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左：堅持只是一種喜歡

符遙

配藥、顯影、停顯、定影、水洗……這天上午，在《中國青年報》攝影部那間小小的暗房里，張左進進出出地從早上7點一直忙到中午12點，共洗出了8張照片。在現(xiàn)在數(shù)碼時代，這樣的洗印速度和手法已經(jīng)很少有人在使用了。

這是中國國家博物館送來的黑白膠片，一共300多張，都是歷史老照片。一半拿來掃描做數(shù)字化處理，剩下一半要手工印放出來收藏。由于之前訂的一批相紙遲遲沒送到，耽擱了時間，他還差40張沒做完。盡管對方并不急著要，張左還是有點兒不踏實，“春節(jié)了嘛，咱們老話說，不能欠債啊。”

正值這個冬天北京最冷的幾天，水洗后自然晾干的相紙變得脆且容易打卷兒。他在地上墊起報紙，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一張一張鋪在上面，一邊晾，一邊歪著頭來回查看。

手工印放出來的照片效果，每張都不完全一樣。在做收藏用的片子時，同一張底片，一般人會洗出三四張，從中選個最好的;他做得熟了，正常的底片，先洗出一張樣片，再對照著調(diào)整出一張，基本就成了。

“這張背后那個小房子（顏色）發(fā)淺，那張稍微加了一點點，層次就出來了?！彼噶酥钙渲幸粡垬悠忉屨f，“其實這張完全就可以交了，拿過去人家也挑不出問題，但我就得重做一張，因為我知道那張更好。其實就是細節(jié)，（雖然）只差一點兒 ?！?/p>

從業(yè)30年，張左早已從“暗房師”變成了人們眼中的“暗房大師”，諸多攝影家、博物館的“指定合作伙伴”，經(jīng)手的名作不計其數(shù)。當年，解海龍拍攝的那幅“希望工程”的標志性照片《大眼睛》就是由他制作而成的。

張左。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這些年做下來，因為手藝了得，他得了個“黑白王”的美譽。更多的時候，大家都尊稱他一聲“左爺”。

從二十多歲開始玩相機，自學黑白膠片印放，到后來成為《中國青年報》攝影部的專業(yè)暗房師，左爺經(jīng)歷了膠片攝影大熱的八、九十年代，也趕上了2000年后數(shù)碼技術(shù)大舉來襲、暗房日漸衰落的蕭條時代。如今，大浪淘沙過后，全球最大的膠片生產(chǎn)商柯達公司都破產(chǎn)了，黑白膠片和手工印放已成為了一批攝影發(fā)燒友們才能理解的技藝。

可無論外面的世界怎么變，左爺哪兒也沒去。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暗房里，一待就是30年。

“這就是命吧?！彼f。

泥瓦匠

因為他出生在反右那年，家庭成分不好，父母索性給他起名叫“張左”。

張左在北京長大，高中一畢業(yè)就上山下鄉(xiāng)當了知青。兩年后回了城，被分到崇文區(qū)房管局工程隊當了一名泥瓦匠。

天天在工地上蓋房、砌墻、喝大酒的生活辛苦而又毫無意趣可言，他手巧，又好琢磨，也能從中找一點兒樂子：砌墻容易，砌墻角難，他還是2級工的時候就開始專門負責砌墻角了，這可是5級工的活兒。

在上世紀80年代，社會剛剛開放，人們追求精神生活的熱情也是空前高漲。那一陣，單位里有個同事剛買了相機，張羅著要去學攝影。張左也動了心，咬牙拿出一年的工資，又向父母借了點兒，買下了一臺柯尼卡的135自動照相機。雖然只是休息時和哥兒們一起到公園里拍拍“到此一游”照，他還真就上了癮。先是給認識的人拍，然后拍不認識的人，那時候他覺得，這就是攝影了。

