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石子、彈杏核、跳房子、捏泥巴……這些取材方便規(guī)則簡單的游戲,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孩提時的村莊里曾十分盛行,一群孩子們聚攏了來常常是百玩不厭樂此不疲的。其中有一項游戲既充滿危險又極具刺激,更是讓每一個孩子都奮勇參加爭先恐后,那就是“打胡墼戰(zhàn)”。
“胡墼”是固原方言,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指在長方形的木模里填滿濕土,用沉重的石杵夯實,干結(jié)后用以砌墻蓋屋的建筑材料;另一種是指大大小小干硬的土坷垃,也是“胡墼戰(zhàn)”中“敵”“我”雙方相互投擲攻擊對方的武器。
“胡墼戰(zhàn)”的興起,根源于當(dāng)時隔三岔五便到村里來公映一次的電影,其中大部份是戰(zhàn)斗片。看慣了《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英雄兒女》……,那些十四五歲大、處于青春萌動期的大男孩子們,體內(nèi)的熱血顯然被電影中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和英雄人物的大無畏氣慨點燃了,他們要模仿、要實踐,又不可能到真正的戰(zhàn)場上去,打“胡墼戰(zhàn)”便應(yīng)用而生。
孩子們集中起來,先推選出兩個“司令官”(一般直接就由年齡較大的兩個當(dāng)仁不讓地?fù)?dān)當(dāng)了,為了區(qū)別于戰(zhàn)士,他們會在腰間佩帶上一支木頭手槍或者指揮刀),其他孩子們自動站成一長排,由這兩位“司令”輪流著一次次“點兵點將”選準(zhǔn)自己的“黃米干將”,人馬最終便被一分為二各率其一。游戲規(guī)則自然得在開戰(zhàn)前例行約定一番,諸如:武器彈藥只限“胡墼”,絕對禁止使用石頭、磚瓦片(看來還是清楚其中厲害的);舉手投降者不能再打,但也不能再投入戰(zhàn)斗,以俘虜論;“運(yùn)輸隊員”因為沒有作戰(zhàn)能力,不許攻擊;以俘虜對方多少名隊員或者“司令”本人為獲勝等等。等每個“司令”任命完畢各自的“警衛(wèi)員”“通訊員”“縱隊隊長”直至“運(yùn)輸隊員”(專門負(fù)責(zé)運(yùn)送彈藥即“胡墼”,通常是沒有作戰(zhàn)能力的小孩子),安排好各自的“戰(zhàn)略部署”,雙方人馬便投入“戰(zhàn)場”。
主“戰(zhàn)場”是村東頭廢棄的磚瓦場,坍塌了的磚瓦窯、作坊、存放泥坯的泥土棚,以及取土挖出的大大小小的坑道,為打“胡墼戰(zhàn)”提供了絕對理想的地理條件。當(dāng)然戰(zhàn)場不會僅僅局限于此,向東北還可以擴(kuò)展到以榆柳樹為主的偌大的樹園子里去,而南面毗鄰的就是曾經(jīng)圈養(yǎng)著全村所有牛驢騾馬羊只的“牲口圈”,聯(lián)產(chǎn)承包以后,牲畜分到了每家每戶,圈舍的門窗木料也被拆卸一空,剩下的便是些斷壁殘垣,正好成為開展“巷戰(zhàn)”的絕佳場所。
隨著雙方“司令”的一聲令下,一場不分“正義”與“邪惡”、尊崇“勝者王侯敗者寇”的“戰(zhàn)爭”就這么無緣無故地打響了。頓時如飛蝗一般的“胡墼”帶著呼嘯聲向?qū)Ψ疥嚨卦胰?,伴隨著“胡墼”著地的碎裂聲,騰起一縷縷土霧。戰(zhàn)場上人影閃爍兔起鵠落,都在為更好地攻擊對方和避免成為對方的“靶子”不停地調(diào)整著方位。危險性是不言而喻的,雖然“武器彈藥”僅限胡墼,但只要被那干硬的土疙瘩擊中,輕則打你個鼻青臉腫,重則會頭破血流。但凡參與其中者,莫不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攻擊要快捷,躲閃需迅速。即便如此,不幸中彈者也不在少數(shù)。因為有電影中英雄人物“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支撐,往往是揉一揉或者就地抓些細(xì)土敷在傷口上就算是療治結(jié)束,硬錚錚地不叫出一聲痛來。我常常想,那時候的大人不知是因為生得多不覺得娃娃金貴,還是一天忙著為了一口吃食顧不過來,從來沒有大人對這種充滿危險的游戲進(jìn)行過制止,甚至于有時候還會放下手中的鐵鍬或鋤頭坐下來饒有興致地“觀戰(zhàn)”一番。
我雖然當(dāng)時年齡小,要參與其中不過是某一派“運(yùn)送彈藥”的非作戰(zhàn)人員,但小腿上至今還留有“胡墼戰(zhàn)”造成的傷疤。這一點我記憶猶新。當(dāng)我抱著一抱胡墼從做瓦的泥土棚前走過時,埋伏在里面的一個大男孩突然顯身,一塊碗口大的石頭徑直朝我飛來,我只感覺小腿一麻,血就熱呼呼粘嘰嘰地順著褲管流下來了。我拉起褲管看見血肉模糊的傷口,嚇得大哭起來。三哥等一些大孩子停止了戰(zhàn)斗,都圍了過來看。那個打中了我的男孩顯然也被嚇壞了,眼中噙著淚不停地往我的腿上撒細(xì)土,帶著哭聲說:我不知道是送彈藥的,我不知道是送彈藥的……大家對他充滿了仇恨,都對他罵罵咧咧地,不僅僅因為我的受傷,最重要的是他違犯了大家約定的規(guī)矩:他不但對“送彈藥”的實施攻擊,而且竟然動用了巨大堅硬的石頭。好在我的腿骨沒被打折,但以后我再也不敢參與到大娃娃們耍的這種游戲里去了。
“胡墼戰(zhàn)”一場場地進(jìn)行著,其實一般很難決出個勝負(fù)來。雙方面對面地交鋒往往打不到戰(zhàn)斗結(jié)束,就被這里一團(tuán)那里一伙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分解掉了?!八玖睢眰儗θ值目刂浦笓]權(quán)也大打折扣?;蛟S有些時候,“司令”或其他的“戰(zhàn)士們”都回家吃上晚飯了,糾纏在“牲口圈”里的若干人還在為己方的“勝利”而“浴血奮戰(zhàn)”著,直到天黑彼此都難以看見了,才發(fā)覺其他“戰(zhàn)地”早已是風(fēng)平浪靜,也便相互提醒一聲:人家早都回了,咱們也回家吃飯吧。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他們參加下一次戰(zhàn)斗的熱情?!昂詰?zhàn)”就這樣因為有可能受傷而危險,因為危險而刺激,因為刺激而引發(fā)熱情,被村里那一幫大大小小的少年們熱衷著打了一場又一場,一年又一年。真正的勝利只能屬于那些直到胡墼戰(zhàn)絕跡也毫發(fā)未損者。
看著現(xiàn)在的孩子們越來越早越來越沉重地背負(fù)起學(xué)習(xí)的重任,稚嫩的臉上也越來越難以找到天真爛漫的歡笑,不禁讓我對自己那雖然吃的粗茶淡飯,穿的捉襟見肘,但卻可以盡著性子瘋玩的童少年時代回味無窮。各式各樣的游戲早被雨打風(fēng)吹去,即便對村莊里的兒童們說起,他們也是一臉的陌生和不屑之氣,難免讓人油然而生傷感之情。但打胡墼戰(zhàn)的銷聲匿跡,倒是些許給人一絲撫慰。
甘溝大隊共有六個生產(chǎn)小隊。甘溝店子莊大人多,分成了一隊、二隊、三隊、四隊。李家堡子莊小人少,分成了五、六兩個生產(chǎn)小隊。
生產(chǎn)小隊里最厲害的機(jī)械莫過于那臺“獨一無二”的手扶拖拉機(jī)了。這東西能拉能犁能碾場,緊急情況下還能發(fā)電放電影,真是有七十二般變化,能耐大著呢。只要手扶拖拉機(jī)一出去干活,后面總會跟著一大幫光屁股娃娃看熱鬧。但偶爾也有例外的時候,那就是大隊里的鏈軌拖拉機(jī)被調(diào)劑了來犁地,小屁孩們的興趣就全被這寵然大物吸引了去,手扶拖拉機(jī)是相形見絀黯然失色了,會暫時性失寵。
鏈軌拖拉機(jī)是大人們的叫法,人家自己的名字在額顱頭上寫著呢,叫“東方紅”,它也確實全身通紅,讓人看到了有喜事的顏色。大人們把這家伙叫鏈軌拖拉機(jī),是從它與眾不同的兩只大腳說的。這家伙的兩只大腳實在奇特,它不像架子車、大車、手扶拖拉機(jī)或者偶爾開進(jìn)莊里來的汽車那樣,腳是黑皮胎包著鐵轂的輪子。這家伙的腳是由許多鐵塊子松塌塌地連接起來,組成了一條長長的、扁扁的被大人們叫做鏈軌的東西,里面裝著大小不一的好多鐵輪子。鏈軌從后向前不停地翻卷,就像自己給自己鋪出來一段循環(huán)前進(jìn)的鐵路,輪子就在這鐵路上滾動,后面隨著留下兩條布滿了小土窩窩的寬寬的印痕,都要好多天才能慢慢消失,足見這家伙的份量不輕。大人們還把這家伙叫做另外一個名字——“大鐵?!保w似乎是由一橫一豎方墩墩的兩大塊鐵組成,長得根本就不像牛么,只是它走起路來確實慢悠悠的,多少還和老黃牛的步伐有點相像。大人們問,知道大鐵牛的力量有多大么?孩子們都會搖頭,大人就眉飛色舞地說,鐵牛的力量大得很吶!要75馬力呢,75馬力懂不懂?就是75匹馬加在一起的力量啊。這解釋讓孩子們大驚失色,75匹馬,那是多么大的一群牲口呀,全隊的牲口也沒有那么多啊。這不由得讓我們對開鏈軌拖拉機(jī)的兩個大姑娘佩服得五體投地,誰能想到她們坐在那個駕駛樓里,屁股下竟然壓著75匹馬。而她們兩個就是李堡子莊里的人,一個名叫寶機(jī),一個叫翠英。作為個小娃娃,也為莊里出了這么兩個有能耐的女子感到一絲自豪。生產(chǎn)隊里的大車把式趙扁,駕馭的不過區(qū)區(qū)三五匹大牲口,馬里面還和著騾子呢,和寶機(jī)、翠英一比,真是天上地下的差距啊。
