭發(fā)便要拖著她往后院走。

      見她吃痛地站起來拼命掙扎,眼中隱忍著憤怒,模樣近乎瘋狂,朱友貞覺得耳邊突然響起了方才那一句“我這具原本應該安眠于均王府高床軟榻的身子被送進去,在那些齷齪的內(nèi)廷官人眼里,比起那些本就出身卑賤的宮奴,凌辱這樣的我有多快慰嗎?”的話,手中的茶盞重重地落在地上,眾人嚇了一跳,他卻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葉蓉面前,看著還被禁衛(wèi)軍抓著的那把青絲,沉聲問道:“痛嗎?”

      “王爺想知道的話,不如你也俯身過來,讓我揪你一把試試?”她惡狠狠地迎向他的目光,一雙杏眸里卻是鄙夷之色。

      朱友貞的臉色陰沉得嚇人,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領:“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方才可是跪著求我善待你,你可知道,眼下你唯一的生機就在本王身上?”

      葉蓉聽到這兒,竟是哈哈大笑起來:“生機?我從來不信生機這種東西會在別人身上!皇命大過天,既然我不被允許死,那我就得留著這口氣好好活著。吃苦受罪這種事情,旁人受得,我便受不得嗎?至于什么凌辱嘛,真有那齷齪之流對我這險些成了均王妃的身子有興趣的話,只要他們有那個色膽消受,我倒也無所謂!”說著,一雙修長的手指輕撫過朱友貞因為生氣而嘴角抽搐的俊顏,她湊在朱友貞的耳邊,一字一句,如同一桶冰水澆在朱友貞頭上,“反正,男人都是一樣的嘛,難道閉了眼,我就不能將別人當成王爺您嗎?”

      她這話說得輕柔,剛剛還停在朱友貞下頜的手指卻忽然下滑,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大膽!”

      “放肆!”

      一時之間,拔劍之聲不絕于耳,門外的議論聲卻因為這突發(fā)的變故而忽然死一般寂靜下來。

      朱友貞瞇起雙眸,盯著那雙冷若冰霜的眸子,抬手制止了要撲上來的禁衛(wèi)軍們。

      “王爺,你看,生機這種東西,還是得靠自己,是吧?”葉蓉的身高在女子中算是出眾,只是站在朱友貞面前,卻還比他略低了半個頭。她微仰著臉,得意地揚起唇,笑得頗有些嬌俏,卻不料下一秒被朱友貞捏住了皓腕,一陣陰影襲來的同時,嘴唇被朱友貞的雙唇覆住。

      男人的身上帶著淡淡的瑞腦香,唇齒之間卻還殘留著方才飲過的清澈茶甘,他狠狠封住她的雙唇的同時,還不忘用右手攔住葉蓉揮來的那只皓腕。

      “葉大小姐,激將法用得不錯,可惜,本王仍然不打算救你!”他結(jié)束這惡意的一記深吻,看著滿臉羞憤惱怒而漲得臉色紅紫的葉蓉,揚在空中的手一松,任葉蓉的手臂重重垂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把她帶走!”

      3.立夏——螻蟈鳴,王瓜生

      當一襲綠裙的葉蓉跟著皇上身旁的紀公公出現(xiàn)在軒意齋外時,朱友貞臉上的笑意似有片刻變成了錯愕和惶恐,葉蓉卻隱隱覺得,這人并不意外自己會被送來王府似的。

      “皇上聽曹大人回去復命時說起在葉家抄家時發(fā)生的事情,昨兒個夜里一宿兒都沒睡好呢!今兒一大早,便打發(fā)奴才去宮奴院把葉姑娘給接了出來,特意給您送回來!””紀公公一邊夸張地嘆了一口氣,一邊偷偷看朱友貞的臉,“皇上說了,這樁親事到底也是他親自選定的。真說起來,把自己給您選的弟妹鎖到了宮奴院,若以后真鬧出什么丑事兒來,皇上的臉面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再說,這葉姑娘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國政之事。把她放在您身邊,一來可以就近監(jiān)管;二來,還是你的人,也算是坐實了天家的金口玉言不是?”

      一身玄色衣袍的朱友貞似是沒有聽出他話中的言外之意,只是客氣地說著皇上仁心之類的場面話,并親自將他送出了自己住的軒意齋。

      等他再回來時,發(fā)現(xiàn)葉蓉居然還站在原地,正睜著一雙清冷的眸子,嘲諷地看著他。朱友貞卻并不看她,徑自要往屋里走。

      “坊間多有傳言,一年前先皇立下遺詔,由你二哥朱友文繼承大統(tǒng)。可是你那位二哥還沒來得及登基,先皇便駕鶴西去,您庶出的三皇兄臨危授命,弒君害兄,取而代之。按說這一山不能容二虎,可皇上宅心仁厚,居然把你這位先皇與張皇后唯一的嫡子留在了京城,還對您寬厚有加。連我這種罪奴,都因為沾了你的光而被皇上寬恕,反倒是你,雖然曾經(jīng)是我名義上的夫君,卻自始至終連替我家人收殮尸骨的心意都不曾有過。相形之下,皇上果然比你有君主之風得多啊!”

