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芳
(中共中央黨?!↑h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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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抑不變:國民黨一大前后孫中山民族主義學說之考察
李國芳
(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部,北京100091)
摘要:國民黨一大召開前后,面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對國民黨的意識形態(tài)和革命方法灌輸,孫中山為爭取蘇聯(lián)援助,雖然有選擇地“師法”其革命方法和政黨組織、訓練方法,但他并不準備,最終也基本沒有接受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建議的民族主義政策。孫中山所恪守的仍然是其自五四運動以來新發(fā)展的“積極底民族主義”政策,其通過“修約”反帝的策略也與蘇聯(lián)、中共所倡導的階級斗爭、暴力革命模式大相徑庭。
關鍵詞:孫中山;民族主義;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共產(chǎn)國際;蘇聯(lián)
1924年1月,中國國民黨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師法蘇俄”,進行改組,通過了《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以下簡稱《國民黨一大宣言》)。傳統(tǒng)的說法是,孫中山在該《宣言》中基本上“采納”了《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以下簡稱《共產(chǎn)國際決議》)的主要內(nèi)容*如黃修榮:《孫中山新三民主義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介紹共產(chǎn)國際1923年11月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學習與思考》1982年第1期;[德]郭恒鈺:《俄共中國革命秘檔(一九二○——一九二五)》,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97頁;歐陽軍喜:《蘇俄及共產(chǎn)國際對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影響》,《清華大學學報》2002年第5期,等等。,對三民主義“作了適合時勢要求的新解釋”,把“舊三民主義”“發(fā)展成為反帝反封建的、三大政策的新三民主義”。經(jīng)過重新解釋的三民主義“在基本原則上同中國共產(chǎn)黨的民主主義綱領一致,符合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要求”*尚明軒:《孫中山傳》,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第124—126頁。持大致相似觀點的還有:張克林:《孫中山與列寧》,拔提書店1934年版,第34—36頁;崔書琴:《三民主義新論》,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第1頁;張磊:《論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4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七十年》,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3頁;郭世佑、鄧文初:《民族主義的裂變——以孫中山與蘇俄關系為中心的分析》,《江蘇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張磊、張?zhí)O:《孫中山傳》,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22頁,等等。。臺灣的學者雖然不同意“三大政策”、“新三民主義”的提法,但也承認在1924年前后孫中山的民族主義“的確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尤其是反帝部分,更“是他的民族主義最后的,同時也是最高的形式”*朱浤源:《再論孫中山的民族主義》,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總第22期(上冊),1993年,第344—355頁。。與這種傳統(tǒng)說法相反,日本學者松本真澄等認為,孫中山在有選擇地認可或接受共產(chǎn)國際關于民族自決觀點的基礎上,仍然堅持了“一貫同化說”*[日]松本真澄著、魯忠慧譯:《中國民族政策之研究——以清末至1945年的“民族論”為中心》,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99—123頁;陸文學:《變中的不變:論孫中山的民族同化思想》,《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
上述兩種說法的問題在于,他們都或多或少地拘泥于《國民黨一大宣言》對民族主義的解釋,“就事論事”,而沒有把這些解釋與《共產(chǎn)國際決議》的相關文本逐條進行對照,考察他們之間是否存在差異;沒有注意或不愿意注意到在孫中山改組國民黨、起草《宣言》過程中與共產(chǎn)國際、蘇聯(lián)代表鮑羅廷等人之間的根本分歧,以及這種分歧背后隱藏著的異質(zhì)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也沒有把孫中山視為一位正在尋求蘇聯(lián)援助的政治家,把《宣言》與他在此前后的一系列相關言說結合起來,剖析《宣言》對民族主義的解釋哪些屬于“言為心聲”,而哪些又是“言不由衷”的。
因此,本文擬既圍繞《國民黨一大宣言》的文本進行對比分析,又跳出文本,將其置入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加以考察,仔細辨別國民黨一大前后孫中山民族主義學說的主體思路是否發(fā)生了變化;如果發(fā)生了變化,是在何種程度上、在什么層面的變化。其中,核心問題是孫中山是否接受了《國民黨一大宣言》對民族主義的重新解釋。
一、國民黨一大召開之前孫中山對民族主義的界說
“民族”、“民族主義”作為一種理論和思潮,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被引入中國的。引入的目的,就是以此取代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觀、“華夷”觀,救亡圖存。但是,中國傳統(tǒng)的“華夷”族類劃分如何與源自于西歐歷史經(jīng)驗的“民族”概念對接起來呢?中國未來應走一種什么樣的建國路線圖呢?