鏈軌拖拉機(jī)到了地里,徹底讓我們感覺到了它震撼心靈的力量。它屁股后面拖著的巨大的鋼鐵架子上,一字兒斜斜地排著七個碩大的、明光閃閃的大犁,深深地插進(jìn)土里去,一丈多寬、一尺多深的田地就被翻個底兒朝天。這大鐵牛除了鼻子里噴出的氣多了點黑了點外,還是連在路上空走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快,絲毫看不出它怯力。這個時候,鏈軌拖拉機(jī)犁的地里,就是小孩子們的樂園。新翻的泥土又松又軟,正好在里面翻跟頭、絆跤、打胡墼仗。成群的烏鴉從新翻的泥土里面搶食白胖胖的蟲子,我們也可以從泥土里撿食紅根或辣辣,吃得和烏鴉一樣有滋有味。耍膩味了,就搞惡作劇。我們把土里的大土塊壘成很大很高的一堆,想著要把寶機(jī)或者翠英駕駛的鏈軌拖拉機(jī)阻擋住或者顛起來翻個跟頭。拖拉機(jī)過來了,我們就爬在一邊看,每次的結(jié)果都是胡墼堆被不費吹灰之力地碾為粉,駕駛樓里的女駕駛員笑得真叫個輕蔑加好看??晌覀儾桓市?,繼續(xù)白費力氣,總是期望奇跡能夠發(fā)生……終于,駕駛員不笑了,她停下了機(jī)器,伸出頭來罵開了。倒不是因為胡墼阻礙了她的車,而是個膽大的調(diào)皮鬼,躺在深深的犁溝里,車過來了還不起身,看見駕駛員生氣了,這才高興地跳起來,抹著鼻涕跑開了。
包產(chǎn)到戶了,生產(chǎn)隊解散了,生產(chǎn)隊里的一切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戶。鏈軌拖拉機(jī)是否也被像其他物件一樣解體分了,我不知道,反正就再沒見它來過莊子里。而莊里那兩個令人佩服的駕駛員也出嫁了,似乎也沒有再見過,或者見了也認(rèn)不得了。
回想起來,小時候,莊稼地里長出來的,除了草是個害,人種下的好像啥都是生金子,長到快成熟的時候都要去守護(hù)。我就看護(hù)過好多東西:看過豆角子、看過向日葵、看過西瓜,甚至于還看過胡麻。
說是看莊稼,實際上一是防護(hù)著牲口,它們在吃草的過程中如果放牧的人疏于看管或者出于故意,就會吃到和踐踏莊稼,任何莊稼都比最好的草要可口。據(jù)說驢還特別愛吃胡麻,人們不是說“驢吃胡麻,嗚哩嗚啦”么。再一個就是提防人,要么嘴饞地很,弄上一點吃,要么心黑地很,禍害上很多,變賣成錢,指望著發(fā)家致富呢。從看莊稼的角度上來說,看牲口和看人是一樣的,或者人比牲口更加可恨百倍千倍。牲口就是牲口,它只是把莊稼當(dāng)作好草料吃呢。人就不同了,明知那是別人家的,偏偏要拔要偷,他就藏著壞心眼,人就是個壞東西,名稱叫個“賊偷忤把子”。
那一年,胡麻種在隍廟梁那塊地里。那塊地在隍廟遺址的附近,又是兩頭低中間高,像個驢脊梁,人們就將標(biāo)志性位置和地形結(jié)合起來,地就有了名字,叫作“隍廟梁”。隍廟梁這塊地更接近趙堡子村,趙堡子村里有一塊地又夾在我們李堡子村田地的中間,后來兩個村子里的人為了耕種的方便,便商量著將這兩塊地兌換了。不知道趙堡村子的人有沒有改變隍廟梁的那塊地的名字,反正他們的那塊地被李堡子村人叫作“趙堡地”。李堡人種著“趙堡地”,就是這么有意思。這是后話。
我到隍廟梁去看胡麻,同時還要給豬拔些草。我提的籠子不太大,草也還好找,用了不太多的時間,草就拔得差不多了,而時間還早得很呢。我就坐在胡麻地頭光光的土路上,專門看胡麻了。胡麻有著一根光溜溜的直桿桿,葉子小小的稀稀的,多稠的胡麻在近處都能看到黃黃的地皮的。胡麻桿桿子的上頭,分出一圈好多細(xì)小的枝枝子,每一個小枝枝上又分出好多更細(xì)小的枝枝子,這些更小的枝枝子就不再分了,每個上面頂著一個黃豆大小的小球球,這就是胡麻的果實了。果實很繁密,在收割的時候,往往會糾結(jié)在一起,那原理就和現(xiàn)在小孩子粘起來的鞋帶差不多。這個小果實研開來,就有了十幾顆芝麻大小的胡麻籽,不過是棗紅色的。這些小籽籽經(jīng)過榨油機(jī)一壓榨,就成了人們炒菜炸食物的油料。那個時候的人,肚子里最缺的就是油水,胡麻還長在桿桿上,就忍耐不住拔下來嗑著吃,因此你得看著點才行。
我正在看胡麻,就見比我年齡大幾歲的金平也提著個籠籠子過來了。他問我,閑坐著干啥呢,咋不吃胡麻么?我說,嗑著麻煩吃著費事。金平說,那是你不會吃,我教你怎么吃又麻利又省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制止他,金平就在我家地里,拔了好粗的一股子胡麻,他把胡麻平鋪在光溜溜的土路上,用布鞋踩在胡麻的小疙瘩上一頓揉搓,只聽見噼噼啪啪一陣響,胡麻疙瘩子就全部被擠壓碎了,黃衣子紅籽籽地混在一起。金平把胡麻桿桿子抓起絆了幾絆,見沒有遺漏的了,就扔在一邊,將地上的衣子胡麻刨成堆,一把一把抓著讓風(fēng)吹,很快衣子就隨風(fēng)飄走,路上就剩精溜溜、紅瑩瑩的胡麻籽了。金平抓著滿嘴滿嘴地吃起來,還用眼睛示意我,快吃呀,愣著干什么?我看著那么一攤子胡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家的胡麻地就在隔了幾塊地的不遠(yuǎn)處,憑什么拔著吃我家的胡麻?難道就因為我說了個嫌吃著麻煩,人家要教我吃著省事,就可以不容分說地將我家的胡麻弄了這么多,還吃得這么愜意?而現(xiàn)在,我除了抓緊也多吃些,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吃完了胡麻,金平說,我們拔草吧。拔草就拔草,這我沒有意見,反正我的草也還沒有拔滿,金平的草才拔了一個籠底底子。我們一人拔了些,出來往籠子里放,金平卻將他拔的草硬要往我的籠子里放。他說,先把你的籠子拔個頂籠絆,罷了再給我拔。任我如何說不,金平的先人后己精神卻是不容推卻。很快我的籠子也確實拔了個頂籠絆,但金平的籠子要拔滿,還得費一些時間和力氣呢。
我們在胡麻地里拔著草,就在金平的籠子也快要頂籠絆的時候,忽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灰兔,一蹦一跳地在胡麻行子里躥,我喊了一聲,兔娃子!就顧不上拔草,撲上去抓兔子。小兔就跑得快起來,直直地向著前面的金平跑過去。金平看見了,也擺出抓小兔的姿勢。小兔見前面也有人,復(fù)又翻過身向我跑來,看它到了跟前,我撲下身去就把它按在了手中,小兔子又蹬又躥,我干脆將它攔腰緊緊地抱在懷里。我們出來到了路上,草也不拔了,逗著這只嚇得魂不守舍的小兔子玩。金平說,沒想到咱倆拔草還意外地捉到了一只小兔子。我說,不對,是我捉到的。金平說,你看么,不是我在前面攔住小兔子讓它回頭,還不是跑了?當(dāng)然,不是你抓住,我也可能讓它給跑了。我覺得他說得好像也對,就沒再爭論。結(jié)果到回家吃飯的時候,金平說,咱們兩個只捉了一只兔子,誰先拿回家去呢?我說,我捉住的我先拿回去玩。金平說,要不,我先拿回去玩三天,是你捉住的,你再玩五天,然后就這樣倒換著玩行么?我想著,我能比他每次多玩兩天,倒也全情合理,就答應(yīng)了。金平高高興興地和我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給爺爺說了我看胡麻拔草的時候捉了一只小兔子。爺爺說,那好么,養(yǎng)大了好吃肉,在哪里呢?我就給爺爺說了過程,兔子讓金平先拿回去玩了,三天后該我玩五天。爺爺笑著說,我們的娃娃老實的……三天后,我去找金平要兔子,金平說,第二天就死了,扔了。
后來,我終于理解了爺爺笑的含義。實際還有兩件事情要是說了,爺爺可能還會笑或者還要批評。金平似乎很精明,成家立業(yè)后也沒有見大出息,看來也只是小聰明而矣。而我,卻是從小一路笨到了現(xiàn)在,更是沒有個啥出息了。
麥?zhǔn)蘸?,我和碎臉一起放牲口已?jīng)好幾天了。
有個伙伴兒,讓我覺得放牲口不一定就是孤獨、寂寞和無聊了,反而成了可以放開性子來玩的一個理直氣壯的理由,只要看著牲口不要偷吃莊稼,就不會有其他的人事打擾。
碎臉家的是一頭棕色的騾子,我家的是一頭黑驢。他家住在村子的南頭,我家住在北頭。每天中午吃過飯,碎臉就騎著他家的騾子到門口喊我。我就拉上我家的黑驢,相跟著一塊兒去野地里放牧。
我們在溝畔、地埂或者麥茬地里找個草厚點的地方,將韁繩盤在牲口的脖子上,它們自會慢慢地挪動著步子尋著吃起草來。我和碎臉兩個也就玩起我們的游戲。游戲不拘什么,想起什么玩什么,或者玩會這個再玩會那個,全憑兩人的興趣。我們可以玩抓石子兒、玩推杏核兒、玩捉四碼子、玩捉鱉……還可以在草叢里去捉各種小昆蟲,蝴蝶呀、螞蚱呀、草蜢呀、螻蛄呀……不怕蜇的話,還可以去掏野蜂的窩,如果運(yùn)氣好,可以從里面掏出野蜂用樹葉包裹著的金黃金黃的蜂蜜來吃,如果運(yùn)氣不好,誤捅了馬蜂窩,那就得抱頭鼠躥一番了。我們還可以找一處崖畔,從頂上往下跳,比誰的膽量大,當(dāng)深度越加越大的時候,往往便都是我落敗。有時候,我們什么也不干,在土埂上躺下來,就看著藍(lán)天白云,扯一些小孩子們不著邊際的閑話,或者看兩頭牲口低著長長的腦袋、伸著長長的脖子、翻動著軟綿綿的嘴皮、瞇著大大的眼睛,美滋滋地啃食著鮮美的青草,覺得它們吃草好像比我們吃飯還要香甜些。