      “你很喜歡激怒本王?”朱友貞幾乎是從牙縫間擠出這幾個字來,一雙向來平淡無波的眸子里有一絲少見的郁色。

      葉蓉見他臉色陰郁,果然開心起來:“我若是你,當著那紀公公的面就對我當胸刺一劍,你心里必定在疑心皇上把我送回來的動機不是嗎?朱友貞,像你這樣的懦夫,是不是永遠只敢臣伏在你皇兄的腳下,將江山拱手讓人,自己卻茍延殘喘?你錦衣玉食,不過是具和我一樣的行尸走肉罷了!不,不對,你比我還不如,你……”

      朱友貞并不搭腔,只是死死地盯著葉蓉,平心而論,她生得實在好看,一雙黑眸宛若清池般明澈,可惜時常給人一種疏離感,掛在臉上的笑意從來不曾到達眼底。

      “早就聽聞葉家大小姐極擅烹飪,你那任性的弟弟從前在外間的酒坊作樂,總會挑剔做菜的大廚不如家姐一半功力。皇上既把你送來了,今后我的飲食便交由你負責吧!”半晌,朱友貞開口,竟是全然沒了方才氣極的怒意,語氣平淡。

      “先皇諸子,唯有你還留在京師,又是嫡子的身份,你覺得皇上對你真的毫無防備嗎?他這么輕易就恕了我的罪,你就不怕這是我與皇上之間達成了某種交易嗎?”葉蓉神色間竟是多了一絲慌亂。

      朱友貞回過頭,看她一眼,幽幽道:“放心,現(xiàn)在你是我的人了,就算我要死也有你墊底,本王不怕!”

      那一瞬,是錯覺吧,她竟在朱友貞說這句話時,看出那雙如流水般溫柔的眸子里有一種倦極的絕望。

      葉蓉就這么在均王府里住了下來。連著三天,她做的菜,一天比一天難吃。每天試菜的時候,她覺得吞下去都困難,特別是今天做的那份芙蓉肺片,她手一抖,直接就放了半罐子鹽,可是那四個侍膳的丫頭收碗碟回來時,連半句不好也不曾說過,偏偏越是這樣,她越是不安,總覺得那家伙是在鉚著勁要跟她秋后算賬。

      結(jié)果第四天傍晚的時候,終于有人來傳話,說是朱友貞要見她。

      葉蓉一路提心吊膽地到了軒意齋,心情復雜地進門,卻發(fā)現(xiàn)屋里靜得嚇人,但是親眼看到桌上那幾道快吃完的碟子,還是讓她暗暗加重了幾分心虛。

      她上前幾步,探頭望向內(nèi)室,卻見窗邊的羅漢床上,朱友貞正側(cè)身靠在幾個用蘇繡織錦緞做成的軟墊子上,閉著眼睛,一副睡意沉沉的樣子。

      她看了看桌上那些菜,到底還是忍不住又試了一口,眉頭一蹙,立時連咀嚼都省略了,直接全吐了出來。

      果然還是一樣的難吃,那……那家伙是怎么吃下去的?

      她猶豫著,躡手躡腳地走近羅漢床,卻見他睡顏絕美,窗外的夕陽灑了他一身,襯得他容顏如畫,任何女子見了,怕是都要忍不住心跳如擂鼓吧。

      這個念頭一生出,葉蓉便迅速聽到了自己加速的怦怦心跳聲。她的臉頓時一陣發(fā)燙,卻冷不丁聽見剛睡醒的朱友貞的沙啞男聲在身后響起:“你做什么?”

      “沒……沒什么!”她忙不迭地轉(zhuǎn)身,低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地上卻多出一雙靴子,與她的繡鞋鞋尖緊抵,朱友貞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抬起了她的臉:“好端端的,臉紅成這樣?莫非你對我這曾經(jīng)的準夫婿情意早許?”

      “你放屁!”葉蓉氣得脫口而出,仰頭一看,卻對上朱友貞隱有笑意的眸子。

      “你現(xiàn)在可是姑娘家,說話不許這么粗魯?!敝煊沿懙拖骂^,似是有些疲倦地靠在她的肩上,“既然你心里也有本王,便給你個機會與本王親近親近!”他一邊說,一邊將冰涼的手指撫上葉蓉的眉頭,修長的手指幾乎蓋住了她上半張臉。黑暗中,只剩下這人身上淡淡的瑞腦香,沁人心脾,直往她肺里灌進去,有些涼,又有些嗆。

      “再不放開我的話,明兒個你飯菜里就絕對不止多鹽和椒末!”葉蓉全身繃得緊緊的,連聲音也變得粗啞了許多。

      朱友貞眸光一黯,隨即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意:“我那位皇兄最是惜名,就算真要對我動手,也不會動用他明面上的人的。他既然把你送回我身邊,便絕不會讓你對我下黑手?!?/p>

      葉蓉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好一幅兄友弟恭的和氣畫面!”