當時的知識分子和革命者對“民族”概念的理解并沒有什么差異。他們判定,“民族”的劃分標準主要是“血統(tǒng)”、“語言文字”、“宗教”、“習慣”、“地域”等,民族就是“具有同一之言語、同一之習慣,而以特殊之性質(zhì)區(qū)別于殊種別姓”的“人類之集合”*《民族主義之教育——此篇據(jù)日本高村世雄所論而增益之》(1903年),張枬、王忍之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三聯(lián)書店1960年版,第405頁。。拿這種從日本轉(zhuǎn)口舶來的理論分析中國,他們認為,清朝疆域內(nèi)的漢、滿、蒙、回、藏等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族類,就等同于“民族”。中國未來須“合同種,異異種,以建一民族的國家”*余一:《民族主義論》(1903年),《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1卷,第486頁。。
但與此同時,他們對于未來中國的建國路線圖又存在著不同的理解。孫中山等反滿革命者更多地汲取中國傳統(tǒng)的華夷觀念,一再把“滿洲人”與“中國人”區(qū)別對待,認為“中國人”或“漢人”受到“滿清”的屠殺、壓迫,國家政權被“滿人”所奪,漢人成為“亡國之民”。因此,革命須以“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為口號和目標*孫中山:《中國問題的真解決——向美國人民的呼吁》(1904年8月31日)、《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1906年秋冬間)、《在東京〈民報〉創(chuàng)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1906年12月2日),《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49—252、296—297、324—325頁。。換言之,在他們看來,按照當時“一個民族建立一個國家”的民族理論,未來的民族國家僅包括漢族居住的內(nèi)地18行省地域,滿、蒙、回、藏等非華夏族類地區(qū)是被排除在外的。與上述建國路線圖不同,梁啟超反對“排滿”,主張引入德國政治學家伯倫知理的民族學說,希望將來中國須“取帝國政略”,以漢人為“中心點”,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再建立“大民族”的國家*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1903年),《梁啟超全集》第2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0頁。。
20世紀前10年,這兩種民族國家構建路線圖互相激蕩、互相滲透,到辛亥革命后在知識界、政治界——無論其為何族——基本上達成了共識。他們大多認為,中華民國須繼承清帝國的版圖。在此版圖之內(nèi),雖然存在“五族”,但“五族”必須“同化”為一個民族。即“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完成“民族之統(tǒng)一”*《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頁;另參見黃興濤:《現(xiàn)代“中華民族”觀念形成的歷史考察——兼論辛亥革命與中華民族認同之關系》,《浙江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等到清帝遜位,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認為,“民族、民權兩主義俱達到”,以后“所當致力的”僅余民生主義一項任務*《在南京同盟會會員餞別會的演說》(1912年4月1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319頁。。
但是,孫中山很快發(fā)現(xiàn),北京民國政府的所作所為完全背離了其共和理想,因而數(shù)度起事,繼續(xù)革命,結果屢遭挫敗。到1920年前后,孫中山痛定思痛,認為中國之所以專制制度仍存、外國強權依在、國土四分五裂,根本原因在于辛亥革命后錯誤地采納了“五族共和之說”,致使中國各民族仍不能團為一體。孫指出,“漢族光復,滿清傾覆”僅僅是達到了民族主義的“消極目的”。當前須改弦易轍,“努力猛進,以達民族主義之積極目的”。孫中山解釋說,“民族主義之積極目的”,就是在繼承清帝國版圖的基礎上繼續(xù)沿著“一民族一國家”的路徑,建立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皾h族當犧牲其血統(tǒng)、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于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成一中華民族之新主義,如美利堅之合黑白數(shù)十種之人民,而冶成一世界之冠之美利堅民族主義”*《三民主義》(1919年),《孫中山全集》第5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87—188頁。。隨后,孫中山進一步把這種否定其他民族存在,主張以漢族為中心來同化其他各族、增強國家向心力的做法,稱為“積極底民族主義”*《在中國國民黨本部特設駐粵辦事處的演說》(1921年3月6日),《孫中山全集》第5卷,第473—475頁。。
與此同時,巴黎和會對中國權益的侵害以及由此激發(fā)起來的“五四”運動,給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又增添了外向的目標,即“外抗強權”。在這股歷史洪流中,孫中山作為中國革命的政治領袖,自不能置身事外。他開始注意到,“現(xiàn)在清室雖不能壓制我們,但各國還是要壓制的,所以我們還要積極的抵制?!?《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的演說》(1920年11月4日),《孫中山全集》第5卷,第394頁。至于如何“抵制”,仍想求助于外國的孫中山尚沒有考慮清楚。
到1922年中,孫中山求助于西方各國、或聯(lián)合國內(nèi)地方軍事勢力反對北京政府的努力陷入困境。是年6月,陳炯明圍攻“總統(tǒng)府”,與孫中山徹底決裂,迫使孫逃出其根據(jù)地廣東。孫中山遭遇到了其革命生涯中最慘痛的一次挫折。正當孫中山孤立無援之際,蘇俄正在東方尋找合適的盟友。經(jīng)過初步溝通,孫中山?jīng)Q定汲取俄國革命經(jīng)驗,“容納”中國共產(chǎn)黨,著手“改進”國民黨黨務。
因為急于得到蘇俄的軍事援助,這次“改進”工作又吸收了中共黨人李大釗、陳獨秀等和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等人參與,孫中山在堅持“積極底民族主義”的同時,開始引入蘇聯(lián)的某些民族政策。1923年元旦發(fā)表的《中國國民黨宣言》規(guī)定:民族主義“消極的為除去民族間之不平等”,“積極的為團結國內(nèi)各民族,完成一大中華民族”。而實現(xiàn)民族主義的主要途徑包括,對內(nèi)“勵〔厲〕行教育普及,增進全國民族之文化”;對外“力圖改正條約,恢復我國國際上自由平等之地位”*《中國國民黨宣言》(1923年1月1日),《孫中山全集》第7卷,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頁。。對民族主義的這種解釋雖然較以前增加了消除民族間不平等及“改正條約”等“反帝”的新內(nèi)容,但與蘇俄、中共將民族問題置于階級革命之下、以暴力手段反對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相比,仍屬殊途。