這一天,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我問碎臉,你能不能教我騎驢?每天來來去去,你都騎著騾子,我只能牽著驢走,多么的不美氣啊。碎臉說,關(guān)鍵看你家的驢老不老實,只要它不踢騰,這有啥教的,騎上去就行了。我說,我還沒有我家的驢高,怎么騎上去呢?碎臉自豪地說,我每次咋騎你沒看下么,你來。碎臉叫我把正在吃草的黑驢拉到地埂邊,說,你看著。碎臉站到地埂上,雙手扶著黑驢的背,雙腳用力一蹬,騰地一翻身就到了驢背上,端生生地騎上了。黑驢四個蹄子倒騰一下,定定地站著。碎臉說,你家的驢乖著呢,你來試一下。我高興地站到地埂上,學(xué)著碎臉的樣子,雙手扶著驢背,雙腳用力一蹬,可黑驢一個大大的肚子挺著,我沒能順利地翻上驢背,而是斜斜地掛在了驢肚子上,鼓足了勁手足并用,還是滑了下來。折騰了幾次,黑驢還惦記著要吃草,不勝其煩,總要走,就更難騎了。碎臉說,算了吧,等驢吃飽了,它就不亂動彈了,再學(xué)著騎。我只能暫時偃旗息鼓。
天色向晚,兩頭牲口都吃飽了,交著脖子相互啃起癢癢來。我心急火燎地叫碎臉趕緊教我學(xué)騎驢。我們又將黑驢拉到了地埂邊,碎臉一個勁地指撥我,用力跳!用力跳!可還是像原來一樣,總是騎不上去。碎臉看得著急了,說來,我?guī)湍?。他雙手抱住我的腿,狠命地往上一送,”嗖“地一聲,我直接從黑驢的背上飛了過去,重重地摔在那邊的田地里,好在那塊麥地已經(jīng)犁過,雖然不是太疼,但也蹭了一臉的土一嘴的泥。碎臉笑得前仰后合,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我拍打著身上臉上的泥土,心里把碎臉憎惡死了,我覺得他這是故意日弄我,然而這又不好直接對他發(fā)火,我真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碎臉笑夠了,讓我接著來,說剛才他見我老爬不上去,用勁大了點。這次他會小心點。我吐著還帶著土渣子的唾沫,連忙搖頭,我是再也不敢了。碎臉見我不再來,又批評我是屁膽子。天快黑了,碎臉麻利地騎上他的騾子,居高臨下地對我說:你不學(xué)著騎,你就還是走著去。他把他的襯衫脫下來,搭在騾子的屁股上,頭仰著天上唱著亂彈氣我。我只能繼續(xù)牽著黑驢的韁繩,跟在后面走。走著走著,騾子把碎臉的襯衫顛了下來,我想喊住他并給他撿起來,但看他得意洋洋的樣子,又想起他推我騎驢摔的我那一跤,我就不言喘了,繼續(xù)悄悄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快進(jìn)村子了,離碎臉掉襯衫的地方大概都有一里路了,我喊碎臉,碎臉,你剛顧著唱亂彈呢,你的襯衫呢?碎臉掉回頭一看,不見了衣服,從騾子上滾下來,連哭帶喊地向來路狂奔而去,找他的襯衫去了。我看著碎臉那失魂落魄、狼奔豕突的狼狽樣子,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農(nóng)村里娃娃的暑假,總是和農(nóng)田里的農(nóng)活緊密相關(guān)的。
那時候,莊稼地里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收割小麥?!稗r(nóng)家無閑月,五月人倍忙”,是路邊詩人的雅興。“上正時月親戚多,五黃六月各顧各”,這是三折子窩在地里、汗珠子滾著太陽、揮鐮如風(fēng)的老農(nóng)民們的順口溜。為了搶收,都到了“六親不認(rèn)”的地步,豈是“倍忙”二字可以比擬的。真實情況確乎如此,龍口奪食的時節(jié),要不抓緊,萬一遇上“白雨”,可就是想哭都沒有眼淚了。
夏收的這種緊迫,讓大人們無情地剝奪了我假期里自由自在玩耍的快樂。我得和大人們一樣早出晚歸,每天在酷熱難當(dāng)?shù)柠溙锢?,承受天上的毒日頭無情地炙烤。二、三年級的娃娃,還攥不住鐮、割不得麥,但大人總能夠找到你能干的事。一是拾麥穗,亦步亦趨地跟在大人們的麥趟后面,從割過去的亮黃的麥茬中,撿拾起遺落的麥穗。這事情很無聊,因為是給自己收割,大人們都很仔細(xì),根本不會有太多麥穗可拾,找個陰涼處坐坐又不被允許。二是拉“件件”,就是將大人們捆扎好的麥捆子每29個拉到一處放成一圈,以方便割完后摞摞。這個很有必要,畢竟大人們收割后已是腰酸腿疼,麥捆子集中到一起,可以節(jié)約好多時間和氣力。但這活干著卻讓人愁腸,滿地麥捆子很直觀地表明這工作的任務(wù)量很大,而被太陽曝曬得干著的麥桿和麥芒,對我細(xì)皮嫩肉的小手特不友好,時不時扎得難受。那時候,農(nóng)人們剛從生產(chǎn)隊里“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歷史陰影下走出來不久,餓怕了的人們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民以食為天”,小麥基本上占據(jù)著農(nóng)作物的絕大部分,一季小麥就得收割二十天左右。而我每天就得這樣在地里活動著。這段經(jīng)歷,造就了日后我怕干農(nóng)活又愛干農(nóng)活的雙重矛盾性格。
村里的金平,是個比我大三歲多的少年。他割麥也還不到年齡,拾麥穗、拉件件又是勞動力的浪費。他父親養(yǎng)著幾只羊要放,這差事便派給了他。他每天就揮著放羊的刀鏟,把羊趕到剛收割后的小麥地里去吃顯露出來的青草,間或幫著地的主人家拉拉麥捆子。他也到我家的地里來,也就幫著我拉麥捆子。其間,他跟我說,他發(fā)明了一種在野川里燒著吃洋芋的好辦法,燒出來的洋芋,一點也不焦還又沙又甜,那真叫一個好吃,有機(jī)會可以給我燒著吃。他的這話讓我充滿期待,我就比大人更加迫切地希望小麥趕緊收完。
小麥終于收完了,金平也不負(fù)諾言,叫我去燒洋芋吃。我按金平的吩咐偷偷地抱上一抱爺爺冬天架爐子用的干柴,跟著他到了野外。小麥?zhǔn)胀旰螅乩锞烷_闊起來,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谷子等秋莊稼,正好不用太操心看管羊只。金平選了一處合適的地埂,先在中間用刀鏟挖了一個小土洞,再在土洞的上方打了一個通孔。然后,將一大塊干硬的胡墼摔成核桃大小的小坷垃,他便開始屏息凝神地在通孔的周邊用這些小坷垃一圈圈地往高壘。有時候壘了好幾層忽然就倒塌了,金平“嗨”一聲重新開始,直到終于壘成一個“千瘡百孔”的小土塔,金平特殊方式燒洋芋的“爐窯”便算竣工了。金平讓我去再尋一些干的野草好生火,而他自己提著刀鏟貓著腰去偷洋芋去了。
我找好野草并按要求揉成了綿軟的團(tuán)狀,這樣有利于生火。金平也抱著襟懷小跑著回來了。洋芋還不很大,比雞蛋也大不了多少,但白嫩嫩圓溜溜地很好看。金平將干草塞進(jìn)土洞,用火柴點燃,爬著吹了幾口氣,那火便大了起來,白色的煙從小土塔上也升騰了起來。他將干柴填進(jìn)去,很快火勢便大了,不但小土洞里紅彤彤一片火焰,就連通孔上的小土塔都被火焰包裹起來,燒得■作響。當(dāng)我們所有的柴禾燒盡的時候,小土洞里幾乎積滿了閃爍著紅光的灰燼,小土塔也已經(jīng)燒得變成了焦黑色,熱得發(fā)燙。金平把所有的洋芋都扔進(jìn)那灰洞里去,幾刀鏟將小土塔打入土洞內(nèi),將土洞挖塌,再加上些土,用腳踩實。對我說,好了,咱們玩去,過會兒回來就可以挖出來吃了。
說是玩去,不外是跟著他的羊在地里到處亂轉(zhuǎn)。我的心思全在品嘗用這種奇特的方式所燒出的洋芋上,不時問可以回去挖了嗎?金平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哪能那么快就熟了呢。這樣地又過了些時間,金平禁不住我的嗦,我們就返回來挖洋芋。
那土還是很熱的,挖出了灰,接著就找到了洋芋。它們果然表皮黃燦燦的,一點兒也沒有焦黑。雖然洋芋抓在手里還很滾燙,我不得不一邊倒騰著手、一邊不停地吹著土和熱氣,但還是急不可待地吃了起來。果然,沙沙地很好吃,不像家里煮出來的那樣有著很大的水份還粘粘的;也很香甜,不帶一絲兒的麻味道。可吃到里面,竟然是一個硬硬的水水的核,顯然這是沒有完全燒熟。金平說,你看,都是你心急。我很抱歉,金平又說,不過沒關(guān)系,洋芋沒血三絆兩捏。終久,我們還是很開心地將它們?nèi)康叵麥绲袅恕?/p>
從小到大,洋芋(現(xiàn)在我也習(xí)慣叫它土豆了)沒有少吃,燒、煮、蒸、烤……各種方式都有,但我覺得只有用金平的那種方式吃洋芋最為特別,也最有意思。