      “三年前,父皇出事之前,我和皇兄在乾元殿同殿面君,他親手給我沏了一壺茶,我喝下去便覺出味道不妥。我借故出了殿,又馬上讓定棋秘密找了在偏殿休息的秦太醫(yī)。雖然發(fā)現(xiàn)得及時,但是是秦太醫(yī)不眠不休,連續(xù)三天為我放血驅(qū)毒我才撿回小命。毒茶所經(jīng)之處,經(jīng)絡皆有損害,所以人雖然沒事兒,卻徹底失去味覺。迄今為止,我絕口不提這事兒,所以皇兄雖然對我多有忌憚,卻也不敢再動我。畢竟,當年救下我的秦太醫(yī)和奉他的命向我下毒的小太監(jiān)如今都被我的人保護起來了,也算我手里有他一個把柄。只是普天之下,除了我們幾個,現(xiàn)在多了一個你知道這個秘密!”他一邊說,一邊走到桌前,端起茶碗輕啜了一口,“所以,你在我的飯菜里加到鹽如霜雪,辣如霞陽,對我這種食不知味的人來說,并沒什么用。”

      葉蓉默然,看著那背對自己的落寞身影,終于明白,那場奪位之爭,他并不是輸了智謀和努力,而是輸在了一個“善”字上。

      被自己的兄長毒殺嗎?

      她眸光黯了下去,想起那日葉家大宅里素袍襯著猩紅血霧開出的那朵花,垂在身側(cè)的雙手無意識地收緊。

      這世上,人人皆是棋子,被命運擺布。

      她和朱友貞,會被安排怎樣的結(jié)局?

      4.小滿——靡草死,小暑至

      葉蓉從未想過,在葉家被抄家一個半月后,還有人會來救自己。

      “蓉姐!”來人拽緊她的手臂,被黑巾覆住的面容上,一雙焦灼的黑瞳望向她,“事不宜遲,我那些兄弟抵擋不了多久的,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屋外,有刀劍碰撞發(fā)出的金屬聲響,遠處的軒意齋隱約火光沖天。她莫名想起朱友貞那天在夕陽下背對著自己的孤愴身影,心下一陣緊縮,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你走吧,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就當今晚沒來過均王府,馬上走!”

      周迪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你不愿意跟我走?可是……可是阿楨若還在世的話,絕不會放任你在這兒吃苦受罪的。你知道我與阿楨素來情同手足,就算是為了阿楨……”

      葉蓉平靜凝望他的眼睛:“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為什么冒著這么大的險來救我嗎?”

      周迪錯愕地看著她,半晌,眼睛竟是慌得不敢直視她的雙眸:“蓉……蓉姐!我沒有別的意思,阿楨原來就說過,就算你與均王沒有婚約,也不會喜歡我這種類型的人??墒恰墒俏揖饶?,并非是有所圖。我是真的不想你留在王府里受罪,均王他自身難保,如何保得了你?你跟我走吧,等出去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去。你若是真不能接受我的話,等安置好你,我再回京便是,我只是盼著你能好好活著……”

      “阿迪!”葉蓉的眼光復雜,久久打量著周迪,欲言又止。

      “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出去再說吧!”周迪再一次拉住她的手,往門外跑去,只不過剛出房門,他的腳步便硬生生停在了門檻前。

      葉蓉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卻見臉上還有烏黑炭污的朱友貞正站在廊下靜靜地看著她,衣袖一角還有被火苗燒過的焦黑痕跡。

      “你……你……”周迪顯然慌了手腳,惶恐地開口,聲音竟有些變了調(diào),“你讓開,否則別怪我刀劍無眼!”

      朱友貞站在原地,動也不動,目光卻自始至終沒有離開葉蓉的臉。

      “你怎么會來這里?”

      “我這府里大半都是皇兄賜下來的奴才,所以府里向來平靜,可是今晚忽然闖了十多個人進來,明明在我的軒意齋放了火,卻又跑到廚院這邊來制造混亂。我家廚院里有什么東西會讓外面的人惦記,我會猜不到?”他說到這,像是略穩(wěn)了穩(wěn)氣息,“你們這個樣子,是出不去的!”說著,他微微側(cè)身,上前一步,卻發(fā)現(xiàn)周迪正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不由得嘆道,“你是虎賁營少尉周迪吧?如此鼠膽,成何體統(tǒng)?”

      “王……王爺幾時認出我的?”周迪低呼道。

      朱友貞不置可否,只是視線越過前方:“擄持本王逃出去,是你們今晚唯一的生路。出去之后,不要急著出京,去滿堂嬌找徐媽媽,就說是我的意思。先在滿堂嬌避避風頭,沒人會想到你會躲進青樓。等風聲過了,我會派人給你傳信,屆時徐媽媽會給你銀子,你再離開京城,以后永遠不要回來!”

      “王爺?”周迪不解地看著他,卻聽身旁的葉蓉忽然斬釘截鐵道:“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事情!”

