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妮兒啊,爺走咧?!?/p>
“爺,慢著先,領著我?!?/p>
薄霧還沒有完全散去,草尖上的露珠顫抖著,綿軟的陽光絲絲清新,穿過麥秸垛,穿過玉米的葉子,穿過南瓜蔓上的花朵,叫醒了沉睡的村莊。學勤爺已經(jīng)喝過一碗開水泡饃,準備上山。
妮兒剛從炕上爬起來,兩只小辮兒東扭一個西歪一個,慌里慌張地跑出屋,拉著爺?shù)囊陆恰?/p>
學勤爺摸摸妮兒的頭:“不急啊,瞧這頭發(fā),快成雞窩了,去梳梳,爺?shù)戎懔?。?/p>
妮兒去找娘梳頭,學勤爺蹲在屋檐下抽煙,老黃狗臥在腳邊等著他們。
上山的路很長。妮兒跑在前面,揪一把花,扯幾根草。學勤爺走得很慢,他走著看著,時不時還要坐下來歇會兒。背后的大提兜里,裝著他的小镢頭,短短的棗木把磨得絳紅發(fā)亮。
“妮兒,來看看,這是什么?”
妮兒從草窩里站起來,跑到爺跟前:“黃芪。”
“那棵呢?”
“黨參。爺,你不用考我,都認得?!?/p>
學勤爺是這個村里的大夫。村子不大,但也有兩個大夫,學勤爺是中醫(yī),另外一個是西醫(yī)。不同的是,學勤爺用的藥材,都是自己上山采的,叫春來的西醫(yī)用的藥,是從縣城進的。
兩眼窯洞,是村子的藥鋪,學勤爺和他的藥柜、藥碾、鐵臼、大簸籮占了左邊的一眼窯洞,春來占了右邊的。學勤爺?shù)母G洞上,掛著藍色棉布門簾,掀開是濃濃的草藥香味;春來的,掛著雪白的白布門簾,上面印一個大大的紅十字,很遠就能聞到酒精的味道。
春來脖子上掛著閃亮的聽診器,穿著白大褂,戴著厚厚的口罩。他從護校進修過三個月,回來后就像個城里的大夫一樣,腰板挺直,把消毒、打針掛在嘴上,小孩子老遠看見他,就哇哇大哭。
學勤爺從不穿白大褂,無論冬夏,他都是一身黑,對襟的布褂子、盤扣的棉衣褲,脖子上掛的,是那桿黃銅煙袋,瓦藍的煙布袋上繡著一對水紅的鴛鴦。有人來瞧病,學勤爺不慌不忙地抽完那袋煙,在鞋底上磕干凈煙灰,握握煙鍋涼了,把煙布袋一扔,煙袋就掛在脖子上了,這才搭脈瞧病。
春來說:“王大夫,你手都不消毒,會得傳染病的。”他從來不叫學勤爺。
學勤爺側(cè)著頭瞇著眼睛,并不搭理春來,許久,手從病人腕上下來,再問幾句,就在身后的藥柜里取藥,黃銅白玉桿的小秤稱了分開倒在黃草紙上,用細麻繩扎緊,交給病人,然后細細交代了所使的藥引子,才讓走。
找春來看病的人并不多,他經(jīng)常站在門口看學勤爺瞧病抓藥。春來說:“王大夫,你就會使甘草,啥病都用。”
學勤爺說:“甘草,甘草,和事佬,君臣佐使團結(jié)好,你不懂。”
春來是高中畢業(yè)生,又是支書的兒子,穿著干凈的白大褂,經(jīng)常背著小藥箱神氣活現(xiàn)地在村里穿梭,給村民發(fā)打蟲藥,發(fā)土霉素,聽學勤爺說他不懂,他就不服氣。“我不懂?你懂,你知道啥是青霉素?一針見效。老古董?!?/p>
學勤爺揮揮手:“走,走,小毛孩子?!?/p>
慢慢的,妮兒跟著學勤爺,已經(jīng)能認識幾十種草藥了。這天,爺孫倆去撿毛栗子,一個個毛絨絨的果子掉到地上,裂開了,露出里面紅色的栗子。妮兒撿著撿著,就上了樹,抱著一根樹枝晃,邊晃邊喊:“爺,看我搖下來的多不?”
學勤爺呵呵一笑:“慢著先,別跌下來。”
話剛說完,咔嚓一聲,接著就聽見妮兒在地上哭。樹枝斷了,妮兒掉下來了。
學勤爺把妮兒抱回家,擦去臉上、身上的泥土,捏捏胳膊腿,沒傷,放心了,讓妮兒去院里玩去。誰知到了晚上,妮兒突然發(fā)起燒來,小臉通紅,渾身滾燙。學勤爺讓妮兒娘用溫水擦了又擦,熬了湯藥服了,燒還是不退。
第二天早上,妮兒娘急哭了:“爹,這還燒著,水米不進,咋辦?。俊?/p>
學勤爺蹲在地上,煙布袋緊緊攥在手里。最后,他說:“要不,送去讓春來看看,打一針吧?!?/p>
妮兒娘遲疑了一下,她知道一輩子行醫(yī)的爹,心里的疙瘩。但妮兒絲毫沒有退燒的跡象,她也顧不了那么多,抱起孩子就走。
春來給妮兒打了青霉素,到下午慢慢燒就退了。其實,春來自己也不清楚妮兒到底得了什么病,他的方法就那么多,青霉素,鏈霉素,土霉素,頭疼粉,止痛片……不管怎么說,妮兒的燒是退了,又能到處跑了。
學勤爺從笸籮上給妮兒抓了一把毛栗子,也遞給春來幾顆。
春來剝著毛栗子,嘴不饒人:“王大夫,青霉素就是比甘草管用吧?”
學勤爺鼻子里“哼”一聲,不理他,只對妮兒說:“要好好學,這瞧病的學問大著呢。”
妮兒正在研究窯洞門上的對聯(lián),她說:“爺,這上面幾個字是不是藥——生——塵?”