包產(chǎn)到戶,群情激越歡天喜地,生產(chǎn)隊里的一切都被全部、徹底、干凈、利落地分到了各家各戶。磚頭瓦片不須細(xì)說,重點就是土地和牲口。我家分到了55畝土地,一頭很高大的黑驢。一頭驢單個兒犁不成地,就得和別人家的牲口和伙。合伙解決了一頭驢子無法犁地的問題,但也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一是土地的面積增大,今天你家明天我家輪流,犁起來就很費時;二是牲口也要多下苦力。因此,這只能是人們?yōu)榱私鉀Q眼前的現(xiàn)實問題而采取的一種迫不得己的過渡措施。為了方便和愛惜牲口,家家戶戶都在暗下決心,要盡早再增添一只大牲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包產(chǎn)到戶,不再和別人打交道。
過了三兩年,家里的活泛錢積攢了幾個,趁著一個集日,爺爺和父親懷揣老厚地一沓錢到三營去。然后,父親牽著韁繩,爺爺騎著一頭健碩的騸驢回來了。從此,無論什么時候用牲口,都是得心就手的事情了。
多出來一頭牲口,就要多費草料。在農(nóng)業(yè)隊里的時候,爺爺就飼養(yǎng)過牲口,對牲口看得特別珍貴?,F(xiàn)在,又是飼養(yǎng)自家的牲口,爺爺自然更是精心,決意要將兩頭驢子飼養(yǎng)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這得有好草料。隊里分下來的一畝多苜蓿已經(jīng)生長了好多年,品質(zhì)和產(chǎn)量都在下降,這自然不能達(dá)到爺爺?shù)哪康?。在爺爺?shù)臎Q定下,家里就在一里開外的北溝崖邊的四畝地里點上了紫花苜蓿。紫花苜蓿有著很好的營養(yǎng)價值,比其他的青草都要好??勺匣ㄜ俎5拿缬蛛y以出齊,折騰了好幾次,費了幾年的時間,總算長得像模像樣起來。在這期間,為了應(yīng)對“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的問題,不得不又臨時占用一畝多地,給兩頭驢種上了草谷子作苜蓿的替代品。
四畝苜蓿終于長成,每年陽春三月,率先從枯黃的土地里萌發(fā)出一叢叢密集的嫩綠。日長日高,到了夏收完成要犁地之前,已經(jīng)長成茂密的一大片,漫地的紫色苜?;鈩莅蹴?、漂亮絢麗,盡日吸引著勤勞的蜜蜂和悠閑的蝴蝶穿梭其間。每日里,我用架子車?yán)鵂敔斎ソo兩頭驢割草。爺爺指導(dǎo)我用鐮刀蹭著地皮割,這樣,不但不浪費草,而且在割二茬苜蓿的時候,也不會有被苜蓿茬扎手的麻煩了。割完草裝上車,爺爺還要叫我在割過的苜蓿邊上挖一條小線做標(biāo)記,用以判斷是否被人偷割,事實證明這不是多此一舉。
有一天,我和爺爺去割草,果然發(fā)現(xiàn)苜蓿被人偷割進(jìn)去了一大截??赡苁琴\人心虛又加上天黑,慌里慌張地,苜蓿茬子也留得很高。我看了都十分生氣,更不要說爺爺了。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只好將苜蓿茬子再清理一遍,割我們自己需要的草了。
可我心里的氣并沒有消除。這天晚上天麻黑的時候,我提上了一根三尺來長的鋼管,一個人到苜蓿地里去,我要去捉賊。還沒有走出村,天就徹底黑了下來,秋莊稼地里就更加的漆黑。苜蓿地還在一里地開外,我越走越不想繼續(xù)往前走了??上氲絼e人不管種植、不管管理、不費土地,只要花上一點時間,下一點夜功,就將我家的苜蓿不勞而獲地割了去,美美地喂著他家的牲口,我心里的火氣就又上來了。于是,我不再害怕,一個勁地走到苜蓿地里,在旁邊的一塊葵花地里潛藏起來,緊握著鋼管,盯著苜蓿地,單等賊人的出現(xiàn)了。
四野里靜悄悄地,只有微風(fēng)吹著葵花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夾雜著不知名的蟲鳴。我覺得身上越來越?jīng)?,焦急等待著的賊人卻遲遲不見露面。后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我終于失去了耐心,悻悻地提著鋼管回到家里來。
而時間實際上并沒有過去多少,我回到家里,一看鐘表,也就十點多點,我連來帶去也不過就是兩個多小時。爺爺問我干啥去了,我就如實回答。爺爺大吃一驚,說,這娃娃,真是瓜著呢。幸好做賊的人不會那么早就動彈,要真遇上了,人家手里拿著鐮刀呢,你就要“肇禍”,以后再不敢去了,聽話,啊?我默默地點著頭,忽然害怕起來。
后來,雖然也還偶有苜蓿被偷的事發(fā)生,可我除了生氣,再也沒有產(chǎn)生過要去捉賊的念頭。而家中的兩頭驢,也并沒有因為少了一點草料而消瘦,照樣被爺爺飼養(yǎng)得膘肥體壯、油光水滑,很好地幫著家人耕種著那55畝貧瘠的土地,直到后來,條件更好了一些,它們被農(nóng)機(jī)所代替。
動用了全家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被美稱為“鞍架房”的北房,在1979年落成了。
鞍架房有著“人”字形的屋頂,中間對開兩扇門,兩邊分別有一個很大的窗戶,就像北房的兩只大眼睛。這眼睛可不是單眼,是復(fù)眼,窗子上縱橫交錯的窗欞,不正構(gòu)成了許多方方正正的小眼睛嘛。這些小眼睛一般大,唯獨在下端的中間,有著一個長方形的稍大的眼睛。我認(rèn)為北房這兩只大復(fù)眼的視力不會怎么好,因為窗戶上糊上一層薄薄的白紙以后,內(nèi)外便什么也看不見了,透過的光線也是微弱的,屋里也不是很亮堂。
到了第二年,大人們不知從哪里弄回來兩小塊叫作“玻璃”的東西,鑲鉗在窗戶下端那兩個稍大些的復(fù)眼上??蓜e小看這兩塊玻璃,它使北房的眼睛明亮了不少。我很是奇怪這東西,看著就像啥也沒有,用手一摸又切切實實地阻擋著。能讓人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一切事物,卻又不阻擋陽光,讓它毫無遮攔地照進(jìn)屋里來。我想不明白這事情,大約和頻繁碰著腦袋想飛到外面去的蒼蠅也差不多。爺爺每天都要利用了這玻璃,靠在窗臺上洞察著院子里的一切,見我們太鬧了喊兩聲,或者干脆吩咐我們干點小活。
到了冬季,我發(fā)現(xiàn)這玻璃不但奇怪,而是更為奇妙了。每天早晨起來,我都會在兩塊玻璃上看見絕不重復(fù)、美倫美奐的冰雪圖案來,有高山、有峽谷、有河流、有草原、有森林、有花卉、有飛禽、有走獸……我所曾見過的沒見過的,它似乎都能描繪出來。而這些圖案,都是由極其細(xì)小的、羽狀的冰晶形成的。冬天的早晨,寒冷逼我呆在熱炕上,我有充足的時間欣賞玻璃上大自然所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直到太陽升起,它慢慢地融化、消失掉。
看著玻璃的本事這么大,帶動了我更大的興趣。有一天的早晨,我用白紙剪了一個四不象的圖案,想把它也固定到玻璃上,和玻璃繪出的圖案湊熱鬧。固定玻璃的小釘子與玻璃貼得實在太緊密,我怎么也夾不上去。我就拿過爺爺?shù)臒熷仯涯轻斪忧玫盟蓜右恍?,一下、兩下,“嘣”,隨著一聲脆響,玻璃從上到下裂開了一條弧形的縫隙,我頓時目瞪口呆。遲疑了一小會兒,我想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我是把窗戶最重要的一只眼睛弄壞了,別人不說,爺爺是每天都要通過這眼睛看外面的。只要爺爺拾糞回來,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我定然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我再也沒有等著看這冰雪的畫兒慢慢消失的興趣了。我跳下炕,穿上鞋,“畏罪潛逃”了。
大冷的冬天,野外寒風(fēng)凜冽,不是潛逃的好去處。到哪里去呢?我就想到了村中的果樹園子。那里夏秋時節(jié)是孩子們最愛光顧的地方,可以和看園子的老漢要幾顆或青或黃的果子來吃,要是要不來,就會瞅中時機(jī)或翻墻或鉆水道眼地去偷??涩F(xiàn)在,果樹上別說果子,早就連樹葉都落盡了,看園子的老漢也早就撤離了。果園里除了光禿禿的樹,再什么也沒有,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確實是個藏身的好去處。我就溜進(jìn)果樹園子,在里面看園子的小土房子里貓著。太陽在遙遠(yuǎn)的南天上努力向上爬,可還沒有爬到多高,就爬不上去了,又從另一邊天上往下溜。我的肚子越來越餓,蜷縮得也已是百無聊賴十分心慌,但又不能離開小屋,更不能離開果園。說不定,爺爺或者父親正提著鞭子等著我“投案自首”呢。而餓還不是大問題,眼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馬上就要下班了。天就要黑了,我可怎么辦啊?我在這小屋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堅守在這里的決心逐漸動搖起來,我想,要不回去吧,就算挨上一頓打,也總比狼吃了,或者鬼捏了要強(qiáng)吧。畢竟,面對親人,總比面對那些我聽說過沒見過的既可怕又兇殘的東西要少一些恐怖吧。
