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
見信好。
雖然和你不熟,但是認識你有好幾年了。你我沒碰面之前,我老早就聽說《三重門》大賣,多處見過你頭發(fā)老長的照片,知道你身手矯健、賽車常勝。
你我碰過兩次面,第一次是路金波搞活動請我們幾個一起去澳洲玩耍,金波是你我共同的出版商。好久出去沒玩耍了,我很開心,在海邊和一個美女散步,在街頭聽另一個美女講八卦,晚飯后在酒店和第三個美女喝澳洲紅酒。你常常在睡覺和照相,你相機的散景效果很好。第二次是在金波的婚禮上。你來晚了,到處打招呼。那次婚禮挺真誠,新婚夫婦告誡客人們,不許發(fā)微博,放松了的客人們收起手機,專心致志地在禮堂里到處體會愛情。
我嘗試讀過《三重門》,老氣橫秋,不好玩,沒讀下去,看了《長安亂》,翻了《一座城池》,偶爾看你的博客短文。
坦率說,我不喜歡你寫的東西,小說沒入門,短文小聰明而已。至于你的賽車、罵戰(zhàn)和當明星,我都不懂,無法評論,而你的文章,我認為和文學沒關系。
文學是雕蟲小道,是窄門。文學的標準的確很難量化,但是文學的確有一條金線,一部作品達到了就是達到了,沒達到就是沒達到,對于門外人,若隱若現(xiàn),對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觀火。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雖然知道這條金線的人不多,但是還沒死絕。這條金線和銷量沒有直接相關的關系,在某些時代,甚至負相關,這改變不了這條金線存在的事實。君子可以和而不同,我的這些想法,長時間放在肚子里。
2012年的春節(jié),方舟子說你“代筆”,不少人就著方舟子質疑的微博看了春晚。我和方舟子完全不認識,我認識的兩個胖子,羅永浩與和菜頭也從來沒有說過他一句好話。我看過方舟子的兩個訪談視頻,完全不喜歡這個人,但是充分肯定他在現(xiàn)世存在的積極意義。
我的印象中,似乎每個大學宿舍樓的每一層都有這么一個方舟子,他們最大的樂趣是抬杠。你說宗教有用,他就說宗教的用途其實都能被其他非宗教的物質替代,比如大麻就能產(chǎn)生宗教崇高感,你說中醫(yī)沒用,他就說中醫(yī)的安慰作用難道不是作用嗎?我們通常叫他們“杠頭”,平時不搭理他們,失戀之后找他們聊天,打發(fā)失戀最初那兩三星期最無聊的時光。
我對于“代筆”這個議題也沒有任何興趣,除非本人承認,這個議題幾乎是不能被證明的。哪怕代筆人指控,沒有兩人交接代筆工作的錄音帶,本人都可以完全否認。所以最初聽方舟子的各種臆斷,懷疑你有代筆,我完全當成笑話,完全沒動腦子,轉身忙別的去了。
反而是你和你粉絲對于質疑的過激反應讓我多看了看方舟子收集的資料,看了之后,我作為一個長期的寫作者,產(chǎn)生三個疑問,只是疑問,沒有任何結論。
第一是你絕少談自己的作品和創(chuàng)作過程。談什么是一個人的自由,但是在我有限的認知中,沒見過一個作家或者藝術家能夠忍住不談自己的作品和創(chuàng)作。我翻過近期一本有你訪談的雜志,里面全是賽車,這本雜志不是汽車雜志。
第二是你文風改變太多。不僅小說和雜文呈現(xiàn)的氣質差異巨大,《三重門》和之后的那些長篇小說也不像出自一個人的手筆。這點疑問沒有任何科學依據(jù)(測謊儀都有,我想應該有軟件能夠分析作者遣詞造句和語法習慣),完全來自我長期碼字的直覺。
第三是你對于方舟子反應過激。方舟子罵一句,你回一句,他吐口口水,你還一口口水,一口不漏。之后,你還懸賞,還曬手稿和家信的照片。你身經(jīng)百罵戰(zhàn),每次都得勝還朝,這次不至于這樣坐不住啊。
對于方舟子,你可以完全不理,可以訴訟公堂。如果你非要較真又不想牽扯法律,你完全可以在媒體公證下花三五天自己寫出一萬字小說或者雜文,一劍封喉,簡單證明方舟子這次是真的錯了。
某些媒體和公知曾助推你成大名,“代筆”大戰(zhàn)之后,他們大量發(fā)表挺你的文章,寫得比方舟子的更爛,越挺越可疑。某位公知私下和我說,韓寒這面大旗不能倒,韓寒倒了之后,改革要倒退多少年,太可怕了,這是大是大非。
是否代筆姑且不論,我個人覺得,更可怕的是,因為你的“神話”,這個現(xiàn)世認為不讀書、不用功寫作、下筆就能有如神助,不調查、不研究、大拇指夾著筆就能輕松論革命、論民主、論自由、出書無數(shù),千萬雙手就在面前歡呼,捷徑就在眼前,輕松出門,大道如青天。更可怕的是,這個現(xiàn)世認為《三重門》就是當代文學杰作,你就是當代魯迅,你輕松論出來的革命、民主和自由就接近真理?!笆罒o英雄,豎子成名”,稀松平常,歷來多見?!爸嘎篂轳R”,幾百年一現(xiàn),一現(xiàn)之后, 末世不遠。能容“欺世盜名”,但是不能容“指鹿為馬”。這是底線,這才是大是大非。
是否代筆且不論,我個人覺得,更需要保護的不是一個神像,不管它是否建立在謊言之上,更需要保護的是現(xiàn)世越來越稀有的對于質疑的尊重、對于真相的愛好、對于寫作的敬畏。這也是底線,這也是大是大非。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