      “蓉姐,別傻了!王爺既然有心成全,我們就聽他的吧!”周迪急急上前,手中的劍眼看便要揮向朱友貞,t 卻發(fā)現(xiàn)朱友貞一臉驚訝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葉蓉。

      下一秒,他心頭一熱,隱約覺得有什么東西貫穿了自己的身體,液體從胸腔噴涌而出的一瞬間,鈍痛才到達大腦。

      月光下,原本梳了回心髻的葉蓉披散長發(fā),手中一把薄如刀削的匕首被狠力拔出,帶出周迪一聲痛苦的低吼。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葉蓉:“蓉……蓉姐?”

      “不必喚我蓉姐!”葉蓉嘴角噙了一抹冷冷的笑意,夜風吹起她披散的長發(fā),精致臉龐上卻盡是凄涼之情,“阿楨外間狐朋狗友多如過江之鯽,可這世上,他哪有什么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他只有一個親人,便是葉氏阿蓉!”

      她一邊說,一邊一個箭步上前,死死地掐住了周迪的脖子:“說,你今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皇……”

      話未問完,周迪卻吐了一口鮮血:“葉楨平素將你當個寶,我不曾當真,女人貌美便夠了,要那許多聰慧做什么,沒想到……”他說到這兒,口中發(fā)出“咯”的一聲輕響,下一秒,竟是張開嘴,狠狠地咬住了葉蓉的手。

      這一咬,他用盡全力,竟像是要生生將葉蓉虎口處啃下一塊肉般,所幸朱友貞狠狠一腳將他踹得倒在地上,再也無力動彈,嘴邊流著血,身體抽搐。

      “你沒事兒吧?”朱友貞一把拉過她的手,卻見虎口處血肉模糊,泛出腥黑色液體。

      “又是下毒?”他咬牙說出這幾個字,握著葉蓉的手,像是要將她的皓腕捏碎一般。分不清是因為疼痛還是毒性游走的關系,葉蓉的臉色一陣青白,一頭栽進了他的懷里。

      5.芒種——鵙始鳴,反舌無聲

      葉蓉迷糊地躺在窗邊的湘妃榻上,看見那張照鏡子般的相同臉龐靠近,一會兒是那雙發(fā)紅的眼睛,一會兒是擊金破玉般的聲音殷切叮囑著:“你記著,無論接下來發(fā)生什么都要好好活著,否則我縱是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的!”

      縱是死了嗎?葉蓉很想無力地笑笑,更想努力張嘴想告訴那人,這威脅毫無殺傷力,可是沒有成功。

      她想起臨昏迷前,最后的印象,是有一雙手正去解他胸前的衣扣。

      “阿姐,不要!”葉蓉半夢半醒間猛地睜開了眼睛,一把捉住伸向自己的手,卻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竟是朱友貞。

      他穿著一身暗紅色的朝服,一頂嵌玉紫金冠束起被梳得一絲不茍的長發(fā),只是臉上滿是難掩的倦意和焦慮之情。

      “是你?”葉蓉訝然,松開了緊握著的朱友貞的手。

      “你醒了?”見她睜眼,朱友貞長舒了一口氣,大掌撫上她的額頭,“燒退了,秦太醫(yī)說毒素已經(jīng)清掉了六七成,剩下的只要好好將養(yǎng)便能根除,這陣子,你就歇在軒意齋吧!”

      葉蓉開口,嗓子卻是沙啞到近乎刺耳:“周迪他……”

      “宮里的那位一貫打得一手好算盤!”他抓住葉蓉搭在床沿上的那只傷手,指腹無意識地一遍遍婆娑著她的手背,“倘若周迪昨晚順利殺了我,今天一早全京城的人都會知道,虎賁營少尉與你早有私情,為了救你,闖進王府殺了我然后帶你逃了。縱使失手嘛,充其量也只是周家多了個不成器的兒子,虎賁營少了個少尉罷了?;噬峡梢远喑粋€金鼎玉鳴之家,對朝局和民意并沒有什么妨礙。今日早朝,為了給我壓驚,他還賜下一堆厚賞,京中百姓此刻只怕正在議論我的好福氣吧!”他說到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聲,“老天爺還真是可笑,我一直以為,我救了你一命,卻不想到頭來,要你來救我一命!”

      葉蓉默然許久,才緩緩問道:“你……那晚,給我安排的后路,是一早就有準備的,對不對?”

      朱友貞握著她的手,似乎頓了頓,半晌后緩緩松開:“今年年初在梨苑戲院,我認識了一個人。那家伙穿著水袖衣服,臉上涂了油彩,在梨苑戲院唱《霸王別姬》。我當時真不知道那千嬌百媚的虞姬竟是葉家小少爺,那個混世魔王,還特意命人準備厚賞。結(jié)果他倒好,穿著一身女裝戲服與人大打出手后便爛醉如泥,拉著我夸我豐神俊美,勉強可與他那天下最好的姐姐相配……”

      “你……”葉蓉,不,葉楨雙唇顫抖得厲害,仿佛第一次認識朱友貞一般,“那日抄家之時,你便知我與我阿姐互換了身份?”