“丁學(xué)、丁學(xué)……”我正在運(yùn)用全部的智慧,權(quán)衡著回與不回的利害輕重,果園墻外面,傳來爺爺充滿焦急的長長的呼喚聲。爺爺這么急切的聲音,肯定是在家里等不住我而“主動出擊”了。面對現(xiàn)實的危險,我動搖了的思想再度堅定起來,絕不能讓爺爺找到我!爺爺顯然是在向著果園找來,他肯定不會放過小屋子。我慌忙跑出小屋來,四處尋找更加隱蔽的地方。還真找著了,院子的西北角,竟然有一個洞,斜斜地向地下延伸下去了。我不知深淺,也顧不得許多,小跑著就下去了。剛進(jìn)入沒幾米,洞內(nèi)的光線就昏暗下來,再走,里面就漆黑一團(tuán)什么都看不清楚了。我忽然感到十分恐懼,里面有沒有藏著什么讓人害怕的東西啊,有沒有鬼呢?聽說鬼就是在黑暗中躲藏活動的。不敢再向里走,又不能出去,我在半道里蹲下來,嚶嚶地哭泣起來。而上面,爺爺?shù)暮奥曉絹碓浇┝?,腳步聲便到了洞口。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爺爺吃了一驚,穩(wěn)住神,循聲進(jìn)來,俯下身子,撫摸著我的頭,擦著我的淚,說,咋跑到這里耍來了么,這一整天連凍帶餓的,快跟上爺爺回去。爺爺并沒有要懲罰我的意思,一字不提玻璃的事,我知道這一天,我是被我自己臆想地一頓暴打嚇著了。爺爺牽著我的手往上走,我哭得更加厲害,但兩只腳歡快地邁動起來。
也許是爺爺事先做了安頓,家里竟然沒有一個人跟我追究玻璃的問題,就像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破裂一樣,或者它還是渾然一體完好無損一樣??赡堑懒芽p,又是多么真實、清晰地擺在那里啊。
這道裂縫便從玻璃上轉(zhuǎn)移到我的心上來,這真是刻骨銘心呀,讓我始終無法忘卻。若干年后,我上了初中。有一次,我量好了尺寸,用零花錢在街上裁了一塊玻璃,拿回來要換。爺爺卻說,那么個細(xì)縫子,也不漏風(fēng)不透氣的,換下來只能扔了,也可惜,換它干啥?硬是沒有讓換。
如今,北房早已翻修重蓋,鋁合金門窗上鑲著大塊的鋼化玻璃,即美觀又漂亮又亮堂。而在城市,玻璃已經(jīng)造成了光污染。但我仍然難以忘卻那塊只有一平尺大小、有著一道弧形裂縫的窗玻璃。每每想起,耳畔似乎又傳來爺爺那一聲聲焦急而悠長的呼喚聲,而爺爺已在地下悄無聲息地長眠了十多余年了。
要說的是吃梨,但還得先從糞土說起。
“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
在小時候的老家農(nóng)村,這不僅僅是一句農(nóng)諺,更是每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農(nóng)民耕作莊稼所必須遵行的經(jīng)驗和信條。
農(nóng)諺里的“肥”,在當(dāng)時僅指的是農(nóng)家肥,也就是黃土與各種糞便的混合物。土的來源,是到村東頭瓦窯坑里去拉,這里近便,但后來到了“水盡山窮”的地步,已經(jīng)很少有土可挖;不然,便得到誰家要平整的田地里去拉,拉土的取了土,田的主人省了力,也確實是互惠互利之舉。糞的來源,一是廁所;二是豬圈,這是主要的;牛驢騾馬和羊只的糞也是有的,但先要晾曬干,用作冬天煨炕的燃料,然后以灰燼的形式送到糞場里來。還有一小部分,則是零星從村里村外拾來的糞便,這就不拘種類了,遇到什么拾什么。那個時候,誰家里沒有一個拾糞的耙子和籠子,為爭一泡狗屎吵架的事也常有發(fā)生。
當(dāng)然,誰家門前都不能缺少一個專門用于積肥的糞場。
積肥的作用,就是讓糞土充分地發(fā)酵,以發(fā)揮其最大的肥力。而糞堆的大小,很大程度上預(yù)示著一年收成的好壞。在農(nóng)人的眼里,或者就會幻化為糧食堆。是故,所謂“視金錢如糞土”的話語,到了老農(nóng)民這里,或者并不能顯出言說者想象中的清高境界來。
我家老院子門前的西側(cè),原也有著很大的一個糞場,西邊緊鄰著豬圈。因為豬糞是糞堆的主要來源,為了省卻轉(zhuǎn)運(yùn)麻煩,這種布局自然是最為科學(xué)合理的。糞場的南邊,是父親種的果樹,緊挨著糞場邊的,從東到西是一排五棵長把梨樹。
每年的寒冬臘月,土肥被我們用架子車一車一車地送到田里去了,糞場就被清空。新一輪的積肥過程,便從頭開始。一直到次年的十月,糞堆便再次積得頗具規(guī)模了,大約有十米長、五米寬、一米多高那么大的一堆。這個時候,父親會不失時機(jī)地給我們安排一件活計,那就是“撒糞”。所謂“撒糞”,就是把積了近一年的土糞整體倒翻一次,作用和目的,是將其中大塊的打細(xì)碎,并使土與糞更加均勻地混合,送到地里去,也不會“厚此薄彼”了。
“寸土難移”,這么大的一堆土肥要撒一遍,也是頗要費些體力和時間的。干上一段時間,就會汗流浹背、口干舌燥,得歇緩歇緩。喝口水似乎是必需的,但我們有更好的選擇。這個時候,父親那五棵長把梨樹的果實,已經(jīng)熟透,一個個黃澄澄地掛在枝頭,隨風(fēng)搖蕩。摘幾個來吃,皮薄肉脆汁多,清涼可口香甜,滋脾潤肺解渴,好不舒坦。一會兒,人來了精神,接著再干。
記得有一年,長把梨兒結(jié)得特別的繁,已經(jīng)吃了一段時間,樹下舉手可得的還掛著好多。撒糞歇緩的時候,我懶得去洗手,就用手捏著梨的長把兒,直接在樹枝上吃了起來。一連吃了幾個,弟弟們看著有趣,丟下鐵鍬、子,笑呵呵地過來,學(xué)著我的樣子吃起來。不一會兒,樹下的枝頭,就掛出了十幾個白生生的梨核。我們繼續(xù)干活,父親出來“檢查工作”,忽然就看見了掛在枝頭的梨核,頓時勃然大怒,問,這是誰干下的活?沒人敢應(yīng)承??赡苁强紤]到我們還在干活的份兒上,父親沒有細(xì)追究,但還是把我們包裹在一起,狠狠地批評了一番,主要的意思是說,我們吃東西都吃得“牙黃”得很了,想著法兒作孽呢。
我們那里,把不好好吃東西、浪費食物的行為,大致都罵作“吃牙黃了,作孽著呢”。可我們明明把每只梨都吃得很干凈、利索,只不過是沒有將梨摘下來,而是直接在樹上吃了,把果核留在了枝頭。父親為何生那么大氣并那樣嚴(yán)厲地批評。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理解。
而現(xiàn)在,一切都今非昔比了。家家的糞場不復(fù)存在,糞耙糞籠成了古董已難以見到。老院子整體翻修,看著都讓人美氣,可惜的是父親的果樹,也因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需要被全數(shù)砍挖了。四個輪子飛馳的農(nóng)業(yè)機(jī)械,不會在村路上拉下牲畜的糞便來,而它們偶爾撒下來的,就是顆粒狀的或白或黑或灰的化肥了……
而你,端著飯碗,卻感嘆說,現(xiàn)在的啥都吃著沒有過去香了。
這原本是四哥的差事,不知怎么卻派給了我。
天還是個麻黑子,大哥已收拾好了牲口的家當(dāng),扛起犁,喚上我,向田地里出發(fā)了。
一切事物都沒有色彩上的差別,只有黃土路泛著些許白色。
村莊靜默著,田野靜默著,聽不見狗叫,也聽不見蟲鳴。前面兩頭驢得得的蹄聲清晰可聞,大哥沉重的腳步聲清晰可聞,睡意惺忪的我抱著子跟在最后,吸著鼻子的聲音也是清晰可聞。這是現(xiàn)在根本無法想象的寂靜。
到了地里,天邊總算泛出魚肚白,視界開始逐漸開闊、豁亮起來。而我們也開始了今天的勞作。
我跟著來的任務(wù)有兩項,一項是給大哥拉好兩頭驢,好犁地畔和地頭。另一項是用子打碎翻起來的大胡墼。
大哥套好了犁,我硬著頭皮,學(xué)著曾經(jīng)看到過的四哥的樣子,來到兩頭驢子的長腦袋之間,左右手分別牽著它們的籠頭。大哥揮起鞭子虛晃著甩一下,喊聲“得抽”,兩頭驢自覺地邁步向前,我也趔趔趄趄地被它們帶動起來。走了不幾步,大哥的指令就亂了,一會兒吆喝驢子“喔喔”(左左?)、“吁吁”(右右?),一會兒指揮我,往左拉往右拉??赡菚r候,我對左右的概念還不是太明確,指令又這樣頻繁密集地發(fā)布和變換,我就不知怎么辦了,又不能沒有反應(yīng),只能忽左忽右的亂拉一氣。頓時,我不知所措,驢不知所措,大哥手忙腳亂。勉強(qiáng)走到地中間,大哥嘆口氣對我說,算了吧,你別拉了,還不如讓驢自己走呢。大哥吆喝著驢子繼續(xù)向前,我站在當(dāng)?shù)兀粗嘏蠌潖澢?、深淺不一的犁溝,為自己的遲鈍笨拙啜泣,眼淚從臉上滑過,冰涼冰涼,就像腳上被晨露打濕的鞋子。
我端起有著一個大木腦袋的子,開始敲打被犁鏵翻起的大塊的土疙瘩。麥?zhǔn)蘸鬀]有下過像樣的雨水,翻起的胡墼就又多又大又硬。看著滿地肩并著肩手牽著手的大胡墼,我一邊打著,一邊愁著。
太陽越升越高,地越犁越寬,胡墼也是越來越多,并且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硬,而我的汗也越來越黏、手臂越來越軟,感覺子越來越沉。我是越來越打不動了。
這可怎么辦呢?