孫中山此時之所以主張有選擇地去吸取蘇聯(lián)的民族政策,原因可能在于他依然熱衷于美國“民族同化”式的建國路徑,而對蘇俄可能向中國灌輸其世界革命、階級革命等意識形態(tài)十分警覺。1923年1月26日,孫中山曾特地向蘇聯(lián)外交代表越飛說明,“中國并無使此項共產(chǎn)制度或蘇維埃制度可以成功之情況”,因此“共產(chǎn)組織,甚至蘇維埃制度,事實均不能引用于中國”,并得到越飛“完全同意”。孫中山還著重強調(diào),“中國最要最急之問題,乃在民國的統(tǒng)一之成功,與完全國家的獨立之獲得?!?《孫文越飛聯(lián)合宣言》(1923年1月26日),《孫中山全集》第7卷,第51—52頁。
二、共產(chǎn)國際與國民黨對民族主義解釋的分歧
1923年初啟動的“改進”國民黨的希望再次落空后,經(jīng)蘇聯(lián)和中共一再做工作,孫中山最終決定“師法蘇俄”,進一步“改組”國民黨。
1923年8月,蔣介石率代表團往訪蘇聯(lián),考察軍事,順便向共產(chǎn)國際介紹國民黨的狀況。其中,民族主義作為孫中山革命理論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是肯定要講的。這時,代表團對孫中山的民族學說與蘇聯(lián)的民族理論之間的差異很可能是了解的,因此在這種外交性的場合,對民族主義的解釋便非常含糊。他們在向蘇聯(lián)人提交的書面報告中指出:“民族主義意味著所有民族一律平等,一方面,我們應該為捍衛(wèi)我們的獨立而同外國帝國主義作斗爭,另一方面,我們應該幫助弱小民族發(fā)展他們的經(jīng)濟和文化?!?《國民黨代表團關于中國國民運動和黨內(nèi)狀況的書面報告》(1923年10月),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版,第301頁。
同時,代表團又重申了孫中山對越飛談話的精神,再次向共產(chǎn)國際表明,國民黨并不打算采用蘇聯(lián)的意識形態(tài)。11月26日,國民黨代表團與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舉行會談。蔣介石在演講時開門見山地講道:中國目前不能開始無產(chǎn)階級革命,不能使用共產(chǎn)主義口號。相反,以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來指導中國革命,會有諸多便利之處,三民主義“應當成為中國革命的政治口號”*③《有國民黨代表團參加的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會議速記記錄》(1923年11月2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31—332、335—336頁。。
代表團所解釋的民族主義與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的要求相比,顯然相距甚遠。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主席季諾維也夫力圖向國民黨施加影響,規(guī)勸國民黨進一步向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的政治綱領靠攏。他明確表示,國民黨的三民主義口號“不是共產(chǎn)主義的口號”,但應當規(guī)定得“更具體、更明確”些。季諾維也夫建議,民族主義應該“不為新的資本家階級、新的資產(chǎn)階級在中國的興起提供可能”,“不應用中國資本家階級的統(tǒng)治去取代外國帝國主義的統(tǒng)治”,也“不應該導致建立中國一部分居民對另一部分居民的霸權地位”,即“無論如何不應該導致對生活在中國境內(nèi)的各民族的壓迫”③。
共產(chǎn)國際既是施援方,又自認為手握先進革命理論,向國民黨推介階級革命、民族革命的勁道自然強勢得多。上述會談兩天后,即11月28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主席團正式發(fā)布了《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該《決議》首先批評國民黨過去長期革命之所以未能成功,主要是因為“沒有吸收城鄉(xiāng)廣大勞動群眾參加斗爭”,而把希望寄托在“國內(nèi)反動勢力上”。接著便建議國民黨重新解釋三民主義,以表明其是“一個符合時代精神的民族政黨”*《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1923年11月28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42—343頁。。
與此同時,在廣州,共產(chǎn)國際派給孫中山的顧問、國民黨“組織教練員”鮑羅廷也在不斷地向國民黨人推介蘇俄的階級革命經(jīng)驗*[蘇]亞·伊·切列潘諾夫著,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譯:《中國國民革命軍的北伐——一個駐華軍事顧問的札記》,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0—43、45—46頁。。問題是,《共產(chǎn)國際決議》也好,鮑羅廷的介紹也罷,其主旨都是共產(chǎn)國際《關于民族與殖民地問題的決議》的精神*參見《有國民黨代表團參加的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會議速記記錄》(1923年11月2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35頁;《關于民族與殖民地問題的決議》(1920年8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譯室編譯:《共產(chǎn)國際有關中國革命的文獻資料(1919—1928)》第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0—46頁。。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與中共的相關民族綱領是不相上下的;相反,與國民黨長期堅守的革命理念卻有著相當?shù)木嚯x。正因為如此,廖仲愷專門向廣州的國民黨區(qū)黨部委員解釋擬議中的土地法令等并不代表國民黨已經(jīng)“蘇維?;?⑧陳錫祺主編:《孫中山年譜長編》下冊,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734、1740頁。;中國國民黨臨時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第七次會議決議在黨綱中特地加寫了一段話:“所謂三民主義、五權憲法,倡之吾黨總理孫中山先生,故其內(nèi)容解釋,當以孫中山先生之說為斷?!雹嗾驗槿绱?,蔣介石當天讀罷《共產(chǎn)國際決議》,心中并不以為然,感覺其“普〔浮〕泛不實,其自居為世界革命之中心,驕傲虛浮”*《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23年11月28日。轉(zhuǎn)引自楊天石:《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上冊,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頁。。即使在起草、通過《國民黨一大宣言》的過程中,圍繞民族主義的解釋也曾多次發(fā)生或明或暗的爭論。但是,作為一位政治家,孫中山心里非常清楚,為了爭取蘇俄援助、師法蘇俄改組國民黨組織體制、達到革命目的,自己必須在某些方面做出讓步。那么,從文本上看,《國民黨一大宣言》與《共產(chǎn)國際決議》圍繞民族主義的解釋,存在哪些相同與不同之處呢?