      “不,我不是一早便知,因為此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安排!”他緩緩站起身,“你爹表面上效忠皇上,實則一開始他是我的人。因為皇上對我們倆的關系起了疑心,為了排除異己,斬我羽翼,才會安排你爹在黎城遇上那位公主,什么軍機外泄,什么通敵叛國,都不過是皇上的安排,便是后來將你姐姐賜婚給我,又派我要自監(jiān)辦葉家抄沒之事,都不過是敲山震虎,要向我顯示他的手段罷了!”

      葉楨雙眸圓睜,腦子里嗡嗡作響,眼前竟一直浮現(xiàn)那日在葉家,他毫不猶豫俯身來吻自己的場景。

      他那時便知自己是男人了?

      身體里翻涌起來的情緒,有憤怒,有驚愕,或者還有其他什么,他來不及細想,而是一個猛撲,如矯健的豹子一樣,揮拳砸向朱友貞的俊顏:“朱友貞,你這渾蛋,我殺了你!”

      朱友貞竟然對他的攻擊毫不意外,臉被打得偏向一側(cè),神情卻仍是淡淡的,任他雨點般的拳頭在自己身上恣意發(fā)泄。

      “你既然允了皇上娶我阿姐,又知道皇上對葉家起了殺心,為何不救她?你明知道我娘死后,我只有這么一個阿姐……”最后一拳砸在朱友貞的肚子上,在聽見朱友貞難抑的悶哼聲,看到其忍痛發(fā)白的臉后,他終于忍不住松開了手。

      “葉家倘若只能活一個的話,我要救的人,只能是你——葉楨!那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吻你,我實屬無奈。我素知皇兄的為人,他若知道我對葉家小姐有了興趣,便必定會把你放到我身邊來,算是在我身邊釘下一根軟釘子……”

      葉楨錯愕地望著他,只覺手上的傷口處一陣陣抽痛,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初見之時,他醉得不行,記憶也模糊,可是在葉家的那個吻,卻著實讓他糾結(jié)了好多天。直到來到均王府的這些天,漸漸習慣了這人隱晦的溫柔,甚至才剛剛覺得至少在這人身邊自己有安全感,結(jié)果……結(jié)果他卻告訴自己,這一切原來都在他的籌謀之中。

      朱友貞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想是剛才那番暴打委實不輕:“依照我朝律法,任何重犯的九族男丁盡斬,女眷最壞也就是送去宮奴院終老一生。所以,如果要給你們?nèi)~家留下一絲血脈的話,只有你和葉蓉互換身份……”

      “難怪……難怪阿姐會在圣旨下來之前便知道葉家大禍臨頭,還用迷藥把我藥倒,給我穿上女裝……是你?是你讓我阿姐替我去死的?”葉楨眼中血絲密布,一身柔紅的女裝此刻裝在他身上,卻如繩索,縛緊他的心。他狠狠地掐住了朱友貞的脖子,卻一陣頭暈目眩,整個人似乎失重般壓向朱友貞,手上力道卻絲毫不減,“誰讓你給她出的這種餿主意?誰讓你給她出的這種餿主意?”

      朱友貞痛苦地喘息,動作卻異常輕柔地拉住他的手:“秦太醫(yī)說你情緒不宜過激,否則毒素會加速蔓延的。”他一邊說,一邊手臂繞過葉楨的脖子,輕撫他凌亂的頭發(fā),“乖,葉楨,放手?!?/p>

      “你少把我當娘們兒!”他狠狠一腳踹向正前方,發(fā)黑的視野里看不清什么,卻清楚聽見身體撞到什么發(fā)出的悶響聲。

      屋里的動靜大約驚到了外面的人,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王爺……”

      “我沒事兒!去找秦太醫(yī)來,就說葉姑娘傷口裂了,讓他來重新包扎!”朱友貞的聲音竭力維持平靜,可是葉楨聽得出來,自己剛才那一腳估計讓他傷得不輕。

      屋外那人有片刻猶豫,隨即應道:“是!不過……??偣苷f,宮里剛來了人,說是賜婚的圣旨估計再過一會兒就到了,王爺是不是先去準備接旨的事情?”

      賜婚?他……要成親了?

      葉楨只覺原本迷亂的心神,像是忽然被什么狠力敲了一下似的,整個人猛然被丟進了冰水里一樣。惱怒,憤懣,傷過,絕望,委屈交織在心頭,一瞬間,他被一種背叛般的錯覺席卷吞沒。

      是了,朱友貞剛剛才告訴過他,今日早朝,為了給他壓驚,皇上還賜下一堆厚賞,原來那人人議論的好福氣,除了金玉滿堂,還有嬌妻美妾!

      他嘴角一彎,忽然笑出聲來。

      朱友貞要成親與他又有什么關系?他一個要頂著姐姐身份,茍活于世的罪奴,有什么資格委屈難過?又生得哪門子被背叛的心思?