看著大哥又向那邊犁去,我靈機(jī)一動,忽然有了一個好辦法。我為自己的急中生智激動萬分,疲乏的身體好像憑空增添了好多力氣。我扔掉了子,抱起一個又一個大胡墼,把它們?nèi)拥礁舻毓e人家的地里去??创蟾缯刍仡^來,我就又舉起子裝著打胡墼的樣子。大哥可能沒有看見,他是一言不發(fā)地回過牲口又向那頭犁過去了。而我把這當(dāng)做了默許,放心地一門心思地往別人的地里搬運(yùn)大胡墼,甚至都沒有理會大哥又犁了過來。
你干啥著呢?!一聲斷喝,大哥手提鞭桿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我嚇得不敢給聲氣,丟掉手中的胡墼,垂下腦袋怔怔地站著,疑心大哥要打我??纱蟾绮]有將手中的鞭子加到我的身上來,他看著別人地里那一大片白花花的大胡墼,氣得笑了起來,但口氣更加嚴(yán)厲,怎么抱過去的給我怎么抱回來!聽了這話,我如蒙大赦,趕緊跑到別人家的地里去,將那些胡墼們往回請。大哥瞅了我一會,復(fù)又犁地去了。
地犁完了,我的胡墼抱完了,但遠(yuǎn)遠(yuǎn)還沒有打完。大哥默默地從我手里接過木子,向著那些讓我愁腸百結(jié)的大胡墼們有力地?fù)羧ァ?/p>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從那時起我大致便明白了,雖然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讀得到這成語。
村子里原來有一所小學(xué),就在我家的正西面,中間僅隔著一戶鄰居。從我家到學(xué)校,頂多也就一百米距離。
這所小學(xué)的規(guī)模,只能用一個“小”字來形容。它占地面積不足三畝,其中后面的一個籃球場就占去了半壁江山;它只有兩間教室、設(shè)有兩個年級,能接納六、七十名學(xué)生;教職員工加在一起,不過四五人,還全是民辦的。
這個小學(xué)建立于何年何月,我不知道。從我獨自可以跑到那里去玩的時候起,它就在那里了,而且已經(jīng)顯得老態(tài)龍鐘、破敗不堪了。
學(xué)校由高高的土筑圍墻圈定,墻根堿進(jìn)去很深,墻頂滿是豁口高低起伏。沿著南墻里邊,種著一排楊樹,便是校園內(nèi)僅有的綠化。南墻中間少筑了一堵墻,留下兩米多寬的一個敞口子,兩邊各用胡墼砌有一個墻垛子,權(quán)且作為校門。從毫無遮攔的校門里進(jìn)去,是一條與校門等寬、平坦發(fā)白的土路,向前延伸大約二十來米,頂頭便是三四間老師辦公室,西邊緊挨著是一間教室,東邊緊挨著是另一間教室。這一排房屋屋面高低不平地起伏著,很多地方長著蒿草,甚至還有幼小的榆樹苗。上面的瓦片泥頭土臉,又覆著苔蘚,完全看不清本色。大草泥抹成的墻面面色發(fā)黃,到處都有掉了的泥皮,露出里面一塊塊的胡墼來。墻上有用白石灰畫成的大圓圈,里面寫著據(jù)說是“團(tuán)結(jié)緊張 嚴(yán)肅活潑”八個大字,字跡不但模糊不清,有些還因掉了泥皮而缺胳膊少腿。窗戶小小的,灰黑色的窗欞上面糊著白紙,被風(fēng)吹雨打破損了的地方,像個小扇子一樣地忽閃著,表明室內(nèi)外通風(fēng)良好。門破舊不堪,木板間裂著一指寬的縫隙,相互誰不理誰的樣子,而在門的下面,有著很大的破洞,是野狗偷吃學(xué)生娃娃饃饃的出入口。教室的前面,也就是路的兩邊,是兩塊當(dāng)作操場的地面,寬長不過二十來米,沒有任何的體育設(shè)施,倒也平坦。在靠著西墻的那里,挖下去了一個大坑,是一個老師養(yǎng)著的幾只灰兔子。從西邊教室和西墻的夾道里出去,右手是個旱廁,再就是一個籃球場,也沒有圍墻,完全是開放式的?;@球場的東西各是一架獨木支撐的破籃板,扔上去一個球,籃球架子會全身搖頭晃腦叮靈哐啷地響半天。球場上原本鋪過砂石,但已經(jīng)剝離到表面,跑起來即滑又廢鞋。球場的西邊臨著路,不時有人拉著架子車來取土墊圈,挖出了很多的小土坑,小學(xué)生們捉迷藏正好用得著。球場的邊緣,長著讓鞋底子有破洞的娃娃們很討厭、畏懼的八角子草,它的果實上有著八個尖硬的刺,一不小心扎進(jìn)腳里去,可疼著呢。
我到學(xué)校那里去玩,在校門口逡巡著向里面看。有時候里面不見一個人影,只聽見老師講課的聲音,或者學(xué)生們讀書的聲音。有時候,里面人影綽綽人聲鼎沸,打地鬧地喊地笑地,土場上塵土飛揚(yáng)沸反盈天。我發(fā)現(xiàn)吊在老師辦公室屋檐下的那半片破犁鏵十分神奇,它“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被敲響,要么是靜悄悄的教室門打開,像緩慢擰開的水龍頭一樣,先滴出一滴水來,那是手托著書本教案粉筆盒的老師,然后嘩地一下迸射出爭先恐后的學(xué)生來;要么是混亂喧鬧的土場上的學(xué)生像被收進(jìn)寶瓶一樣地涌進(jìn)教室,而后又是老師手托著書本教案粉筆盒從辦公室走向教室。
這樣的場景看過了幾個春秋。有一天,父親說開學(xué)了讓我也去上學(xué)。我哪里愿意去啊。我每天吃飽了到處隨心所欲地耍著不比關(guān)在教室里好多了嗎?父親說,不去哪里能成,國家有規(guī)定呢,娃娃到了年齡不上學(xué),每月要交五塊錢呢,我可交不起,你給交嗎?我不知道五塊錢是多少,但父親既然說他交不起,我連屬于自己的一個鋼元子都沒有,肯定更是交不起。我?guī)е耷徽f,那翠青(村里王家老五的女子)都比我大,怎么每天還在路上跳皮筋呢?父親說,女娃娃上不上學(xué),國家不管。我辨不來為啥國家光管男娃娃不管女娃娃上學(xué)。不過看父親的架勢,再要執(zhí)扭可能就要挨打,我只得背上哥哥退役下來的、補(bǔ)滿了補(bǔ)丁的黃書包去上學(xué)。
從此我走進(jìn)了這個原來只在門口玩的學(xué)校,走進(jìn)了西邊那個一年級的教室。這教室里有多昏暗啊,到了中午的時候,室內(nèi)的一切才會看得真切。為了讓學(xué)生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天氣暖和的時候,教室的門都是敞開著的。我們的桌子板凳就更加地獨一無二了,那是用胡墼砌成桌子和凳子的大致模樣,用泥抹起來,再在表面抹了層粗糙的水泥做成的。坐上去或者趴上去很涼也很費衣服,唯一的好處就是你如果在寫字,倒是不用擔(dān)心同學(xué)會晃動“桌子”的。上了幾天,我受不了一節(jié)課幾十分鐘的約束,打退堂鼓不去了。這次父親沒有再提每月要給國家交五塊錢的事。父親說,不念書,就得干活,總得吃個食叫個鳴,那能由著你的性子閑游閑逛呢。父親把逼迫我上學(xué)的任務(wù)交給了大哥。大哥帶著我到瓦窯坑里去拉土。大哥坐在一邊,讓我給架子車上土。我畢竟才七歲啊,鐵鍬把都比我高,攥都攥不穩(wěn)當(dāng),用腳把鐵鍬踏到堅硬的地面上,只打栽愣子。我都汗流浹背了,上到車子里的土也就有個兩籠子。大哥站起來,笑著說,給我吧,還差得遠(yuǎn)那,明天趕緊乖乖上學(xué)去。
我只得再上學(xué)校,也徹底打消了不上學(xué)的念頭。
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是甘溝村上的人,姓賀名庭海,身材高大而清瘦。他有個兒子叫李紅福,和我是同班同學(xué),每天用自行車帶著來去。賀老師教學(xué)很是認(rèn)真,特別是書寫,他認(rèn)真到當(dāng)作藝術(shù)來對待的地步。剛開始學(xué)習(xí)漢語拼音和漢字,他用難得的彩色粉筆來書寫。先用白色粉筆畫好四線三格,然后分別用紅色和綠色的粉筆來書寫聲母、韻母,連漢字的部首也是各有各的顏色。這樣,黑板上就五顏六色賞心悅目十分好看。賀老師對書寫的嚴(yán)肅認(rèn)真態(tài)度,并不是我們的福音,他對我們書寫的要求也特別嚴(yán)格。寫錯了自不必說,即使寫得潦草些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也會用一寸來寬、二尺多長的木板子狠命地打手心,還只打你的左手,說是留著右手再往好里寫。對他兒子也是一視同仁毫不留情,甚至于有時候還會滿教室追著打,惹得同學(xué)們想笑不敢笑。記得有一次,我的字沒寫好,被賀老師叫進(jìn)了辦公室,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板子朝我的手心狠狠地來了兩下,疼是剛接觸的第一感覺,然后就是熱、麻、脹、疼交織在一起的難受感覺,很快手掌就會像起面一樣膨脹起來。眼淚是副產(chǎn)品,很快就被眼睛生產(chǎn)了出來。賀庭海命令,到操場上寫去,寫不好不準(zhǔn)回家。時值夏天,操場曬得坐上去燙屁股,我捏著電池里取出的碳棒,坐在那里和被罰的同學(xué)一道,承受著烈日的炙烤和左手的疼痛,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寫??粗^了關(guān)的同學(xué)們在樹陰下歡天喜地地做著游戲,我委屈的眼淚如泉水涓涓不止。一邊寫一邊往后挪,我就挪到了接近校門的地方。忽然,我靈光一閃,瞅一眼賀庭海的辦公室,他正和別的老師說笑。我迅速起身,背起書包一口氣跑回家里。明天要怎樣,那是明天的事情,我暫且美美地吃著奶奶剛剛煮好的洋芋、胡蘿卜。天遂人愿,第二天,我提心吊膽地到學(xué)校里去,賀庭海竟然沒有追究,或許是沒有注意到我逃學(xué),或者是忘了吧。