那時沒有老師指點，張左只能自己摸索，這時候泥瓦匠的好手藝派上了用場：只要聽說“圈里人”誰家要砌個墻、補個房頂，他二話不說馬上過去幫忙，借機結(jié)識了不少和他一樣的攝影愛好者，再跟人家交流、討教。他管這叫“用手藝交朋友”。

拍得多了，他的技術(shù)越來越好，對攝影也越來越著迷。平時白天上班不能拍，下班后天黑了又拍不成，他又攢了一年錢，在家里配上了簡易的暗房設(shè)備。從此每天一回到家，就拿著自己拍的底片翻來覆去地琢磨，試著自己配藥劑、印小樣，自己沖放照片。

這么“瞎玩了兩年”，1986年，張左在一次由北京廣角攝影協(xié)會組織的區(qū)級攝影比賽上一舉奪魁，這引起了協(xié)會負責人、在崇文區(qū)文化館工作的解海龍的注意。見他一個人能拍能印，人又勤快、仗義，解海龍幫他調(diào)進了文化館，張左從此正式踏入攝影這行。

在那個不流行辭職的年代，辭掉一個事業(yè)編的崗位是冒險之舉——文化館的編制指標不一定能下來，如果銜接不上，之前6年的工齡就全作廢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解海龍的一句話把他點醒了：“你心愛的事業(yè)干不了，難道你真的情愿一輩子天天砌墻？”

“從那開始就好像命里注定了似的?！睆堊笤谖幕^一干8年，專門負責黑白暗房的工作。慢慢做得小有名氣，1992年，他被“挖”到了《中國青年報》，成為了攝影部的一名暗房師。

初到報社，張左“特別難受”。沖印新聞圖片，不僅數(shù)量多，還要求速度快，色調(diào)反差大，這都和在文化館時的節(jié)奏、習慣截然相反。為了盡快適應(yīng)，他盡量多找活兒干，來訓練自己的熟練度。從下午4點上班到晚上9點下班，他要求自己不能有閑著的時間。沖印完當天報紙需要的圖片，他就義務(wù)幫同事們洗照片，或是拿來自己拍的底片，用邊角廢料的相紙悄悄練。暗房一共才兩個人，一年下來膠卷沖了幾千個，1000張一箱的相紙用了足足20箱。平均每天至少30張的洗印量，他倒覺得挺樂的：“多好的條件??！而且那會兒我們攝影部氣氛特別好，下了班大家都不走，天天聚在一起聊天、交流業(yè)務(wù)?！?/p>

1994年，新華社組織了一次全國范圍內(nèi)的新聞攝影比賽，張左負責為中青報攝影部的參賽記者們沖印照片。比賽結(jié)果出來，由他制作的圖片拿下了一大半獎項，從此，“左爺”的名聲一下就傳開了。

張左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暗房手藝好像有那么點兒得到認可了。

經(jīng)驗

在攝影圈有這樣一個說法，“三分拍、七分做”：一張好照片，拍得好只是一方面;要成為“攝影作品”，還有七成的功夫都在暗房里。按數(shù)碼時代的說法，暗房師的工作就相當于手工給照片做PS。

暗房放片是對拍攝題材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的過程，做得好能提升畫面質(zhì)量和表現(xiàn)效果，但什么叫“好”卻是見仁見智。反差大小，影調(diào)高低，分寸怎樣把握并無量化標準——多數(shù)時候，這取決于暗房師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更取決于他們或攝影師對影像內(nèi)容的理解和對底片的解讀。

而在與張左合作過的人眼里，他是公認的能把照片做好的人。他的同事、《中國青年報》攝影部前主任晉永權(quán)就曾評價說，張左技術(shù)精湛、對自己的要求高，常常帶給攝影師驚喜：“讓你發(fā)現(xiàn)你在拍攝中都不曾發(fā)現(xiàn)或者不得不放棄的一些精彩細節(jié)。如果沒有他，這些細節(jié)也許就被埋沒了?！?/p>