首先,關于民族自決問題(見下頁表1第1項)。民族自決,意即全世界各民族,不論大小,均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意愿決定自己的命運和政治歸屬。它是布爾什維克在革命奪權時期所采用的策略之一,后經(jīng)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推動,而成為一種世界潮流。但是,蘇俄的實踐與威爾遜的提法并不完全相同,即布爾什維克在立國掌權后一方面并不否認俄國境內(nèi)各民族擁有自決權力,另方面又要求這些民族聯(lián)合成為一個聯(lián)邦國家。
孫中山?jīng)Q定改組國民黨后,蘇俄即開始向國民黨灌輸其俄式民族自決理論。
1923年10月上旬,鮑羅廷甫抵廣州,就給孫中山等國民黨人吹風,“慢條斯理地、羞羞答答而拐彎抹角地”
介紹民族自決權問題*《鮑羅廷給維經(jīng)斯基的信》(1924年1月4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95頁。,說蘇聯(lián)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孫中山的民族主義*《中國國民革命軍的北伐——一個駐華軍事顧問的札記》,第35頁。。換言之,在鮑羅廷看來,孫中山應該以蘇聯(lián)為榜樣,來解釋其民族主義。《共產(chǎn)國際決議》則直截了當?shù)亟ㄗh,“國民黨應公開提出國內(nèi)各民族自決的原則,以便在反對外國帝國主義、本國封建主義和軍閥制度的中國革命取得勝利以后,這個原則能體現(xiàn)在由以前的中華帝國各民族組成的自由的中華聯(lián)邦共和國上。”*《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1923年11月28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43頁。
但是,如前所述,自辛亥革命后,尤其是自“五四”運動后,孫中山等革命者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接受“同化”中國國內(nèi)各民族為中華民族這種美式做法,而不再把非漢民族區(qū)域排除在“中國”之外了。1923年元旦發(fā)表的《中國國民黨宣言》就曾聲明,“蓋以言民族,有史以來,其始以一民族成一國家,其繼乃與他民族糅合搏聚以成一大民族。民族之種類愈多,國家之版圖亦隨之愈廣?!?《中國國民黨宣言》(1923年1月1日),《孫中山全集》第7卷,第1頁。在這種情況下,要國民黨人承認中國國內(nèi)各少數(shù)民族的自決權并在此基礎上實行聯(lián)邦制度,自然會困難重重。
最終,在共產(chǎn)國際有軟有硬的灌輸下,國民黨做出讓步,在其一大《宣言》草案中寫進了這個名詞。但與此同時,該《宣言》又把民族自決權嚴格限定在“自由統(tǒng)一的(各民族自由聯(lián)合的)”中華民國版圖之內(nèi),以示與蘇聯(lián)聯(lián)邦制的區(qū)別*《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4年1月23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9頁。。而這種表述,等于無形中取消了少數(shù)民族的自決權。面對這種自相矛盾的解釋,鮑羅廷認為自己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在當下折衷處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相信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國民黨自己會明白這里有矛盾”。鮑還建議,“共產(chǎn)黨人應該揭示這個矛盾,爭取在國民黨的下一次代表大會上采用另一個提法”。毛澤東也洞察到了這種解釋的牽強之處,指出:《國民黨一大宣言》不能把少數(shù)民族自決權“置于這些民族屬于,中國的這樣一個老的概念之中”它需要明確國民黨賦予了少數(shù)民族哪些權力*《鮑羅廷的札記和通報(摘錄)》(不早于1924年2月1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466、469頁。。
表1 《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與
資料來源:《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1923年11月28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42—345頁;《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4年1月23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18—119頁。
說明:下劃線為引者所加。
其次,與民族自決相關的、隱隱約約的外蒙古問題(詳見表1第1項)。從清末開始,隨著中央政府控制力日弱,加以俄國挑動,外蒙古地區(qū)的離心力漸盛。辛亥革命后,外蒙古宣布“自治”。布爾什維克立國后,發(fā)表第二次對華宣言,聲稱:“以前俄國歷屆政府同中國定立的一切條約全部無效,放棄以前奪取中國的一切領土和中國境內(nèi)的一切俄國租界?!?薛銜天等編:《中蘇國家關系史資料匯編(1917—1924)》,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87頁。但是,到1921年,蘇俄國際環(huán)境轉(zhuǎn)好后,便推翻上述承諾,出兵外蒙古,幫助其再次宣布獨立。
蘇聯(lián)既不準備放棄對外蒙古的控制權,又肯定不愿意為此給日益接近的蘇、孫聯(lián)盟造成麻煩。《共產(chǎn)國際決議》便暗示說,由于“中國官方的多年壓迫”,中國國內(nèi)的少數(shù)民族“甚至對國民黨的宣言也持懷疑態(tài)度”。因此,“國民黨不要忙于同這些少數(shù)民族建立某種組織上的合作形式,而應暫時只限于進行宣傳鼓動工作,隨著中國國內(nèi)革命運動的順利發(fā)展,再建立組織上的聯(lián)系?!?《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1923年11月28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43頁。鮑羅廷則當面開誠布公地質(zhì)問國民黨人:“難道所有國民黨人的活動能夠讓蒙古人或者西藏人相信,他們的命運問題會由這些國民黨人作出公正的解決嗎?”鮑還強調(diào),國民黨即將發(fā)表的《宣言》聲明“在革命取得勝利以后少數(shù)民族在統(tǒng)一的中華民國境內(nèi)實行自決”,只是“朝著正確方向邁出的第一步”。但“這樣一個聲明是不夠的”,必須以觀后效。因此,國民黨不應立即同這些少數(shù)民族建立聯(lián)系與進行合作。否則,“少數(shù)民族只能看到老帝國主義的復活”*《鮑羅廷的札記和通報(摘錄)》(不早于1924年2月1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448—450頁。。