為了少受皮肉之苦,自此后,我不得不小心謹(jǐn)慎地寫字?;蛟S,這就是日后別人謬夸我字寫得還行的根源所在吧。
賀庭海把我們管教得很嚴(yán)格,讓我們對他產(chǎn)生畏懼和祈禱。我們祈禱著他生個病什么的,能不來學(xué)校就好了。這樣的機(jī)會在每學(xué)期當(dāng)中,總是有那么幾次的。畢竟,賀庭海也有家庭,即便他不生病,總可能遇到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如果哪一天,李紅福走著來上學(xué),笑嘻嘻地一進(jìn)教室,不用他說,全班同學(xué)就都知道賀庭海不來了。頓時,教室里就沸騰起來。
賀庭海在給我們考試的時候,就把掛在黑板右側(cè)的漢語拼音字母表用另外的一張白紙遮蓋起來。銳利的目光探照燈一樣在教室的各個角落掃來掃去,嚴(yán)防同學(xué)照抄作弊。記得有一次,學(xué)區(qū)上對小學(xué)一年級進(jìn)行通考,賀庭海和一個其他學(xué)校的老師擔(dān)任著我們的監(jiān)考官。有一個按拼音寫詞語的題我拼不出來,只留下一個括號張著大嘴等我喂東西呢。賀庭海從過道里轉(zhuǎn)下來瞅著了,背對著那一個老師,輕聲對我說”扁煙“(音)。說了兩三遍,我還是聽得稀里糊涂,不知道到底是哪兩個字。賀庭海見我反映不過來,輕嘆一身走掉了。后來我想,賀老師啊賀老師,你把我們看管的那么嚴(yán),怎么又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呢。
賀庭海是個民辦老師,后來被“匹罰”了。
一年級數(shù)學(xué)老師李占廣是本莊里的,個子矮小且身單力薄,按稱呼我還得叫他個爸呢。在一年級的時候,幾加幾還好算,暫且還沒有人因?qū)W習(xí)的事情挨過他的打??伤母鐓s偏偏挨了一次打。那是深冬的時候,我和四哥還有另外兩個同學(xué)來得早,就生火架爐子。沒有引火的好柴火,弄得滿教室里都是嗆人的濃煙,爐子里的柴就是著不起來。我們幾個人在教室里爭吵著怎么架才好,就把隔壁值勤的李占廣吵醒了。他沖進(jìn)教室里來,不容分說,抓起一根粗硬的葵花桿,雨點般地向蹲在爐子邊的四哥頭上打去,葵花桿子里的芯芯子像白色的彈丸一般四處迸射。事后四哥說,打得他眼前五麻六道全是閃電。
到了二年級,我們的教室調(diào)到了東邊,終于坐上了木頭做的桌凳了,雖然破舊,但比胡墼水泥臺子就強(qiáng)遠(yuǎn)了。唯一的不好處,逢著莊里誰家過紅白喜事,總要將這桌凳借了去安席,然后就是一桌油水臟污地還回來,總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擦得干凈。我的同桌是一個叫丁克霞的女同學(xué),她們家是村里唯一的一戶回族家庭。這是個愛干凈的女孩,記得她的口袋里總是裝著葵花籽,嗑開來并不吃,卻將白生生的葵花仁兒用指甲研碎研開,末了,油漆斑駁的桌面就被她處理得油光泛亮了。
我們的語文老師換了,這回是個“公辦”女老師,芳名尚學(xué)珍,個頭不高,但長得白皙也好看。她對學(xué)生十分地友善,有了錯誤她會耐心地教你改正過來,而不會體罰學(xué)生。雖然她的手里也拿著一根細(xì)長的木條,但那是指著黑板教同學(xué)們讀字用的,還專門有個名稱叫“教鞭”。記得有一回,她教同學(xué)們讀生字的筆畫順序,我的同桌將一個筆畫讀錯了,尚老師仔細(xì)聆聽,縮小范圍,最終確定“目標(biāo)”就在我們兩個之中,我和同桌相互謙讓是對方讀錯了。尚老師就讓我們一個個讀,結(jié)果,我因緊張反而讀錯了。尚老師只是一笑,讓我一個人跟著她讀了好幾遍。尚老師的溫柔性格,讓我不再懼怕語文,并喜歡上了語文。在二年級學(xué)區(qū)通考中,我還獲得了名次,得了一個粉紅皮上閃著電光石火的碩大筆記本。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得獎,也是在這所小學(xué)讀書期間唯一的一次得獎。尚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個學(xué)年,然后就被調(diào)走了,后來再也沒有見過。
二年級第一學(xué)期的數(shù)學(xué)老師還是李占廣。在這一學(xué)期里,計算的數(shù)字稍大了些,我的笨腦子有些反映不過來。比如說罷,有一次李占廣叫我的同桌丁克霞到黑板上做“10000-1”這道題,丁克霞用豎式做下來,結(jié)果等于“9999”。我大吃一驚,怎么越減越多了。當(dāng)李占廣問同學(xué)們丁克霞做得對不對時,我大聲地?fù)屩卮穑翰粚?!李占廣指著我說:你給我小心著!可我還是沒有給他小心住,有一次李占廣將我叫上去做題時,我做地真不對。李占廣用拇指粗的楊樹枝在我頭上狠狠地敲打,直到樹枝打折才停手。到了第二學(xué)期,數(shù)學(xué)老師換成了西邊鄰居家的張學(xué)仁,他偶爾也打人,包括他的小姨妹子也打,但下手比李占廣輕多了,更多的是警示的成份在里面。李占廣是個民辦教師,他更大的興趣不在教育事業(yè)上,而在麻將、搖骰子等屬于賭博范疇的東西上,后來被“匹罰”了,成了莊里聚眾耍錢的中心人物。張學(xué)仁也是個民辦的,可他不像李占廣,很少沾賭博性質(zhì)的東西,而是積極為自己的前程努力,后來考上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也算是修成了正果。
我升了三年級,只能不論寒暑,每天背著書包到二里外的甘溝村小學(xué)去上學(xué)了,那是后話。
莊里的小學(xué),繼續(xù)接納著莊里一茬又一茬的小娃娃,讓他們享受著家門口就學(xué)的幸福。隨著時間推移,老師全部換成了公辦的,但教室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透風(fēng)漏雨不說,還搖搖欲墜地成了危房。于是,村民們集資,將校舍翻修重建了,磚木結(jié)構(gòu),玻璃門窗,新桌子新板凳,既寬敞又明亮。在我的印象中,這可能是村民們唯一的一次舉全村之力所干的有意義的事情了。可過了沒幾年,國家的教育政策發(fā)生了變化,這個村莊小學(xué)被撤銷合并到甘溝村小學(xué)里去了,本莊里六、七歲的學(xué)齡兒童,再也享受不到后腳出家門前腳進(jìn)校門的便利了,好好的校舍竟然廢棄了。然后,就有人起了歪心思,將椽子木料往下抽。大家看見了,相互效仿,比建校那會兒更加爭先恐后,教室就被拆得七零八落,最終消失了。
如今,村中小學(xué)原來所在的地方,只剩后面的那個操場,為著村民體育鍛煉的目的,換了新籃球架子,打了水泥地面??汕f里并沒有多少青壯年去打籃球,他們要打的東西在外面,叫做“工”。新籃球場,倒成了中年婦女們跳廣場舞的好去處。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弊x這首詩,您是否感覺到了鵝的美麗可愛?我是很欽佩詩人幼年就對事物有極其細(xì)致入微的洞察力及惟妙惟肖的描寫能力,卻絲毫談不上對鵝本身的喜愛。這種心理緣于家中曾經(jīng)飼養(yǎng)過的兩只大白鵝,給我及家人留下的映象過于惡劣。
家中養(yǎng)過兩只大白鵝,起因是家中曾經(jīng)養(yǎng)過兩只鴨,而養(yǎng)兩只鴨,全然由于父母的一次上當(dāng)受騙。
時間返回至公元1994年。當(dāng)年的春天,大嫂捉了兩只小肉雞精心飼養(yǎng),等到了年底,兩只雞已肥成兩個碩大渾圓的肉球,以致于走起路來都趔趔趄趄十分費力。1995年的春節(jié)一宰殺,便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大盆雞肉,家人吃了個不亦樂乎,父母便上心了。