上世紀90年代初，隨著解海龍拍攝的《大眼睛》一夜成名，在新聞攝影圈里，制作出這張照片的張左也開始被更多的人所注意。

1995年，曾采訪過波黑戰(zhàn)爭的新華社記者曾璜慕名找到張左，請他為自己的攝影集《波黑人：戰(zhàn)火浮生》沖印照片。這也是第一次有外單位的人來請他放片子。曾璜在美國留過學，自己懂行，對制作效果的要求也就格外嚴苛，這一度讓張左十分心虛。可等到片子全部做完，攝影集出版，曾璜在里面專門提到了他：“張左的工作使我更加相信，很多好的黑白照片是放出來的。”在此后數(shù)年里，每每提及，曾璜依然對他的手藝贊不絕口：有兩張照片，張左把彩色底片直接放成了黑白照片，“代表了1995年中國暗房技術(shù)最高水平”。

2001年，張左為晉永權(quán)制作了一組題為《儺》的照片。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他建議要在圖片的藝術(shù)視覺上多下些功夫。經(jīng)過他的處理，《儺公儺婆》中原本一片慘白的天空有了由白到灰的漸變效果，畫面的表現(xiàn)力更強了。這組照片在首屆平遙國際攝影節(jié)上展出后廣受好評，其中10幅還被法國國家博物館納入了收藏。

回想起這些年做過的片子，像這樣露臉的例子還能數(shù)出不少，張左有著幾分藏不住的得意，但很快又一臉正色：“我這就是一個熟練工種。要說技術(shù)多高，真沒什么技術(shù)，就是有點兒經(jīng)驗?！?/p>

在他看來，做照片其實和砌墻是一個道理：來來回回就那么幾步，“你從一樓砌到十樓，都是這個砌法，就是看你熟不熟練?！?/p>

可說歸說，真做起來遠非這么簡單。欠缺的技巧好補，積累的經(jīng)驗卻難學。同樣的片子，同樣的步驟，“別人做的”和“左爺做的”就是兩個樣，好像也沒什么道理可講 。

沖了30年膠卷，他從來不買市場上現(xiàn)成的“套藥”，所有藥液都是自己配，他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最好的配方”。不同的膠片配不同的相紙，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題用不同的影調(diào)風格，怎么沖、沖多久，通通都在腦袋里。他也曾把自己配好的藥直接給過別人，可對方怎么也沖不出跟他一樣的效果，跑來請教，他嘿嘿一笑：“下次記著，沖的時候，標準時間加1分鐘?！薄盀槭裁?？”“你加1分鐘就行了?！?/p>

底片沖出來，打試條、裁畫面，最關(guān)鍵是要控制局部曝光。哪里加光哪里減光，各種形狀的遮擋工具都有的賣，他卻基本靠手——一雙大手，手指又瘦又長。在放大機前雙手一攏，看似不經(jīng)意地一比劃，該圓的地方圓，該方的時候方，功夫全都在手上。

“墻上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都是一些標記和字條，因為沒處放，索性就這樣貼著吧。”張左解釋著墻上這些令人好奇的物件。

2006年，張左出了本書，以講解案例的形式總結(jié)了自己多年的制作經(jīng)驗，至今被許多膠片發(fā)燒友們奉為傳統(tǒng)暗房里的實戰(zhàn)寶典?？梢灿腥苏f：讀了這本書，有時覺得琢磨明白了，有時還是覺得云里霧里了。

張左覺得這就對了：“暗房不能講課，是手把手教的。沒什么神秘的，只能多練、多做?！?/p>

“好多時候還不是手藝的問題，是眼睛的問題。是你的眼睛怎么看待這照片。你的手法全對了，藥液、相紙都是最好的，但你的眼睛能不能控制這個照片?！睆堊罂傉f，玩黑白攝影，講究的是“前期控制、后期把握”：拍攝時對光影控制的好壞，已經(jīng)基本決定了照片的質(zhì)量。后期沖印能做的只是在此基礎(chǔ)上盡量把握——這就要求暗房師要具備制作的技能技巧，以及對照片的理解與感悟，二者缺一不可。