對于蘇俄政府在外蒙古問題上的立場,已經(jīng)確立“積極底民族主義”政策的孫中山是肯定不會同意的。早在1923年1月下旬,在與蘇聯(lián)政府外交代表越飛會談時,孫中山就強烈要求對方“再度切實聲明”第二次對華宣言各條款。而越飛在得到蘇俄政府授權表面上承認中國對外蒙古主權的情況下,“正式”向?qū)O中山宣稱:“俄國現(xiàn)政府決無亦從無意思與目的,在外蒙古實施帝國主義之政策,或使其與中國分立。”*《孫文越飛聯(lián)合宣言》(1923年1月26日),《孫中山全集》第7卷,第52頁。1922年8月,俄共中央政治局曾致電正在與中國北京政府談判的越飛,稱:“中央認為,在同中國談判時,從1919到1920年的總宣言(指1919年7月25日和1920年9月27日蘇俄兩次對華宣言,引者注)中得出直接指示是不能允許的……至于蒙古,關于它的國家法律地位問題和從蒙古撤軍問題應通過俄中蒙簽訂協(xié)議來解決。解決這個問題時,不允許排除蒙古本身。這與我們承認中國對蒙古的主權并不矛盾?!?《俄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第24號記錄》(1922年8月31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115頁。蔣介石訪蘇期間,針對蘇聯(lián)外交人民委員契切林所說“蒙古人怕中國人”,還曾致函反駁。蔣說明,“蒙古人所怕的是現(xiàn)在中國北京政府的軍閥,決不是怕主張民族主義的國民黨……國民黨正想快把他能夠從自治的途徑上,達到相互間親愛協(xié)作底目的,如果蘇俄有誠意,即應該使蒙古人免除怕的狀況。須知國民黨所主張的民族主義,不是說各個民族分立,乃是主張在民族精神上做到相互間親愛的協(xié)作。”*蔣介石:《致俄外長齊采令(即契切林)函》(1923年10月26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蔣介石年譜(1887—1926)》,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頁。
現(xiàn)在,共產(chǎn)國際、鮑羅廷明確要求國民黨暫時不與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建立聯(lián)系,自然會遭到國民黨人的堅決反對*《鮑羅廷的札記和通報(摘錄)》(不早于1924年2月1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450頁。。1924年1月20日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當天,孫中山在歡迎各地代表的宴會上發(fā)表演說時,不但在稱呼中把蒙古人巴丹尊置于第一位,稱“蒙古巴先生和國民黨各省代表諸君”,而且開場就講:“今晚是本總理來歡迎諸君;本總理又來同諸君共同歡迎巴先生?!痹谘葜v最后,孫中山還專門講了一段“蒙古問題”。他強調(diào):“這次巴先生到廣東的來意,還是想蒙古再同中國聯(lián)合,造成一個大中華民國。”演講結束,孫中山又提議,“諸君來公祝巴先生一杯”*《歡宴國民黨各省代表及蒙古代表的演說》(1924年1月20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04、107頁。關于“蒙古巴先生”的身份、來由等,請參見李吉奎:《龍?zhí)飳W思瑣言:孫中山研究叢稿新編》,中山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5—66頁。。作為一名政治家,孫中山在演講中這樣突出強調(diào)蒙古代表,顯然不是無的放矢,更不像是無心之語。
由于孫中山態(tài)度堅決,《國民黨一大宣言》最終非但沒有采納共產(chǎn)國際的這條建議,反而說明:“今后國民黨為求民族主義之貫徹,當?shù)脟鴥?nèi)諸民族之諒解,時時曉示其在中國國民革命運動中之共同利益。今國民黨在宣傳主義之時,正欲積集其勢力,自當隨國內(nèi)革命勢力之伸張,而漸與諸民族為有組織的聯(lián)絡,及講求種種具體的解決民族問題之方法矣?!?《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4年1月23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19頁。
正是因為共產(chǎn)國際和孫中山對蒙古問題的態(tài)度相差十萬八千里,所以國共兩黨剛剛實現(xiàn)合作,就圍繞外蒙古問題發(fā)生了齟齬。這年2月至4月間,蘇聯(lián)政府與北京民國政府展開談判,中方要求蘇聯(lián)從外蒙古撤兵、廢棄蘇蒙協(xié)定,遭到蘇聯(lián)拒絕。對此,中共黨員公開主張外蒙古理當享有民族自治甚至獨立的權利;相反,國民黨員卻大加反對,激烈抨擊中共黨人“維護俄國人的利益”,要求予以嚴懲,就連孫中山也對中共立場公開表示了不滿的態(tài)度*參見李云漢:《從容共到清黨》,臺北“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1973年版,第300—301頁。。蔣介石也在私下毫不掩飾地對廖仲愷說,蘇聯(lián)“對中國之政策,在滿、蒙、回、藏諸部,皆為其蘇維埃之一,而對中國本部未始無染指之意?!酥^國際主義與世界革命者,皆不外凱撒之帝國主義,不過改易名稱,使人迷惑于其間而已?!笔Y還把蘇聯(lián)與英、法、美、日等國對比,認為其“利于本國而損害他國之心,則五十步與百步之分耳”*蔣介石:《與廖仲凱書》(1924年3月14日),《蔣介石年譜(1887—1926)》,第150頁。。
再次,反對國內(nèi)外資產(chǎn)階級問題(詳見表1第2—4項)。布爾什維克宣揚無產(chǎn)階級專政和暴力革命,其最終目的不但要消滅本國資產(chǎn)階級,而且要打倒全世界的帝國主義。蘇俄在中國選擇國民黨作為其同盟者,一方面是其國家利益使然,另方面則是從支持世界各國民族革命的立場出發(fā),認為國民黨是一支能夠承擔起反帝革命任務的“人民的政黨”,是“代表那些為爭取自己的獨立而斗爭的民族力量”*《有國民黨代表團參加的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會議速記記錄》(1923年11月2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37頁。?;谶@種判斷,在蘇聯(lián)主導下的共產(chǎn)國際自然希望把其革命理念灌輸給國民黨?!豆伯a(chǎn)國際決議》建議,國民黨應該這樣來解釋其民族主義:“國民黨依靠國內(nèi)廣大的農(nóng)民、工人、知識分子和工商業(yè)者各階層,為反對世界帝國主義及其走卒、為爭取中國獨立而斗爭。對于上述每一個階層來說,民族主義的含義是,既要消滅外國帝國主義的壓迫,也要消滅本國軍閥制度的壓迫。”《決議》還強調(diào),“對于國內(nèi)各勞動階層來說,民族主義就不能不意味著消滅封建專制的壓迫,就不能不意味著,不僅要消滅外國資本的殘酷剝削,而且也要消滅本國資本的殘酷剝削?!?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1923年11月28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42—343、344—345頁。
