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城 （十五、十六）

馬可魯

1954 年出生于上海，1960 年隨父親移居北京，無名畫會主要成員之一。1988 年到達紐約，次年進入紐約州立大學帝國學院藝術(shù)系，隨后定居于此，2006年遷回北京。

十五 那里秋天很美

1997年，我隔壁的兩個美國藝術(shù)家柯蒂斯和艾瑞克一起在布魯克林啤酒廠的空間策劃了一個展覽，這是一個九個藝術(shù)家的展覽，叫做“OFF THE MAP”展覽中，我的作品竟然和道格的作品默契如此之好，使我禁不住幾分得意。我的參展作品之一是我1994年完成的屬于我的“八大系列”之中的一幅，之前從未展出過，也從未離開過畫室。蕭疏的意境加上近乎淡淡的黑白之間，畫面產(chǎn)生的肌理與大量的蜂蠟材料， 在那樣一個展覽里是很特別的，它被懸掛在展覽的中間的位置。

我非常喜歡道格的兩件雕塑，它們有著平靜自然的品性與深思之后的幽默。正對我的作品，地面上安放了他的一件不規(guī)則的橢圓木雕。木雕表面沒有漆，沒有顏色，既不光滑，也不粗糲，表面有三個顯然是用鉆頭鉆出來的洞，我看著它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像是觀看一尊無言的石佛。他的另一件雕塑是一塊鐵與木的結(jié)合，他的許多作品都是這樣的。這件作品高有兩米，直徑斜立著如同比薩斜塔，塔分三層，每層的平面是水平的，空隙約十公分圓的鐵柱一根根佇立貫穿連接而成塔的圓周。每層里面困置一球，三只球大小不一，球被涂成黑色，那個也滾不出來，被永遠的困在籠子里面。我無法猜出他哪里來的這個想法。我面對他的作品時的無言也恰恰是他作品的無言狀態(tài)，我不奇怪。

那年，道格年近四十，職業(yè)是一座學校的守門人，每天白天我都能聽到他工作室里，斧子、鋸子、鑿子的聲音。下午五點上班至夜里三點，周而復(fù)始只為了白天能夠作自已的作品。他為人安靜的一如他無言的作品，他沒有畫廊與經(jīng)紀人。一天他告訴我：他剛剛拍了幻燈片，準備了作品自述資料，他想找一家畫廊做一個個展。他興奮的說：“NOW， I AM READY！” 我在他的工作室里踱步，看著他一屋子奇異的作品，點頭附和著。

道格是同性戀，他時不時去波士頓附近的羅德島，他的男友在那里，有一年我從馬里蘭回到紐約，他告訴我，他剛剛做了一條船，因為太長，無法從樓梯下去，他找來吊車，在眾人的協(xié)助下，從窗戶把船降落到地面。

道格邀請我十月份去他和他男友住的羅德島，那里秋天很美，他們要慶祝新船下水。

十六 我們?nèi)杖赵诼D戰(zhàn)斗到凌晨兩三點

大約是1993年，蔣小真、彭曉蓮決定拍攝一部影片，同時也是彭曉蓮在紐約大學電影系的畢業(yè)作。是關(guān)于紐約畫家琳琳的生平事跡以及紐約藝術(shù)家的生存現(xiàn)狀。自然，我們這些街頭的老畫家被逐個的訪談，攝制組攝制我們工作的情景，在我們住的公寓里架起了燈光、攝像機，拍攝了我在工作的場景，蔣小真準備了采訪提問，我一邊工作一邊回答小真提的問題。我視線從不對鏡頭，之后又拍了我告別妻子、孩子，離開家去畫像的每日場景，以及在街頭的生活。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并沒有看過那部影片，但有人看過，記得影片殺青的時候，攝制組和藝術(shù)家們有一個聚會，我沒能參加，攝影師特地到處找我，據(jù)別人講，他們最為滿意我在影片中自然的配合。

我們繼續(xù)在街頭畫像，朋友里面又多了韋佳、李明。93年以后小峰進了一家設(shè)計公司。寶奇、趙方、倪軍經(jīng)蔣小真的推薦去了ESPN電視臺做了體育播報員。大馮、我、張澤平、姜濤、韋佳、李明繼續(xù)上街。我們在紐約的日子再也沒有單身時那么瀟灑了。我們沒有周末，越是周末越忙。沒有節(jié)日，只有到節(jié)假日的時候游人越多。尤其是夏天，你要抓緊時間掙錢，冬天才會有可能在工作室畫自己想畫的畫兒。所以每次看到張偉開著他那輛四輪驅(qū)動的老吉普，他的“小熊”在后座上，出現(xiàn)在格林威治村招搖，哥兒幾個便牙根癢癢的說，“丫他媽在這抖什么騷，招咱膩歪！”

紐約來了越來越多的前蘇聯(lián)藝術(shù)家和東歐藝術(shù)家，他們的到來使得街頭藝術(shù)家隊伍越來越國際化，而生意的競爭也越發(fā)白熱化起來。在中央公園通向動物園的路兩側(cè)，在酒店廣場和四十二街、時代廣場，搶占最佳位置越來越難，人們?yōu)榱苏嘉蛔?，出現(xiàn)的越來越早。