      “我知道了!”朱友貞掙扎著爬了起來,緩緩向他走來,他往后退了一步,身子卻重重抵上了身后的床欄。

      “葉楨!”朱友貞低下頭,半蹲在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舉起他那只受傷的手,聲音低沉又輕柔,似安慰又似哄騙,冰冷的指腹竟印上了他的臉頰,“莫哭了,你這個樣子,我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

      葉楨愣愣的,整個人都陷入不可抑止的顫抖之中,尤其是意識到自己居然在這男人面前哭了之后。

      “會好起來的,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會讓你光明正大地報你姐姐的仇。我保證,好不好?到時候……”朱友貞的聲音還在耳邊響著,葉楨卻覺得越來越遠。

      仿佛一雙無形的手扯著他,往下拉,一直拉……直到墮無可墮。

      6.大暑——腐草為螢,大雨時行

      朱友貞的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十。

      新定的這位均王妃,身份比葉蓉尊貴了不知道多少倍,是一品昌平侯家嬌養(yǎng)的四小姐,年方十六的一朵嬌花,據(jù)聞性情活潑,模樣嬌俏。她對朱友貞傾心久矣,還是主動求嫁的。

      自打朱友貞的婚事定下來之后,整個均王府都沉浸在了一種詭異的氣氛里。府中張燈結(jié)彩,從花園到院廊,各處都懸掛起了紅色紗帶、絲花,可是府中下人,甚至包括朱友貞自己,都平靜得不露半點兒喜色。

      葉楨依然一身女裝打扮,住在軒意齋養(yǎng)傷,雖然朱友貞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是這種欺君的事情,終究是不能露出絲毫端倪的。每天是??偣苡H自給他端來湯藥飯菜,葉楨偶爾也會在院中走動,也許是因為余毒未清的緣故,更多時候,他十分嗜睡,迷糊地躺在屋里,覺得自己像個垂暮的老人,等死一般地看著窗外日升日落。

      那日清晨,他難得清醒,不由自主地在院子里逛了幾圈,直到聽見??偣茉谕饷娴吐暳R著伺候的婆子:“王爺最近忙得不回來,你們便愈發(fā)不像話了,門就那么開著,萬一放了外人進來,誰負得起這個責?”

      葉楨不由自主地皺眉,說不上是有些失落還是怎的,低哼一聲,轉(zhuǎn)身自顧自地回房了。豈料回到房里卻赫然發(fā)現(xiàn)屋里不知何時竟多了個不速之客。

      那人穿著一身水紅緄邊兒的長裙,一雙黑眸也滿臉探究地打量著他。

      “你別怕!”見葉楨開口,她急忙攔住他,“我費了好大功夫才進來見你一面,你一喊驚動了外面的人,貞哥哥會怪我的!”

      葉楨皺了皺眉,隱約可以感覺到她眸光里的敵意:“貞哥哥?”

      “我叫祁音音,是均王府即將過門的王妃!”她一邊說,一邊拿起桌上的茶壺,掀開蓋子輕嗅了嗅。

      “祁姑娘來均王府見我,就是為了聞聞我屋里的冷茶香不香?”葉楨低頭,只覺得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我不來的話,又如何知道你屋里的物什都透著心思?便是這一盅冷茶,也是京郊慈心庵住持親手炮制一年只得二兩的清心茶。貞哥哥還真是把你當作珍寶??!”祁音音說到這兒,嘴角扯起一抹苦笑:“這樣也好,這樣我也能死心了!想想就算他再喜歡你,今后為了你花再多心思,我這個已故的均王妃,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靈位上看著你對我行妾禮……”

      “已故?”葉楨愕然,看她氣色紅潤,沒有半分病態(tài),這“已故”二字又是從何說起?

      “你不知道?”祁音音微微一愣,隨即又苦笑道,“也是,這么危險的事情,貞哥哥自然不會跟你提起?!?/p>

      “什么危險?他……他……”葉楨心里一動,“他不會是想趁著這場大婚,對皇上出手吧?”

      “周家只有周迪那一根獨苗,如今卻被皇上狠擺了一道。這口氣,周家人無論如何也是咽不下的。大婚當天,周家小姐扶我向皇上敬茶時,會直接行刺皇上。屆時貞哥哥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替皇上擋下那一刀??墒?,真正會要皇上命的,會是我敬給皇上的那杯茶?!逼钜粢粽f到這兒,聲音卻變得異常激動起來,“我爹他們都說,這一刀貞哥哥必須挨,否則即便有先皇遺詔之事,臣民也會懷疑他是弒兄奪位。這樣的污名,身為帝王是絕不能承擔的。今上也正是因為先前在貞哥哥病中奪位的事被人詬病,才會如此珍惜自己的清名,拼命維護自己親和仁慈的形象。可是什么名聲、什么大局,我才不管。我只知道那一刀,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是生生地刺向貞哥哥,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這種事情在我眼前發(fā)生的。”

      “所以,你準備代他挨那一刀?”葉楨終于笑出了聲,“你們這些女人,腦子里究竟裝了什么?倘若那一刀下去,你人都死了,一切還爭得有什么意義?”