孫中山自從與蘇俄接觸開始就對“共產(chǎn)制度”抱著警惕的心態(tài),此時對這種帶有強烈的共產(chǎn)黨色彩的革命理念,無論如何都是難以認同的。因此,《國民黨一大宣言》在接受“帝國主義”、“民族解放”等名詞的同時,采用曲筆的方式,把共產(chǎn)國際要求無條件地“消滅本國資本”的建議修改為:“其在實業(yè)界,茍無民族主義,則列強之經(jīng)濟的壓迫,自國生產(chǎn)永無發(fā)展之可能?!薄捌湓趧趧咏?,茍無民族主義,則依附帝國主義而生存之軍閥及國內(nèi)外之資本家,足以蝕其生命而有余?!?④⑤《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1924年1月23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19、119、122—123頁。而這種解釋,結合《宣言》提出的平均地權、節(jié)制資本辦法來看,實質(zhì)上抽去了《共產(chǎn)國際決議》階級革命的精髓。
對于《共產(chǎn)國際決議》提出的“消滅外國帝國主義的壓迫”的建議,《國民黨一大宣言》修正說,“民族主義對于任何階級,其意義皆不外免除帝國主義之侵略。”④至于如何“免除”,《宣言》闡述道:
(一)一切不平等條約,如外人租借地、領事裁判權,外人管理關稅權以及外人在中國境內(nèi)行使一切政治的權力侵害中國主權者,皆當取消,重訂雙方平等、互尊主權之條約。
(二)凡自愿放棄一切特權之國家,及愿廢止破壞中國主權之條約者,中國皆將認為最惠國。
(三)中國與列強所訂其他條約有損中國之利益者,須重新審定,務以不害雙方主權為原則。
(四)中國所借外債,當在使中國政治上、實業(yè)上不受損失之范圍內(nèi),保證并償還之。
(五)庚子賠款,當完全劃作教育經(jīng)費。
(六)中國境內(nèi)不負責任之政府,如賄選、僭竊之北京政府,其所借外債,非以增進人民之幸福,乃為維持軍閥之地位,俾得行使賄買、侵吞盜用。此等債款,中國人民不負償還之責任。
(七)召集各省職業(yè)團體(銀行界、商會等)、社會團體(教育機關等)組織會議,籌備償還外債之方法,以求脫離因困頓于債務而陷于國際的半殖民地之地位⑤。
這種主要依靠“修約”等和平手段來反對帝國主義、爭取中國獨立地位的做法,與共產(chǎn)國際所倡導的暴力反帝革命理念顯然是大相徑庭的。
最后,關于建立世界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詳見表1第5項)。作為世界革命論者和正在遭受其他西方國家包圍、干涉的新生政權,蘇俄相信,自己必須與世界上其他所有革命運動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豆伯a(chǎn)國際決議》希望國民黨同樣這么做,“盡力利用在華的帝國主義者的內(nèi)部矛盾”,同時“必須同工農(nóng)國家蘇聯(lián)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必須使中國的解放運動同日本的工農(nóng)革命運動和朝鮮的民族解放運動發(fā)生接觸和建立聯(lián)系”⑥。在1924年1月15日召開的“大本營暨臨時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聯(lián)席會議”上,鮑羅廷據(jù)此向國民黨人詢問:民族和國家是“劃分為被壓迫的和壓迫人的”,“你們打算同其中的哪些國家和民族攜手前進呢?”鮑還建議,《國民黨一大宣言》應載明:國民黨“同其他被壓迫國家的民族革命運動,以及與我黨有著共同目的——為爭取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解放而斗爭的世界革命運動建立反對帝國主義及其在華勢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必不可少的”*⑧《中國國民革命軍的北伐——一個駐華軍事顧問的札記》,第62—63、63頁。。
對于共產(chǎn)國際和鮑羅廷的建議,孫中山雖然表示“完全贊同”,但同時又認為當下這樣做“在策略上是不合時宜的”,立即予以否決。孫解釋說,這樣做,就會觸動英、法等國的殖民利益,中國革命就會受到干涉。況且,越南、印度等國只有“一個主子”,而中國卻被眾多的“主子”所瓜分,中國革命的條件還不如他們呢?在此中國革命遠未成功之際,就發(fā)表聲明,指望著得到“英國工人運動或法國社會主義和激進分子的不可靠的支持”,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⑧。最終,這一點干脆沒有被寫入《國民黨一大宣言》中。
顯然,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與孫中山及國民黨對民族主義的理解并不相同,在某些方面甚至還存在著實質(zhì)性的差異。但是,國民黨既要“師法蘇俄”,爭取蘇聯(lián)的援助,又須“容納”中共入國民黨,那么他就不得不做出一些讓步。結果,一方面,作為國民黨“政治綱領”的一大《宣言》有選擇地吸收了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關于民族主義的某些概念;另方面,該《宣言》又按照孫中山等國民黨人的理解,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對民族主義做出了自己的解釋。換言之,《國民黨一大宣言》對民族主義的重新解釋是雙方妥協(xié)的產(chǎn)物,也是雙方都能夠接受的一種表述。
正是由于《國民黨一大宣言》對民族主義的解釋是含混的,甚至前后矛盾的,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和中國共產(chǎn)黨人后來各取所需,選擇該《宣言》中符合自己理念的部分,做出自己的評價。
國民黨一大閉幕后,鮑羅廷、蘇聯(lián)駐華外交使團團長加拉罕等人認為自己成功地向國民黨灌輸了蘇聯(lián)的民族主義理念,感覺不負使命,當即表露出不無得意的態(tài)度。鮑羅廷志得意滿,認為國民黨一大的“成果是很可觀的”,“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是極其巨大的”*《加拉罕給鮑羅廷的信》(1924年2月13日)之附件“鮑羅廷給加拉罕的信”(1924年2月2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418頁。。加拉罕也向俄國外交部反映說,“關于民族主義一條非常有意思,那里民族主義是按照共產(chǎn)國際的聲明的精神解釋的,而且還發(fā)揮了關于民族斗爭的兩個方面的思想,即一方面是同壓制中國民族獨立的帝國主義的斗爭,另一方面是通過賦予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以自決權的辦法實現(xiàn)各民族的解放,而這一條還發(fā)揮了去年11月28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決議的有關部分?!?《加拉罕給契切林的信》(1924年2月9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412頁?!叭ツ?1月28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決議”指《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主席團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詳見《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342—345頁。