正因為這樣，他也特別注意“練眼睛”，走在路上，“看什么東西都是黑、白、灰”。紅色是深灰，黃色是淺灰，看到什么都要在心里想一想，如果拍成黑白照片是什么效果，應(yīng)該怎么取景、怎么調(diào)光。而每次給別人做照片，只要有機會，他都要先跟攝影師聊會兒天。聊當時拍攝時的情況、想法，也聊對方的心情、性格，為的是做出最符合對方設(shè)想的效果。

一張剛剛定影完的作品正在進行水洗。

“這兩張照片的不同就在后面的房檐上，可以再仔細看看，能看見兩個不一樣的灰色。究竟哪一張更好，我暫時還沒有答案，看看再說。”張左皺著眉頭說道。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規(guī)矩

經(jīng)過一扇特制的轉(zhuǎn)門進入張左的暗房，像是來到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在巨大的黑暗中，一盞老舊的安全燈發(fā)著微弱的紅光，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化學藥劑的味道。外面的光明和喧鬧都消失了，在這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時間仿佛停滯了，安靜得能聽到呼吸的聲音，和放大機工作時發(fā)出的低鳴。

張左伸出手朝水池上方的貨架上夠了一下，一臺老式的收音機開始隱隱約約地唱起歌。在那些漫長的、晝夜難分的暗房歲月里，這是他唯一的伙伴。

夾底片、曝光、局部加光遮擋、顯影、停顯、定影、看照片中黑白灰的影調(diào)效果……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昏暗又逼仄的空間里，一個人日復一日地進行著無數(shù)次的重復勞作，是怎樣的一種寂寞。

“不要小看這個調(diào)色盒，它可是有年頭了，跟著我差不多有20多年了。”張左一邊說著一邊放下剛剛翹起的二郎腿，同時把調(diào)色盒從抽屜里輕輕地端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安煌幕疑拖裆A一樣，偏冷一點的也有，偏暖的也有?！睌z影/本刊記者董潔旭

“真的挺苦的。”張左并不掩飾。

那些孤獨、枯燥、辛苦的時刻會想些什么？“什么都不想。干凈。”他淡淡地說。

在他的眼中，暗房的工作看似重復單調(diào)，但稍有不慎，一點點偏差造成的損失都可能是無法彌補的。所以，做這行最重要的就是心要靜，只要放上片子了，就不能有雜念了。

從崇文區(qū)文化館到《中國青年報》，解海龍和張左做了15年的同事，親如兄弟。在解的記憶中，張左做事最大的特點就是專注、細心。無論大家玩得多歡，聊得多熱鬧，只要片子沒做完，“他在自己屋里都靜得下心來，自己的活兒他都盯著”。

解海龍從1991年起開始關(guān)注貧困兒童的教育問題，兩年里跑了全國十幾個省，拍攝有關(guān)“希望工程”的紀實專題。那時候他常常一走就是一兩個月，每次拍完回來，第一個見的人一定是張左。其他人見他回來，張羅的是一起吃飯喝酒，而張左見到他，最先問的總是片子。什么情況下拍的，想要什么效果，一一問清了，馬上就回到暗房開工。

因為這份認真，更是這種默契，在拍攝“希望工程”的那些年里，解海龍拍回來的所有膠卷都交給張左沖洗，制作完成后也一直由他保管?！埃z卷）要是沒了，或給我沖壞了，我不就白忙活了嗎？但是這么多年，他沒出過差錯，永遠讓你感覺他那么敬業(yè)，那么細心。”解海龍這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在大家眼中，張左技術(shù)一流、經(jīng)驗豐富、有職業(yè)精神，但他坦承，“都有煩的時候”。他自認是急脾氣，手工印放偏偏是個磨性子的活兒，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哪個步驟都急不得。而且，為別人放制照片，喜不喜歡的都要在暗房里熬著。片子做好了，出了名、獲了獎，賣出了好價錢，熱鬧都是人家的，只有那份單調(diào)和寂寞是自己的。