      他話音剛落,祁音音便馬上接過話頭,斬釘截鐵道:“就算我真死了,終歸是為他死的。他心里必定會掛念我一輩子,總好過他現(xiàn)在這樣,對我不冷不熱,像隔了層冰……”她喃喃著,眼神卻忽然轉(zhuǎn)為明亮,“但倘若我沒死,貞哥哥定必會被我感動,說不定,說不定……他對你的愛,便會轉(zhuǎn)移一些給我呢?”

      “胡說什么?”葉楨有些惱怒,臉卻不自覺地發(fā)燙,“我跟他不熟,少把我和他扯到一起!”

      “你這女人,難道心是鐵做的嗎?”祁音音怒極,杏眸圓睜,盯著他質(zhì)問道,“旁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他如此心急地奪回皇位,不就是想為你們?nèi)~家平反,然后恢復你們的婚約?他這陣子奔波勞碌,暗中聯(lián)絡你爹從前的舊部下,甚至……甚至……連為你做鳳冠的寶石都偷偷準備好了!說什么明珠翠羽你都不會喜歡的,黑曜石好,黑曜石才配得上你!”她說到這里,忍不住掩面而泣,幽幽的聲音里夾著哭聲,“他連說這種話都不避開我,可見他心里是真的從頭到尾只當我是妹妹!可是……可是我是真的愛他呀,他遲早會知道,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他的人,為了他,我連死都可以不怕!”

      葉楨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為何,他竟能想象出朱友貞好看的側(cè)臉,正用手認真地撫摸鳳冠上一顆龍眼大的黑色曜石,說:“明珠翠羽他都不會喜歡的,黑曜石好,黑曜石才配得上他,戴在他頭上才真正好看!”

      不知為何,他心里有什么東西仿佛嘩啦啦地坍塌了。

      他居然真的……要娶自己?可是……可是自己是男人啊,難不成,他想讓自己一輩子頂著葉蓉的身份,跟著他?

      這怎么可能?

      葉楨狠狠一腳踢倒身旁的圓凳子,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發(fā)泄心里的憤怒一般??墒翘熘馈熘浪活w心,狂跳不止,哪還有什么余力去憤怒生氣?

      朱友貞,這男人……莫非對自己下了什么奇怪的盅不成?

      7. 霜降——草木黃落,蟄蟲咸俯

      兩個人再見面時,已是均王大婚那天。

      皇帝朱友珪親自坐鎮(zhèn)均王府主持大局,整個王府都忙得不可開交。雖說??偣芎投ㄆ逅麄冏詮娜~楨搬進軒意齋后,都沒吩咐他做過任何事情,可是明面上,他到底還是均王府的丫鬟。所以,當前廳鼓樂喧天,迎新娘子入門的時候,他坐立不安地在后院花園里捅螞蟻窩,卻無意間聽見兩個尖細的嗓音。

      “人拿住了?”

      “這還用說?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昌平侯,那還不是手到擒來?連那想湊熱鬧的均王妃都被下了軟筋散,一會兒自有喜娘扶她上前敬茶。只要統(tǒng)領大人盯緊均王,不讓他狗急跳墻親自動手,就絕不會壞了皇上的計劃?!?/p>

      “唉,玩陰的,均王哪里是皇上的對手?他也不想想,陛下既然能把周迪收為己用,又怎么可能會給周家機會去接近他一起謀害皇上?這盤棋下到今天,皇上等得也是夠久了!”尖細的嗓音,葉楨越聽越覺得耳熟,說話的分明是當日送他到王府來的紀公公。

      “咱們皇上啊,最喜歡這樣,賞人家一杯糖水,再灑一把砒霜,這大喜的日子卻要上演均王府樹倒眾人推的戲碼,嘖嘖……”

      葉楨周身如墮冰窖般,朱友貞知不知道他被人設計了?

      那傻子,向來只會溫情脈脈地打著拍子聽人唱戲,連關懷和喜愛都只會藏在心里,悄悄地做安慰別人的事情,那些陰謀詭計,哪里是他玩得過來的?

      他轉(zhuǎn)身,機械地往前廳走去,腦中飛快地運轉(zhuǎn)著,卻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是定棋端了一盤白果酥走過來:“王爺說今兒個府里事多,大家都忙,怕你餓肚子,特意讓我給你送盤糕點兒先墊墊肚子!”

      “他……還好嗎?”

      定棋不自在地笑了笑:“挺好,剛迎親回來呢,估摸著馬上就能拜堂了!”說著,大約是怕葉楨有什么想法,逃也似的離開了。

      葉楨拿了一個白果酥往嘴里送,吃了兩口,耳邊卻回響著那天祁音音說的那番話:“旁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他如此心急地奪回皇位,不過就是想為你們?nèi)~家平反……”

      而眼前分明又浮現(xiàn)朱友貞環(huán)著自己,溫柔哄勸的樣子:“莫哭了,你這個樣子,我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

      “吉時到了,王爺王妃拜堂了,快去前廳搶喜錢!”有下人們的歡呼從前廳傳來,一時間周圍忽然多了一些人,連擠帶推的,葉楨竟也被人流沖到了前廳。

      前廳賓客如云,鋪天蓋地的大紅色刺得他眼睛痛,正廳一對大紅喜燭燃燒得正旺,恍惚間像是葉蓉臨死前那雙閃爍淚光的眼睛。

      愿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

      可惜這繁華熱鬧一瞬間又要成為一場血雨腥風。葉楨渾然不覺般,只是定定地看著身穿喜袍,牽著紅緞,引新娘往正廳走去的朱友貞。

      “一拜天地!”