毛澤東等中共黨人雖然此前曾對該《宣言》中的民族自決權等問題表示過不同意見,但當時和此后也是予以肯定和接受的。1924年2月,蔡和森評論道:“凡是中國的人民”,對《國民黨一大宣言》“都是不能故意反對的,都是滿意而欲實現(xiàn)的”*(蔡)和森:《國民黨大會宣言與國民》,《向?qū)А返?3、54合刊,1924年2月20日,向?qū)е軋笊?927年影印版,第407頁。。蔡和森言說的對象顯然是包括“民族主義”在內(nèi)的。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共進一步肯定《國民黨一大宣言》重新解釋的“三民主義”是“新三民主義”,是“真三民主義”*毛澤東:《新民主主義的政治與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1940年2月25日,第15頁。,強調(diào)“中國共產(chǎn)黨完全同意上述孫先生的民族政策”。中共還以此為矛,批評國民黨把國內(nèi)各少數(shù)民族稱為“宗族”的做法,激烈抨擊國民黨對少數(shù)民族的“武力鎮(zhèn)壓”和“屠殺”政策,認為國民黨“完全背叛了孫中山先生”*《論聯(lián)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選集》,東北書店1948年版,第339頁。。
三、孫中山對《國民黨一大宣言》關于民族主義解釋的迅速矯正
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與國民黨之所以會在“民族主義”問題上存在上述分歧與矛盾,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孫中山等許多國民黨人并不認同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所宣揚的階級斗爭、世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等理念,甚至心存警惕。國民黨一大召開前,為了打消蘇聯(lián)革命理念給國民黨人可能造成影響,孫中山干脆說,蘇俄革命的指導思想與三民主義“實在暗相符合”,三民主義本身也沒有什么不妥或值得改進之處。國民黨以往革命屢遭挫折,原因在于“專靠兵力,黨員不負責任”,及“尚未有良好方法”。所以,孫中山宣傳說,國民黨員“要學俄國的方法組織及訓練”,而非“主義”*《在廣州大本營對國民黨員的演說》(1923年11月25日),《孫中山全集》第8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6—438頁。。在國民黨“一大”閉幕會上,孫中山仍不放心,再次提醒與會代表,“我們所主張的三民主義是永遠不變的”。國民黨革命經(jīng)年,而不能達到目的,“一是由于我們的辦法不完全;二是由于各位同志不能同心協(xié)力,一致行動?!闭匍_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目的就在于“訂一個完全辦法,劃一同志的步驟,并議定黨中的紀律,就是要大家能夠?qū)嵭腥裰髁x,把這個主義的言論一定做成事實”*《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閉會詞》(1924年1月30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76—177頁。。換言之,在孫中山看來,雖然國民黨要“以俄為師”進行改組,但蘇聯(lián)革命方法僅為“用”,三民主義才是“體”。
即便這樣三番五次的重申,孫中山仍然擔心蘇聯(lián)革命理念會超越“用”的層面,而凌駕于“體”之上。就在1924年1月23日下午國民黨一大馬上就要討論通過《宣言》之前數(shù)小時,孫中山又打起了退堂鼓。這天上午,孫中山把鮑羅廷找來,說:“最好完全取消宣言”,以其“為全國政府起草的綱領”取而代之。在鮑羅廷看來,孫中山起草的這個“綱領”“根本沒有觸及中國目前的局勢,也沒有指出擺脫這種局面的任何出路”,其中“充滿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空想”。鮑羅廷暗中叫苦:孫中山就是想“保持一切不變”。經(jīng)過鮑羅廷反復勸說,孫中山才同意在下午的會議上通過《宣言》。由于擔心自己向國民黨灌輸蘇聯(lián)革命理念的努力在最后一刻付之東流,鮑羅廷虛驚一場,事后想來仍覺后怕,感嘆道:“這是真正危急的時刻?!雹佟鄂U羅廷的札記和通報(摘錄)》(不早于1924年2月16日),《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國民革命運動(1920—1925)》,第471—476頁。
帶著這樣多的分歧和最后的“遺憾”勉強通過《宣言》,孫中山內(nèi)心里的不情愿可想而知。作為一名政治家,為了避免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向《國民黨一大宣言》灌輸?shù)拿褡逯髁x概念可能對國民黨人造成影響,孫中山?jīng)Q定另辟蹊徑,用一種非正式的方式進行補救和矯正。
1924年1月27日,國民黨“一大”暫時休會。孫中山立刻抓住這個時機,親自出馬,開始宣講“孫氏版本”的民族主義。到3月2日,孫中山已講過6次。為了擴大宣傳,孫中山立即下令把這6講匯集成冊,印成單行本,出版發(fā)行。孫中山如此急切,顯然是為了及早把他自己的民族主義思想散布出去。并且,他在單行本序言中寫道:國民黨改組之后,“亟需三民主義之奧義、五權憲法之要旨為宣傳之資?!雹趯O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自序”》(1924年3月30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83頁。其中意思頗耐人尋味。