怎么平衡自己的內(nèi)心呢？“誰讓你做了這行？我覺得特別好啊，交了好些朋友?！睆堊笳f。

解海龍說在圈子里，張左是出了名的好人。外面的人慕名而來，他來者不拒;同事朋友請他幫忙，他又常常是分文不取——拿瓶酒，或是吃頓飯，他又交個朋友。

這些年來，張左對攝影的熱情并沒有消減?？砂捣康氖炙囋阶鲈胶?，來找他做片子的人也越來越多，自己出去拍的機會更少了。許多人都勸他趁早轉(zhuǎn)成攝影記者，收入、地位都比現(xiàn)在高，他卻不上心，堅信做暗房是他的命：“我要是轉(zhuǎn)了記者，現(xiàn)在誰知道我張左還會做照片？”

每次給別人放片子，他都當成是自己在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但他并不以“手藝人”自居：“就是給人家服務(wù)的?！?/p>

他也這么教育學生：“你要給人家做照片，首先想到的是你是給人家服務(wù)的。這不是你的東西，但你得當成是自己的東西來做?！?/p>

幾年前，一位采訪過他的記者曾說：“如果有一天有人愿意給當了大半輩子暗房師的張左舉辦一個展覽，專門展出他二十多年來制作過的黑白作品，那將是一場中國攝影界名家名作的薈萃，將非常壯觀。”

如果細數(shù)這些年和張左合作過的攝影家，便會知道這話并不夸張。他自己卻對這樣的假設(shè)不以為然：“那是人家的作品，不是我的。”

可他也有著手藝人的驕傲。有一回，一位膠片愛好者把他請到家里上課，他看見墻上掛了幾幅已經(jīng)做好的黑白照片，直接讓人家摘下來：“別掛了啊，傷眼睛！太次，根本就不是黑白片，你們還裝框子?！蹦翘?，他飯都沒吃地干了一天，做出來的效果“把他們看傻了”。

他講手藝，更講規(guī)矩。

家里人出去玩拍了彩色照片，他拿著膠卷到照相館洗，看見工作人員直接用手拿底片。他馬上就急了，扯著嗓子跟人家嚷嚷，從此再不去外面的照相館，“這是規(guī)矩。裝底片就是一定要戴手套。摸出一大手印子，片子就完了?！倍嗄旰笳f起來，他還有點兒生氣。

老古董

站在暗房里，張左突然想起來，距離上一次有攝影部的實習生進來跟他學放片子，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2000年前后，報紙出了彩色版，數(shù)碼相機也開始多了起來。幾年的工夫，各個媒體里的暗房一間一間的都消失了。當年一起做手工印放的朋友們?nèi)疾辉俑闪耍瑥堊蠛椭星鄨蟮倪@間暗房，卻奇跡般地留了下來，成了全國“中”字頭媒體里的獨一份，也成了數(shù)碼時代人們眼中的“老古董”。

時至今日，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留下來的，但是“領(lǐng)導認可”，他就還要接著干。這些年來，報社全都換上了數(shù)碼相機，他也跟著與時俱進，杵著兩根手指頭敲鍵盤，跟年輕人學Photoshop。暗房不用再為每天的報紙洗照片了，他就按照領(lǐng)導的要求，整理報社成立以來存下的近10萬張老照片底片。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認認真真地守護著自己的這些寶貝?！斑@放大機，最起碼有40年了！”他說，70年代，報社花7萬美金買回了一大一小兩臺放大機，現(xiàn)在小的那臺早已壞了，沒地方能修了。大的那臺，原本使用的燈泡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沒地方生產(chǎn)了，他就自己掏了1000多塊錢，找朋友來改造了一下，換成了現(xiàn)在用的LED燈。

可世道終歸是變了。

2000年第一屆平遙國際攝影節(jié)上，一半的黑白照片都是他手工放的。可后來有了電腦彩噴，攝影節(jié)上他放的照片就一年比一年少了。

他也明白數(shù)碼的好。年初的時候，他去看了攝影家朱憲民在國家博物館的攝影展，看到了朱公的代表作《中原黃河人》。片中舉著碗喝粥的老大爺，身上的襖子一層層的特別清楚。 他一看就明白，這肯定是電腦調(diào)了色后，彩噴出來的——90年代初，他曾做過這片子，“靠手工做，是做不出這個效果的?！?