等春節(jié)過后,漸漸天長日暖,又到了捉養(yǎng)小雞的季節(jié),父母便天天留心村道上各種小販的吆喝聲,終于聽到 “捉肉雞娃子了……”的叫賣聲時,父母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小販跟前,極其爽快地掏出平日里精打細(xì)算花銷的錢來,從那一大筐黃褐色毛絨絨的小東西中,細(xì)心挑選出活潑好動(表明生命力強(qiáng))的兩只,樂呵呵地捧回家中來。
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兩只“小肉雞”長得十分健康且迅速,然而隨著它們逐漸長大,一個多月后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兩只“小肉雞”的嘴開始變扁且爪子中間開始長出蹼來!父母大呼上當(dāng):原來是小販將小鴨子冒充小肉雞出售給了他們。事已至此,只能等長大了再說,只是父母全然再沒有了當(dāng)初的喂養(yǎng)熱情。但兩只小鴨子渾然不覺主人在對待它們的態(tài)度上發(fā)生了多么大的變化,依然十分快樂地吃著玩著長著,反正那時家院周圍的園子里有的是鮮嫩的小草和各種可口的小昆蟲,當(dāng)園子里灌了水或者雨后,還可以歡撲進(jìn)水里盡情嬉戲。
到了這年國慶節(jié)后,兩只鴨子已經(jīng)長得很大了,父母便想把它們當(dāng)做盤中餐一吃了之,爺爺說:鴨子么,泥里水里長大的東西,肉也一股土腥味,有個啥吃頭?卻又殺不得。其時天氣已轉(zhuǎn)冷,兩只鴨子自己在外面已很難找到吃食,母親又懶得去喂,就建議父親拿到集上賣了去。大約別人也覺得鴨子肉不好吃,父親一連趕了三次集市也沒有將兩只鴨子處理掉。直到第四次趕集,眼看著又要將兩只“活寶”提著回來,碰到了一個人,提著兩只同樣無法出手的大白鵝,那人看來敢于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愿意用兩只鵝等量交換父親的兩只鴨。父親想,當(dāng)時家中的狗死了,可以權(quán)且用這兩只鵝代理狗的差事,便欣然同意了。
于是這兩只大白鵝便來到了我家,除了小侄子侄女們因為覺得稀奇,對它們的到來略表了幾天的熱情外,家人對父親的做法無一贊同。尤其是母親,因為這兩只鵝的存在與自己有關(guān),更是十分地反對,對父親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兩只鴨子人都懶得喂,你倒換了兩個更能吃的來,你喂去!父親沒法,只得自己去喂。兩只鵝料想不到的能吃,每天都要從喂豬的飼料里取出好多。吃飽了,便仰起它們長長的脖頸、滿院蹣跚而行,令人聒耳地“曲項向天歌了”。隨著它們的到處游走,院子里就布滿了一灘又一灘讓人頗感厭惡,又不得不跟著屁股收拾的鵝糞。
很快又到了1996年的春節(jié)跟前,吃肉雞的希望自然泡了湯。而母親終于忍受不了兩只鵝的好食量了,它們的飼料用量竟然和一只已一年的豬的用量相差無幾。豬是養(yǎng)著過年一家人吃肉的,踩下的糞還是種莊稼的好肥料。可兩只鵝呢,它們除了夜晚臥在大門外,有人來了嘎嘎地尖叫幾聲給人個響動外,簡直一無是處。母親對父親說:還是賣了去吧,有那些飼料我寧可多養(yǎng)一頭豬。父親明知要賣也難賣,只好搪塞說:等過完年再說。
春節(jié)轉(zhuǎn)眼就過罷了,天氣轉(zhuǎn)暖,大地開始復(fù)蘇。母親在門前的園子地里種了些地膜瓜菜。及至出了嫩綠的幼苗,兩只鵝在無人監(jiān)管的大好時機(jī)下,踱到地里去,用它們扁長堅硬的喙飽食了一頓新鮮蔬菜大餐。母親發(fā)現(xiàn)了叫苦連天,把父親拽到菜地里,一個聲地叫父親還她的菜來。父親只得認(rèn)錯:莫要喊叫,下一個集日我就去處理掉兩只該挨刀子的東西。然而未及父親等到集日,在吃了菜苗的第二天,我和六弟、七弟三人正在豬圈里往出起糞,四哥家四歲大的小侄子端了一小碗飯從家里一邊走一邊吃著出來了,就看剛才還在門前的污水里啄泥的大公鵝,突然伸長了脖子直直地沖著小侄子過去了,任憑我們在豬圈里歇斯底里地驚嚇,它自顧將頭壓進(jìn)侄子的小碗里去啄食。等我拖著鐵锨翻出豬圈奔至跟前,它已將碗里的飯吃完,將一張泥嘴毫無顧忌地伸進(jìn)大聲啼哭的侄子嘴里去收拾殘留的飯粒。我怒不可遏,揮舞著鐵锨就朝公鵝招呼去,那家伙見勢不妙,撲騰著兩只翅膀連忙逃躥,卻被鐵锨砍中一只翅膀,立時搭拉了下來。我顧不得再去索要它的小命,趕緊查看滿臉滿嘴污泥的小侄子是否受了傷,好在并無大礙。我將侄子帶到父親跟前,細(xì)說了全部過程。父親狠狠地磕掉尚未吸完的旱煙鍋:賣!賣!賣!明天就去賣!
第二天早上,父親用塑料袋裝著兩只大鵝去趕集,不到中午的時候就回來了,自然不見了兩只令人深惡痛絕的鵝,我問父親:賣了嗎?父親支吾著說:賣……賣了。我想,那兩只鵝,要么真被賣掉了,要么被父親送了人,要么被父親隨便扔在了什么地方,但真正賣掉的可能性最小。
老家老院子的西壕里,原來從南到北長著一行柳樹。這些柳樹在我還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且高且大了。是故,雖然柳樹相互之間有著好幾步的距離,但它們龐大的樹冠還是相互交錯在一起。這樣,到了生長季,上面柳樹繁茂的枝葉遮天蔽日,下面便是濃蔭匝地,見不到一點天日了,自然不適合再種植其他東西,只好任由野草瘋狂地蔓延。
野草的種類并不多,主要就是冰草,這是一種極其霸道又難以清除的草。冰草是多年生的,一叢叢緊挨著生長,很少留有間隙,地上是細(xì)長密集的葉,地下是細(xì)長密集的根,將土壤緊緊地束縛起來,撕也撕不開。在冰草偶未鞭及的空隙里,長出來其他的草,顯得很是形只影單、勉為其難和郁郁不得志。滿壕里幾乎長滿了冰草,只是在中間地帶,大約有一步寬,三四步長的那么一小塊地里,長著另外的一種草——艾草。其他地方?jīng)]有艾草的蹤跡,而在艾草生長的這小塊地方里,冰草竟然也沒有涉足其中,兩者完全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樣子,殊不知這是奶奶一直在為艾草抵御著冰草的侵略。
艾草剛長出地面,是蓬松的一小叢,綠中泛白的葉片一層層迭加起來,就像是地面上直接開出了一朵朵綠色的花,及至抽出莖來,葉子才隨著向上分散。艾草有著淡淡的草香味,我到西壕里草叢中捉蟲子的時候,總愛把鼻子湊過去嗅一嗅。到了秋節(jié),艾草已長到了二尺多高,很密集豐厚的一片,葉子的顏色也顯得綠色更淡白色更濃了。這個時候,奶奶會拿上一把鐮刀,挪著小腳來到西壕里收割艾草,哄著我們抱回家院中分?jǐn)偭罆瘢饺~子干燥到柔軟且收集起來不會發(fā)霉的程度,我們還會幫著奶奶摘艾葉,就像擇芹菜似的把葉與莖分離開來,不過芹菜要利用的是莖,艾草要利用的卻是葉子。這些葉子被奶奶揉成松軟的大團(tuán),用報紙或者牛皮紙包裹并收藏起來待用。
艾草的用途我是親眼見過無數(shù)次的,因此是清楚的,用它可以治療小孩拉肚子。那個時候,農(nóng)村的醫(yī)療衛(wèi)生條件還很差,既缺醫(yī)又少藥,人們的生活條件也很差,口袋里根本沒有幾個錢。因此,人們有個頭疼腦熱的,一般都會硬挺著扛過去。但是對于嬰幼兒,他們還過于弱小,還不具備將病扛過去的能力,大人們往往不敢掉以輕心的,想方設(shè)法還是要抓緊治療的。村里誰家的小孩兒著了涼拉肚子,就會抱著來找奶奶。奶奶會熱情地招呼來者,并積極開始為小孩施治。治療方法好像是有兩種,一種是在小孩子的腿肚子上用布條綁扎。另一種就是將收藏的艾草打開來,從大團(tuán)上撕下一個個小團(tuán),揉搓成拇指大小的錐體,在煤油燈上從頂尖點燃,然后一個個大頭朝下分別按到小孩子肚臍等各處。艾草慢慢地、忽明忽暗地向下燃燒,縷縷青煙裊裊上升,隨后在屋里飄散開來,屋子里便到處彌漫著愈來愈濃的艾草的香味。奶奶或者會吸起煙鍋,和孩子的爺爺、奶奶或者父母嘮家長里短。這樣的治療肯定是有效果的,經(jīng)艾灸過三五次,小孩子就不再被送來了,除非是過段時間再生病,或者是別人家的孩子來。
艾草一年年長,奶奶一年年割,一年年用。生活條件、醫(yī)療條件也在一年年地悄然發(fā)生著變化。肚子不舒服的小孩子一個個一次次地來,但漸次少了下來。終于有一天,沒有人再將孩子送來讓奶奶用綁扎和艾灸的方法治療了。奶奶積攢的艾草越來越多,越來越?jīng)]有用處。
后來,奶奶走了。
再后來,艾草在與冰草的戰(zhàn)爭中一敗涂地了。
再再后來,霸道的冰草也在老院子翻修重建時被全部地、徹底地、干凈地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