在這6次演講中,孫中山對民族主義給出了與《國民黨一大宣言》完全不同的解釋。他首先對中國的民族狀況進行了分析,并總結道,“就中國的民族說,總數(shù)是四萬萬人,當中參雜的不過是幾百萬蒙古人,百多萬滿洲人,幾百萬西藏人,百幾十萬回教之突厥人。外來的總數(shù)不過一千萬人。所以就大多數(shù)說,四萬萬中國人可以說完全是漢人。”中國“同一血統(tǒng)、同一言語文字、同一宗教、同一習慣,完全是一個民族”。而這個民族因為一片散沙,又受到列強政治力、經(jīng)濟力、人口力的壓迫,“弄到今日,是世界上最貧弱的國家,處國際中最低下的地位?!贝藭r,“如果再不留心提倡民族主義,結合四萬萬人成一個堅固的民族,中國便有亡國滅種之憂?!雹蹖O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一講”》(1924年1月27日)、《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二講”》(1924年2月3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188—209頁。換言之,孫中山非但只字未提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試圖引入國民黨的民族自決、聯(lián)邦制度、革命反帝等問題,反而基本上回歸到了國民黨一大之前他對民族主義的解釋。
對于如何聚攏民心,恢復民族主義,孫中山同樣沒有接納共產(chǎn)國際建議的反帝、反封建、反資本主義、反軍閥等辦法,而是更多地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資源。孫中山指出,第一,要使全國民眾都知道中國面臨著亡國滅種的危險;第二,由家族聯(lián)合為宗族,再由宗族擴充為國族,把全國人民團結起來;第三,恢復中國“固有的道德”(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固有的知識”(指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哲學,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和“固有的能力”(科技發(fā)明能力);第四,學習外國的科學④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五講”》(1924年2月24日)、《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六講”》(1924年3月2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231—254頁。。
對于列強侵略中國,中國必須奮起抵抗這一點,孫中山與共產(chǎn)國際的看法是一致的。但對如何抵抗,孫中山則大體發(fā)揮了《國民黨一大宣言》的“和平”反帝策略。他堅持認為,反帝的方法主要有兩種,一是“積極的”,即“振起民族精神,求民權、民生之解決,以與外國奮斗”;二是“消極的”,即“不合作”,通過消極的抵制,“使外國的帝國主義減少作用,以維持[中國]民族的地位,免致滅亡。”⑤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五講”》(1924年2月24日),《孫中山全集》第9卷,第241頁。
綜上所述,《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對民族主義的解釋只能稱作是共產(chǎn)國際與國民黨各取所需、互相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它并不能表明孫中山真正接受了共產(chǎn)國際的革命理念,更不能代表當時孫中山對這個問題的真實看法。在內(nèi)心里,孫中山對民族主義學說的理解在國民黨一大前后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實質(zhì)性的變化。如果非要說其中有什么變化的話,大概也只有以廢除不平等條約方式反對帝國主義這一個方面。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形成過程中的內(nèi)蒙古因素研究”(14BDJ004)的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方英
*秦孝儀主編:《總統(tǒng)蔣公大事長編初稿》第5卷(上),第20頁。。
Changed or Not:Sun Yat-sen’s Illuminating the Theory of Nationalism
Around the First National Congress of Kuomintang
LI Guo-fang
(Department of CPC History,the Party School of CPC Central Committee,Beijing 100091,China)
Abstract:When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Comintern instill their ideology and revolution plan into KMT and Sun Yat-sen didn’t want to accept the nationalist policies recommended by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Comintern,and he ultimately did before and after KMT held the first National Congress.Of course,Sun wished to obtain the aids and selectively “imitate”the revolution plan,the methods organizing and training party from the Soviet Union.Sun’s “positive nationalist policy”and strategy against imperialism through revising the treats between China and other nations,which he newly illuminated since May Fourth Movement and now insisted in nature,was entirely contrary to the pattern 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advocated to launch Class Struggle and violent revolution.
Key words:Sun Yat-sen;nationalism;Declaration in the first National Congress of KMT;the Comintern;the Soviet Union
作者簡介:李國芳(1970-),男,河北靈壽人,中共中央黨校黨史教研部副教授,歷史學博士。
中圖分類號:K825.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05X(2016)01-006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