街頭畫像這個行當，有些類似吸食鴉片，會上癮的，因為自由加之賺錢快，只要肯干，你的日子就會過得去，這支隊伍里什么人都有，什么心態(tài)都有，據(jù)說有人忍饑挨餓辛苦畫上十年，買樓的都大有人在。而且不管你來自哪里、什么膚色、國籍，一旦放下身段以此為全部生活內(nèi)容，你曾經(jīng)信仰的藝術(shù)便會被擊得粉碎。我眼見得身邊的許多人被現(xiàn)實生活的艱難所吞噬，再不提起藝術(shù)的“宏旨要義”，并以此為生活的全部意義。

我們雖然也一樣的掙扎著，但我們相互取暖依然冀望留存那最后一點點兒對藝術(shù)的奢侈。姜濤、李明、大馮、張澤平、我，94年到95年，這兩年間，常常奮戰(zhàn)在格林威治村、中央公園、酒店廣場和時代廣場。

我終于有了一輛尼桑小車，我們已經(jīng)都熟悉了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中央公園附近、時代廣場周圍僅有的幾個停車位置。

論畫像，你不要跟我們比，我們個個兒都爐火純青，黑白的或是彩色的，每天近二十幅肖像的強化訓(xùn)練，你無法想象。韋佳專畫彩色的，這個家伙只要有客人坐下來，他便一整天不用再拉生意，

他的肖像自有一種迷人，色彩畫的極為透明、干凈，在他的畫中不見爆發(fā)力，有一種持恒的，溫潤甜美的質(zhì)量。韋佳在他的工作室工作程序是用不同質(zhì)地的手工紙拼貼、渲染，兼用中國書法元素；她的抽象畫也充滿了這種優(yōu)雅的特質(zhì)。他生活中謹守規(guī)矩，可飲酒卻常常無度，他稱這是他僅有的一點點兒嗜好。他在我們這些人之中是幸運的，畢業(yè)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妻子林延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韋佳在費城的畫廊每年做一個個展，近兩年又在康涅狄格州的畫廊，作品與美國四五十年代的大師們一同展出。他生活低調(diào)，但也時時流露出一些小小的得意，他確實是勤奮的，除了在街上這份工作，在畫室里他似乎永遠在不停的工作，律己甚嚴。

李明來自上海，從小自學繪畫，在上海的畫家有許多是他這一路的，勤懇、穩(wěn)健，仰慕古典繪畫，寫實技巧扎實，他說他從來都是在小屋子里作畫，喜歡暗暗的光線，他性格謹小慎微，厚厚地眼鏡片后面透出的是堅定而獨自的神色。他那時與前妻住在南布魯克林的亞利?？绾Ｄ谴髽蚋浇?/p>

我們?nèi)杖赵诼D戰(zhàn)斗到凌晨兩三點，每天當我那輛破車載著這幾位朋友返回住所的時候總是一起在途中高聲唱歌，車子開上曼哈頓大橋的中央，身后燈火輝煌的海市蜃樓漸漸退去，而前方的天邊已看得到微藍，東河上空掛滿星星。我們沿著278公路先送李明回家。車行至少四十分鐘。到了他家，他的妻子永遠會準備好一桌江南的細菜、冰鎮(zhèn)的啤酒來招呼我們一起吃個夜宵。等送過每一個人，我再回到家中，那時天色已大亮了。

李明是一個很好的畫家，我專程到他那里看過畫，他把他的那些經(jīng)典一一拿了出來，他畫靜物很拿手，他畫西藏也很拿手，那幾年畫西藏很熱門，自從陳丹青不再碰那個題材之后，我倒是見了不少各種各樣樂此不疲對西藏及對神秘的西藏宗教的遐想與詮釋。李明從不自視過高，他像一只工蜂，細密的描畫；像一個波斯的工匠，雕鑿經(jīng)營。他那通常不大的畫面，反復(fù)描繪的痕跡，在他給我看這些畫兒的時候不無自豪的說：“陳丹青看過我的畫，他對我評價很好的?！?/p>

我相信，以他的卑微，這是他最滿意的結(jié)果了，得到了最值得信賴的藝術(shù)家的首肯。

我不知道丹青看他的畫兒的時候是怎樣鼓勵的，我不知道丹青在后來看到那些鋪天蓋地的矯情描寫的關(guān)于西藏的繪畫時是什么樣的一種感想，但我相信丹青對李明的繪畫的贊賞是由衷的。

李明使我想到夏爾丹，想到米勒，想到這一路畫家作品中的一種平實、天真，完全徹底平民的情感。這種藝術(shù)是無法追求宏大、無法追求創(chuàng)意、無法追求獵奇，但卻真正使人感到震撼的。我看到李明的畫中暗暗的泥土調(diào)子的景物、灶臺、炊具、藏族的牧民、孩子、老婦人，畫中無數(shù)謙遜固執(zhí)，細密的筆觸，充滿另一種的繪畫性，結(jié)實的寫實手法卻沒有學院的痕跡。自從到了美國，他也畫肖像，也畫商業(yè)化的明星照片謀生。他那張張細如毛發(fā)畢至刻化的素描，使美國的老百姓感到震撼。每每想起他，會浮起一個問號“我們?yōu)槭裁匆竭@個地方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