      “啪!”不知道是誰忽然在身后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他手中的細瓷碟碎了一地,摔倒在地,臉上粘了細碎餅屑,一臉狼狽。

      這種時候,他這個糗,算是出得四座皆驚了。

      朱友貞將視線落在他身上,眉心微蹙了蹙,轉(zhuǎn)頭吩咐定棋:“這種時候,怎么讓她跑出來了?快扶她回去!”說著,還不忘以極富警告意味的眼神瞪了定棋一眼。

      旁人不懂,葉楨卻是明白了,他不愿自己涉險,今日之事,倘若成功,他要自己陪他走下去;倘若失敗,他是絕對不希望自己被牽扯進去的。

      那么,到時候他葉楨豈不又將成為這世上孤零零的存在?

      為什么?為什么身邊這些人都可以那么決絕?阿姐為了他,可以不惜自刎保全他;祁音音為了朱友貞,可以甘愿代他冒險擋刀;而朱友貞……

      想到朱友貞,他心揪得生疼,這個隱忍蟄伏了這么久的傻子,居然為了自己,而將本該歡喜熱鬧的婚禮設計成弒君奪位的現(xiàn)場。

      四周的嘈雜哭鬧聲離他遠去,他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在梨苑戲院,第一次遇見朱友貞時,那雙溫柔的黑眸,眸色沉靜,讓人莫名安心。

      他避開定棋過來攙扶的手,自己爬了起來,掌心已經(jīng)悄然多了一枚碎瓷片。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堂上,身穿明黃色龍袍的天子,笑容中分明有得意之色。

      葉楨握緊了手中的瓷片,疼痛的感覺從掌心傳來,他卻滿意這樣的鋒利,定定地看著朱友貞,隨即猛地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宛若當日梨苑戲園里千嬌百媚的虞姬,旋步扭腰,帶著朱友貞的身子轉(zhuǎn)了幾圈,一雙清澈的雙眸緊盯著朱友貞的眼睛,似乎透過這深邃的眸子能望進他心底。

      回眸的時候,他四下望去,發(fā)現(xiàn)人人都是驚訝的目光,畢竟,大婚現(xiàn)場,新郎被新娘以外的人抱住這樣的場面,有人一生也見識不到一場。

      然而,不夠,這些還不夠!

      他一把推開朱友貞,余光里隱約瞥見朱友貞有些慌亂,他手中亮出那片白瓷碎片,狠狠地插向主座上,那位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皇帝。

      “刺客!有刺客!快!快來救駕!”紀公公尖細的嗓音幾乎要穿破屋頂,一直垂手立在皇上身邊,防備地看著朱友貞的那名侍衛(wèi)統(tǒng)領似乎終于回過神來,朝葉楨刺了一劍。

      血光陡現(xiàn),葉楨只覺手中滑膩膩的,滿手是血,那輕薄的碎瓷片,竟是完全沒入皇上喉嚨。與此同時,一把冰冷的劍也劃開了他的脖子。

      他感覺有點兒涼,但不痛。熱乎乎的血,順著脖子往下淌。

      “原來,那時阿姐是這種感覺!”他喃喃如同夢囈,失去力氣的身體卻被一雙顫抖的手接住。朱友貞慘白的臉,顫抖的手,一如當初想抱住阿姐尸體的自己。

      “沒用的家伙!”葉楨踉蹌著退后幾步,與他拉開距離,“殺伐決斷,陰謀詭計的帝王手段,你這輩子也別指望學會了!”

      “住口!”朱友貞不顧一切撲上去,死死地按住他脖子上的傷口,咬著牙擠出一句安慰話,“不會有事兒的,沒事兒的,你會沒事兒的?!?/p>

      “朱友貞!”他大口喘息,只覺得這男人眼下脆弱害怕得像個孩子,心里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無奈喉嚨被劃開,呼吸漸漸困難,“你皇兄殺了我們?nèi)~家滿門,我……我殺了他,天公地道,對不對?”說著,他借著痛意拉住朱友貞的衣領,“你救我一命,我……我也好不容易幫你把皇位光明正大地搶回來,你要是敢浪費我這番心血,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說完,他狠狠地推開朱友貞,分明聽見身體重重跌在了地上“咚”的一聲,腦中鑼鼓鐃鈸齊響。他閉上眼睛,似乎看到黑色的幕布緩緩拉開,他身著墨色衣裙,水袖揚起,落下時,卻望見一雙深邃的眼睛。

      一念心生,一念,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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