“特別完美的，肯定是打印的，數(shù)字輸出的。傳統(tǒng)（手工）的東西，一定有殘缺?！笨伤€是喜歡傳統(tǒng)的。說起好的黑白作品，他一臉陶醉，眼睛都在放光：“黑的那么潤，太漂亮了！看了那個片子，那個享受！ 就跟喝了酒似的，特別興奮！”

在他眼中，黑白片看似只有黑白灰三個顏色，卻有著無限的想象空間，閉上眼睛一想，那天穿的什么衣服，光線什么樣，全都重現(xiàn)了，“太美了”?？刹噬哪?？太實了，放20年就偏色啦，“黑白的，放100年，永遠都是黑白灰?！?p>

張左把放大完成的作品從自制的立式水槽中抽了出來。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前些年，解海龍也換了數(shù)碼相機，黑白膠片拍得少了。他說，他能感覺到，張左是有點兒失落的?！八艺f，大哥，只要您現(xiàn)在還拍膠片，我給您干一輩子，您別輕易不拍了啊?！被貞浧疬@一幕，解海龍一邊說一邊從柜子里掏出了十幾盒膠卷：“就因為有他，我才囤出這么多膠卷。要是哪天張左不干了，我也就不想拍了?！?/p>

張左也曾擔心過，黑白暗房可能要被數(shù)碼沖擊沒了。后來他慢慢發(fā)現(xiàn)，在收藏界攝影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發(fā)現(xiàn)黑白膠片的魅力，來找他的人依舊絡(luò)繹不絕。這幾年，仍有外面的年輕人來找他，因為看了他的書，想過來跟他學藝。雖然大多都是來玩玩票，他也挺欣慰，不僅來者不拒，還請人家吃飯。

如今，再有人問起來，他總說：數(shù)字有數(shù)字的味道，傳統(tǒng)有傳統(tǒng)的味道，“不影響”。

“拍完照片，數(shù)字的當時可以看，可膠卷拿在手里，是有期盼的。得等著拿去暗房，等著放出來，可能曝光非常好，也可能就閉眼了。這種期盼、遺憾特別多，但這就是傳統(tǒng)攝影的樂趣?！彼麑Α吨袊侣勚芸氛f。

還有兩年，左爺就要退休了。他說，為別人放了一輩子片子，這些年自己也拍了點兒東西，等退休了，就有時間整理整理自己的了。他早早地就讓在德國留學的女兒給自己背了臺小型的二手放大機回來，琢磨著以后在家也弄個暗房，“想玩了，再配點兒藥，自己再做幾張片子。”

在家里的墻上，左爺掛了4張照片：李振盛的《虔誠者》、吳印咸的《白求恩大夫》、解海龍的《大眼睛》，還有他自己的攝影代表作《重任》。說起過去的這30年，他扒拉著手指數(shù)了數(shù)合作過的攝影家們，笑了：“我全給他們干過活兒，我多自豪啊！我還圖什么？我夠啦！”

常有人稱贊他，暗房已經(jīng)快消失了，而左爺堅持把這件事做了一輩子?？蓮堊笳f，他沒想過使命感，也不懂什么是堅持。“都說堅持、堅持，有什么可堅持的？你喜歡你就做，干嘛要鼓動堅持？到最后，說堅持的都沒堅持。既然你都喜歡這個了，怎么叫堅持？堅持只是一種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